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拉里和利奥坐在房子前面的马路边上。拉里在喝一罐温的汉姆啤酒,利奥在喝温桔汁。现在在博尔德什么都喝得到,只要是罐装的,而你又不介意喝温的。屋后传来除草机的轰鸣。露西正在割草。
拉里主动要求割草,露西摇摇头。“你要是有办法的话,看看利奥怎么了。”
这是8月的最后一天。
纳迪娜搬去和哈罗德一起住的第二天,利奥没有吃早饭。拉里发现他在房间里,只穿着内裤,大拇指放在嘴里。他不愿说话,而且心怀敌意。拉里比露西还害怕,因为她不知道拉里第一次见到利奥时他是什么样。当时他名叫乔,正在磨一把杀人的刀。
已经过去大半个星期了,利奥的情况好一些,但他还没有完全恢复,也不愿谈那天发生了什么。
“那个女人跟这事有关。”露西一边组装除草机一边说。
“纳迪娜?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本来不打算提这事。你和利奥在克里克钓鱼那天,她来了。她想见这个孩子。我很高兴你们两个不在家。”
“露西……”
她快速地吻了他一下,他友好地捏了她一下。“我以前看错了你,”她说,“我会一直为此抱歉的。但我永远不会喜欢纳迪娜·克罗斯。她不对劲。”
拉里没有回答,但他认为露西的看法多半是对的。那天晚上在金·索普尔那里她简直像个疯子。
“还有一件事——她在这里时,不叫他利奥。她管他叫另一个名字。乔。”
她转身打开自动开关发动除草机了,而他茫然地看着她。
现在,半小时之后,他喝着汉姆啤酒,看着利奥拍乒乓球,这个球是那天他们两个人一起散步到哈罗德家去时捡到的。现在纳迪娜住在那里。小白球脏了,但还没有凹凸不平。球拍在马路上发出啪啪的声音。
那天利奥(他现在是利奥了,不是吗?)不愿走进哈罗德的家。
走进纳迪娜妈妈现在住的房子。
“你想钓鱼吗?”拉里突然问。
“不钓鱼。”利奥说。他用那双奇怪的海蓝色绿眼睛看着拉里。“你认识埃利斯先生吗?”
“当然。”
“他说等鱼回来的时候,我们就能喝水。喝水,而不必……”他发出胡噜噜的声音,在眼睛前面摆动着手指,“你知道。”
“不必煮开?”
“是的。”
啪啪啪。
“我喜欢迪克。他和劳里。总是给我吃的。他担心他们不能了,但我想他们能。”
“能干什么?”
“能生个孩子。迪克认为自己太老了。他担心他们不能了,但我认为他们能。”
拉里想开口问利奥和迪克怎么谈起这个话题来了,又闭上了嘴巴。答案当然是他们没有谈过。迪克不会对一个小孩子谈生孩子这么个人的事情的。利奥就是……就是知道。
啪啪啪。
是的,利奥知道事情……或是直觉到了事情。他不愿走近哈罗德的家,而且说了几句关于纳迪娜的话……他现在记不起来具体是什么话了……但拉里听说纳迪娜搬去和哈罗德一起住时,回想起了那次的谈话,感到很不安。
啪-啪-啪……
拉里看着乒乓球弹来弹去,突然看了一眼利奥的脸。这个男孩子的目光阴沉而遥远。除草机的声音听起来很远,时而发出闷响。阳光温暖光滑。利奥仿佛看懂了拉里的心思,就做出了反应,又进入了催眠状态。
利奥去看大象了。
拉里非常随便地说:“是啊,我想他们能生个孩子。迪克看上去不会超过55岁。我记得,加里·格兰特快70岁时还得了一个孩子呢。”
“谁是加里·格兰特?”利奥问道。乒乓球上上几下下地跳着。
(诺托里奥斯。西北部的北部。)
“你不知道吗?”他问利奥。
“他是个演员,”利奥说,“他在诺托里奥斯。西北部。”
(西北部的北部。)
“我是说,西北部的北部。”利奥用表示同意的语调说。他的眼睛从未离开跳动的乒乓球。
“对,”他说,“纳迪娜妈妈怎么样了,利奥?”
“她叫我乔。对她来说我是乔。”
“哦。”拉里感到后背一阵冰凉。
“现在不好了。”
“不好?”
“他们两个都不好。”
“纳迪娜和……”
(哈罗德?)
“是的,就是他。”
“他们不幸福?”
“他欺骗了他们。他们以为他想要他们。”
“他?”
“他。”
这个字仿佛悬在了夏天静止的空气中。
啪啪啪。
“他们要到西边去。”利奥说。
“天啊,”拉里咕哝道。他现在非常冷了。恐惧使他浑身冰凉。他真的想再听这种话吗?这就像是眼看着寂静的坟地里坟墓的门慢慢打开,眼看着一只手伸出来……
不管是什么,我不想听,我不想知道。
“纳迪娜妈妈想认为是你的错,”利奥说,“她想认为是你把她赶到了哈罗德那里。但她故意等着。她等到你太爱露西妈妈了。她一直等到确定无疑。这就像是他把她头脑中知道对错的那一部分给磨掉了。他一点点地把那部分磨掉了。等她完全失去那部分,她就会像西边的人一样疯狂。也许更疯狂。”
“利奥……”拉里低声说,利奥立即回答道:
“她叫我乔。我对她来说是乔。”
“我也叫乔行吗?”拉里怀疑地问。
“不要。”男孩子的语气中带点请求的味道,“不要,请不要。”
“你想念纳迪娜妈妈吗,利奥?”
“她死了。”利奥的回答简单得令人毛骨悚然。
“你就是因为这个,那天晚上才一直待在外面的?”
“是的。”
“也是因为这个你才什么都不说?”
“是的。”
“但现在你说话了。”
“我可以跟你和露西妈妈说话。”
“是啊,当然……”
“但并不是总能这样!”男孩子恶狠狠地说,“不能总这样,除非你和法兰妮谈谈!和法兰妮谈谈!和法兰妮谈谈!”
