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福特·长官跑着步撞到地上。地面跟通风井的距离比他记忆中远了三寸,导致了他对落地的时间判断错误,启动过早,一面跑一面笨手笨脚地绊了一跤,结果扭伤了脚踝。见鬼!他继续顺着走廊往下跑,当然动作稍微有些跛。
整座大楼里,警报照旧兴奋地狂吼。他闪到了一贯用来藏身的储物柜背后,四下一瞟确定没人发现自己,然后迅速开始在背包里捣腾,搜索他通常需要的那些东西。
跟平常不同的是,他的脚踝痛得要命。
地面不仅比他记忆中远了三寸,而且还出现在跟他记忆里不同的星球上,不过真正让他猝不及防的还是那三寸距离。《银河系漫游指南》常常二话不说就把办公室搬到另外一个星球:搬家的理由多种多样,从当地的气候,当地人的敌视一直到电费账单或者税收问题。但无论到哪儿去,办公室都会照原样重建,几乎连一个分子都不差。对于公司的许多员工来说,在他们严重扭曲的个人宇宙里,自己的办公室的布局是唯一恒久不变的东西。
不过,有什么地方的确有些古怪。
这本身倒没什么可吃惊的,福特一面扯出自己的轻量级投掷毛巾一面琢磨。事实上,他生活中的一切或多或少都有些古怪,程度不同而已。只不过这个古怪跟他平时习惯的古怪稍微有些区别。这就有点,唔,古怪了。他一时也理不出什么头绪来。
他掏出了自己的三号扳手。
警报的叫声还是他熟悉的老样子。那声音里有种旋律,他几乎可以跟着哼起来。感觉真的挺亲切。对于大楼外头的世界,福特并不了解。他还从没来过萨夸-派利亚·亨撒。这地方似乎带着点狂欢节的气氛。
他从背包里拿出一副街边买的玩具弓箭。
他已经发现,萨夸-派利亚·亨萨之所以带着狂欢节的氛围,是因为当地人正在庆祝一年一度的圣安忒维姆升天节。圣安忒维姆生前是个广受爱戴的伟大国王,曾经提出过一个同样广受爱戴的伟大假说。圣安忒维姆假说的内容是,在其他一切条件对等的情况下,大家最希望的就是高高兴兴,开开心心,再尽可能一起好好乐乐。他死的时候留下遗嘱,把所有财产用于赞助一年一度的节庆,过节时所有人都好吃好喝,跳舞唱歌,再玩些诸如狩猎毛怪之类的傻瓜游戏,以此提醒大家记住这个理论。圣安忒维姆的假说是如此光辉灿烂精妙绝伦,最后大家干脆把他追封为圣人。不仅如此,过去的那些圣人,无论是凄惨无比被石头砸死还是头下脚上住在粪桶里搞到封号的,全部立即降级,而且现在大家想起来,都觉得他们挺丢人的。
《银河系漫游指南》熟悉的H型大楼矗立在城市的郊区,福特·长官照老办法闯了进来。他从来不走大堂,而是从通风系统走,因为大堂有机器人巡逻,专门拦住进门的员工,检查他们报销经费的情况。福特·长官的报销单及其复杂难搞,早已经臭名远扬。他发现,总的来说,大堂的机器人缺乏很好的装备,没法理解他提出的那些个论证,因此他宁愿另找通道入场。
这就意味着大楼里几乎所有警报都会拉响,只除了会计部的那一个,而这正合福特的心意。
他在储物柜背后蹲下,舔舔玩具箭的吸盘,然后把它搭到弓弦上。只过了三十秒钟,一个小西瓜大小的机器人沿走廊过来,它飞行在大概齐腰的角度,一面前进一面左右搜索异常情况。
福特射出玩具箭,时间拿捏的恰到好处,箭从机器人身前穿过走廊,颤颤巍巍地贴在了对面的墙壁上,它刚一飞出去,机器人的感应器就立刻把它锁定,然后自己一个九十度的大转弯跟了上去,想看看那该死的东西到底是什么玩意儿,想往哪里去。
现在机器人全神贯注地注视着跟福特相反的方向,这给了他宝贵的一秒钟,他趁机把毛巾扔过去,逮住了它。
机器人身上鼓着各式各样的传感器,不可能在毛巾里活动自如;它前前后后地扭个不停,可总也没法把脸朝向猎人。
