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超级流感渐渐退去后,又出现了第二场历时两周的流行病。在美国这种技术社会里这种流行病是很普通的,但在不发达国家如秘鲁、塞内加尔则很少见。第二场流行病夺去了美国16%幸存者的生命。在秘鲁、塞内加尔这样的国家,因此而丧生的人不足3%。由于第二场流行病发病的症态每个病例都不相同,因此不知如何称呼它。像格兰·贝特曼这样的社会学家可能会将第二场流行病称作“自然死亡”或“急救室沮丧症”。按严格的达尔文的观点说,这是最后的一刀——一些人会说,最无情的一刀。
萨姆·陶伯5岁半。他母亲6月24日死于佐治亚州默弗里斯伯勒市总医院。25日,他父亲和两岁的妹妹阿普里尔死了。6月27日,他的哥哥迈克也死了,留下了萨姆一个人。
自打母亲去世后,萨姆就少不了惊吓。他心神不定地在默弗里斯伯勒四处游逛,饿了就找点东西吃,偶尔还哭几声。过了一阵他停住了哭声,因为哭没有用,哭不能让死人复活。晚上他时常被可怕的噩梦惊醒,噩梦中爸爸、阿普里尔和迈克死了一遍又一遍,他们的脸肿得发青,他们被浓痰堵塞的肺部发出骇人的咯咯声。
7月2日上午10点,萨姆走到了哈蒂·雷诺家房后一片野生黑刺莓林。他目光呆滞地走进了几乎有他两个人那么高的黑刺莓林,他开始采摘黑刺莓吃,一直吃得他嘴唇、脸颊染成了黑色。黑刺莓的刺钩住了他的衣服,刺破了他的肌肤,但他全然不觉。蜜蜂在他身边飞舞,发出令人昏昏入睡的单调响声。他没有看到那个掩藏在草丛和黑刺莓枝蔓下的朽烂的旧井盖。旧井盖在他的体重下咔的一声塌了下去,萨姆沿着石块砌成的井壁落到了20英尺深的干枯的井底,摔断了腿。20小时后他因恐惧、撞击、饥饿和脱水而死去。
伊尔玛·费耶特住在加州洛代。她是位26岁的未婚女性,对强奸心存病态的恐惧。自7月23日起她的生活就成了一场漫长的噩梦。当时镇里发生抢劫,没有警察出来阻止。伊尔玛住在一条侧街的小屋里,她母亲过去同她一直住在这里,直到1985年去世。当抢劫开始后,枪声四起,醉醺醺的男人骑着摩托车在街上冲来冲去,发出可怕的响声,伊尔玛锁住了所有的门,然后藏在楼梯下的小仓房中。以后她不时地像老鼠一样悄悄地爬上楼梯去拿食品,或者舒展一下腰身。
伊尔玛不喜欢与人相处。如果全世界的人死得只剩她一个,她才真正高兴呢。不过,现在情况还不是这样。
就在昨天,在她开始希望洛代只剩她一个人时,她就看到了一个粗鲁的醉汉。那是个嬉皮士,穿着T恤衫,嘴里咕哝着,我禁欲,禁酒,那是我一生中绝无尽有的20分钟。他手里拎着瓶威士忌沿街走着,一头长长的金发从帽子下泄出,一直披到肩上。一把手枪插在紧身蓝牛仔裤的腰带上。
伊尔玛躲在卧室的窗帘后窥视着他,一直盯着他走出视野,然后急忙跑下楼梯,一头钻进堵满东西的小仓房中,就好像刚从魔法中解脱出来。
他们没有全死掉。如果有一个嬉皮士活着,就会有第二个嬉皮士。他们可能都是强奸犯。他们会强奸她的。他们迟早会找到她,把她给强奸了。