“谈纳迪娜?”
“不是!”
“谈什么?谈你?”
利奥的声音提高了,变得尖利起来:“这些全都写下来了!你知道!法兰妮知道!和法兰妮谈谈!”
“委员会……”
“不是委员会!委员会不能帮助你,不会帮助任何人,委员会是老办法了,他嘲笑你们的委员会,因为这是老办法,而老办法就是他的办法,你知道,法兰妮知道,如果你们两个一起谈谈,你们就能……”
利奥使劲地拍了一下乒乓球——啪!——球跳得高过了他的头顶,落下来滚开了。拉里嘴巴发干地看着,心脏在胸膛里剧烈地跳着。
“我掉球了。”利奥说着跑去捡球了。
拉里坐在那里看着他。
他想,法兰妮。
他们坐在音乐台的台沿上垂荡着双腿。现在离天黑还有一个小时,几个人步行穿过公园,有的牵着手。小孩的时光也是情人的时光,法兰妮突然想了起来。拉里刚刚告诉完她利奥鬼魂附体时讲的全部东西,她的脑袋还在琢磨着呢。
“你在想什么?”拉里问道。
“我也不知道该想什么,”她轻轻地说道,“但是我不喜欢发生的一切。如梦幻一般。一个有时是上帝代言人的老太婆突然离去,走进荒野中去。现在有一个小孩看起来像是会传心术。如同活在神话故事中。有时我想超级流感没让我们死掉,却使我们都疯了。”
“他说我应该告诉你。所以我这样做了。”
她没有回答。
“嗯,”拉里说,“如果你发生了什么事……”
“写下来,”法兰妮轻声地说。“那个小孩是对的。这是问题的全部症结。如果当时我不那么笨,不那么自负,不把它们全都写下来的话……哦我真该死!”
拉里惊愕地瞪着她。“你说什么?”
“是哈罗德‘”她说,“我害怕。我没告诉斯图我感到很惭愧。记日记真蠢……现在斯图……他真的喜欢哈罗德……自由之邦的每个人都喜欢哈罗德,包括你在内。”她带着泪水苦笑了一下。“毕竟他是指引你的精神向导,是不是?”
“我没有听明白你的话,”拉里缓慢地说。“能告诉我你害怕的是什么吗?”
“其实我也说不清,”她望着他,眼中噙满着泪水。”我想我最好把我能说清楚的都告诉你,拉里。我必须得跟人说。天知道我再也忍不住了,但是斯图……斯图不是该听的人。至少不该是第一个。”
“说下去,法兰妮。说吧。”
于是她便从6月的那天哈罗德开着罗伊·布兰尼根的凯迪拉克进入她在奥甘奎特的家的私用车道开始讲起。她讲着讲着,最后一抹明亮的阳光染上了蓝色色调,公园中的恋人开始离去,一弯月牙儿升起来了。离坎永远一点地方的多层公寓里,一些煤气灯已经点起来了。她对他讲了仓库顶棚上的标记,以及当哈罗德冒着生命危险把她的名字放到下面时,她是如何睡着了的。还有如何遇到斯图,以及哈罗德对斯图恨之入骨的强烈反应。她讲了她的日记和日记中的拇指印。到她讲完的时候,已经9点多了,蟋蟀在鸣叫着。沉默笼罩着他们,法兰妮焦虑地等着拉里打破沉默。但是他似乎沉浸在思索中。
最后他说:“你对那个指纹有多大把握?你能不能肯定那就是哈罗德?”
她仅仅犹豫了一下就说:“是的,我一看到它就知道那是哈罗德的。”
“他做标记的那个仓库,”拉里说,“还记得遇到你的那天晚上我说我爬上去了吗?哈罗德将他名字的缩写字母刻在阁楼的梁子上吗?”
“记得。”
“那不仅仅是他名字的缩写,也是你的。写在一个心型图案里。这种事情一个害相思病的少年也会在他的课桌上干的。”
她用手擦了擦眼睛。“真是一团糟。”她声音嘶哑地说。
“你不用为哈罗德的行为负责。”拉里紧紧地攥着她的双手看着她说,”听我说,你不要责备自己。因为如果你……”他越握越紧,法兰妮被捏痛了,但他的面部表情仍然温和。他接着说,“如果你这样,你真的会发疯的。一个人管好自己的事情已经不容易了,哪里还顾得上别人。”
他放开了手,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你认为哈罗德对斯图的仇恨到了必欲杀之而后快的地步吗?”他终于说,“你真的认为到了那种程度吗?”
“是的。”她说。“我真的认为那是可能的。也许他对整个委员会都恨之入骨。但是我不知道……”
他的手搭到她的肩上,紧紧抓住,使她平静下来。黑暗中他的样子改变了,双眼睁大了。他的嘴唇无声地蠕动着。
“拉里?什么……”
“他下楼时,”拉里喃喃说道,“是取开瓶器或其他什么东西的。”
“什么?”
拉里慢慢地转向她,好像脖颈生锈了一般。“你知道,”他说,“可能有一个办法能解决所有问题。我不能保证,因为我没有看那本书,不过……它非常合乎情理……哈罗德读了你的日记,得到的不单有惊人的消息,还有一个想法。他甚至可能妒忌你先想到了。难道不是所有的大作家都记日记吗?”
“你是说哈罗德有本日记?”
“当他下到地下室,就是我带来葡萄酒的那天,我大致看了一下他的起居室。他说他准备装饰一些镀铬的金属板和皮革,我试着想象了一下它们可能产生的效果,这时我注意到壁炉上那块松动的石头……”
“对!”她大叫一声、吓得拉里跳了起来。“我偷偷溜进去的那天……纳迪娜·克罗斯来了……我坐在壁炉上面……我记得那块松动的石头。”她又看了看拉里:“又是这样。好像有什么东西总牵着我们的鼻子走,把我们带到石头那里……”
“纯属巧合,”他说,但听起来很不安。
“是吗?我们都在哈罗德的家里,都注意到那块松石头。现在我们又都在这里。这是巧合吗?”