福特迅速把它拉到自己的身边,按在地上。它开始发出可怜巴巴的呜呜声。福特把自己的3号扳手伸到毛巾底下,撬开了机器人头顶上盖住逻辑电路的塑料面板,动作极为敏捷,显然训练有素。
逻辑的确是个好东西,不过呢,进化的发展也告诉我们,它同样带有某些缺陷。
任何按逻辑思考的东西都能被其他至少跟它自己同样逻辑的东西愚弄。要愚弄一个完全讲逻辑的计算机,最简单的法子就是一遍又一遍地喂给它相同的次级程序,直到它被锁进一个死循环里。对这一问题的最佳说明来自举世闻名的青鱼三明治试验,那是好几千年前由MISPWOSO(马克西姆加伦大学之缓慢而痛苦地得出白烂非凡之结论学院)完成的。
他们给一个机器人设定程序,让它相信自己喜欢青鱼三明治。事实上这是整个试验里最困难的一部分。一旦机器人被设定成相信自己喜欢三明治的样子,他们就把一块青鱼三明治摆到它跟前。于是机器人就琢磨起来,“啊!一块青鱼三明治!我喜欢青鱼三明治。”
接着它就会弯下腰去,用它的青鱼三明治铲把这个青鱼三明治铲起来,然后再直起腰来。然而对于这个机器人来说,不幸的是,它的造型给动了手脚,站直身体这个动作会引起青鱼三明治从它的青鱼三明治铲上落回地面上。于是机器人就又琢磨起来,“啊!一块青鱼三明治……”等等等等,接着它一遍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先前的动作。就连青鱼三明治也被这见鬼的破事烦得要命,差点爬到一边去另找法子打发时间,只不过唯一的障碍在于,作为一个青鱼三明治——也就是两片面包中间一点点死鱼——它对周遭的警觉性比机器人要稍稍差那么一点点。
学院的科学家于是发现了生命中一切改变,发展和革新背后的驱动力,它就是:青鱼三明治。他们发表了自己的成果,结果广受批评,被大家一致认为愚蠢透顶,他们检查了自己的数据,意识到自己发现的其实是“无聊”,或者更准确的说,是无聊的实际运用。他们一阵激动,再接再厉,又发现了其他各种情绪,比如“恼怒”,“消沉”,“忧虑”,“多愁善感”等等等等。下一个突破出现在他们停止使用青鱼三明治的时候,可供他们研究的新情绪突然间波涛汹涌,层出不穷起来,例如“宽慰”,“欢欣”,“快乐”,“胃口”,“满意”,以及最最重要的,对“高兴”的渴望。
这是最最最重大的一个突破。
在所有可能的情况下控制机器人的行为,这原本需要大坨大坨异常复杂的计算机编码,现在大家却找到了最简单的替代品。只需要机器人具备觉得无聊或者高兴的能力,再设定产生这些情绪必须满足的条件。其余的交给它们自己解决就行了。
被福特困在毛巾底下的机器人眼下并不高兴。当它能到处跑的时候它高兴,当它能看见其他东西的时候它高兴,当它能看见其他东西到处跑,特别是这些东西跑来跑去地干了不该干的事情的时候,它是特别高兴的,因为这样一来它就可以打它们的小报告,多开心。
福特很快就会纠正这一状况。
他蹲在机器人身上,把它夹在两个膝盖之间,它所有的感应装置仍然被毛巾罩得严严实实,但逻辑电路已经暴露出来。机器人闹脾气似的呼呼乱嚷。可它只能扭来扭去,搞不出什么实质性的动作。福特拿扳手轻巧地一撬,把一块小芯片从卡座里拿出来。机器人立刻变得特别安静,乖乖地坐在地上陷入昏迷。
那块芯片包含着让它觉得高兴的必要条件。当那块芯片右边一点点产生的小电流流到它左边一点点的地方,机器人就会觉得高兴了,至于电流能不能流过去则由这块芯片决定。
福特抽出一小段缝在毛巾里的电线,他把电线的一头插进芯片插槽左上方的洞里,另一头插进它右下方的洞里。
这就成了。现在无论发生什么事,这个机器人都会高高兴兴的。
福特迅速站起身来,手腕一抖收起毛巾。机器人心醉神迷地升到半空,其线路很有些蜿蜒曲折。
它转过身来看见了福特。
“长官先生,哦!看见您真是太高兴了!”
