第二部 羊城碧落 第十一章 泡在水中的亲人

三个人好奇地仰头看着这些古怪神秘的图案,却不晓得它们高高挂在天空有着什么用意。

但是熊侣仔细看了一会,却失声叫了出来。

“星图!这里也有星图!”

东关旅和虎儿好奇地看着他,齐声问道。

“什么星图?”

熊侣面露疑惑的神色,指着天空说道。

“天空之中,群星各司其位,在深宫中的众位官员中,便有人职司观察众星,以测人间的吉凶。

这上头的图案虽然好看,可是你们仔细看,图案的背后仍有众星的位置,每个图案中似乎便有一组星星。

星图的分类,在我们楚国的宫中也早有分类,和当今世上封国大致类似,天上群星通分为二十八宿,每一宿都是一种兽类,像是女土蝠、室火猪什么的,只是却和这十二种光团不甚相同。

比方说,那半人半马的图案背后,便有着一组星星,天象有云:‘北斗主生,南斗主死’,这组星星一部分在太史记载中便称为‘南斗群星’,主死亡刀兵。但是却怎么看也和那个半人半马的怪东西没有关联……”

他这一番叙述下来说得极为清楚,仿佛是熟得不能再熟的知识。

东关旅和虎儿听得目瞪口呆,因为这等知识在当世是专属宫廷的深奥学问,平素的升斗小民不用说了解了,便是听也可能从未听过。虎儿听见他说到“南斗主死”的时候,大感兴趣,忍不住便随口赞道。

“你老兄懂得好多啊!倒像是你从小到大就净学这种现意儿似的。”

熊侣微微一笑,也没有出口否认。

三个人便跟在长脸怪汉“化人”的身后,走过那十二光团下的通道,又走了一会,便来到了一处状似寻常大厅的所在。

这个地方虽然仍旧大得吓人,但是总算比较像是三个人平日习以为常的普通摆饰,自从进了羊城之后,这一两日来放眼所见都是奇异匪夷所思的地点,连吃的喝的也常是古里古怪说不出口来的怪东西,此番见到一个普通些的地点,倒有点令人惊讶起来。

只见这个厅堂光度依然不佳,仿佛是点的灯不够亮似的,“化人”领着他们走了进去,在厅堂中有几张大椅子,桌上摆着素雅的鲜花,墙上却有着无数张质材古怪的图画(其时人类还没有发明纸张,因此东关旅等人便不晓得什么是纸,连画在纸上的画也觉得无法理解。)

在大厅的椅子上,此时静静地坐着一名身材极为高大的老人,这老人的形貌威严,虽说只是坐在那儿,但是整个身躯便已经高大得令人咋舌,如果是站起身来,却不晓得有多么高大。

那“化人”走到高大老人的面前,微微一拱手,嘶声说道。

“夷羊,已经把三个孩子给你带来了。”

那老人微微颌首,他的眼睛极为明亮有神,上下打了东关旅等人一眼,老人的形貌虽然威猛,但是眼神却颇为亲切柔和,倒不会令人产生任何恐惧之感。

“我的名字叫做夷羊玄羿,”老人洪亮地说道:“是在碧落门中栖身之人。今天能够见到‘星箭’后人,已经是我极感欣慰之事了。”

东关旅好奇地打量了他几眼,发现这老人除了脸上不少皱纹之外,举止间仍然相当的灵活,丝毫没有老态,就连他的头发也没有全数变白,有些发丝居然泛着红红的色泽。

而老人的长相也和一般人不太相似,只见他的眉目轮廓颇深,整个脸像是雕成的一般,极为清晰立体,老人的眼睛更是奇怪,一双眸子的色泽极淡,还泛出淡淡的蓝色光彩。

更重要的是,东关旅从小便有一种古怪的能力,能够见到某些常人肉眼无法见到的奇异现象,比方说,当年他便曾经在一些人的身后见到被称为“元神”的古怪光影。

当初在楚国监狱遇见那个用元神削人头颅的斗家贵族,他也能够很清晰地看见那人身后的蓝色“元神”。

此刻,在老人夷羊玄羿的身后,便悬浮着一个这样的古怪“元神”。

看见他诧异的神情,夷羊玄羿微微一怔,便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于是微微笑道。

“好孩子,你也看得见元神是吗?”

