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你知道,”格兰·贝特曼望着晨曦中的大章克申说,“我曾经听说过‘大失所望’这句话,但一直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我想现在我明白了。”他看了看他的早餐,里面有几节晨星农场的合成香肠,咧咧嘴。
“不,这相当好,”拉尔夫真诚地说,“你应该吃一点我们在军队里的食物。”
他们围坐在篝火旁,这是拉里一小时前重新燃起的。他们都穿着暖和的衣服和手套,而且都在喝他们的第二杯咖啡。气温大约华氏35度,天空多云阴冷。科亚克尽量凑近火堆边。
“我吃好了,”格兰站起身说,“把你们吃剩的垃圾给我。我去埋掉。”
斯图递给他纸盘和杯子。“赶路确实是件艰苦的事,是不是,光头?我打赌你从20多岁起就没有这么好的身材。”
“对,70年前。”拉里说完,大笑起来。
“斯图,我从来没像这样过。”格兰笑着说,拾起枯枝扔进他要掩埋的塑料袋。“我从未打算成为这个样子。不过我不在乎。在经过50年的不可知后,看来我的命运是追随一位黑老妇人的神走向死亡。如果这是我的命,那就是我的命。故事的结尾。如果认真考虑的话,我宁肯走路也不乘车。走路会花费更长的时间,因此我也能活得更长……几天,至少吧,让一下,先生们,我把这些剩饭倒掉。”
他们看着他拿着一个挖沟工具走到营地边缘。这场“科罗拉多州步兵旅西进行动”,像格兰所称的那样,对格兰本人是最艰难的。他的岁数最大,比拉尔夫·布伦特纳年长12岁。但他没把困难放在眼里。他经常温和地讽刺别人,自己是异常地平静,他能够日复一日跟着大伙,这事本身对别人就有影响,他已经57了,斯图在最近3个寒冷的早晨看见他搓手节,而且一边搓一边龇牙咧嘴。
“伤得厉害吗?”斯图昨天问他,大约在他们出发后1个小时。
“用阿斯匹林就好了。这是关节炎,你知道,不过以后五六年不会像现在这么糟糕。”
“你真认为他会抓我们?”
格兰·贝特曼说了一句特别的话:“我不害怕邪恶。”然后他们结束了谈话。
现在他们听见他一边挖冻土一边咒骂。
“他很有意思,是吧?”拉尔夫说。
拉里点点头。“是的,我也这么想。我一直认为那些大学老师都是胆小鬼,但这个人显然不是。知道我问他为什么不把垃圾扔在路边时他说什么?说我们不必再做那种事了。说我们做了太多的那种事。”
科亚克跳起来去看格兰做什么。格兰的声音传过来,“好哇,你过来了,你这个懒鬼。我正在想你跑到哪里去了。想让我也把你埋了吗?”
拉里笑了笑,取下别在腰间的里程表。这是在金色体育用品商店买的。将他们行进的步长定好,然后像木匠的尺子一样别在腰间。每天晚上他都将他们行进的里程记在一本边角已经磨损的本子上。
“我能看看那页吗?”斯图问。
“当然。”拉里说,然后递了过来。
封面上拉里写着:博尔德到维加斯,771英里。
下面是:
日期 英里数 总里程
9月6日 28.1 28.1
9月7日 27.0 55.1
9月8日 26.5 81.6
9月9日 28.2 109.8
9月10日 27.9 137.7
9月11日 29.1 166.8
9月12日 28.8 195.6
9月13日 29.5 225.1
9月14日 32.0 257.1
9月15日 32.6 289.7
9月16日 35.5 325.2
9月17日 37.2 362.4
斯图从包里取出一小片纸,做了点减法。“那么,我们比开始时走得快了。但我们还有400多英里要走。妈的。我们还没走到一半。”
拉里点点头,“走得快是对的。我们正走下坡路。而且格兰是对的,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赶路呢?我们到了以后,那家伙要消灭我们。”
“我不相信她是派我们来的人。”斯图静静地说。
拉里给他的里程表定标尺时,它发出清晰的四声咔嚓。斯图用土掩在篝火的余烬上。早晨的小仪式就结束了。他们上路已经12天了。在斯图看来日子要一直像这样过下去了:格兰抱怨食物,拉里在他的破本上记里程数,两杯咖啡,有的人掩埋昨天剩下的食物,另一些人掩埋火。这已经形成规律,好的规律。你忘记了他们要去做什么,而这是好的。早晨,格兰觉得天离他很远——非常清晰,但非常遥远,像金属盒下的像片。但到了晚上,夜幕降临、月亮升起时,就感觉很近了,几乎触手可及。在那些时候,他对阿巴盖尔妈妈的信仰转化为极度的怀疑,他想推醒他们,告诉他们这是傻瓜的差事,他们正在像堂吉诃德一样,用长矛战风车,他们最好在下一个城镇停下,坐上汽车返回。当他们还能够做到的时候,他们最好抓住一点光,一点爱——因为弗拉格只允许他们拥有一点。
但那是在夜里。到早晨一切都照常继续。他若有所思地望着拉里,他在想拉里是否会在晚上想念他的露西。梦到她而且想……
格兰回到营地时,科亚克跟在他脚后,他说:“怎么样,科亚克?”