“我也一样,小家伙。”福特说。
机器人很快就报告主控室,在这个所有可能的世界中最美好的世界里,一切都已经达到了最佳状态,警报声很快平息下来,生活又回到了正常的轨道上。
基本上正常,至少是。
这地方总是透着些古怪。
小机器人的电子欢乐简直没法抑制。福特快步朝走廊另一头走去,任那东西晃晃悠悠地跟在自己屁股后头。它不停地告诉他一切都多么美好,能够把这一情况通报给他自己又多么的高兴。
福特可高兴不起来。
一路上他遇到不少生面孔。他们与他不像一路人。他们打扮得太整齐,他们的眼睛死气沉沉。每次他都远远地好像看见个熟人,跑过去打招呼,最后都会发现自己认错了。眼前的家伙总之是发型太齐整,神色太进步,举止太精英,甚至赛过,是的,赛过他认识的任何人。
这边的楼梯被人往左边移了几寸。那儿的天花板稍稍降低了些。一个大厅给重新设计过了。这一切本身倒没什么可让他担心的,尽管的确让他有一点点晕头转向。让他担心的是装潢。大楼过去的风格既唐突又耀眼,非常昂贵——因为《指南》在整个文明世界和后文明世界卖得实在太好——但却是逗乐的昂贵。走廊上排满疯狂的游戏机;天花板上吊着漆得疯疯癫癫的大钢琴;种满树的前厅里,从威弗星运来的暴躁海兽在池塘里直翻腾;机器侍应穿着傻乎乎的衬衣,在走廊里飞来飞去,拼命把冒泡泡的饮料往大家手里塞。好多办公室里还栓着宠物龙宝宝和各种长翅膀的东西。他们知道怎么找乐子——就算不知道也没关系,有课可以上,保证教会为止。
现在这些全没了。
有些个没品位的坏家伙把这地方搞了个底朝天。
福特猛然转进了一个小隔间,手一动,把机器人也扯了进来。他蹲下来,瞅着眼前这个咯咯直乐的小机器人。
“这儿都发生了些什么?”他问。
“哦,全是些最最美好的事,先生,全是些好得不能再好的事儿。我能坐你大腿上吗,拜托?”
“不行。”福特把那东西弹到一边。能被人这么蔑视它简直喜不自禁,于是又晃又笑地陶醉起来。福特抓住它,牢牢固定在距自己的脸一尺远的空中。它试着待在人家要它待的地方,可就是忍不住微微发抖。
“这儿有些变化,不是吗?”福特嘶嘶的问。
“哦,是的。”小机器人尖着嗓门回答道,“如此非凡如此不可思议的改变,我对此感觉好极了。”
“那,之前是什么样的,恩?”
“妙不可言。”
“可你喜欢改变以后的样子?”福特问。
“一切我都喜欢。”机器人呻吟道,“特别是你朝我嚷嚷的时候,再来一次嘛,求你了。”
“只管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哦,谢谢你,谢谢你!”