东关旅点点头,一旁的熊侣却想了想,沉声问道。

“请问,您老人家说的,说我们是‘星箭后代’,那又是什么意思?”

夷羊玄羿若有所思地看着三名少年,过了一会,才点点头。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你们当然是还不知道的。”他说着说着,便袍袖一挥,也不晓得用了什么方法,便让整个房间内的灯光陡地变暗。

便是这样突地变暗,这才发现大厅中另有一道淡淡的蓝白色光源,从夷羊玄羿的身旁静静地映照出来。

被这样的蓝白光芒一照,东关旅等三人都是吃了一惊,只见到眼前又泛起了淡淡的红色光芒。

虽然看不见自己脑门上的光芒,但是其余二人头上的星芒却都看得清清楚楚。

从三个人个自的角度看出去,都是这样的奇异景象。

“这样的红色星芒,便是‘星箭传人’的最好证据,”夷羊玄羿淡淡地说道:“据我所知,每一世之间只会出现三个人,而且这一世的红色‘星箭传人’,全数都是出自楚国的王族。”

此语一出,三个少年都是吓了一跳,在他们的认知里,只知道三个人之中,虎儿是前代成王的私生儿子(但实际上他真正的父亲是“堵敖”熊溪,只是因为阴错阳差,才和东关旅掉换了身分),至于东关旅和熊侣同时也是楚国王族,这件事听起来却是颇为匪夷所思。

虎儿瞪大眼睛,吃吃地指着东关旅和熊侣说道。

“你……你们你们,也是楚国王族的人?”

东关旅困惑之中,也带着几分茫然,当年他虽然的确是楚成王亲生儿子,但是自从坠下深谷,被猎户夫妇捡到之后,就再也没有人知道这事了,因此此刻虽然夷羊玄羿说他乃是楚国的王族贵胄,但是一时之间,却很难令他接受。

夷羊玄羿看着少年们的困惑神情,只是轻松地微微一笑。

“奇怪吗?其实一点也不奇怪,我知道你的身分早在你很小的时候就已经被人认出来了,这件事待会我再详细解释给你听。倒是你这少年……”他饶有深意地看着熊侣,脸上有着耐人寻味的神情。“他们两人的身分,我是早就知道确定了的。倒是你这第三个星箭传人……据我所知,除了他们两个之外,这世上只有剩下一个星箭传人,而且他的身分我也早就知道了……”

熊侣却仿佛并不惊奇,只是静静地笑着,聚精会神地听着他说下去。

只听见夷羊玄羿悠然地说道。

“第三个星箭传人,我知道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经出生在楚国王宫,而且还是楚穆王的儿子。

过了这么些年,这个孩子也早已经被立为楚国世子,将要继任楚国的王位。

对于这件事,少年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他这样一说,东关旅和虎儿两人都是眼珠子瞪得老大,仿佛听见了天底下最难以置信的事。

但是熊侣却仍然是气定神闲,调皮地转了转眼珠子,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没有什么好解释的。前辈果然通晓天下万千至理,这种小把戏果然没能瞒得过您。

是的,我的名字叫做楚侣,熊侣是我的小名,我的父亲便是穆王商臣,我果然便是当今楚国的世子。”

东关旅和虎儿虽然已经大致猜到了事情的原委,但是从熊侣口中亲自说出来自然更令人震撼不已。

楚国世子!

这个不久前还一身脏兮兮的小乞丐,居然便是当今楚国最荣宠尊贵的世子!

一念及此,两人脑门中只觉得轰的一声全数空白起来。

想起认识熊侣以来的诸多言行,再想起来和他嘻嘻哈哈的诸多时候,忍不住脑袋瓜子有些发晕。

只听见夷羊玄羿说道。

“我打从听到你们三个来到羊城时就觉得有些奇怪,东关旅和虎儿也还罢了,你是楚国的世子,按理说应该是金玉之体,尊贵无比,怎会和他们一起流落到水月居去呢?”

他虽然只是第一次和三人会面,却是对所有情事通晓清楚,不只知道东关旅和虎儿的名字,连三人是从水月居来的也清清楚楚。

听见他的问话,熊侣轻轻叹了口气。“这个中的缘由,说起来就很奇怪,也很复杂了。

我会常常流落在外,其实是我父王教我的。”

“你父王教你的?”夷羊玄羿奇道:“为什么他会叫你做这样子的事?”