科亚克摆了摆尾巴。
“他说拉斯维加斯,”格兰说,“来。”
他们爬上70号州际公路路肩,70号州际公路通往大章克申,开始了他们白天的旅程。
那天下午晚些时候下起一场冰冷的雨,他们都淋湿了,也没有兴致再聊天。拉里手插在兜里独自往前走。起初他在想哈罗德·劳德,他们两天前发现了他的尸体——他们之间好像达成默契,不去谈论哈罗德——但他的思维最终又转到了他曾经碰到另外的那个人。
他们在艾森豪威尔隧道东边发现那个人。那里的交通严重阻塞,而且死人的臭味非常浓。他穿着牛仔裤和丝绸装饰的西部衬衫。在奥斯汀车四周躺着几只死狼。那人半伏在奥斯汀车的乘客座位上,一只死狼在他的胸前。这个人的手捏着狼的脖子,而狼血淋淋的嘴也贴在他的脖子上。回想当时情景,他们认为是一群狼从高山上下来,正遭遇上这个人,对他进行围攻。那人手里有枪。他一面退回到奥斯汀车一面打死了几只狼。
在饥饿迫使他从藏身处出来之前僵持了多久?
拉里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他见到了那人有多么削瘦。一个星期,也许。他是向西前进,参加到那个黑衣人的行列,但不论他是谁,拉里也不希望这么可怕的命运降临在他的头上。他们过隧道两天后他曾这样对斯图说过。
“为什么这群狼围了这么长。斯图?”
“我不想知道。”
“我的意思是,如果它们想找吃的,它们找不到吗?”
“我想是的,嗯。”
这对他很神秘,他的脑子里总在想这个问题,但他知道他永远找不到答案。不论那个人是谁,他一直躲在车厢。最后饥渴交加,他打开了乘客门。一只狼扑了上来咬住他的喉咙,但那人在自己死之前先把狼捏死了。
通过艾森豪威尔隧道时(他们4个人用绳子连在一起),在令人恐怖的黑暗里,拉里又想起他曾经通过林肯隧道的经历。只是这时眼前萦绕的不是丽塔·布莱克莫尔的样子而是那人在他与狼同归于尽时扭曲的脸。
狼是不是派出来去杀那个人的?
但这个想法过分离奇。他想把这些想法全部置于脑后,只是专心赶路,但这很困难。
那天晚上他们在洛曼旁边宿营,离犹他州界线相当近。晚饭是干粮和开水,与平时的食物一样——他们按照阿巴盖尔妈妈信上的指示:穿上耐磨的衣服走。不带任何东西。
“在犹他州情况会变坏,”拉尔夫说,“我猜想在那里我们就能发现上帝是不是真的保佑我们。那里有一大片地区。连绵100多英里,没有城镇,甚至连加油站和咖啡屋也没有。”他看来并不为前景所担忧。
“水呢?”斯图问。
拉尔夫耸耸肩:“也不充足。我要睡觉了。”
拉里也去睡觉。格兰留在那里抽烟。斯图有几根香烟,也决定抽上一支。他们默默地抽了一会烟。
“从新罕布什尔州已经走了很长的路了。”斯图最后说。
“从这儿到德克萨斯州并没有那么远。”
斯图笑了。“没有,没有。”
“你很想念法兰妮,我猜。”
“是呀。想念她,为她担心,担心孩子。天黑以后更担心。”
格兰喷出一口烟。“你什么也改变不了,斯图尔特。”
“我知道。但是我担心。”
“当然。”格兰在岩石上磕掉烟灰,“昨晚发生了件可笑的事情,斯图,整整一天我都在想那到底是真的,还是做梦,或是别的什么。”
“怎么回事?”
“我夜里醒来时科亚克正在火堆的另一头,竖着毛。我让他闭嘴,但他根本不理我。他朝我的右边看,于是我想,是不是狼群?自从我看见拉里称之为狼人的那个人……”
“呀,那可不好。”
“但那里什么也没有。我看得很清楚。他狂吠的方向什么也没有。”
“他嗅到了什么,就是这样。”
“是的,但是奇怪的事情依然发生。过了几分钟我开始觉得……对了,特别古怪。我觉得在大道的堤上有什么人,并且在盯着我,盯着我们大家。我觉得我几乎看见它了,如果我朝那里眯眼看看的话,我就会看见的。但是我不想看,因为我感觉像他。”
“感觉像他?”