福特叹了口气。
“好的,好的。”机器人气喘吁吁地说起来,“《指南》被接管了。换了新的管理层。一切都那么棒,哦,我简直快融化了。当然老的管理层也一样棒,虽然我不大确定自己当时是不是这么想的。”
“那是在你脑子里给插了根电线之前。”
“一点不假。哦,半点不假。真正半点都没有掺假。多么令人神魂颠倒的洞察力啊。”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福特持之以恒,“新管理层是些什么人?他们什么时候接手的?我……哦算了。”他临时改变了主意,因为小机器人已经无法抑制自己的喜悦之情,开始一边叽里呱啦一边往他膝盖上蹭,“我还是去看看得了。”
他冲到总编办公室门口,紧紧地蜷成一个球往上撞;门吱嘎吱嘎地裂开,福特立马滚进去,直滚到一辆手推车跟前——里头通常放满了银河系最够劲最烧钱的酒精饮料;他抓住手推车为自己制造出掩护,把自己和手推车一起推过办公室里最主要的开阔地,抵达那尊出奇贵重,出奇粗俗的“丽达与章鱼”所在的位置,然后拿它作掩护躲起来。与此同时,刚才的保安机器人乐呵呵地从福特胸口高度飞进门里,不知死活地把火力从他身上吸引开。
至少福特计划如此,而计划是绝对必要的。《指南》的这一任主编,斯塔格亚-兹尔-多哥,是个情绪失衡的危险人物,对于胆敢走进自己办公室的下属,如果他们手头没有新鲜出炉,校对完整的稿子,斯塔格亚绝对抱有带谋杀性质的想法。他还装备了一组激光定位的枪炮,跟门框上特制的扫描仪相连,扫描仪可以侦测出任何仅仅带着各种及其充分的理由就胆敢跑来他办公室的人,如此一来就保证了很高的出稿率。
不幸的是,装酒的手推车并不在那个位置上。
福特绝望地往旁边冲,几个跟斗翻到丽达与章鱼的雕像跟前,不过它也不在。他惊恐失措地在屋里随机翻滚,冲刺,绊跤,晕头转向,撞上玻璃——幸好玻璃是防火箭的——弹回来,掉下来,最后伤痕累累,气喘吁吁地瘫倒在一张漂亮的灰色皱皮沙发背后——这沙发过去倒是从来没见过。
几秒钟以后,他小心翼翼地从沙发顶上往外偷看,屋里不仅缺了手推车,丽达与章鱼,让人心惊胆战的枪声也没了。他皱起眉头。真是一塌糊涂。
“福特先生,我猜是。”一个声音说。
声音来自一张陶面柚木大书桌背后,说话的是某个一脸假惺惺的家伙。斯塔格亚这人或许真的拥有许多非凡的特质,可由于这样那样各式各样的原因,绝对没人会说他一脸假惺惺。这人不是斯塔格亚-兹尔-多哥。
“根据你的出场的风格,我推测你眼下没给,呃,《指南》,带来什么新材料。”那个假惺惺的家伙说。他的胳膊肘支在书桌上,手指尖交叉在一起。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动作至今还没被列为重大刑事犯罪。
“我一直在忙。”福特很有些缺乏底气。他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拍拍衣服。然后他想,该死,我干嘛要底气不足?我得掌控大局才行。我得闹明白这家伙他妈的到底是谁。然后,他突然想出了一个法子。
“你他妈到底是谁?”他问。
“我是你的新主编。也就是说,假设我们决定雇用你的话。我叫范·哈尔。”他没有伸手给福特,只是问,“你把这个保安机器人怎么了?”
那个小机器人正很慢,很慢地绕着天花板打转,嘴里念念有词地轻声呻吟着。
“我让他感到非常快乐,”福特厉声说,“这是我的志向之类的。斯塔格亚在哪儿?或者咱们还是直说吧,他放酒的手推车在哪儿?”