“我不知道。”
“那块石头下面是什么?”
“一个账本,”他缓慢地说。“至少封面上是这么写的。我没看里面。当时我想很简单,它既可能属于这所房子的旧主人,也可能属于哈罗德。但如果是属于旧主人,难道哈罗德没有发现它吗?我们两个都注意到那块松动的石头。所以可以假定他也发现了。即使流感爆发前住在那里的人在里面写满了小秘密——偷漏税的数目,他对女儿的性幻想,我不知道都写了什么——那些秘密不会是哈罗德的。你明白吗?”
“明白,但是……”
“检察员安德伍德解释时请不要打断,你这轻率的小女孩。所以如果这些秘密不是哈罗德的秘密,那么为什么他要将账本放回到石头下面?因为这是他的秘密,是哈罗德的日记。”
“你认为账本还在那里吗?”
“可能吧,我认为最好我们去看一下。”
“现在?”
“明天吧。他要跟丧葬委员会出去,而纳迪娜下午都在发电站帮忙。”
“好的,”她说。“你认为我该告诉斯图吗?”
“我们为什么不等等?没有必要把事情搞大,除非我们认为非常重要。那本书可能已经不在了。它或许只不过是记事本。或许只是记满了一些完全无害的事情。或是哈罗德的政治计划大纲。还可能是用密码写的呢。”
“我从未想过这些。如果有很重要的事的话,我们该怎么办呢?”
“那么我想我们必须告诉自由之邦委员会。这是必须尽快处理这件事的另一个原因。我们2日就要开会了,委员会会处理这事的。”
“会吗?”
“是的,我想是。”拉里说,但他也想起利奥说的一些关于委员会的事情。
她从音乐台的台沿下滑下来站到了地上。“我感到好多了。谢谢你能来这儿,拉里。”
“我们该在哪里碰面?”
“哈罗德家对面的小公园。明天下午1点钟怎么样?”
“好的。”拉里说,“到时候见。”
法兰妮以一种好久没有的轻松心情回家了。正如拉里说的,情况已经相当明确了,非此即彼。那本账本可能会证明他们所有的担心都是毫无依据的。但是如果它证明并非如此……
好吧,如果并非如此,就让委员会作出决定吧。拉里提醒过她,他们2日晚上就要举行会议了,地点就在尼克和拉尔夫的家里,在巴塞利街的尽头附近。
她到家时,斯图正坐在起居室里,一手拿着毡制粗头笔,另一只手拿着本皮面的厚书。书名是用金箔印制的,名为《克罗拉多刑事审判法简介》。
“是本大部头,”她说完吻了他一下。
“阿根廷的,”他把书重重地抛到对面的梳装台上。“是阿尔·邦德尔带过来的。后天我们开会时他想跟自由之邦委员会谈谈。你在忙些什么,漂亮的女士?”
“跟拉里·安德伍德聊了一聊。”
他关切地注视着她好长一段时间。“法兰妮,你哭过了?”
“是的,”她说,镇定地注视着他的双眼,“但现在我感觉好了。好多了。”
“是孩子的事吗?”
“不是。”
“那是什么?”
“我明晚再告诉你。我会告诉你困扰我的所有事情,但是现在不要再问了,好吗?”
“事情严重吗?”
“斯图,我不知道。”
他注视着她许久许久。
“好吧,法兰妮,”他说,“我爱你。”
“我知道。我也爱你。”
“睡觉吧?”
她微笑着说:“好的,亲爱的。”
9月的第一天笼罩在灰暗和雨水中,枯燥平常的一天——但对于每一个自由之邦居民来说却是难忘的一天。就是在这一天,博尔德北部的供电恢复了……至少恢复了一会儿。
差10分钟正午的时候,在发电站的控制室里,布拉德·基切纳注视着站在他身后的斯图、尼克、拉尔夫和杰克·杰克逊。布拉德紧张地一笑,说道:“万福玛利亚,请帮我赢得这次赛车。”
他猛地将两个大开关拉了下来。在他们下面巨大幽暗的大厅里,两个试运行的发电机开始轰隆隆地转起来。他们5个走到铺满整个地面的极化玻璃窗边向下看,下面站着大约100人,都按照布拉德的命令戴着保护镜。
“如果我们做得不对,我宁愿浪费两台发电机而不是52台。”布拉德早就已经对他们说了。
发电机发出了更大的轰鸣声。
尼克用肘顶了一下斯图,然后指了指办公室的天花板,斯图抬头向上望去,笑了起来。在半透明的护墙板后面,荧光已开始微弱地闪烁。发电机越转越快,发出高速平稳的嗡嗡声,达到平衡状态。下面聚集的工人们不由自主地鼓起掌来,有的人鼓掌时痛得皱紧了眉头;缠绕了无数个小时的铜线,他们的双手都脱了皮。
荧光明亮地闪烁着,现在一切都很正常。
而对于尼克来说,此时的感觉与他经历的硕尤的灯光突然全部熄灭时的恐惧感截然相反——不是一种死亡,而是一种复活。
两台发电机提供电力给北街地区的博尔德北部的一小部分。那一地区的居民还不知道那天早上的试验,许多人都逃走了,好像所有的地狱魔鬼都在追赶他们。
电视机闪着耀眼的雪花。在斯普鲁斯大街的一所房子里,一台搅拌机开始搅拌凝固了很久的奶酪和鸡蛋的混合物,发出嗡嗡的响声。搅拌机的发动机不久就超负荷了,烧断了保险。在一个废车库里,一只电锯恢复了活力,一阵阵地把木屑从内腔中喷出来。火炉里的火焰开始燃烧起来。一个叫韦克斯博物馆的旧唱片店里传出了马尔·盖伊的歌声,配着摇滚节奏的歌词仿若旧梦重现:“让我们跳舞……让我们叫喊……时髦就是一切……让我们跳舞……让我们叫喊……”
梅普尔大街的一个变压器烧坏了,耀眼的火星溅落下来,碰到湿漉漉的草地上一闪而灭。
在发电站里,其中的一台开始发出尖厉的声音,并开始冒烟。围在周围的人立刻惊恐万分地退开。空气中立刻充满令人恶心的臭氧气味。警报器发出刺耳的尖叫声。
“太高了!”布拉德吼道,“该死的线路短路了!超负荷了!”
