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露西·斯旺醒来时,腕上的女表指向11点15分。西方——落基山脉中有无声的电闪,她怀着几分敬畏把时间校准。此次旅行之前,她从未到过费城西部,虽然她的内兄曾在那里住过。
双人睡袋半边空着;这是她醒来的原因。她想出去转一圈儿再回来睡觉——他准备好了,也会回来睡的——她起身朝他可能会在的地方走去,就在营地西面。她蹑手蹑脚地走着,没有惊醒任何人。当然,贾奇除外;他的表差10分到12点,贾奇·法里斯值夜时,没看过他打盹儿。这个贾奇已经70岁了,他是在乔利埃特加入到他们其中的。现在,他们共有19个人,15个大人,三个孩子,还有乔。
“露西?”贾奇说,他压低了声音。
“嗯。你看到……”
低声笑了一下。“当然看到了。他上了高速路。昨天和前天晚上去的老地方。”
她走近了一些,看到他大腿上摊着一本圣经。“贾奇,再看下去,你会弄坏眼睛的。”
“没关系。星光是读圣经的光源。也许是唯一的。这段怎么样?‘世上的男人哪个没有约定的时间?谁的日子不像是雇员的日子?奴仆热切盼望天黑,雇员渴望工作报酬:所以我也要争得几个月,满足虚荣心,而乏味的夜晚才属于我。当我躺下又起来时,夜晚是不是已经消逝?我反反复复地折腾,直到黎明时分。’”
露西不是很感兴趣。“真的不错。贾奇。”
“谈不上好,是说约伯。《约伯传》里没什么特别精彩的,露西。”他合上圣经,“我反反复复地折腾,直到黎明时分。露西,那是你的男人:那是拉里·安德伍德。”
“我知道,”她说着,叹了口气。“现在要是能知道他怎么回事就好了。”
贾奇也是满腹狐疑,但没再说什么。
“不会是梦,”她说,“没有人再做梦了,除了乔。但乔……跟常人不一样。”
“是的。是不一样。可怜的孩子。”
“现在,每个人都很健康。至少从沃尔曼夫妇死了之后。”
贾奇加入他们两天后,一对自称是迪克和萨莉·沃尔曼的夫妇也加入到拉里他们这支各色人混杂的幸存者大军中。露西想,一个男人和他的妻子绝对逃不过流感,怀疑他们是按习惯法结合的,并且没多长时间。他们40多岁,显然非常相爱。一个星期前,在那位老妇人位于赫明福德的家中,萨莉·沃尔曼病倒了。他们一群人在那儿呆了两天,束手无策地等着她要么有所好转,要么死去。她终于还是死了。迪克·沃尔曼仍跟着他们,却像变了个人——沉默寡言、若有所思,而且总是无精打采。
“他有点儿想不开,是不是?”她问贾奇·法里斯。
“拉里这个人觉得自己大器晚成,”贾奇清了清嗓子说,“至少他给我的印象是这样的。这样的人总是缺乏自信,他们对课本上的优秀公民准则奉若神明:有信仰却不狂热;尊重事实,却不盲从;不爱揽事,可一旦受任于身却很少推辞。他们是民主国家最理想的领袖,因为他们不会争权夺势。恰恰相反。当出了问题……当一个什么沃尔曼夫人死了……
“可能是糖尿病吗?”贾奇话锋突然一转,“我想可能是。皮肤青紫,急性休克……有可能,有可能。如果是这样,那她的胰岛素呢?难道她是自杀?”
贾奇不知不觉地陷入沉思,双手托着下巴,样子像一只正在孵蛋的黑羽猛禽。
“你刚才说出了什么问题。”露西轻声地提示他。
“当出现问题时——比如死了一个萨莉·沃尔曼,或者由于糖尿病,或是由于内出血或是由于别的什么原因——像拉里这样的人往往要自责。这类过于崇拜公民课本的男人罕有好结果。梅尔文·珀维斯。30年代联邦调查局高级调查员,1959年用自己的手枪自杀。林肯遇刺时已经是一个患有精神衰弱症的早衰老人。我们习惯于一个月一个月地,甚至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地从电视上看着总统在我们眼前衰老——当然,尼克松除外,他在权力的大道上飞黄腾达,就像一只吸足了血的蝙蝠。里根,他看起来有点儿太傻了才没有变老的。我想,杰拉尔德·福特也是如此。”
“我想还有其他的原因。”露西悲伤地说。
他看着她,目光带着疑问。
“怎么样了,我反反复复地折腾,直到黎明时分?”