“感觉像弗拉格,斯图尔特。”
“可能什么也没有。”斯图过了一会儿说。
“当然感觉像什么。科亚克也感觉到像什么。”
“好的,要是他在观察我们,我们能做什么呢?”
“什么也不能。但我不喜欢这样。我不喜欢他能观察我们。如果真是如此,这让我不舒服。”
斯图抽完烟,仔细地在岩石边将它熄灭,但还没去他的睡袋。他看了看科亚克,他趴在火堆旁,鼻子靠在爪子上看着他们。
“哈罗德死了。”斯图最后说。
“对呀。”
他们没有什么再说的了。他们说到了哈罗德的惨死。他和纳迪娜。一定已经通过了福维兰特山口,因为哈罗德的摩托车仍在身边——只是一些残骸——而且正如拉尔夫所说,除了小孩子的车能够通过艾森豪威尔隧道外,其他任何大一点的车辆都不可能通过。那个杂种干得十分漂亮,但哈罗德仍旧紧紧地把一个笔记本抓在手里。0.39的枪插在他的嘴里仿佛是奇形怪状的棒棒糖,尽管他们没有掩埋哈罗德,斯图把那把枪拿走了。他的动作非常温柔。看到那个黑衣人多么干净利落地杀死哈罗德,而又多么随意地将他的尸首扔在一边,这更激起了斯图对弗拉格的仇恨。这使他感觉他们像小孩子一样毫无准备地行军,他感觉他们必须前进,哈罗德的尸体对他的刺激如同狼人僵硬的怪脸对拉里的刺激一样。他发现他想为尼克、苏珊和哈罗德向弗拉格讨还血债……但他越来越觉得他找不到那个机会。
但是你想监视我们,他微笑着想。你想知道我们是否进入可以进攻你的距离,你这个怪人。
格兰站起身来,感觉有点不舒服。“我要去睡觉了,东德克萨斯。让我待下来,这可真不是个好地方。”
“关节炎怎么样了?”
格兰笑一下,说:“还不太糟。”但是当他回到他的睡袋时一瘸一拐。
斯图想,不能再吸另外一支烟了——每天抽两三根。到这个星期末他的储备就没有了——但他还是点燃了一支。这个傍晚并不算太冷,但不管怎么说,在这么一块地势高的地区,至少夏季是结束了。这使他感到有些悲哀,因为他强烈地感觉到他不会再见到下一个夏季了。当这个夏季开始时,他还在一家生产袖珍计算器的工厂里做一名普通工人。他一直生活在一个叫做阿内特的小镇里,而且他的业余时间就是到哈泼·斯科姆的加油站里,听其他人对经济,政府、困难时刻大发感慨。斯图猜想他们没有人真正知道什么是困难时刻。他抽完烟,把烟头扔在火堆里。
“睡个好觉,法兰妮。”他说着钻进了睡袋。在梦里他梦见有什么东西逼近他们的宿营地,有什么东西恶毒地监视他们。那可能是一只具有人类思维的狼,或是一只乌鸦,或是一只黄鼠狼,偷愉地来到这里。或者可能只是一个存在,一只观察的眼睛。
我不惧怕任何邪恶,他在梦中自言自语。呀,即使我从死亡阴影的山谷走过,我也不惧怕邪恶。不怕。
最后梦消失了,而他也睡熟了。
第二天早晨他们又早早地上路了,拉里又开始计算里程,这里的高速公路沿着连绵起伏的西部山坡弯弯曲曲通向犹他州。他们在哈利冬莫以西宿营,头一次他们之间默默无言,都感到压抑。拉尔夫·布伦特纳那天晚上想:我们现在是待在西部了。我们离开了我们的势力范围而进入到他的势力范围。
那天晚上拉尔夫梦到一只红色的独眼狼从荒野出来观察他们。滚,拉尔夫喝道。滚,我们不怕。我们不怕你。
到9月21日下午2点钟,他们经过了塞加。根据斯图的袖珍地图,下一个大城镇就是格林里弗。在此之后很长的时间都将没有城镇。到时,就像拉尔夫所说,他们可能就会发现上帝是不是保佑他们。
“说真的,”拉里对格兰说,“我还不是很担心食物,我是担心水。大多数人都在车里准备许多这类东西。”
格兰笑着说:“说不定上帝会赐给我们阵雨。”
拉里看了看晴空无云的蓝天,对此主意不以为然。“我有时想她临终前是胡言乱语,神志不清。”
“她有可能,”格兰说,“如果你读读圣经,你会发现上帝经常选择借临死或神智不正常的人说话。看来——咱们关起门来讲——这里有心理学上的道理。一个疯人或是濒临死亡的人神智发生了重大的变化。一个健康的人可能会胡乱预言。”