他迅速地跑去把两个开关切掉。发电机的响声渐渐小了下去,但这时巨大的爆裂声夹杂着人的尖叫声从下面传来,由于安全玻璃的屏蔽,听起来有些发闷。
“天啊!”拉尔夫说,“有一个烧着了。”
在他们的头顶,荧光弱化成一个小白核,接着完全熄灭了。布拉德猛地推开控制室的门出来站到了楼梯的平台上。他的叫声在巨大的空间中回荡。“快取泡沫灭火器!快啊!”
很快就有几个泡沫灭火器对准了发电机,火焰被扑了下去。空中弥漫着臭氧的味道。其他的人也都跑到了平台上站在布拉德的身旁。
斯图把一只手搭在布拉德的肩上。“事已如此,我也很为你难过。”他说。
布拉德转过头来咧嘴笑道:“难过?为什么难过?”
“它烧着了,不是吗?”杰克说。
“妈的,是的!的确如此!北大街周围的变压器全他妈的烧坏了。我们忘了,该死,我们忘了!它们坏了,全废了,但是它们没有习惯于在坏掉前关掉电器。整个博尔德有无数的电视机,烤箱,电热毯开着。电力在慢慢地耗尽。建造这些发电机时的设计是在一个地区负荷过重而另一地区不足时可以进行线路交叉的。那一个发电机试图交叉送电,但其他的全都关着,明白吗?”布拉德兴奋得语无伦次。”加里!你还记得印第安纳的加里全部焚毁的原因吗?”
他们点了点头。
“无法肯定,我们永远也不能确定,但是这发生的一切在别处也可能发生。电力可能无法那么快消失。在某些情况下,一个短路的电热毯就足以切断电源。我们幸运它发生了,我是这样认为的——我的话错不了。”
“你是这样说的。”拉尔夫疑惑地回了一声。
布拉德说,“我们要从头做起了,不过只是一个发动机。我们将要工作了,但是……”布拉德开始打起响指来,这是一种下意识的的兴奋举动。“我们不敢再把电接上,除非我们有把握才行。我们还能找到其他的工人吗?再来十几个人?”
“当然,我认为能,”斯图说,“让他们干什么?”
“成立一个负责关闭开关的小队。他们将在博尔德周围走动,关闭掉任何还开着的东西。在所有这些完成前,我们不敢接通电源。我们没有消防队,伙计们。”布拉德有点疯狂地笑着。
“明晚我们要举行自由之邦委员会会议,”斯图说,”你可以来解释为什么需要那些人,你会得到想要的人员的。不过你能肯定不会再发生超负荷吗?”
“当然可以肯定。如果没有那么多开着的电器的话,今天的事故根本就不会发生。说到这个,应该有人到博尔德的北边走一趟,看看那里是不是全部烧毁了。”
没有人知道布拉德是不是在开玩笑。原来,那里有几处小的火情,几乎都是热的电器造成的。由于下着小雨,没有一处火烧起来。
关于1990年9月1日,自由之邦的居民所记得的仅仅是那天电力恢复了——尽管只持续了30秒钟。
1小时后,法兰妮骑着脚踏车来到哈罗德家对面的精巧公园。在公园的北部,就在野餐桌的后面,博尔德有一条河在静静地流淌着。清晨的蒙蒙细雨变成了大雾。
她向四周望了望,没有看到拉里,就放下了自行车。她穿过湿漉漉的草地向秋千走去,这时一个声音传了过来,“过来,法兰妮。”
她吓了一跳,朝厕所方向望去,有一会儿感到非常害怕。一个高大的人影站在通向厕所的短过道的阴影里,就在那一刻她想……
那个人影走了出来,是拉里,他穿着一条褪了色的牛仔裤和一件布衬衫。法兰妮松了口气。
“我吓到你了?”他问道。
“有一点,”她坐到秋千上,心跳慢了下来,“我就能看出一个影子,站在那边的黑暗中……”
“对不起,我想这样会安全些,尽管这直视不到哈罗德的房子。我看到你骑着自行车。”
她点了点头说,“嘘,小点声。”
“我把我的车藏到那个小棚子里了。”他指了指游乐场边上的一个没有墙围着的低矮的小棚子。
法兰妮吃力地将车子拖过秋千和滑梯,把它放到了小棚子中。里面的气味真是难闻极了。她想这个地方可能曾是不谙世故的年轻人谈情说爱的场所。地上布满了香烟头和啤酒瓶子,里面的角落里还有一条皱巴巴的短裤。她将车挨着拉里的放好,很快就出去了。在阴影中,她闻到强烈的臭味,实在太容易想象有一个黑衣人,手里拿着一根扭曲的衣架站在身后。
“常驻假日旅店,是不是?”拉里淡淡地说。
“我看不是什么好地方,”法兰妮哆嗦了一下说道,“不论结果如何,拉里,今晚我想把一切都告诉斯图。”
拉里点了点头。“对,他不仅是委员会成员,还是执法官。”
法兰妮忧虑地望着他。她第一次明白这次探险的结果可能会将哈罗德投入监狱。他们准备偷偷地未经允许地潜入哈罗德的家中搜查一番。
“哦,糟糕。”她说。
“不是太好,是吗?”他也表示赞同,“你想这样算了吗?”
她想了好长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
“好吧。我认为我们该知道用什么方法。”
“你能肯定他们两个都出去了吗?”
“是的。今天早上我看到哈罗德开着丧葬委员会的卡车出去了。电力委员会的成员都被邀请去看试验了。”
“你肯定她也走了?”