他点点头。
露西说,“对坠入爱河的男人绝好的描述,是不是?”
他看着她,奇怪她怎么知道他不想说的事。
露西耸耸肩,露出一丝苦笑。“女人都知道,”她说。“女人总是无所不知。”
没等他开口,她已经转身向公路走去,拉里可能正坐在那想着纳迪娜·克罗斯。
“拉里?”
“在这儿,”他简短地说。“你来做什么?”
“我感冒了,”她说。他正两腿交叉地坐在路肩上,似乎在沉思。“给我点地儿坐,好吗?”
“没问题。”他向旁边挪了一下。虽然白天就要过去了,马路上的砾石仍保存着白天的余温,她坐了下来。他伸出一只胳膊抱住了她。露西估计,今晚他们正位于博尔德东部50英里远的地方。如果他们明天9点左右上路的话,能在博尔德自由之邦吃午饭。
电台中的男人称之为博尔德自由之邦;他叫拉尔夫·布伦特纳,他说(略微有点儿局促),“博尔德自由之邦”几乎是一个电台呼语,但露西就是喜欢这个地名本身,喜欢听这个名字。它听起来很纯正。像一个新的起点。而纳迪娜·克罗斯带着近乎宗教的狂热心仪这个地名,好像它是个符咒一样。
拉里、纳迪娜、乔和露西到达斯托威顿三天后,发现传染病中心已经空无一人,纳迪娜曾建议,找一个民用电台,调到14频道。
拉里全心全意地接受了这个主意——露西想,他一向对她的主意全盘接纳。她根本就不了解纳迪娜。拉里迷上了她,这显而易见,但纳迪娜除了每日例行公事外,并不想过多地和他打交道。
不管怎样,电台的主意还算好。纳迪娜曾经说,这是探寻其他团体位置和约定汇合时间、地点的最便利方式。
他们一帮人为此展开了艰难的讨论,那时,他们已经是6个人了,新加入的马克·泽尔曼,他曾是纽约州北部的一名焊工,还有劳里·康斯特布尔,一个26岁的护士。这次艰难的讨论还谈到了令人不安的做梦问题。劳里一上来就反对明确的目的地。他们正在跟随足智多谋的哈罗德·劳德,前往内布拉斯加。他们当然会那样做,出于同一个理由。梦境的力量实在太强大了,无法抗拒。
在做梦的问题上来来回回几个回合之后,纳迪娜已经歇斯底里了。她从未做过梦——再重复一遍:没做过那该死的梦。如果其他人想互相尝试自我催眠的话,那很好。只要有继续向内布拉斯加推进的合理理由,比如在斯托威顿落脚时的迹象,那也很好。但她希望别人理解她,她不会听信那些虚无飘渺的胡言乱语。如果对他们来说什么都一样,她宁可相信电台,而不是幻觉。
马克冲着纳迪娜那张紧张严肃的脸投去一个友好的微笑,说,“如果你不做梦,为什么昨晚说梦话把我吵醒?”