这天早上天还未亮,她就爬到了阁楼上。阁楼上的柜子里存着她父亲留下的东西。她父亲曾作过商船上的水手,60多岁时抛弃了她母亲。伊尔玛的母亲曾告诉了她一切,非常坦率。她父亲是一只喝醉了酒就想强奸她的野兽。男人都是这样。结了婚,就等于给了男人任何时候强奸你的权力。甚至在白天。伊尔玛的母亲总是以6个字评价她丈夫的出走,而这几个字被伊尔玛用到了几乎每个死去的男人、妇女和孩子身上:“这算不了什么。”
阁楼上的箱子不过装着一些他父亲从国外港口买的不值钱的小玩意:香港的纪念品、西贡的纪念品、哥本哈根的纪念品。还有一本影集,里面的多数照片是他父亲在船上搂着他同伴的肩膀冲着相机笑。嗯,可能就是那种他们叫作“上尉之旅”的疾病让他客死它乡。这算不了什么。
不过,箱子里有一个装着小巧金铰链的木盒,盒子里放着一只枪。这是只0.45口径的左轮枪。静静地躺在红色平绒布上,绒布下面一个秘密小盒内放着几粒子弹。子弹已经长出了铜绿,不过伊尔玛想这不碍事。子弹是金属制成的,不会像牛奶或奶酪那样坏掉。
她在阁楼结满蜘蛛网的灯泡下给枪装上子弹,然后下楼坐在餐桌旁吃了早餐。她不会再像洞里的老鼠那样藏着躲着了,她有枪了,她要让强奸犯们认识到这点。
这天下午她走出房门坐在房前的走廊里看书。书名是《撒旦在地球上过得不错》。这是本可怕与欢乐并存的书。正像书中说得那样,罪犯和小人都罪有应得,他们全都完蛋了。只剩下一些嬉皮士强奸犯,她想自己可以对付他们。枪就放在她的身边。
两点钟的时候,那个满头金发的家伙走了过来。他喝得烂醉,身子东摇西晃。当他看到了伊尔玛时,眼睛顿时亮了起来,认为自己太走运了,终于找到了一个小美人。
“嗨,小妞!”他喊到。“这儿只有你我!你在这儿……”突然他脸露惊骇之色,他看到伊尔玛放下书举起了那只0.45口径的手枪。
“嗨,听我说,把那家伙放下……它装子弹了吗?嗨……!”
伊尔玛扣动了扳机。枪炸了膛,当场把她炸死了。这算不了什么。
乔治·麦克杜格尔住在纽约州奈阿克。他过去一直是高中数学老师。他和妻子是天主教徒,哈丽雅特·麦克杜格尔为他生了11个孩子,9个男孩,2个女孩。
6月22日这一天,他9岁的儿子杰夫死于后来被诊断为“流感引起的肺炎”。
6月23日,他16岁的女儿帕特里夏(噢,天哪!她是那么年轻、漂亮)死于现在每个活着的人称为“管状脖”的病症。
他眼看着12个他最爱的人离开了人世,而他自己却仍活着,身体健康、感觉良好。他曾在学校开玩笑说,他记不住自己所有孩子的名字,但他们离开人世的顺序却牢牢地刻在了他的记忆里:杰夫,22日;马蒂和海伦23日;妻子哈丽雅特、比尔、小乔治、罗伯特、斯坦,24日;里查德,25日;丹尼,27日;才3岁的法兰妮克,28日;最后是帕特。帕特当时似乎已经开始好转了,但一下子就不行了。
乔治认为自己就要疯了。
他10年前就开始遵从医嘱慢跑。他从不打网球或手球,草坪也付款让孩子(当然是他自己的孩子)去修整,并且为哈丽雅特买面包通常都是开着车去。医生对他说,你发福了。一天到晚老坐在椅子里。这对你心脏不好。试着慢跑吧。
所以他买了运动衣,每天晚上开始慢跑。开始时跑得不长,以后慢慢得加长距离。刚开始他感到不好意思,总觉得邻居一定会拍着脑门,揉着眼睛表示不相信,然后几个只有点头之交的男人会过来问能不能跟他一块跑——可能多几个人跑更安全。乔治的两个儿子也加入了进来。跑步成了邻里之间的事,尽管参加跑步的人有时多,有时少,但它仍是邻里之间的事。