“如果她没有走的话简直太可笑了,是不是?”
法兰妮仔细想了想,然后点了点头。“我想会走的。对了,斯图说他们希望能在6日前让城市的大部分地区恢复电力。”
“那将是伟大的一天,”拉里说,想想那该有多好啊——坐在卡拉OK厅或在舞台上,手里拿着一把大吉他加上一个大音箱,把音量开到最大,随便弹些什么,简单激烈的节奏就行。
这时法兰妮说道:“不过我们应该找个借口,以防万一。”
拉里咧着嘴笑道,“如果他们有人回来,我们就说我们正在推销订阅杂志好吗?”
“不行,拉里。”
“如果她在的话,那么我们可以说我们是来告诉她你刚刚讲的有关再次恢复供电的消息好吗?”
法兰妮点了点头说,“这还不错。”
“别开玩笑了,法兰妮。如果我们告诉她我们来是因为耶稣基督刚刚在城市水电站的顶上走来走去,会引起她怀疑。”
“如果她对什么感到有点内疚,她会信的。”
“对,如果她感到内疚。”
“来吧,”法兰妮想了一会说,“我们走吧。”
根本没有找借口的必要。他们用力敲过前后门后,发觉哈罗德的家的确是空的。法兰妮想,这样也好,她越想越觉得编造的借口破绽百出。
“你上次是怎么进去的?”拉里问道。
“从地窖的窗户进去的。”
他们绕到房子的侧面,法兰妮负责把风,而拉里则用力推拉着窗户,没有任何效果。
“或许当时你成功了,”他说,“不过现在窗户锁上了。”
“不会,可能只是卡在哪儿了。让我试试。”
但她的运气也好不到哪去。上次她偷偷进去后,哈罗德已把窗户紧紧地锁死了。
“现在我们怎么办?”她问拉里。
“打碎玻璃。”
“拉里,他会发现的。”
“管他呢。如果他没必要隐藏什么,他会以为这只不过是些小孩干的,打碎了一所空房子的玻璃。它看起来的确像是空的,特别是还把窗帘都放了下来。如果他真的在隐藏什么,这将令他非常担心,那他活该,对吧?”
她有点怀疑,但当他脱下衬衫把拳头和小臂包上时,她并没有阻止。拉里用力击碎了窗户的玻璃,然后将手伸进去找窗栓。
“在这儿,”他打开了窗栓,窗户向里敞开了。拉里跳了进去,又转身帮助法兰妮。“小心,在哈罗德·劳德的地窖中请不要大意。”
他托住她的手臂,慢慢把她放下来。他们一起在娱乐室转了转,发现在台球桌上洒满了小段小段的彩色电线。
“这是什么?”她说着拣起了一段,“先前没有这个。”
他耸了耸肩说:“或许哈罗德正在做一个更好用的老鼠夹子吧。”
桌子下面有一只箱子,他把它拖了出来。箱盖上写着:高级实用步话机,不包括电池。拉里打开了箱子,但箱子的重量已经告诉他那是空的。
“是在做步话机,不是老鼠夹子。”法兰妮说。
“不,这不是配套元件。这样的买来就可以用。或许他正在进行改造。还记得当斯图和哈罗德还有拉尔夫去寻找阿巴盖尔妈妈时,斯图是如何抱怨步话机接收质量的吗?”
她点了点头,但是那一小段一小段的电线仍令她困惑。
拉里把箱子放回到地上,然后说了一句话——后来他认为这是他一生中犯的最严重的错误,“这没什么要紧的,”他说,“我们走吧。”
他们顺着楼梯向上爬,但是这次上面的门锁上了。她看了看他,拉里耸了耸肩。“我们已经走了这么远了,对吗?”
法兰妮点了点头。
拉里用肩膀顶了顶门,以便感觉一下另一面门栓的位置,然后猛地撞了上去。另一面的门栓嘎啦嘎啦地响着,砰的一声,门开了。拉里弯下腰从铺着亚麻油毡的厨房地上拾起门栓。“我可以把它装回去,他根本不会感觉到有什么异样。手边有螺丝刀就行。”
“为什么还要这么费事?他会看到破窗户的。”
“那是。但是如果把门栓重新安到门上,他就……你笑什么?”
“嗯,一定要把门栓装回去。不过你该如何从地窖那边把门栓再划上呢?”
他想了想说,“天啊,我最讨厌自以为是的女人。”他把门栓扔到厨房塑料贴面的台子上。“我们去看看壁炉下面的东西。”
他们走进了昏暗的起居室,法兰妮渐渐开始感到忧虑。上次纳迪娜没有钥匙。这次,如果她回来的话,她就能进屋。如果她真的回来了,她还有拉里将被逮个正着。如果斯图作为执法官的第一个工作就是以破坏和闯入私宅为名逮捕他的女友,那将是一个多么苦涩的笑话啊。
“就是它,是吗?”拉里手指着说。
“对,快点。”
“其实他很可能会把它转移走的。”
哈罗德的确这样做了。是纳迪娜又把它放进去的。
拉里和法兰妮对此一无所知,拉里将松石板移开,本子就放在空隙里面,写着“账本”字样的金字发出柔和的光芒。法兰妮和拉里都注视着那个本子。屋子里似乎一下子变得更加闷热昏暗起来。
“那么,”拉里说,“我们是欣赏它还是读一下?”
“你来吧,”法兰妮说,“我甚至都不想去碰它。”
拉里把本子从空隙中取出,顺手拂去封面上的白石灰。他随意翻了一下。字迹是用曾风靡一时的牌子派克一类的毛毡尖笔书写的。用这种笔哈罗德可以把字写得很小——这是一个非常谨慎的人的笔迹,或许是个有紧迫感的人。本子中没有段落,书页的左右两边仅留下了一丁点空隙,但空隙的大小始终如一,两边直的如同用尺子画出的一般。
“全部读完要花三天的时间,”拉里说着翻向本子的开头。
“停一下,”法兰妮说。
她伸过手去向后翻回了几页。这里的字用粗线框框了起来。被框住的部分看起来像是座右铭:
服从命运就是承认一些伟大的力量,天意的力量;顺从天意的行为本身仍旧不可能是更大力量的根源吗?上帝和魔鬼拥有通向灯塔的钥匙;我已艰苦摸索了两个月之久;但他已经把指引航向的责任交给了我们每一个人。
哈罗德·劳德
“对不起,”拉里说,“这话是我说的。你明白吗?”