纳迪娜的脸变得像纸一样白。“你是说我是个撒谎的人?”她几乎叫了起来,“如果你说的是这个意思,我们两个中最好有一个马上离开!”乔向她身边凑了凑,小声发着牢骚。
拉里赞成电台的主意,于是结束了争论。然后,大约在上个星期,他们开始收听广播,不是来自内布拉斯加的(甚至在他们到那儿之前,这个地方就被放弃了——梦里是这样的,甚至从那时起,梦已经渐渐淡化,不再迫切了),而是来自博尔德、科罗拉多这些地方的,在西部600英里更远处——信号出自拉尔夫的强大的发射器。
露西仍能记得当时的喜悦和每个人听到拉尔夫·布伦特纳慢吞吞的话音时欣喜若狂的面孔,他的俄克拉荷马口音,带着鼻音从静电中传出:“这里是拉尔夫·布伦特纳,博尔德自由之邦。如果听到,在14频道上答复。重复一遍,14频道。”
他们能够听到拉尔夫,但没有足够强大的发射器答复,那时没有。但他们已经靠得更近,而且自从第一次发射信号、他们找到了那位老妇人,名字叫阿巴盖尔·弗里曼特尔(但露西本人一直叫她阿巴盖尔妈妈),她的那部分人是第一批到达的,此后,人们陆续赶到,有时两三个人,有时多达30人。今晚,当他们一来一回喋喋不休时——他们自己的电台信号现在可以比较容易地被接收到——已有350多个人——他们这批人会一直向400人发展。
“你一声不响地在想什么?”露西问拉里,把手放到他的胳膊上。
“我在想那块表!资本主义的灭亡,”他说,指着她戴的脉冲星牌女表。“它一向是根源、贪婪或是死亡的象征——贪婪是造成最根深蒂固的制度灭亡的原因,最终以红色、白色和蓝色的卡迪拉克和脉冲星表结束。现在,是真正的民主。美国女人可以拥有脉冲星数字表和蓝色貂皮大衣。”他大笑。
“也许,”她说,“拉里,我要告诉你一些事。我可能对资本主义知之甚少,但我知道关于这块值千把元的脉冲星表的情况,它不是很好。”
“不好?”他看着她,吃了一惊,笑了起来。可能有点儿不好,但可是地地道道的名表。她喜欢看他笑——为她而笑。“有什么不好?”
“因为没有人知道几点了,”露西轻快地说,“四五天前,我依次问过杰克逊先生、马克和你。你们都告诉了我不同的时间,还都说你们的表至少停过一次……还记得他们记录世界时的地方吗?我有一次在医生的诊所里看到过一篇有文章。真是妙极了。他们把时间精确到微微秒。他们有钟摆、太阳钟和各种仪器设备。我现在有时还想那个地方,太让我疯狂了。那里所有的钟必须停下,我有一块价值1000美元的脉冲星表,是我从一家珠宝店搜到的,但它却不能像想象的那样把时间保持在太阳秒的精度上。全都因为流感。该死的流感。”
她静了下来,俩人一起坐了一会儿,相对无言。然后,拉里指着天空。“看那儿!”
“什么?哪里?”
“正上方3刻高度。现在是2刻高度。”
她朝天上看着,但没有看到他手指的地方是什么,直到他用热手按住她脸的两侧,将它倾斜到天空1/4弧的地方。然后,她终于看到了,她的呼吸几乎屏住了。一道亮光,星光般的明亮,却一闪也不闪。它自东而西飞快地划过了苍穹。
“上帝,”她大叫到,“一架飞机,是不是,拉里?一架飞机?”
“不是。一颗地球人造卫星。它一圈又一圈地绕着,下次到那儿的周期可能是700年。”
他俩坐着,目不转睛地看着它,直到它消失到落基山脉的巨大山体后,再也看不到了。
“拉里?”她温柔地说,“为什么纳迪娜不承认做梦的事?”
明显可以感觉他僵住了,让她感觉还是不说出来的好。但现在她已经说了,她决心继续下去,除非他完全打断她。
“她说她从不做梦。”
“她的确做过,因此——马克说的对。她一直在说梦话。一天晚上她说的声太大,把我都吵醒了。”
现在,他把目光转向了她。过了好一会儿,他问,“她都说了什么?”
露西回想着,尽量不出错。“她在睡袋里翻来覆去,一遍又遍地说着:‘不,太冷了,不,你这样做,我受不了,实在太冷了,太冷了。’然后,她开始揪自己的头发。她在睡梦中开始揪自己的头发。还呻吟着。让我直起鸡皮疙瘩。”
“露西,人可能有梦魇。那不意味着这些都是关于……嗯,关于他。”
“天黑后最好别说‘他’说得太多,好吗?”
“最好,是的。”
“拉里,她那样子有点让人捉摸不透。你懂我的意思吗?”
“是的。”他懂。尽管她坚持说自己没做过梦,但当他们到达赫明福德的老妇人家时,她的眼睛下面出现了棕色的眼袋。一头浓密的秀发也明显地白多了。而且,如果你碰到她,她就会跳起来。她因痛苦而变得畏畏缩缩的。
露西说,“你爱她,是不是?”
“噢,露西!”他带着责备的口吻说。
“不,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她看到他的表情,猛烈地摇着头,“我不得不这样说。我看到你看她时的眼神……以及有时她看你的眼神,你忙其他事的时候,那就……就没事儿。拉里,她爱你。但她害怕。”
“害怕什么?害怕什么?”
