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正视
“请说,‘面朝太阳’菲斯?向阳?”我问道,对那个打断我讲课的举起手来的人充满感激。我站在讲台后面不如平时那么自在。我最大的力量,唯一真正的证明——因为我宿主的身体没有接受过多少正规教育,从她刚开始步入青春期起就开始逃亡——就是我平常从自己个人经历所获得的教益。这是这个学期我教授的世界历史的第一讲,而这方面我没有可以援引的记忆。我很确定,我的学生们正因为这种不同而百无聊赖。
“我很抱歉打断您,不过”这个白头发的男人停顿了一下,努力用适当的措辞来表述自己的问题,“我不确定我理解了。食火族实际上把会走路的花族燃烧时散发出的烟吞下去了?就像吃饭一样?”他试图压抑语气中的恐惧。评判另一个灵魂不适合当灵魂,但是他对另一世界上相似的生命形体的命运有强烈的反应,这并不令我感到惊讶,考虑到他曾在花之星球上生活过的背景。
一些灵魂如何使自己沉浸在他们所居住的任何世界上的事物中,而忽略了整个宇宙,这一点总是令我感到惊叹。但是,公平地说,或许当火焰世界变得臭名昭著之时,菲斯?向阳则处于蛰居状态。
“是的,它们从这种烟中吸取必要的营养,也因此而导致了火焰世界的根本困境和争议——这个星球没有被关闭的原因正在于此,尽管我们从很久以前就已经开始向那里移民,可是那里的人口移出的比例也非常高。”
“当火焰世界被发现的时候,初一想,主导物种食火族是唯一存在的有智力的生命形式。食火族不认为会走路的花族能与它们相提并论——那是一种文化偏见——所以过了一段时间,即使在第一波定居之后,灵魂们才意识到他们在谋杀有智力的生物。从那以后,火焰世界的科学家们就专注于发现满足食火族饮食需求的替代品。蜘蛛被运输到那里帮忙,但是这两个星球相隔几百光年那么远。当这个困难被克服之时,我相信很快就会了,会走路的花族也有希望被同化。同时,在各种影响因素中已经除掉了大量的残忍做法。啊,当然也包括活生生的燃烧的部分以及其他方面。”
“它们怎能”菲斯?向阳的话音落了下来,无法说完。
另一个声音接着说完了菲斯?向阳的想法:“似乎是个非常残忍的生态系统,为什么这个星球没有被遗弃?”
“这一点理所当然是有争议的,罗伯特,但是我们从不轻易抛弃星球。对于许多灵魂而言,火焰世界就是他们的家园,他们不会在违背其意愿的情况下被根除。”我把视线移回到我的讲稿上,试图结束这个次要的讨论。
“但是这很野蛮!”
罗伯特在身体上比其他大部分学生都要年轻——实际上比其他人更接近我的年龄,而且在更重要的方面,他实际上是个小孩子。地球是他的第一个世界——在这种情况下,他母亲在成为宿主之前实际上也是一个地球上的居民——而他似乎并没有像年长的、游历更多的灵魂那样有分寸感。我不知道,没有任何先前的经历来抵消这些宿主压倒一切的知觉和情感,天生就生活在这种环境会是怎样的感觉,找到客观性会很难。我努力记住这一点,特别有耐心地回答他的问题。
“每一个世界都是一种独一无二的体验。除非在那个世界上生活过,否则不可能真正地理解”
“但是你从来没有在火焰世界上生活过,”他打断我,“你肯定也有相同的感受除非你跳过那个星球,是因为某种其他的理由。你几乎到了所有其他的地方。”
“选择星球是非常个人和私密的决定,罗伯特,正如某一天你也会经历的那样。”我使用的语气绝对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为什么不告诉他们?你的确认为那样非常野蛮——而且很残忍,是错误的。如果你问我的话,这会非常讽刺——不是因为你曾这么想过。有什么问题?同意罗伯特的观点让你感到很羞耻吗?因为他比其他人更有人性?
梅兰妮又开口说话了,现在彻头彻尾地令人无法忍受了。她的观点一直在我的脑海中大胆响亮地回荡,我又该如何专注于工作呢?