“上帝的方式,”拉里说,“我知道。我们通过玻璃看是黑的,那对我来讲就是一块黑玻璃。但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我们能够开车用一个星期的时间就到却要以这种愚蠢的方式前进。不过既然我们要做蠢事,我想我们最好就是用愚蠢的方式。”
“我们所做的在历史上都有前人做过,”格兰说,“而且我认为这种行进在心理学上和社会学上都非常有道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上帝的原因,但他们对人说得过去。”
“那是什么道理!”斯图和拉尔夫也走过来听。
“有一些美洲印第安人部落在他们的成人仪式上经常搞‘显圣’的活动。当你要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之前,你要赤手空拳地来到野外。你应当杀死一只动物,并且唱两首歌,一首是唱伟大神灵的,另一首是唱你作为猎手、骑手、战士的神力,还要等显圣。你不应当吃东西。你应当提高自己——在智力和体力上——等待显圣的到来。而到最后,当然,它来临了。”他顿了一顿,“饥饿是伟大的幻想剂。”
“你认为妈妈派我们出来等待显圣?”拉尔夫问。
“可能通过这种磨难来获得神力,”格兰说,“放弃事物是具有象征性的,你知道。当你放弃一些事物,你也放弃了与他们象征性关联的事物。你开始清扫……”
拉里慢慢地摇头:“我不同意。”
“好的,咱们拿一个有知识的人举例。砸坏他的电视机,晚上他会做什么?”
“读书。”拉尔夫说。
“去看朋友。”斯图说。
“听音乐。”拉里笑着说。
“当然,所有那些事情,”格兰说,“但他还是失去了电视,在他生活中平时看电视的时刻出现了空洞。在潜意识里他仍旧想,9点时我要拿着啤酒看电视。而当他走到那里看到空空的电视柜,他会感到非常失望。他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被剥离了,是不是?”
“是呀,”拉尔夫说,“我们的电视曾经有两个星期出毛病,到它恢复正常之前我就是感觉不舒服。”
“如果他看电视的时间越长他就越空虚,如果他看得很少他的空虚就少一些。但总是有什么失去了。现在拿走他所有的书,朋友,音乐,同时移去所有的内容,只让他能看见。这是一个清空过程,也是破坏自我。你们的自我,先生们……他们就会变得像窗户玻璃一样。或者好一些,空的玻璃酒杯。”
“但这有什么问题?”拉尔夫问,“你为什么绕这么大的弯子?”
格兰说,“你要是读读圣经,就会发现有许多先知经常走到野外,这已是传统了——旧约神秘之旅。他们外出大多是40个日夜,有一个希伯来俗语是这样说的:‘没有人确切知道他走了多久,但确实很长时间。’这使你们想到谁了吗?”
“当然,阿巴盖尔妈妈。”拉尔夫说。
“现在把你自己想成电池。你们知道,你们确实是。你们的大脑里能够将化学能转化成电能。从这方面讲,你们的肌肉也是通过微量电荷运行——当你运动时一种叫做己酰胆碱脂的化学物质放出电荷,而当你要停止时,另一种化学物质胆碱脂酶又产生了。胆碱酶中和了己酰胆碱,于是你们又没气力了。多好的东西。否则的话,一旦你们开始刮鼻子,你们就没办法停止了。好的,关键在于,你们想的任何事情,你们做的任何事情,全部要通过电池运转,就像汽车里的蓄电池。”
他们都认真地听着。
“看电视,读书,与朋友聊天,吃饭……所有都要通过电池运转。正常的生活——至少是通常所说的西方文明——就像汽车中的窗户、刹闸、座位都通过电能控制,全都是好东西。但是你拥有的东西越好,电池就越能充电。对不对?”