法兰妮慢慢地摇了摇头。“我想哈罗德是在说服从与领导一样光荣。但作为一个座右铭,我不认为它能替代‘勤俭节约,吃穿不缺’。”
拉里继续向本子的开头部分翻,中间又看到4到5个框起来的座右铭,它们都用大写字母注明是哈罗德写的。
“噢!”拉里说,“看看这个,法兰妮!”
据说骄傲与仇恨是人类的两大罪孽。它们是吗?我认为它们是人类的至高美德。放弃了骄傲与憎恨就意味着你将为世界的利益而改变自己。表现出骄傲或是憎恨更为高尚;也就是说世界必须为了你的利益而改变。我正在进行伟大的冒险。
哈罗德·劳德
“这是一个神经严重失常的人的作品,”法兰妮说。她感到浑身发冷。
“这与让我们开始卷入这件事的念头是一类的。”拉里赞同道。他迅速地翻到了本子的开头部分。“时间不多了,我们看看它有什么用。”
他们谁也不知道接下来做什么。账本中的东西,他们只看了一些框起来的座右铭,一两个偶尔出现的属于哈罗德特有的错综复杂的句型(似乎像是哈罗德·劳德臆造出来的复合句),但意义都不大。
因此,他们在账本开头看到的话令他们大惊失色。
日记从第一页的顶部写起。上面整洁地标着①。这一页有首行缩进,除了那些框住的座右铭外,这是法兰妮见到的整本中唯一的首行缩进。他们像唱诗班的孩子一样两人一起捧着账本读了第一句话,
法兰妮干涩地小声说“噢!”,她的手轻轻地压到嘴上。
“法兰妮,我们必须带走这本子。”拉里说。
“是……是的。”
“把它给斯图看看。我不知道利奥的话对不对,他们是否站到了黑衣人一边,但最起码,哈罗德精神不正常,非常危险。你也看得出来。”
“是的,”她又说了一遍。她感到浑身软弱无力。这就是日记风波的结局。似乎她早就知道会是这种结果,似乎从她看到那个脏指印的那一刻她就知道了。她必须不断地对自己说不要晕倒,不要晕倒。
“法兰妮?法兰妮?你没事吧?”
拉里的声音仿佛从很远处传来。
哈罗德账本上的第一句话是:
在今年这个愉快的夏天,我最大的乐趣将是杀死斯图尔特·雷德曼先生;说不定连她也杀死。
“拉尔夫?拉尔夫·布伦特纳,你在家吗?喂,喂,有人在家吗?”
她站在台阶上,注视着房子。院子里没有摩托车,只有几辆自行车靠在一边。拉尔夫要是在家,应该听到她了,但是不能忘了还有个哑巴。这个又聋又哑的家伙。你喊破了嗓子他也不会回答一声,但他却在那里。
纳迪娜将购物袋从一只手交到另一只手,试着推了一下门,发现门没有锁。她迈步进了屋里,外面大雾弥漫。她站到了一个小门厅里。有四节向上的楼梯通向厨房,一排向下的楼梯通向地下室——哈罗德说安德罗斯在那里有自己的房间。纳迪娜满脸堆笑地走下楼梯,脑袋里思索着如果他在那里她应该拿什么当借口。
我进来是因为我想你听不到我在敲门。我们想知道包装那两台烧坏的发电机是否需要倒班。布拉德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
下面只有两个房间。其中一个是卧室,简单的如同修道士的小屋。另一间是个书房,有一张书桌,一把大椅子,一个废纸篓,一个书橱。书桌上散乱地摆着些纸张,她随便看了看。大部分她看不出什么意思——她想那应该是某次对话中尼克的话(我想如此,但是难道我们不应该问问他是否有更为简单的方法吗?其中一个写道)。其他的似乎是他自己的备忘录、便条和想法。
其中有的东西让她想起哈罗德账本中被哈罗德自己戏称为“指引美好生活的路标”的座右铭来。
一个写着:
跟格兰讲贸易。我们中有人知道贸易是如何起源的吗?是由于货物缺乏吗?或者市场上一个变化了的角落?技巧。可能是个关键的字眼。如果布拉德·基切纳决定以出售代替赠送会怎么样?或者是医生?我们该付给他什么?唔。
另一个写着:
社会保障是双向的。
还有一个写着:
我们每次讨论完法律后我都要整晚地做关于硕尤的噩梦。亲眼目睹他们死去。目睹奇尔德雷斯将晚餐扔得满屋都是。法律啊,法律,我们该对该死的法律怎么办?处以死刑。现在有一个可笑的想法。布拉德开始供电后,再过多久,别人就会让他安装一个电椅?
她勉强地将视线从桌上的废纸中移开。浏览一个只会用笔记下思想的人留下来的纸张是件令人着迷的事情(在大学时,她的一个教授常说没有语言的表达,思维的过程永远不会完整。),但是她下到这里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尼克不在这儿,这里没有人。逗留太久对她没什么好处。
她回到了楼上。哈罗德曾告诉她说,她们可能会在起居室里开会。这是一间大的起居室,地上铺着紫红色的长毛绒厚地毯,一个石头烟囱一直通到房顶的独立式壁炉占去了屋子的首要位置。整个西面的墙是玻璃做的,可以看到整个弗拉蒂龙斯。这使她感到自己如同一只趴在墙上的虫子,整个暴露在外面。她知道玻璃墙的外表面是经碘化处理的,外面的人只能看到镜子般的反射效果,但心理作用还是让她感觉完全暴露在外面。她想快点结束。
在屋子的南边,她找到了要找的东西,一个拉尔夫没有清理干净的大壁橱。衣服挂在最里头,角落里有一堆乱糟糟的鞋子和手套,还有一些只有3英尺高的冬天穿的毛料衣服。
她麻利地将食品和其他东西从购物袋中取了出来。这些都是用来伪装的,只有薄薄的一层。在罐装番茄酱和沙丁鱼下面是装在普泼牌鞋盒子里的炸药和步话机。
“如果我把它放到壁橱里,它还能有用吗?”她出发前曾问道,“外面的墙不会阻碍爆炸吗?”