他记起他试图向她求爱的那一次,那是在斯托威顿惨败的3天后。从那儿以后,她变得安静了——偶尔仍很快乐,但现在,她显然是在强颜欢笑。那天,乔已经睡着了。拉里走过去,坐在她身边,他们聊了会天儿,不是关于他们目前的处境,只是些陈年旧事,一些无关痛痒的事。拉里想吻她。她把他推开了,把脸转了过去。他又试图吻她,动作既粗鲁又温柔,极想得到她。就在那一刻她向他屈服了,并告诉他会是个什么样子,如果……
然后,她挣脱了他,移到一边去了,她的脸色苍白,双臂交叉地抱在胸前,双手托着双肘,头低着。
“拉里,不要再那样做了。求你了。不然,我就带乔离开。”
“为什么?纳迪娜,为什么?这有什么了不得的?”
她不回答。只是低头站着,眼下方已经开始有棕色的阴影。
“如果我能告诉你,我会告诉你的,”她最后说,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曾经有一个女朋友,有点儿像她,”露西说,“在我上高中的时候。她名叫约琳,约琳·马乔斯。约琳没上高中。她中途退学,嫁给了他的男朋友。他在海军服役。他们结婚的时候,她就怀孕了,但后来流产了。他丈夫经常出海,而约琳……喜欢社交活动。她喜欢那样,她丈夫是个十足的醋坛子。他告诉她,如果发现她在他背后捣鬼,他就扭断她的胳膊,打烂她的脸。你能想象那样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吗?你丈夫每次回家说:‘好,亲爱的,我现在要出海了,吻我一下,然后咱们俩在床上温存一会儿,顺便说一声,如果我回来,有人告诉我你一直在鬼混,我会扭断你的胳膊,打烂你的脸。’”
“是的,这不大好。”
“所以过了一段时间,她遇到了一个叫赫布的家伙,”露西说,“他是伯灵顿中学的体育助教。他们偷偷摸摸地鬼混到一起,总是提防有没有人在背后监视他们,我也不知道他丈夫是否安插了什么人暗中监视他们,但过了一段时间,大家相安无事。这样又过了一段时间,约琳真的变得古怪起来。她总是想,街角等公共汽车的某个男人就是他丈夫的一个朋友。或者在某个汽车旅馆登记时站在她和赫布后面登记的推销员也是。她想即使这个汽车旅馆位于纽约州以南的某个地方,也不能排除这个可能。甚至是给他们指出野餐地点的警察。这样发展下去实在太不好了,当门被风砰地吹响,她也会发出几声尖叫,每次有人上楼,她都会跳起来。那时,她住的地方被分隔成7间小房,所以总是有人上楼来。赫布害怕了,离开了她。他倒不是怕约琳的丈夫——而是怕她。这样,就在她丈夫休假回来之前,约琳得了精神分裂。这全都因为她希望多爱一点儿……还因为他是个疯狂的醋坛子。拉里,纳迪娜让我想起了这个女孩。我觉得她很可怜。我想我是不大喜欢她,但我确实觉得她很可怜。她看起来吓人。”
“你在说纳迪娜怕我,就像那个女孩怕他丈夫一样?”
露西说:“也许。我要告诉你——不管纳迪娜的丈夫在哪,反正不在这儿。”
他有点儿不自然地笑了笑。“我们应该回去睡觉了。明天事儿还会很多。”
“好的。”她说,想着他根本一个字不明白自己说的话。突然,她的眼泪夺眶而出。
“嘿,”他说,“嘿。”他想搂着她。
她把他的胳膊推开。“你正在得到你想从我这得到的东西;你没有必要那样做!”
“露西,我可从未扭过你的胳膊,”他阴沉沉地说。
“噢,你真是太傻了!”她哭着叫道,并捶着他的大腿,“拉里,为什么男人都那么傻?你所看到的都是用白纸黑字写出来的。是的,你是从未扭过我的胳膊。我也从未喜欢过她。你能扭住她的胳膊,而她仍可能蔑视你,盘着她的双腿,无动于衷。男人们都会有像我这样的姑娘的名字;他们把名字写在浴室的间壁上,我听说过。但所有的一切,都需要某个人的温暖,需要温暖的感觉。需要爱情。这难道不好吗?”