“是,”拉尔夫说,“但在卡迪拉克车里甚至一个巨大的德尔科牌电池也不能充电过度。”
“可是,我们做的是卸掉蓄电池。我们在充电。”
拉尔夫不安地说:“如果你给一个汽车蓄电池充电过久,那会爆炸的。”
“对,”格兰同意,“这与人是一样的。圣经告诉了我们以赛亚和约伯以及其他人的故事,但并没有告诉我们有多少先知显圣后从野外回来。我猜想有一些。但是我尊重人类的智力和心理,尽管像在东德克萨斯这里有时会有反复……”
“别包括我,老哥。”斯图喊了一句。
“当然,人类思维的容量比最大的德尔科牌电池也要大得多。我想它几乎能达到无限。有时可能超过无限。”
他们默默地走了一会,思考这个问题。
“我们正在改变吗?”斯图平静地问。
“是的,”格兰回答,“是的,我想我们是的。”
“我们已经减轻体重了,”拉尔夫说,“看看你们这些人。还有我,我以前有一个啤酒肚。现在我又能朝下看到我的脚趾了。实际上,我能看到我的整个脚了。”
“这是思维上的,”拉里突然说,当别人都看他时他显得十分局促,但还是继续说,“大约上个星期我就有这种感觉,我不明白。可能现在我明白了。我感到很兴奋,仿佛我刚刚吸毒品一样。你要吸一点毒品你会感觉正常的思维有点不受你的控制。实际上我感觉我比以往思考得更好,但人还是感觉兴奋。”拉里笑了,“可能只是饥饿。”
“饥饿是一部分,”格兰同意,“但不是全部。”
“我,总是感到饿,”拉尔夫说,“但这并不太重要。我感觉挺好。”
“我也是,”斯图说,“从体力上,多年来我从来未感到这么好过。”
“当你清空你的身体时,你才清空了它上面飘浮的所有杂质。”格兰说,“多余的。不纯的。当然会感觉好。这是整个身体的愉悦。”
“你作的比喻很有趣,老哥。”
“可能不太礼貌,但很准确。”
拉尔夫问:“这对我们对付他有帮助吗?”
“当然,”格兰说,“这就是为了对付他。我对此没有任何怀疑。但我们必须等待观察,是不是?”
他们继续前进。科亚克从草丛跑出跟着他们走了一会儿,他的脚爪搭在70号州际公路上。拉里弯下腰捋捋他的毛。“科亚克,”他说,“你知道你是个电池吗?只是一个有生命的大的老德尔科牌电池吗?”
科亚克看来既不知道也不在意,但他摇了摇尾巴证明他是站在拉里一边的。
他们在塞加以西15英里宿营,自从离开博尔德以来他们头一次什么也没有吃,好像要实践他们在下午所谈论的。格兰把他们最后一份速溶咖啡冲在水袋里,他们一口一口手把手分着喝。他们在最近走过的10英里没有见到一辆车。
第二天,也就是22号早晨,他们碰到一辆福特货车,上面有4具尸体——其中两个是孩子。汽车里有两盒动物饼干,还有一大袋发霉的土豆条。动物饼干的样子要好一些。他们吃了5天。
“别狼吞虎咽,科亚克,”格兰命令道,“坏狗!你的礼貌呢?如果你没有礼貌的话——我现在已经可以断定了——你的圆滑呢?”
科亚克急促地晃尾巴,眼睛盯着动物饼干,很显然,他现在既没有礼貌了,也没有圆滑了。
“快吃吧,要不就得饿死。”格兰说,把他的最后一份——一只老虎饼干扔给它。科亚克狼吞虎咽地吃下去。
拉里省下他所有的干粮——大约10块动物饼干一起吃。他吃得很慢,在品味。“你注意到没有,”他说,“动物饼干有一点淡淡的柠檬味?我记得小时吃过,但直到现在才注意到。”
拉尔夫将最后两块饼干在手里拿来拿去,现在也嚼了一块。“呀,你说得对。是有一股柠檬味。你也知道,我真希望尼克也在这里。我不介意再多一个人分这些动物饼干。”
斯图点点头。他们吃完动物饼干继续上路。那天下午他们发现了一辆大西部市场供应货车,显然开往格林里弗,在一条下坡路上翻倒了,司机直直地坐着死在方向盘后面。他们从后面找出一罐火腿,但看来没有人太想吃。格兰说火腿的味道他不喜欢——不是腐坏,而是太油腻。这让他翻胃。他只能吃一小片。拉尔夫说他最好还是来两三盒动物饼干,他们全都笑了。即使科亚克也只是吃了一点就出去了。
当晚他们在格林里弗以东宿营,在早晨时候天上下了点雪。
23日中午过一点他们来到被冲毁的道路处。天气一直阴沉沉的,而且非常冷——斯图想,冷得足够下雪——而且不仅仅是小雪。
他们4个人站在边上,科亚克在格兰的脚边,朝底下和对面看。这里北面某处的大坝一定是决堤了,或者可能发生一连串连续不断的夏季暴雨。不论如何,沿着圣拉斐尔山发生了一次巨大的洪水,这里多年来只是干涸的河床。洪水冲走了I-70公路30英尺的混凝土路面。这段冲沟大约50英尺深,路堤破损,有沙石和碎石。下面还有一滩混浊的积水。
“天哪,”拉尔夫说,“应当有人向犹他州高速公路局汇报此事。”
拉里指着说:“看那里。”他们朝旷野望去,那里散乱地放着一些奇形怪状、风化的柱子和巨石。沿圣拉斐尔山向下大约100码的地方有一大堆护栏、缆线和一大堆沥青路面。其中一块向天翘起像上帝的手指,上面有完整的白线。
格兰向下望着遍布瓦砺的断面,手插在口袋里,脸上一副心不在焉的表情。斯图低声问:“你能行吗,格兰?”