在罗伯特后面的座位上,一个影子动了一下。
猎人包裹在她通常的黑衣服里,身体向前倾,第一次注意到讨论的主题。
我克制着冲她发怒的冲动,我不想让已经看起来很难堪的罗伯特误以为这样的表情是针对他的。梅兰妮牢骚满腹,她希望我不要克制。我们每走一步都要被猎人悄悄地尾随,这对梅兰妮很有启发性,她以前一直认为她不可能像憎恨我一样恨其他事情或其他人。
“我们差不多时间到了,”我如释重负地宣布道,“我很高兴地告诉你们下周二我们会有个嘉宾演讲者,他有能力弥补我在这个话题上的无知。火焰管理员最近刚来我们的星球,他会来这里向我们更为个性化地阐释火焰世界的安置情况。我知道你们会给予他最大的礼遇,就像你们给予我的这样,并尊重他年纪尚幼的宿主。”
班上的同学慢慢地鱼贯而出,许多学生在收拾东西的时候彼此闲聊了一会儿。凯茜就友谊的一席话在我的脑海中一扫而过,但是我没有任何加入他们的愿望——他们是陌生人。
那是我的感受吗?或者是梅兰妮的感受?很难分辨。或许我天生就不喜欢社交,我个人的经历支持这种看法,我想。我从来没有培养出一种强烈的眷恋,足以使我在一个星球上生活一次生命周期以上。
我注意到罗伯特和菲斯?向阳在教室门口逗留,纠缠进一场似乎非常激烈的讨论,我猜得到他们的话题。
“火焰世界的故事使人发火。”
我稍稍有些吃惊。
猎人站在我右边,这个女人通常会以硬鞋掌飞快的啪嗒声来宣告她走近了。我现在低着头看见她第一次穿了一双球鞋——当然是黑色的。不穿高跟鞋,没有额外的几公分,她更加娇小了。
“这不是我最喜欢的话题,”我语气空洞地说道,“我更喜欢分享第一手的经验。”
“班上的反响很强烈。”
“是的。”
她满怀期望地看着我,仿佛在等待我更多的评论。我收拾好自己的讲稿,继而把它们装进包里。
“你似乎也有反应。”
我小心翼翼地把我的纸张放在包里,没有转身。
“我很好奇你为什么没有回答那个问题。”
她等待我的回答时停顿了一下,我没有作答。
“那么为什么你不回答那个问题呢?”
我转过身,没有掩饰我脸上的不耐烦:“因为这与课堂内容无关,因为罗伯特需要学习一些礼仪,因为这不关别人的事儿。”
我把包甩到肩膀上,朝门口走去。她仍然走在我的右侧,快步地跟上我更长的腿,我们默不作声地走过走廊。直到我们来到室外,午后的阳光映衬出咸咸的空气中的尘埃,她才又开口说话。
“你认为你会定居下来吗,漫游者?在这个星球上,或许?你似乎喜爱他们的感情。”
对她含沙射影的侮辱语气,我昂首收颔以示愤怒。我甚至不确定她怎么会想侮辱我,不过很显然她这么做了,梅兰妮愤愤不平地激动起来。
“我不确定你是什么意思。”
“告诉我吧,漫游者,你同情他们吗?”
“谁?”我茫然地问道,“会走路的花族?”
“不,人类。”
我停止走路,她在我身旁猛地停下来。我们离我的公寓只有几个街区了,我一直急匆匆地,希望能够摆脱她——尽管这是不可能的,她会不请自来。
“人类?”
“是的,你同情他们吗?”
“难道你不吗?”
“不,他们是相当残忍的民族,他们很幸运,居然彼此存活了那么久。”
“他们当中并不是所有人都很坏。”
“这是他们基因的偏好。残忍是他们种族的一部分,但是你同情他们,看起来是。”
“会损失很多,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我朝我们周围示意了一下。我们站在两幢爬满常春藤的宿舍之间的空地上。绿油油的常春藤赏心悦目,在斑驳褪色的老砖头的映衬下更是如此。黄灿灿的空气温柔宜人,海洋的气味使灌木丛中散发着蜂蜜似的甜美芬芳的花朵,多了一分咸咸的味道,清风抚摸着我胳膊上裸露在外的肌肤。“在你其他的生命中,你没有这么真实的感受。难道你不会同情被剥夺了这种感受的任何人吗?”她的表情一直很沉闷,没有感情。我尝试吸引她,使她从另一个角度看问题:“你还在其他哪些世界上生活过吗?”
她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挺直肩膀:“没有,我只在地球上生活过。”
那让我很吃惊,她和罗伯特一样很像小孩子:“只有一个星球?而你选择在第一次生命中当猎人?”