“兹尔-多哥先生已经离开本机构了。他那车酒,我想,正在帮助他抚平这一伤痛。”
“机构?”福特吼道,“机构管这么个东西叫什么机构?这他妈也太蠢了。”
“和我们感觉完全相同,组织不力,资源过剩,管理不力,酒精过剩。而这,”哈尔道,“还不仅仅是主编的问题。”
“搞笑留给我来就好!”福特咆哮道。
“不,”哈尔说,“你要搞的是美食专栏。”
他把一张小塑料片扔到自己面前的书桌上。福特没有伸手。
“你啥?”
“不,我哈尔。你福特。你美食专栏。我主编。我坐这儿告诉你搞美食专栏。你明白了吗?”
“美食专栏?”福特眼下太糊涂,还没法真正生起气来。
“坐下,福特。”哈尔坐在转椅上一转,站起身来,俯视地上的小点,顺便享受三十三层楼底下的狂欢节。
“该好好说说正事了,福特!”他厉声喝道,“我们无限帅公司……”
“你们啥?”
“无限帅公司。《指南》被我们收购了。”
“无限衰?”
“这名字花了我们几百万,福特。要么爱上它,要么收拾东西滚蛋。”
福特耸耸肩。他根本没东西收拾。
“银河系在变化,”哈尔说,“我们必须跟它一起变。紧跟市场的步伐。市场在前进。新需求,新技术,未来……”
“别跟我说什么未来。”福特说,“未来我都走遍了,一半的时间都花在那儿,跟其他地方一摸一样,其他时间,我是说。管他呢,反正就是那些个东西,除了车子快些,空气难闻些。”
“那是一种未来,”哈尔说,“你的未来,如果你接受的话,你得以多元的视角看问题,每一个方向上都有无限的未来在伸展,就从这一秒开始……还有这一秒和这一秒。上亿个,每一刻都在分叉!每一粒可能的电子的每一个可能的位置形成无数的可能性!无数无数个亮闪闪,金灿灿的未来。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你的口水留下来了。”
“无数无数个市场。”
“明白了。”福特说,“这么一来你们就可以卖掉无数无数本《指南》,对不?”
“不。”哈尔伸手拿那手绢,结果没找到,“抱歉,可说起这个我实在太激动了。”福特把自己的毛巾递给他。
“我们之所以不会卖出无数无数本《指南》,”哈尔擦过嘴以后继续讲,“就在于费用。我们要做的是把一本《指南》卖上无数无数遍。我们发掘宇宙的多元性好消减成本。而且我们也不卖给那些一文不名搭便车的。多么愚蠢的想法!从定义上讲,兜里绝对没钱的市场总共也就这么一个,却专门瞄准它想把东西卖给它,不,我们要卖给富裕的商务旅馆和他老婆,卖给无数无数个未来里的他们。这是整个无限多元的空间/时间/概率里最激进,最富于激情,最强有力的商业投机运动。”
“而你想让我做它的美食评论。”福特说。
“我们会对你的稿件进行审核。”
“杀!”福特忽然放声大吼,这一声命令是冲他的毛巾去的。
毛巾从哈尔手里一跃而起。
倒不是说它自带了什么动力激情之类的,只不过哈尔生怕有这种可能性,所以被吓得丢了魂。第二个惊吓来自福特·长官,他双拳向前从桌子上直冲了过来。事实上福特的目标不过是那张信用卡,可你要爬到哈尔这样的位置,而且是在他待的这种机构里爬到这样的位置,那么你肯定得发展自己对生活的看法,把它打造成一种非常健康的疑神疑鬼。哈尔采取了类似情况中最为明智的防范措施,也就是说使劲往后一闪。结果他的脑袋狠狠撞上防导弹的玻璃,接着便陷入了一系列焦虑,烦恼,同时非常隐私的梦里。
福特趴在桌上,一切都如此顺利,他不禁有些吃惊。他飞快地瞄了眼自己抓在手里的那片塑料——那是张“随便吃”信用卡,上面已经印上了福特的名字,使用期是两年。这大概是福特这辈子见过的最让人激动的东西了——然后他爬到桌子那头去看哈尔。
他的呼吸挺平顺。福特想到,如果没有钱包压着胸口,他的呼吸应该还可以更平顺些。于是他把钱包从哈尔上衣口袋里抽出来。钞票,还挺多。几张信用卡。超高尔夫的会员卡。其他几种会员卡。某人的老婆孩子的照片——想来多半是哈尔的,但如今这种事情真的很难讲。事务繁忙的主管们多半没时间分给全职的老婆孩子,所以常常是周末租些来了事。
哈!