“好。好,不坏。但露西……”
“但你不相信,”她轻蔑地说,“所以,你继续追求细高个儿的苗条小姐,同时还在太阳下山的时候和露西拉拉扯扯。”
他静静地坐着,点着头。这是真的,字字句句都属实。他太累了,简直是身心疲惫,以致不想反驳她。她似乎也看出来了;她的脸缓和下来,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胳膊上。
“拉里,如果你追到她,我第一个给你送花。我一辈子都不会记恨谁。只是……将来不要太失望了。”
“露西……”
她的声音陡然提高,生硬而且格外有力,此时,他的胳膊直起鸡皮疙瘩。“我突然想,爱是非常重要的,只有爱才能让我们度过难关,仇恨是没有意义的。”她的话音降了下来。“你是对的。太晚了。我们回去睡觉吧。来吗?”
“好的,”他说,当他俩站起来的时候,他未加思索地将她搂在怀中,热烈地吻着她。“我尽我所能地爱你,露西。”
“我知道,”她说,脸上露出一丝疲惫的笑容。“我知道,拉里。”
这次,当他搂她的时候,她没再把它推开。他们一起走回营地,羞羞怯怯地作爱后,睡了。
拉里·安德伍德和露西·斯旺返回宿营地约摸20分钟后,也就是他们作过爱睡着后10分钟,纳迪娜像猫一样在黑暗中醒来。
有人需要我,她一边想,一边听着心脏的血液在慢慢流淌。她的一双黝黑的大眼睛向上凝视着一棵愉树,树的枝丫向上伸着,树影都快要接上天了。是的。有人需要我。真的。但……未免太残酷了。
她6岁那年,父母和弟弟死于一次交通事故;那天,她没有跟他们一起去看姑妈和姑父,而是留下来和同街的一个小朋友一起玩。不管怎么说,他们最喜欢弟弟,她能够记起来。弟弟不像她,她是4岁零半个月从孤儿院偷来的小家伙。弟弟的出身非常清白。他们自吹弟弟是他们亲生的。但纳迪娜永远属于纳迪娜。她是大地的孩子。
那次事故后,她便和姑妈、姑父住在一起,因为他们是她仅有的两个亲戚。那是东部新汉普郡的白山山脉。她记得他们曾带她从高速路骑车爬上华盛顿山,为她庆祝8岁生日,因为海拔高,她流了鼻血。姑妈和姑父太老了,她16岁的时候,他们已经50多岁了,那一年,她像小鹿一般轻快地跑过月下湿漉漉的草地。那是一个爱情的夜晚。如果那个男孩追上她,她就会给他属于她的任何奖赏,他追得上她与否,有什么要紧?他们跑着,这难道不是重要的事吗?
他没有追上她。慢慢地一片云遮住了月亮。露水变得又湿又冷,令人不快,甚至令人害怕。
她的未婚夫、她梦中的白马王子那时候在哪儿?在哪一条街道上,在哪一条乡间小路上,自己走到郊外的黑暗处,传来鸡尾酒碰杯的刺耳声音,将这个世界打碎成清脆、明智的几块?哪一阵冷风是他带来的?他那磨破的帆布包里装了多少只雷管?当她16岁的时候,谁知道他的名字?他有多大?他的家曾经在哪儿?是什么样的妈妈将他送到她的怀中?她仅仅肯定他和她一样也是个孤儿,他的时代就要到来。他总是走在还未建成的路上,而她偶尔也曾踏在同一条路上。他们相会的地点在前方很远的地方。她知道他是一个美国人,牛奶和苹果派更合他的口味,欣赏那种家庭式美丽的红方格色织布。他的家在美国,他回家的路很隐秘,高速公路若隐若现,地铁的方向写在诗歌里。他是另一个男人,另一张面孔,一个黑衣人,他的脚步声在夏夜芬芳的路上回想。
有谁知道她的白马王子什么时候到来?