“当然,我想可以。”
“关节炎怎么样了?”
“更厉害了。”他笑了笑,“但老实说,它也好多了。”
他们没有绳子可以把人吊下去。斯图头一个下去,小心地移动。有时他的脚下松动,滚落几片岩石和土块。有一次他觉得他的脚完全踩空,差点就摔到底下。他伸出手抓住一块突出的岩石才保住他的性命,脚抵住一块坚实的土壤。科亚克跳过他,踢起几块碎土。过一会儿科亚克站在底下,摇摇尾巴温顺地朝斯图叫。
“闭嘴,你这只狗。”斯图吼道,然后小心地下到底下。
“我下一个来,”格兰喊道,“我听到你骂我的狗!”
“小心点,老哥!千万要小心点儿!这可真容易滑跤。”
格兰慢慢下来,小心翼翼地一点点下。斯图每次看到格兰破旧的佐治亚大鞋下的土松滑一下他的心就紧一下。格兰的头发在微风的吹拂下像银丝一样绕在头上。他突然想起他头一次见到格兰时他正在新罕布什尔州的路边画画,他的头发还是花白的。
这时格兰终于踏上了冲沟的地面,斯图确信至少有两次格兰会摔下来。斯图长吁了一口气拍了拍他的肩头。
“别紧张。”格兰说,弯下腰摸了摸科亚克的毛。
“非常担心。”斯图告诉他。
拉尔夫下一个,也是小心翼翼地,到最后8英尺左右跳了下来。“孩子,”他说,“这非常松软。如果我们不翻过去,再走上四五英里路找一块平坦的堤岸的话,那就可笑了,是不是?”
“如果我们正在冲沟里再来一场洪水的话就更可笑了。”斯图说。
拉里灵活地下来,不到3分钟就加入了他们。“谁头一个上?”他问。
“为什么不是你呢,既然你这么灵活?”格兰说。
“当然。”
这花费了他长一点的时间,有两次踩滑,他几乎就摔倒了,但是他最终到达顶端向他们招手。
“谁下一个?”拉尔夫问。
“我。”格兰说。
斯图拉住他的胳臂。“听着,”他说,“我们可以像拉尔夫所说的那样逆流而上找一块平缓的坡。”
“而且浪费时间?当我还是孩子时,我能在40秒内爬上去,而且到顶端时脉搏不超过70下。”
“现在你不是孩子了,格兰。”
“不是,但我想自己雄风犹在。”
不等斯图再说什么,格兰已经开始了。他在1/3的地方歇了一会然后继续攀登。过到中点的时候他手下按的页岩松动滑了下去,斯图确信他要掉到底下,关节处又要受伤了。
“喔,天……”拉尔夫嘘了一口气。
格兰挥了挥胳臂保持了平衡。他继续攀登剩下的20英尺,休息一会,又向上爬。快到顶的时候,他脚尖踩的一块岩石松动了,他眼看就要摔下去了,但幸好拉里在那里。他抓住格兰的胳臂把他拉上来。
“没问题。”格兰向下喊。
斯图松了口气笑了笑:“你的脉搏如何,老哥?”
“超过90下,我想。”格兰承认道。
拉尔夫爬坡时像呆头呆脑的山羊,每一步小心翼翼。等他上去后,斯图开始爬。
从开始爬到他摔下来为止,斯图一直认为这面坡比他们下来的那面要容易爬一些,手脚着力处要好一些,坡要缓一点,但是坡的表面是沙石与岩石片的混合物,已经被潮湿的气候弄松动了。斯图感觉不太好,但小心地往上爬。
当他左脚下的突出物突然滑落时他的胸刚过边线。他感觉自己开始滑。拉里去抓他的手,但这次他抓空了。斯图去抓道路的突出面,他也抓空了。当他落下的速度越来越快时他傻傻地看着。他放弃了,感觉像怀利、科罗一样精神不正常。我所需要的,他想,是在我摔到底之前让人吹警报。
他的膝盖触到什么,然后一阵疼痛。他在快速的下落过程中抓了一下坡面,但什么也没抓着,只有一手土。
他像一支钝箭或车轮砸在鹅卵石上,重重地呼了一口气。从10英尺处自由落体摔下去,他听到小腿啪地一声。立刻就是剧痛。他大喊一声,锋利的石块擦破他的脸和胳臂。他又撞在伤腿上,感觉像是拉了一下。这次他没大喊。这回他是在尖叫。
他在剩下的15英尺是趴着滑下来的,像小孩子滑滑梯。他坐在满是泥泞的地上心里一阵狂跳。腿也刮伤了。外衣和衬衣都到了下巴。
破了。但有多糟?感觉挺糟的。至少两处地方,可能更多。而且膝盖也歪了。拉里下到坡底来,一跳一跳地仿佛嘲笑斯图的遭遇。然后他跪在他身旁,询问斯图刚才自己问自己的那个问题。
“有多糟,斯图?”