她点了一下头,下巴很僵硬。
“好了,好了,那是你的事情。”我又开始走起来。或许如果我尊重她的隐私,她就会投桃报李。
“我跟你的咨询师聊过了。”
或许没有。梅兰妮酸溜溜地想到。
“什么?”我惊呼道。
“我获悉你一直经历着比仅仅评估我所需要的信息还要多的困难。你曾考虑过试一试另一个更加容易屈服的宿主吗?她是这么建议的,是不是?”
“凯茜什么都不会告诉你!”
猎人的脸上露出沾沾自喜的表情:“她没必要回答,我非常擅长解读人的表情,我分辨得出什么时候我的问题会挑动别人的神经。”
“你怎么敢?灵魂与其咨询师的关系”
“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是的。我了解这个道理,但是在你的案例中,普通的调查手段似乎不适用,我不得不多些创意。”
“你认为我向你保密了?”我责问道,因太生气而无法克制自己厌恶的语气,“你认为我会向我的咨询师吐露?”
我的愤怒没有令她烦恼。或许,考虑到她古怪的个性,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反应。
“不,我认为你告诉我的是你所知道的但是我不认为你看起来和你能够做到的一样坚强。我以前见到过,你正逐渐对你的宿主感到同情,你正让她的记忆不知不觉地指引了你自己的愿望,到了这个地步也许已经太迟了。我认为继续往前走会更加安然自得,或许其他人跟她在一起会更幸运。”
“哈!”我大叫道,“梅兰妮会把他们生吞活剥了!”
她的表情僵住了。
她不知道,不管她认为自己从凯茜那里察觉了什么。她认为梅兰妮的影响是通过记忆,是潜意识的。
“我发现非常有趣的是,你说到她的时候用的是现在时。”
我没理会那一点,努力装出我没露出马脚:“如果你认为其他人能够更幸运地破解她的秘密,你就错了。”
“只有一个办法能弄清楚。”
“你想到谁了吗?”我问道,声音因为反感而显得很严厉。
她露齿一笑:“我已经获准可以试一试了。不应该要太久,他们会为我保留我的宿主。”
我不得不深呼吸。我在颤抖,梅兰妮满腔憎恨,以至于她无法言语了。让猎人在我体内的念头——即使我知道我不会在这里——也是那么难以接受,我感到上个星期的反胃又要发作了。
“我不会中途退场的,这对你的调查而言太糟糕了。”
猎人眯起眼睛:“好吧,这的确已让这次任务拖延了。历史对我从来都没多少吸引力,但是看起来现在我已经全程介入了。”
“你刚才说过,从她的记忆里获得更多的信息可能已经太迟了。”我提醒她,挣扎着使我的语气保持平静,“为什么你不回到你本来属于的任何地方呢?”
她耸了耸肩,勉强笑了笑:“我确定自愿提供信息现在是已经来不及了。倘若你不合作,她终归还是会把我引领到他们那里去的。”
“引领你?”
“当她完全控制你,而你比那个软弱的家伙好不到哪儿去,那个曾经叫竞速之歌、现在叫凯文的家伙。还记得他吗?袭击过治疗师的那个?”
我瞪大眼睛盯着她,气得鼻孔都冒烟了。
“是的,很可能只是时间问题。你的咨询师没告诉你数据,是不是?好吧,即使她告诉你了,她也不会有我们所能得到的最新信息。像你这种情况长期胜利的比率——一旦人类宿主开始抵抗——就会低于百分之二十。你之前就不知道事情会那么糟糕吗?他们正在改变给予潜在定居者的信息。他们不会再提供更多的成年宿主了,风险太大了,我们在损失灵魂。用不了多久她就会跟你说话,通过跟你说话控制你的决定。”
我没有动一下,也没有放松肌肉。猎人倾身靠近,踮起脚尖使她的脸离我的更近。她的声音变得低沉而流畅,努力显得很有说服力。
“那就是你想要的吗,漫游者?失败?逐渐衰弱,被另一个意识擦拭掉?还不如一个宿主的身体?”
我无法呼吸。
“情况只会更糟糕,你不会再是你自己。她会打败你,而你则会消失。或许有人会干涉或许他们会想把你移走,就像他们对凯文所做的一样。而你则会变成某个名叫梅兰妮的小孩,她喜欢胡乱地修车,或者做她所做的任何事情,而不是创作音乐。”
“成功的比率不到百分之二十?”我轻声说道。
她点了点头,努力克制住自己的笑意,“你在迷失自我,漫游者。你经历过那么多的世界,你所积累的所有经历——它们都毫无用处。我在你的档案中看到你有当母亲的潜质,如果你使自己屈服于当母亲,至少所有的那一切都不会被完全浪费。为什么要浪费你自己?你曾经考虑过当母亲吗?”