她等着他,保持着处女之身。16岁时,她几乎是迫不得已,又上了大学。那些追她的男孩子都走了,气恼而迷茫,就像拉里目前的样子,她深感需要抉择,某种前生注定的感觉,神秘的相会地点。
博尔德是路的分岔点。
时间临近了。他呼唤她,乞求她来。
大学毕业,她便埋头工作,和另外两个女孩子合住一间租来的房子。两个什么样的女孩子?嗯,她们总是时来时去。只有纳迪娜常住,她很高兴她的室友带来的年轻男子,但她从未有过自己的男孩子。她想他们议论过她,叫她待字闺中的老处女,也许甚至猜想她是可能是个谨小慎微的同性恋者。这不是真的。她只是……
一个处女。
待字闺中。
有的时候,她觉得好像要出现转机。一天结束时,她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收拾东西,突然她会停下来,眼睛发出柔和的光,留心看着,手里面忘了拿着一个玩偶盒。那时,她会想:要发生转机了……要刮起一阵大风了。有的时候,当她有了这种想法,她会发现自己在转头看,好像有东西在追逐她。然后突然就不想了,她会不自然地笑笑。
她16岁那年,头发开始变得灰白,那一年,有人追她,但没追上——起先只是几绺儿,夹在一头乌黑的秀发中显得触目惊心,不是灰白色的,不是,不是这个字眼儿……白色,是白色的头发。
数年后,她参加了一个在大学生联谊会会堂举行的聚会。灯很暗,过一会儿,人们三三两两地散去。许多女孩——纳迪娜也在其中——前一天晚上就从学生宿舍登记离开。她满想坚持到底——可总有东西隐藏在年年岁岁之下,使她欲前又止。第二天,在7点钟的冷光之下,她在宿舍浴室的长镜中发现自己又长了白发,像是一夜之间的事——当然,这不可能。
就这样平平淡淡地又过了几年,这其中曾经有过感情,是的,感情,有时,在坟墓般的夜晚,她又冷又热地醒来,浑身被汗水浸透,令人愉快的是自己还活着,并意识到自己在床上。早上,她会去镜子跟前,想象着她会看到更多的白发。
在那些年,她外表看来只是纳迪娜·克罗斯:甜美可爱、喜欢孩子,工作出色,孑然一身。如果是过去,这样一个女人在社区内会引起人们的议论和好奇,但时代不同了。她的容貌如此出众,似乎唯有如此才显得合情合理。
如今,时代又要变了。
现在,变化就要发生,在梦中,她开始认识她的未婚夫,对他有了一点了解,虽然她从未与他谋面。他就是她一直等待的那个人。她想走近他……但又不想那么做。她注定是他的,但他令她胆战心惊。
然后,乔出现了,之后是拉里。事情因此变得异乎复杂起来。她开始感觉像一个在栏索内激战的职业拳击手。她知道,她的清白和贞洁对黑衣人最重要。如果她让拉里占有了她(或者是让任何人占有了她),黑衣人的魅力就会消失。而她对拉里非常倾心。她开始非常斩钉截铁地想让他占有她——这次,她决心坚持到底。让他占有她,让它结束,让一切结束。她太累了,而拉里是合适的人选。她等另一个人太久了,这么多年都过得枯燥无味。
但拉里并不合适……或者一开始似乎是这样。她不屑一顾地将他最初的优势抖落在一边,就像一匹母马用尾巴甩掉一只苍蝇。她记得她曾想过:如果这里的一切都是“他”的,谁又能指责我拒绝拉里的请求呢?
她还是跟了“他”。那是事实。但她一直渴望接触其他人,不只因为乔,而且因为她几乎到了抛弃这个孩子,独自一人向西去寻找那个男人的地步。只是由于这么多年形成的对由她照养的孩子的根深蒂固的责任感才使她没有那样做,她的常识也知道,对乔撒手不管,他会死的。
在一个死了么多人的世界里,再多丧失一条性命无疑是罪孽深重。
所以她跟随了拉里,有了他毕竟比无依无靠好。
但事实证明,拉里比无依无靠要复杂得多——他能令人产生错觉(甚至是对他自己),就像一汪水,看似很浅,只有一二英寸,但当你把手放进去时,你会突然发现从胳膊一直湿到肩膀。他认识乔的方式是一回事。乔对他产生好感的方式是另一回事,她本人对乔和拉里之间日益增进的关系感到嫉妒也是另外一回事。在摩托车销售商那儿,拉里把赌注全押在了这个男孩的双手手指上,他赢了。
如果他们不是全神贯注在汽油箱盖上,他们会看到她吃惊地张着嘴。她站在那儿看着他们,吓得一动不动,她凝视着那根闪亮的金属撬杠,等着它发出第一声震颤,然后渐弱。结束后,她才意识到她一直等着发出叫声。
然后,盖子掀起来,翻了下去,她才感觉自己判断失误,不仅很严重,而且是根本性的。
她因此觉得乔比自己强,他虽然没有受过专门训练,但反应却十分敏捷。事后的反思使她认识到这是多么重要的一段插曲啊,多么短促又多么和谐地勾勒出拉里与乔之间这种关系。这种关系的核心是什么?