斯图用肘撑起来看着拉里,他的脸沾满泥土,吓得发白。
“我看我得3个月才能走。”他说。他开始想他是否要呕吐。他看看多云的天空,握紧拳头向天空挥了挥。
“喔,狗屎!”他尖叫。
拉尔夫和拉里给他的腿上夹板。格兰曾制成一瓶他所称的“关节炎药丸,”给了斯图一颗。
斯图不知道药丸里是什么东西,而格兰也不肯说,但腿上的疼痛在逐渐消失。他感到非常平静,甚至宁静。他感到他们现在逐渐消失。他感到他们现在的生命是借来的,这不是因为他们要去找弗拉格,而是因为他们从“上尉之旅”中死里逃生。不管怎么说,他知道必须做什么。拉里刚刚停下说话。他们都紧张地望着他,看他要说些什么。
他所说的非常简单:“不。”
“斯图,”格兰温柔地说,“你不明白……”
“我明白。我说不。不能退回到格林里弗。不用绳子。不用汽车。这违反游戏规则。”
“这不是什么游戏!”拉里喊道,“你会死在这里!”
“你们也几乎会死在内华达州,现在前进。还有4个小时的白天时间。不要浪费时间。”
“我们不能离开你。”拉里说。
“对不起,但你们要。我告诉你们。”
“不。我现在充电了。阿巴盖尔妈妈说如果你发生了什么事……”
“……你们要继续前进。”
“不。不。”拉里转过脸寻求格兰和拉尔夫的支持。他们也犹豫地望着他。
科亚克坐在旁边,望着这4个人,他的尾巴转到了他的爪子底下。
“听我说,拉里,”斯图说,“整个行动建立在老太太知道她所说的话的前提下。如果你违背了这一点,你就把事情弄糟了。”
“对,这有道理。”拉尔夫说。
“不,这没有道理,你这个家伙,”拉里说,对拉尔夫的俄克拉何马口音表示不满。“斯图摔下去不是神的旨意,也不是那个黑衣人所为。这是土质疏松,仅此而已。仅仅是土松了!我不放开你,斯图。我不能把你丢下。”
“是的,我们要放开他。”格兰平静地说。
拉里不相信地四处望了望,仿佛他被出卖了。“我以为你是他的朋友!”
“我是。但那没有关系。”
拉里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走下一段冲沟。“你疯了!你知道吗?”
“不,我没有。我们签过协议。我们站在阿巴盖尔妈妈临死的床前签过协议。那几乎意味着我们的死亡,而且我们也知道。我们理解这一协议。现在我们要无愧于这一协议。”
“是的,天哪,我也想如此。我明白,不一定把他送回格林里弗,我们可以回到货车处,把他搁在车后,然后再上路……”
“我们要走路。”拉尔夫说。他指着斯图说:“他没法走。”
“对。好的。他摔坏了腿。我们要怎么做?像射马一样射死他?”
“拉里……”斯图开始说。
没等他继续说,格兰抓住拉里的上衣拉到他跟前。“你想要救谁?”他的声音冷酷而又严竣。“斯图还是你自己?”
拉里看着他,嘴动了动。
“这非常简单,”格兰说,“我们不能呆下去……而他不能走。”
“我拒绝接受。”拉里小声说。他的脸色惨白。
“这是测验,”拉尔夫突然说,“就是如此。”
“神的测验,可能。”拉里说。
“投票,”斯图从地上说,“我赞成你们继续前进。”
“我也同意,”拉尔夫说,“斯图,我很遗憾。但如果上帝保佑我们,可能他也会保佑你的……”
“我不同意,”拉里说。
“你不是在考虑斯图,”格兰说,“你是在想挽救你自己,我想。但只有继续前进是正确的,拉里。我们必须如此。”
拉里用手背慢慢地擦嘴。
“让我们今晚待在这里,”他说,“让我们仔细考虑一下。”
“不。”斯图说。
拉尔夫点点头。他和格兰互相看了一眼,然后格兰把那瓶“关节炎药丸”从口袋里拿出来放在斯图的手里。“这里面有吗啡。超过3片到4片就可能致命。”他的眼睛盯着斯图的眼睛,“你明白了吗,东德克萨斯人?”
“是。我明白。”
“你们在说什么?”拉里哭道,“天哪,你说了些什么?”