“只因为我父王虽是楚国一国之君,但是他近年来身体多病,已经没有足够精神治理国政,所以有很多国家大事,他都得仰赖斗家的人来帮忙。

但是这斗家的世族与楚国的关系是很错纵复杂的,他们一方面能够将楚国治理的很好,但是另一方面却常常背着我父王做些培植自己势力之事,只因近几年来父王更加感到力不从心,他认为我长年住在宫中反倒比较陷入斗家的控制,便嘱咐我要多多深入民间,一方面在民间我的安全反倒不受威胁,一方面也可以多多了解人民疾苦,对我日后登王也有帮助。”

“为什么叫你出去闲逛会比较安全呀!”虎儿好奇地问道:“在街上不是比较容易被人打吗?”

“只因为在宫中,我的安全是楚国王宫所管,出了什么事便和斗家无关,反而容易让他们有暗算下手的机会。

如果我出了宫门,当作是世子天性爱玩出来透透气,那么我的安全就变成了掌理国政的斗家责任,一旦我出了事,便是他们要担起的罪责,所以他们反而不敢对我怎样。

就好像那日在星箭荒场的时候,我大剌剌地走进去,还跟斗子玉吹胡子瞪眼睛的,他也对我无可奈何。

后来跟着你们到了水月居,想想可以到传说中的‘羊城’来看看,所以我就跟来了。”

东关旅点点头,恍然说道。

“所以那日在‘乘鸢’上头的时候,你早知道了羊城是什么样的所在,桑羊前辈也奇怪你这样一个少年,怎会知道羊城的事呢!”

“没错,我楚国王宫中也曾聘请过羊城的智士,早已深知他们的能力,”熊侣说道:“不瞒大家,我此番前来还有另一个想法。

这几年来我的年纪逐渐长大,见识也多了,但是我总觉得斗子玉对我来说越来越危险,从前父王认为他会有所忌惮,不敢在王宫外对我不利,但是这一阵子我却觉得他仿佛另有图谋,有几次简直就是要取我性命。

因此我已经不愿再束手待毙,我要多多培植自己的势力,否则到时候楚国王位登不上不打紧,也许还要送掉一条小命。”

认识他以来,这是熊侣说过最有情感,也最长的一段话,虎儿的个性本就热血豪爽,此刻听了他这样说话,胸中不禁一股热血上涌,便大声说道。

“好!就冲着我们是兄弟,虎儿这一生便帮定了你!我们尽全力,就是要磨掉一层皮也要送你登上楚国王位便是!”一边叫着,还拉过东关旅的手来。“还有小旅也是,对不对!”

东关旅被他的热情所感,也深吸了一口气,大声说道。

“对!”

熊侣本来是个情感内敛之人,但是此刻见了这两个好友如此重义相助,也忍不住心头一阵温热,开心地大笑。

“好!如果我能够登上楚国大位,我便一定和两位兄长共享一世荣华富贵!”

三个年少的孩子,此刻便在这座奇妙无比的碧落门中许下心愿,也为日后个自建下的奇异勋业开启了序幕。

只是,一旁的夷羊玄羿却没有他们的热切激昂,反而在眼睛的深处隐隐出现了淡淡的悲愁神色。

依稀仿佛之间,他并没有像三个少年那样的乐观。

并不是说,他们一定不会成就什么不凡功业,相反的,夷羊玄羿早已看出三个少年都是神清骨秀,格局不凡,日后必将个自成就极为不凡的事业。

此刻他不感乐观的,其实便是熊侣那句“共享一世的荣华富贵”……

夷羊玄羿一生际遇不凡,足迹和他的先祖一样遍布天下,也亲身经历过人间的悲欢喜怨。

只是,在他的记忆之中,却很少有人能够共享富贵的。

共患难,也许很容易。

但是在患难之后,真的能够共富贵的,可就少之又少了……

不过这种话此刻对三个少年来说,是一点意义也没有的,夷羊玄羿静静地坐在那儿,看着三人慨然地立下誓言,等到激烈的情感过去之后,这才站起身来。

他的血缘之中有着高壮雄伟的基因,站起身在来比三个人中最高的东关旅还要高一个头,像个天神似地站在那儿,让少年们都不禁肃然起敬。

“你们想知道‘星箭后代’是什么意思吗?”夷羊玄羿说道:“那就跟着我来。”