我涨红了脸,猛地把头移开,离她远远地。
“对不起,”她小声说道,她的脸也阴沉了下来,“那样很失礼,忘了我说过这样的话吧。”
“我要回家了,别跟来!”
“我不得不,漫游者,这是我的工作。”
“为什么你如此在乎几个幸存的人呢?为什么?你如何再合理化自己的工作?我们已经获胜了!是你融入社会,做些富有成效的事情的时候了。”
我的问题,我暗示的非难并没有激怒她。
“无论他们的世界的边缘在哪里接触到我们的,都会有死亡。”她平静地说出这些话,有那么一刻,我在她脸上瞥见一个不同的人。我惊讶地意识到她深信自己所做的事情,我部分地认为她选择狩猎只是因为她觊觎暴力,“如果哪怕只有一个灵魂死在你的杰莱德或杰米手中——一个灵魂已经太多了——在这个星球实现完全的和平之前,我的工作就是正义的。只要还有杰莱德之类的人活着,就需要我来保护我们的族类。只要还有像梅兰妮这样的人牵着鼻子走”
我背对着她,大步流星地朝我的公寓走去,我的步子大得迫使她不得不奔跑,如果她想跟上我的话。
“别迷失你自己,漫游者!”她在我身后大声喊道,“时间就要为你耗尽了!”她停顿了一下,接着更大声地喊道,“当我要开始称呼你梅兰妮的时候,通知我一下。”
在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大的时候,她的声音逐渐消失了,我知道她会按照自己的步伐跟上来的。上个不顺利的一周——每一节课都要在教室最后排看见她的脸,每天在人行道上听见她尾随我的脚步声——无法与将要发生的事情相提并论,她打算使我的生活变得悲惨不堪。
感觉就像梅兰妮正在我头颅里的内部墙壁上猛烈地跳动。
我们让她被解雇掉吧。告诉她的上司,她做了一些不可接受的事情——殴打我们,我们的话会指控她的在人类世界里,我提醒她,没有办法得到那样的帮助,几乎使我感到悲伤,没有那种意义上的上司,每个人平等地工作。在那样的世界里,为了整合信息资源,必须向其他人汇报,也有决策委员会针对情况做出决议,但是他们不会把她调离她想从事的工作。你瞧,其原则就像如果这对我们没有帮助的话,谁在乎什么原则呢?我知道——让我们杀死她!我的双手掐紧猎人的脖子的画面毫无根据地充斥了我的头脑。
那种事情正是为什么我的族类会更好地管理这个地方的确切原因。
别唱高调,你会和我一样乐于这么干的。那种映像又出现了,猎人的脸在我们的想象中变得铁青,但是这一次伴随着一阵猛烈的喜悦。
那是你,而不是我。我的话是真的,这种映像让我难受,但是这也危险地接近错误——因为我非常高兴不要再见到猎人。
我们现在怎么办?我不会放弃,你也不会放弃,而且那个可恨的猎人也不会放弃!
我没有回答她,我没有现成的答案。
我的脑海平静了一小会儿,那样真好。我希望这种沉默会持续下去,但是只有一个办法能够换得我的平静。我愿意付出这样的代价吗?我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梅兰妮慢慢地平静下来。在我穿过大门,把我从来没闩过的门闩拉上之前——人类的安全制品在和平的世界里没有一席之地——她的思想陷入了沉思。
我从来没想过你们所有人会如何繁衍你们的物种,我不知道是那样的。
我们非常严肃地对待此事,正如你所能想象的,多谢你关心。我的想法中浓厚的讽刺意味没有让她烦恼。
当我打开自己的电脑,开始寻找航班时,她仍然在沉思这一发现,过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我在看什么。
我们要去哪里?这个想法闪过一丝恐慌。我感受到她的意识在我的脑海中起伏不定,她的触摸就像羽毛轻轻地摩挲一样,搜索着我可能向她保密的事情。
我确定免去她的搜索。我要去芝加哥。
现在这种恐慌不仅仅是忽隐忽现了,为什么?
我打算去见治疗师,我不信任她,在我做决定之前我想和他谈一谈。
过了一会儿,她才又开口。
杀死我的决定?
是的,是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