“你不明白吗?”拉尔夫的语气中带着不满,拉里安静了一会儿。他的眼前又浮现出噩梦,仿佛是一个陌生人的脸在欢宴上:香烟,上上下下,游览。把她从睡袋里翻过身,看她已经死得僵硬了。嘴边流出绿色的呕吐物。
“不!”他大喊,试图从斯图手里夺过瓶子。
拉尔夫抓住他的肩膀。拉里耸耸肩。
“让他过来,”斯图说,“我要跟他谈。”拉尔夫还是没松手,犹豫地看着斯图。“放开他。”
拉尔夫放开手,但随时准备跳过去。
斯图说:“过来,拉里。蹲下。”
拉里走过来蹲在斯图旁边。他痛苦地看着斯图的脸。“这不正确,男子汉。当有人摔断了腿,你不能……你不能仅仅走开让那人去死。你不知道吗?嘿,男子汉……”他碰碰斯图的脸,“求求你,好好想一想。”
斯图抓住拉里的手,“你认为我疯了吗?”
“不!不,但……”
“你认为他们有权利去决定他们自己想做的事情吗?”
“喔,伙计。”拉里说着开始笑了。
“拉里,你不能这样。我要你继续前进。如果你从维加斯出来,就沿这条路回来。可能上帝会派一个乌鸦来喂我,你不知道。我曾经在一本书上看到:一个人如果能得到水的话可以不吃东西活70天。”
“不到那时候冬天就到了。即使你不使用药丸你也活不过3天。”
“这不关你的事。你不用管了。”
“别丢下我,斯图。”
斯图笑着说:“我要赶走你。”
“笑话,”拉里说,然后站起身来,“法兰妮不会对我们这么说的。露西和迪克也不会。”
拉里说,“好,我们走。但要等到明天。我们今晚在这儿宿营。可能我们会做个梦……什么东西……”
“没有梦,”斯图温柔地说,“没有根据。这没有用处的。你待上一个晚上而什么也不会发生,然后你想再待一个晚上,再一个晚上……你们现在该出发了。”
拉里从他们旁边走开,低着头,背对着他们。“好吧,”他最后以低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我们按照你说的做。上帝拯救我们的灵魂。”
拉尔夫来到斯图身旁跪下身来,“我们可以帮你什么,斯图?”
斯图笑道,“呀,所有的事情戈尔维达尔都写过了——那些有关林肯、阿伦·伯尔等的书。我总是读这些书。现在看来我有这个机会了。”
拉尔夫不自然地笑笑,“对不起,斯图,看来我多说了。”
斯图抱抱他的胳膊,然后拉尔夫走开了。格兰走了过来,他已经哭过了,而当他坐在斯图旁边时,他又开始哭了。
“来,朋友,”斯图说,“我会好好的。”
“拉里是对的,很糟糕。说不定你就像马一样。”
“你知道这是迫不得已。”
“我猜想我知道,但谁真的知道呢?腿怎么样了?”
“不疼了,现在。”
“好,他拿着药丸。”格兰用胳臂擦擦眼睛,“再见,东德克萨斯人。认识你真不错。”
斯图把脸扭向一边,“别说再见,格兰。时间不早了,这已经挺幸运。你差一点就从上面摔下来,那样咱们就在这里玩牌过冬了。”
“这并不长,”格兰说,“我感觉到,你呢?”
而且因为他感觉到,斯图转回脸看格兰。“呀,我会的,”他说,笑了一下,“但我不惧任何邪恶,是不是?”
“对!”格兰说。他的声音已经低沉得几乎听不到了。“如果不得已就拉开栓子,斯图,别胡来。”
“不会的。”
“再见,格兰。”
3个人站在冲沟的西侧,格兰往后看了一眼后开始往上爬。斯图也向上爬了爬。格兰随意地移动,几乎满不在乎,甚至不看他的脚。身下的土松了一两次。两次他都漠不关心地抓了抓,两次都没发生什么。当他到达顶端,斯图最后一次叫拉里。他看了看拉里的脸,异常平静,仿佛死去的哈罗德一样,眼睛警觉谨慎。那是一张决不放弃的脸,除非他想要放弃。
“你现在充电了,”斯图说,“你能处理吗?”
“我不知道。我会尝试。”
“你要做决定。”
“会吗?看来原来的我太温顺了。”现在他的眼里失去了谴责的眼神。
“嗯,但那是唯一将会这么做的人。听着……他的人会抓你们的。”
“嗯,我想他们会的。他们或是捉我们或是伏击我们,像狗一样杀死我们。”
“不,我想他们会抓你们把你们带给他。这几天就会发生的,我想。你到维加斯时,千万要小心。等待。会来的。”
“什么,斯图?什么会来?”
“我不知道。不论我们为什么而来。准备好。当它来临时要知道。”
“我们会回来找你的,如果我们能够的话。你知道。”
“好,行。”
拉里迅速地上到堤岸上赶上那两位。他们站住朝下面挥手。斯图也挥了挥手,他们走开了。他们再也没有见到斯图·雷德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