嗯,当然是依赖关系——还有其他什么东西能让她浑身突然感到嫉妒的烦躁与不快吗?如果是乔依赖拉里,那会是正常也能令人接受的一码事。让她感到心烦意乱的是拉里也依赖乔,是以一种她不知道……而乔却知道的方式需要乔。
她对拉里的人品判断有误吗?她想现在的回答是肯定的。他表面看来精力充沛而且自私自利,这只是一种假相,由于过分伪装正一点点被识破。他带着那么多人一起踏上这次的漫漫旅途的事实就证明了他的决心。
结论似乎明朗了。她的潜意识中希望拉里占有她,虽然她的一半已托付给另一个男人……而且,向拉里示爱就像是永远地扼杀了那一半一样。她敢肯定自己不会那样做的。
目前,她是唯一梦到黑衣人的人。
一开始这梦惊扰了她,后来使她感到恐惧。仅仅跟乔和拉里交流感觉的时候就够恐惧了;他们遇到露西·斯旺,她说她也做过同样的梦,这种恐惧达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已不再可能对她自己说他们的梦只是听起来像她的。如果每一个幸存者都在做这样的梦将会怎么样?如果黑衣人最终降临——不仅是为她,而是为这个地球上的每一个幸存者而来那又将会怎么样?
这种想法比其他任何想法都更能引起她内心的巨大恐惧和强烈吸引这两种感情的相互抵触。她一直以一种近乎被恐惧缠身的感觉坚持打斯托威顿的主意。这是可行的,是由它天然的作用而定,这像是与有如潮水一般不断将她包围的黑衣人幻想作斗争的一个健康的、理智的象征。但斯托威顿已是人去城空,这对她头脑中建立的安全避难所的想法是一个嘲讽。健康与理智的象征成了一间死囚牢房。
他们继续向西行进,沿途收留了一些幸存者,她想不用斗争梦就能消失的希望已逐渐破灭。在她心目中,这种希望已经逐渐死去,而拉里越来越重要起来。他现在和露西·斯旺睡在一起,但这又有什么关系?拉里曾经追求过她。别的人都做过两种截然不同的梦:黑衣人和老妇人。那位老妇人似乎代表着某种自然力量,就像黑衣人一样。老妇人是核心,其他人都逐渐向她靠拢。
纳迪娜从未梦到过她。
只梦到过黑衣人。当别人的梦不知为何突然朦胧起来的时候,她的梦似乎愈发清晰。
她知道许多他们不知道的事。那个黑衣人名叫兰德尔·弗拉格。西部的那些逆其道而行的人或是被钉在十字架上,或是不知怎地就被逼疯了,还有的被放到死亡山谷滚烫的地上让他们走来走去。在旧金山和洛杉矶有一小批技术人员,但他们都是临时工;很快他们会转移到拉斯维加斯,那里是主要的集结地点,人口正在逐渐扩大。落基山山口不久就要填满皑皑白雪,虽然有雪犁,可到时候严寒之下恐怕不会有人能用。将会是一个漫漫严寒的冬季。到明年4月……或5月……
纳迪娜躺在黑暗中,看着天。博尔德是她最后的希望。那位老妇人也是她最后的希望。她希冀在斯托威顿找到的健康与理智已转移到了博尔德。他们都很好,她想,是好人,如果只是这样对她来说就简单了,相互矛盾的希望疯狂地抓住了她。
她坚信杀戮是这个丧命十之八九的世界最深重的罪孽,这种想法如同一个主旋律在她的脑海里一遍一遍地回响。她内心不容置疑地告诉她,兰德尔·弗拉格是一个以杀人为营生的人。但是,噢,她是多么渴望他冰冷的吻——超过了她对高中男孩或是大学男孩……甚至是——她非常害怕地想——超过了拉里·安德伍德的亲吻和拥抱。
明天,我们就到博尔德了,她想。也许我就会知道这次旅行是否就结束了……
一颗流星划过了天空,她像孩子一样许了个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