“纳迪娜,”哈罗德当时答道,“我没有理由认为这个装置会不起作用。如果它启动了的话,它将把整个房子以及周围的东西炸到山上去。你认为他们开会前不会注意哪里,就把它放在哪里。壁橱就很好。外面的墙会被炸成碎片。我相信你的判断力,亲爱的。这将跟过去那个裁缝与苍蝇的民间故事一样。一下炸死7个人。只不过这一次,我们对付的是一伙政治臭虫。”
纳迪娜把鞋和围巾推到一边,垒了一个洞,将鞋盒子放了进去。她将鞋和围巾盖到了上面,然后离开了壁橱。不管怎样,一切就绪。
她迅速离开了房子,没有回头看,试图不理会那个永不沉默的声音。那个声音现在让她回到房子里,拔掉雷管和步话机之间的电线,告诉她在她被这一切逼疯之前放弃行动。因为其实不久的将来等待着她的不就是精神失常吗?距现在可能不到两个星期了!神经错乱不就是合乎逻辑的最终结局吗?
她将装着食品杂物的包放到了摩托车的车筐里,发动起马达。在她骑车离开的整个过程中,那个声音一直在萦绕:你不准备把它留在那里,是不是?你不准备把那枚炸弹留在那里,是不是?
在一个已经死了那么多人的世界里……
她转了一个弯,几乎看不清眼前的路。泪水开始模糊她的双眼。
……最大的罪孽就是夺去一个人的生命。
那里有7条性命。不,还不止,因为委员会将要听取几个小组委员会负责人的报告。
她停在巴塞利街和百老汇街的拐角处,打算调头返回去。她全身在发抖。
她根本无法向哈罗德解释清楚后来发生的一切——事实上,她甚至没有试过。这是即将到来的恐怖的前兆。
她感到黑暗慢慢逼近她的视野。
黑暗如同一个缓慢放下的黑色帷幕随着狂风舞动。有时风特别大,帷幕飞舞得特别起劲,于是她便能够透过帷幕的褶边看到一点亮光,看到一点这个荒废的交叉路口。
黑暗慢慢地吞噬她的视线,不久她便迷失在黑暗中。她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甚至什么也感觉不到了。纳迪娜的本我,她的思想,飘到了一个如海水,如羊水般的温暖的黑茧中。
她感到他正在慢慢地逼近她。
她想放声尖叫,但嘴里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渗透:熵。
她不知道这两个词放在一起是什么意思;她只是知道它们是对的。
这与以往她的任何感觉都不同。后来她想用比喻描述这种感觉,但又一个个否定了:
你正在游泳,突然在温暖的水中,你踩到了刺骨冰凉的水里。
你被注射了麻醉药,牙医在给你拔牙。牙被拔了出来,你一点不痛。你将血吐到白色的搪瓷盆中。牙床上出现了一个洞;你被凿了一个洞。你可以把舌头伸到洞中,而一秒钟前你身体的一部分还活在那里。
你盯着镜子中自己的脸。你盯着看了很长时间。5分钟,10分钟,15分钟。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你恐惧地看到脸在改变,变成一张狼脸。你变成连自己都认不出的陌生人,一个涂满橄榄油的德国童话中的幽灵,一个苍白肤色,红眼睛的精神错乱的吸血鬼。
其实这些比喻中哪个都不是,但是有点相同的味道。
黑衣人进入了她的躯体,他是冰冷的。
当纳迪娜睁开双眼时,她第一个念头就是她在地狱里。
地狱是苍白的,与黑衣人的世界相反。她看到了白茫茫的一片虚无。这是白色的地狱,到处都是。
她盯着这团白色(不可能看到里面去),迷茫而痛苦,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感觉到两腿间的摩托车车架,感觉到有了另一种颜色——绿色出现在视野边缘。
她使劲从呆滞的状态回过神来。她望了望四周。她的嘴角在微微地颤抖;她的双眼呆滞,被恐惧麻痹了。黑衣人已经进入到她的躯体中,弗拉格已经附到了她的身上,他驱走了她的五种感官,现在她只剩下一个躯壳。他控制着她,像一个人驾驶着一辆车。他要把她带到哪去呢?
她的目光扫过那片白色,看到那是一块巨大的电影银幕,背景是雾蒙蒙的天空。拐了个弯,她看到了一个快餐店。店面被刷成了鲜亮的粉红色,前面写着“欢迎来到假日双人房!在今晚的星空下享受娱乐。”
在巴塞利街与百老汇街交汇处黑暗降临到她头上。现在她骑在第28号大街上,几乎出了市区快到朗蒙特了。
他还在她的躯体里,深深地扎在她的头脑中,就像贴在地上的凉黏液一样。
她被柱子包围着,钢柱子,像在站岗的哨兵,每根都有5英尺高,每根安装有一套扩音装置。柱子的底座铺有砾石,小草和蒲公英从砾石中窜出来,她想“假日双人房”从6月中旬以来没有多少住客。所以可以说对此处的娱乐圈而言,这个夏天是死去了。
“我为什么要来这儿?”她小声说。
这只不过是自语;她没有期待答复。所以当有声音答复她时,她从喉咙中发出惊恐的尖叫。
所有的扩音器立刻都从柱子上掉下来,落到了散落着草籽的砾石上。跌落的声响巨大而猛烈——像死尸砸到地上的声音。
“纳迪娜,”那个声音刺耳地叫着,那是‘他’的声音。她大声尖叫起来。她把手抬起来,手掌贴到了耳朵上,但却无法挡住那个巨大的充满可怕快感和欲望的声音。
“纳迪娜,纳迪娜,哦我是多么爱纳迪娜,我的宠物,我的美人?”