东关旅等人跟着他走进大厅旁的一处偏门,本来以为和寻常大厅,走过偏门便是内室,但是走出大厅之后,却发现整个空间变成了阡陌纵横的无数通道,有着为数极多的长廊、入口横亘在眼前。

夷羊玄羿说道:“这便是碧落门中的通路之一,要知道此处的奥妙,比天地间最深遽的秘密还要深,便是你有着通天彻地之能,也不见得能通晓其中之万一。”

东关旅好奇地四下观看,每看见一样新奇事物都是悠然神往。

看着这个少年的好奇的模样,夷羊玄羿的眼神中流露出慈和的神采,便温言地说道。

“你……你叫东关旅,是吗?”

“是。”东关旅点点头。

“你一定很奇怪,为什么我会知道你的名字,是不是?”

“一开始是有点好奇的……”东关旅不好意思地笑笑。“但是后来想一想,大概是桑羊颉前辈告诉您的吧?因为他先前已经来过了,大概也约略把我们的事讲给您听过了。”

“不,”夷羊玄羿摇摇头。“不是这样。”

“不是这样?”东关旅奇道。

“我会知道你的名字,是因为我们这儿有人认识你。

严格来说,应该是你还很小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你了,因为这里有一个人一直想要再看见你。”

“有一个人要见我?”东关旅惊讶道:“不会吧?我怎会认识碧落门里的人呢?”

夷羊玄羿微笑不语,但是神情中却有一丝丝的黯然,他随手打开了旁边一处入口,便示意东关旅等人走了进去。

走进那入口之中,只见是一个大约几间寻常房子大小的空间,这个空间中并没有什么东西,只在角落处有个几件闪闪发光,却又说不出所以然来的器物。

唯一一件奇异的物事,便是在空间的正中央有一个两人合抱粗细的透明管子,里头像是装了半管的蓝色液体。

远远望去,那液体中似乎载沉载浮着什么东西,夷羊玄羿远远看着那透明管子,忍不住幽然地长叹一口气。

“去看看吧!”他低声说道:“去看看你就知道了。”

东关旅好奇地缓步走过去,走近了一些,才发现那管子里的液体中悬浮的是一个人体,轻飘飘地浮在水液之中。

听见了东关旅等人走进来的声音,那人体仿佛还略有细微的反应,在水液中起了阵轻轻缓缓的波流。

走近那透明巨管,东关旅又是小心,又有些害怕地仔细端详,原先那人体是背向着他浮着的,东关旅轻轻跨步绕了过去,逐渐看清楚了那人体的脸。

看了一会,他的眼睛突地像是铜铃一般睁得老大,失声惊叫。

“义父,您是我的义父!”

此语一出,虎儿和熊侣都吓了一跳,他们两人和东关旅虽然感情极好,但是却没有熟到对彼此的往事一清二楚,此时听见他惊叫出来,却没有一个人知道东关旅的义父到底是何方神圣。

只见那“义父”身材也十分壮硕高大,一身赤裸地悬浮在蓝色水液之中,他的头顶像是鸡蛋一般地全秃,最奇怪的是,在他的背上居然长着一对奇特的肉翅。

这个悬浮在水液中的高壮有翅男子,当然便是东关清扬了,当年他在东关旅童年时候与他在郢都城外山上偶遇,看出东关旅的身分不凡,便决定收他为义子,就连“东关”这个姓氏也是他取的。

原先他与东关旅相约不久后再次相见,但是却始终不曾再出现,这些年来,东关旅时时都会想念这位只见过半日的义父。

这时候,却在这个充满神秘事物的碧落门中再一次与他相见。

只见东关清扬飘浮在蓝色的水液之中,也不晓得是死是活,他的眼睛半睁,在水液中缓缓地摆荡。

东关旅急切地绕过去,在他的面前跪下,眼睛含泪地仰头大叫。

“义父!义父!”

但是东关清扬却依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

夷羊玄羿走过来,双手抚着透明的管壁,耳朵却贴在管壁上,一边喃喃地说道。

“嗯……好,我知道了……我会告诉他的。”

听了一会之后,他才正色道。

“你义父也很高兴见到你啊!他要我告诉你,说你长得好大了,他非常的高兴,也要我问你,你的义父义母好不好?”

东关旅跪在地上,眼泪像是决堤而出的河水一般地流个满面,面对着这样古怪的处境,一时间情绪激荡,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