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拉玛的平原
下完了那些好像漫无止境的梯级之后,再次在水平面上步行可真是一种奇怪的享受。朝前看地面是完全平整的,左边和右边,在被照亮的极限处,勉强可以察觉到微微上升的曲面。他们好像在一个辽阔的盆地上行走。很难相信他们实际上是在一个大圆柱罐里蠕行,而在这有微光照耀的绿洲之外,土地从两旁升起并向上接壤,不,是变成了天顶。
虽然他们都感到自信并尽量抑制兴奋的情绪,但拉玛的极度寂静很快就使他们感到重压。每一个脚步声,每一句说话声,都消失在没有混响的虚无里面。走不上五百米,乔·卡福就再也受不住了。
除了他的许多被大家认可的小技巧外,他还有吹口哨的艺术。他能吹出200年来许多电影歌曲的调子。他一支一支地吹起来,即使不算是一件工作,也不妨试用来鼓舞士气。牛顿正想劝他别白费气力,这位年轻船员亦已认识到他的努力是不合时宜的。就这样,除了偶尔同飞船通话外,他们一直在寂静中前进。拉玛赢了第一回合。
在这第一次穿过平原的旅程中,牛顿安排他们走一小段弯路。巴黎在正前方,就在阶梯脚和圆柱海岸的半途上,在离右侧仅1,000米处,有一个非常突出、也相当奇怪的已被命名为“直谷”的去处。那是一道40米深、100米宽的深槽,两侧是斜坡。开始它被认为是渠或运河。像那巨大的步梯一样,它们共有三个,等距分布于整个拉玛的曲面上。
这三条谷都长达10千米,达到海边时突然中断。在海的那一头,这样的形式重复出现:南半球上也有三条10千米长的槽。
经过15分钟舒适的步行之后,他们来到直谷的边缘,他们站了一会儿,沉思地望着它的深处。两边60°角的斜坡非常光滑,没有步阶或踏脚,整个底部是一层像冰一样的白色物质。如果能取到一点样品,就可以中止关于它到底是什么的争论了。
牛顿决定下去一趟。
卡福和罗德里哥放出安全绳,让牛顿沿着斜坡滑下去。当滑到底部时,他以为会碰到冰,但他弄错了。原来谷底的摩擦力很大,完全不滑脚。这种材料像是某种玻璃或透明晶体。当他用手指接触时,它是冰冷而坚硬的,并且掰不动。
牛顿背对探照灯,用手挡着炫目的光线,试图看透那层晶体,就像要看穿湖上的冰那样。但他什么也看不见,就是用他的头盔灯聚焦,也没有什么效果。这东西能透光,但不是透明的。如果这是某种凝固的液体,那它的融点一定比水要高得多。
他从挎包里取出地质锤轻敲了一下,响起一阵低沉的“克朗”声,他再用力敲,也没有什么更好的效果,他正想用全力去砸它时,一种念头使他忍住了。
看来它不像是他所能敲裂的材料,而且如果真的敲破了呢?那他就像是个砸大玻璃窗的流氓了。以后会有更好的条件,而且他已经得到有用的资料。它不可能是运河。它的起点和终点都是这么突然,都不同任何东西贯通。如果它曾运载过什么液体的话,总该有点痕迹或干燥的沉淀物吧?但一切是那么光亮,那么干净,好像建造它的人昨天才离去似的。
他又一次面对着拉玛的基本神秘,而这一回他不可能回避。牛顿是有丰富想象力的人,但假如一味放任地浮想联翩,他是达不到他目前的地位的。然而现在他却有一种感觉,并不是先知那一类,而是属于预感。事物和它外表看来并不是一回事。对一个地方来说,有些事情可真够奇怪,它是崭新的,又同时是几百万年的古董。
深陷于沉思中,他沿着这小峡谷信步走去,他的伙伴们则握着绑在他腰际的绳索的另一端,在上面沿谷边走着。他倒不是想再发现什么,而是要让自己奇妙的感情状态放纵一下;因为他感到除了拉玛莫名其妙的经久常新之外,还有别的什么事在骚扰着他。
当他还没有走上十来米,那骚扰他的想法便像雷电似地击中了他。
他认识这个地方。似乎他以前曾经来过。
这种经验,即使在地球或熟悉的行星上,虽然并不算特别罕见,但总是令人不安的。很多人不时都曾有过这种经验,但一般他们都会把它当做一张遗忘了的照片似地打发掉。纯属巧合——如果他们是相信心灵学的,或者会认为是从别人传来的心灵感应,或者甚至认为是自己未来某些情景的倒叙。
但对于一处没有别的任何人类所曾见过的景象竟会相识,却是十分令人震惊的。牛顿在那光滑的结晶体表面上牢牢地站了有好几秒钟,试图理一理他的思路。这种他一辈子都不屑一顾的神秘,竟在生存的边缘,让他一瞥而头晕目眩,几乎使他内心秩序良好的宇宙翻了一个个儿。
接着,使他大为放心的是常识来解救了。那扰乱人心的幻觉消逝而去,由一个真实的他少年时代的回忆所代替。
有一次,他倒是真的站在过两边陡坡的中间,看着那斜坡一直伸向远方,直到它们在远处合为一点。但那对斜坡是铺满了修剪得很整洁的草皮,脚下是碎石而不是光滑的结晶体。
那是30年前的事了,在英格兰度假的时候。主要是为了另一个同学(他还能记得她的面孔,但忘了她的名字),他选修了工业考古学——那时在理工毕业生中是流行的热门。他们去考察那些弃置的煤矿和棉纱厂,爬上荒废的高炉和蒸汽机,不可置信地瞪着眼看那些原始的、然而依然是危险的核反应堆,在有意保留下来的汽车公路上驾驶那些毫无价值的涡轮透平驱动的老古董汽车。
他们所见到每件东西并不一定都是真品。多数在过去的世纪里遗失了,人们对那些日常用品并没有心思去保存它。但当需要复制品时,他们会精心地去重新制造出来的。
年轻的威廉·牛顿当年就曾朝着一台看来有二百多年历史的火车头(其实是赝品)的火炉拼命地铲着珍贵的煤,享受着沿铁轨每小时100千米的奔驰。那条30千米长的大西铁路倒是真的,不过是在做了大量开挖的工作之后,才使它能开放恢复使用的。
车笛长鸣,把他们带进长长的隧道,出了隧道就到了那非常直的、两旁铺有草皮斜坡的谷道。正是这已被长期遗忘的谷景,几乎和他现在面对的景色完全一样。
“怎么一回事,船长?”罗德里哥喊道,“你发现了什么吗?”
牛顿把自己拉回到目前的现实里,从思想里把一些恼人的压抑感排除出去。这里肯定有神秘,但很可能是在人类所能理解之外。他已经上了一课,虽然不能传递给别人。无论花多少代价,他决不能让拉玛把他弄得不知所措,因为那就意味着失败,甚至是发疯。
“这下面没有什么了。”他答道,“把我拉上去吧。咱们就直奔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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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