他简直不敢相信他看到了什么。
一对收据中间夹着张能让人发疯的塑料卡,福特慢慢地把它抽了出来。
它的长相还不至于让人激动到发疯。事实上它看起来挺无趣的。半透明,比信用卡小些,还稍微厚些。把它对着光你就能看见许许多多以全息影像编码的信息和图像,看上去似乎就埋在表面底下几寸,只不过这张卡并没有几寸厚可以给你埋就是了。
这是张“我-真是-我”,竟然把它随随便便地丢在钱包里,哈尔可太不聪明了。不过这种傻事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如今这世道,随时都要你用各种各样的方式确定无疑地证明你的身份,光这个就能让生活变得极其吃力,更别说你还要面对诸如“作为一个有意识的理性生物应该如何在一个从认识论上看相当模糊的物质宇宙里运转”这种更深层次的存在主义问题。就说提款机吧。提款的人排成长龙,无所事事地等着读取指纹,扫描虹膜,从脖子后头的皮肤取样,然后进行即时(或者说接近即时——在单调乏味的现实里这一步其实长达六七秒钟)基因分析,接下来再回答一箩筐布满陷阱的问题;有的是关于那些他们自己都不记得有过的亲戚,有的是关于他们喜欢的桌布颜色。而这一切不过是因为你过周末想取点闲钱。如果你是想贷款买辆喷气式汽车,签署个导弹协议或者为整个餐馆里的人买单,事情真的可能演变成一场重大考验。
于是就有了“我-真是-我”。这里面记录着你的每一项资料。你的身体你的生活现在都可以存进一张全能读取卡,放在钱包里随身携带,因此也代表了科学技术最最伟大的胜利——它不仅战胜了它自己,也压倒了普通人的简单常识。
福特把它揣进兜里。他刚想到一个妙不可言的主意。他琢磨着哈尔能昏迷多久。
那个西瓜大小的机器人还在天花板上流着口水。“嘿!”他对这个患了快乐症的家伙喊道,“想继续高兴吗?”
机器人咯咯地回答说想。
“那就跟我走,让你干什么就好好干。”
机器人回答说眼下自己在天花板上这样就挺高兴的多谢他的好意。还有它过去从没意识到高质量的天花板能带来如此纯粹的愉悦,因此想要进一步深入地探索自己对天花板的感觉。
“你留在那儿。”福特说,“马上就会被他们逮住,重新给你装上条件反应芯片。你想接着高兴的话就给我马上下来。”
机器人从内心深处发出一声长叹,然后不情不愿地离开了天花板。
“听着。”福特说,“你能让整个安全系统都高兴几分钟吗?”
“真正的幸福能带来无尽的欢乐。”机器人大着舌头说,“其中之一就是分享。我心中充满了快乐,溢满了快乐,泛滥着……”
“行。”福特打断它,“只管把你的高兴劲儿传到安全系统里。别给它任何信息。只管让它高兴,让它觉得没必要问东问西。”
他捡起自己的毛巾,开开心心地朝房门跑去。最近生活有些无聊,不过眼下却有些时来运转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