“住嘴!”她提高嗓门尖叫着,但与那个巨大的声音相比还是小的可怜。过了一会儿,那声音真的停了。四周一片寂静。落在地上的扩音器在砾石地上望着她,像巨大的昆虫皱皱的眼睛。
纳迪娜的手慢慢地从耳朵上滑下来。
你发疯了,她安慰自己说。这就是全部。紧张的等待……哈罗德的游戏……最后放置炸药……所有这一切最终把你逼到绝境,你已经疯了。或许这样更好。
但她没有发疯,她知道这点。
这比疯了更糟。
似乎为了证明这一点,扩音器又响了起来,声音严肃而谨慎,就像校长通过学校的内部喇叭向一群合伙做了坏事的学生训话一样。“纳迪娜,他们知道。”
“他们知道。”她如鹦鹉学舌般重复着。她不能肯定他们是谁,或者他们知道什么,但她非常清楚这是不可避免的。
“你很愚蠢。上帝喜欢白痴;我不喜欢。”
这些话在傍晚时分响起,传向远方。她的衣服湿漉漉地贴着皮肤,头发稀疏地贴在她苍白的面颊上,她有些发抖。
愚蠢,她想。愚蠢,愚蠢。我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我想,我想它意味着死亡。
“他们全都知道……除了那个鞋盒子。炸药。”
扩音器。到处都是扩音器,在白色的砾石地面上看着她,从雨中合上了的蒲公英丛中窥视她。
“到日出剧场去。待在那里,直到明天晚上。直到他们开会。然后你和哈罗德才可以过来。到我这里来。”
现在纳迪娜心里充满了单纯而强烈的感激之情。他们很愚蠢……但是他们又得到了一次机会。他们十分重要,以至他亲自干预。很快她将和他在一起……然后她将会发疯,她很清楚这一点,那时一切都无所谓了。
“日出剧场可能太远了,”她说。她的声带受伤了,只能发出沙哑的声音。“可能太远了……”离哪儿太远了?她思索着。噢!噢对了!“离步话机太远了。离信号太远了。”
没有人回答。
砾石地上的扩音器仰望着她,有好几百个。
她扳了一下摩托车的启动器,车发动起来了。回音让她本能地缩了一下头。这种声音听起来像来复枪。她想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远远地离开那些盯着她的扩音器。
必须离开。
在转弯的时候她失去了平衡。如果是在铺筑的路面上她可以把车控制的很好,但是在松散的石子路面上摩托车的后轮很容易打滑,她狠狠地摔到了地上,嘴唇咬破了,脸颊也受了伤。她爬了起来,眼睛睁得大大的,充满了痛苦,继续骑着车。她全身都在发抖。
现在她骑进了一条巷子里,汽车要进入“免停车”的露天影院就得从这种小巷开进去。检票处就在她前面不远处,看起来像个小收费亭。她准备出去,离开这里。
在她的身后,数百个扩音器一起响了起来,现在这个声音在唱歌,没有曲调的歌声令人恐怖:“我即将见到你……在所有过去熟悉的地方……我的心拥抱……永远……”
纳迪娜用她刚刚变得沙哑的嗓子尖叫着。
接着传来一阵刺耳,可怕的格格笑声,沉闷,没有生气,仿佛要充满整个世界。
“好好干,纳迪娜,”那个声音说道。“好好干,我的心上人,我亲爱的。”
她上了路,调过头来朝博尔德以最快的速度奔驰去,将断断续续的声音和扩音器都抛在了后面……但却永远地记在了心里。
她在汽车站的拐角等着哈罗德。当他看到她时,他的脸呆住了,一下变得惨白。
“纳迪娜……”他轻声说。午餐盒从他手上掉了下去,吧嗒一声掉到地上。
“哈罗德,”她说,“他们知道。我们必须……”
“你的头发,纳迪娜,噢我的天啊,你的头发……”他脸上似乎只剩下了眼睛。
“听我说!”
他努力控制住自己。“好吧,怎么了?”
“他们去了你的家,发现了你的本子。他们把本子带走了。”
哈罗德的脸上的表情极其复杂:愤怒,恐惧,羞愧。接着它们一点一点地消失,像从深水中浮起来的可怕的死尸一样,一种僵硬的狞笑浮现在哈罗德的脸上。
“谁?是谁干的?”
“我不全清楚,不过没关系。法兰妮·戈德史密斯是其中的一个,这我敢肯定。可能另外还有贝特曼或是安德伍德。我不知道。但他们会来找你,哈罗德。”
“你是怎么知道的?”他粗暴地抓住她的肩膀,想起来她曾将账本放回到壁炉下面。他像晃布娃娃一样地摇着她,但纳迪娜一点都不怕地看着他。在这漫长的一天中,她已经经历了远比哈罗德·劳德更可怕的事情。“你这个婊子,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他告诉我的。”
哈罗德的手放了下来。
“是弗拉格?”他轻声道。“是他告诉你的?他对你说的?他的话让你这样了?”哈罗德的狞笑极其恐怖,像马背上死神的狞笑。
“你在说什么?”
他们站在一家食杂店的旁边。哈罗德又一次抓住她的肩膀,让她转过身去面对玻璃。纳迪娜望着她的影子很久很久。
她的头发变白了。完全白了。没有留下一丝黑发。
噢我多么愿意爱纳迪娜啊。
“来吧,”她说,“我们必须离开城市。”
“现在?”
“天黑以后。现在我们要躲起来,带上路上用的露营具。”
“向西吗?”
“不。明晚以后才向西。”
“也许我不想去任何地方。”哈罗德轻轻地说道。他还在看着她的头发。
她把他的手放到自己的头发上。“太晚了,哈罗德。”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