现在所有的人都不在了,但他仍在跑。每天都跑,一跑就是几个小时。只有当他跑步时,他才能什么都不想,只把注意力集中在网球鞋跑在人行道上发出的响声、胳膊的摆动以及自己发出沉稳的呼吸声。只有在此时他才会没有了要发疯的感觉。他不能自杀,因为他信奉天主教,天主教认为自杀是十恶不赦之罪,他认为上帝会拯救他的,因此他就跑步。昨天他跑了几乎6个小时,一直跑到完全喘不过气,几乎虚脱得要吐。他已经51岁了,已不再年轻,而且他知道跑得太多对自己没好处,不过从另一方面看,一个更重要的方面看,这是唯一有益的事了。
因此,当今天早上,天边露出第一缕白色时,几乎一夜不眠的他起来就穿上运动服(那天晚上,“杰夫-马蒂-海伦-哈丽雅特-比尔-小乔治-罗伯特-斯坦利-里查德-丹尼-法兰妮克-佩蒂以及-我-想-她-好-了的念头时刻萦绕在他心头)。他出了家门开始沿着奈阿克空无一人的街道跑了起来,他的脚不时踩在碎玻璃片上,一次还绊在了一台散落在人行道上的碎电视机上。他跑过了窗帘紧闭的住宅区街道,跑过梅恩街十字路口3辆车撞在一起的可怕的事故地点。
一开始,他是在慢跑,但他必须越跑越快,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将那种想法抛在身后。他先是慢跑,然后是加快步小跑,再后来大步地跑了起来,最后他开始冲刺。一个一头灰发,身穿灰色运动服,脚踏白网球鞋的51岁的男人沿着空旷的街道飞奔,就好像地狱中所有的魔鬼都在追他。
11点15分,大面积心肌梗塞击倒了他,他一头倒在奥克和派恩街拐角处靠近消防栓的地方,脸上露出感激的表情。
佛罗里达州克莱维斯顿的艾琳·德吕蒙太太7月2日下午大喝杜松子酒,喝了个烂醉。她希望自己醉过去,因为如果她醉了的话,就不会再想到她的家庭。杜松子酒是她唯一能忍受的烈性酒。前一天,她还在16岁女儿的房里找到了一袋装满大麻的口袋,并且成功地找到了腾云驾雾的感觉,但这种感觉似乎更坏事。她一下午都坐在起居室里,飘飘然,一边翻着影集一边哭。
所以这天下午她喝了整整一瓶杜松子酒,随后就觉得恶心,跑到洗澡间吐了一地,然后又躺到床上点了一只烟,烟没抽完就睡着了。结果点着了房子。
她再也不用想任何事了。当时风很大,她把克莱维斯顿几乎烧光了。这算不了什么。
阿瑟·斯廷森住在内华达州里诺。29号下午,在塔霍湖游完泳后,他踏上了一根锈铁钉。不久伤口开始腐烂,他从伤口发出的气味中感到事情不妙,他试着想截掉自己的脚。在手术的过程中他晕了过去,结果由于失血过多死在他做手术的托比·哈拉赌场中。
在缅因州斯旺维尔,一名名叫坎迪斯·莫兰的10岁女孩从自行车上摔了下来,结果死于颅骨损伤。
新墨西哥州哈丁县一位名叫米尔顿·克拉斯洛的牛仔被响尾蛇咬了一口,一个半小时后撒手归西。
在肯塔基州米尔敦,朱迪·霍顿对发生的一切很高兴。
朱迪是一个17岁的漂亮姑娘。两年前她犯了两个严重的错误:她让自己怀孕了,并且在父母的劝说下,同意嫁给那个让她怀孕的男孩:一个戴眼镜的州立大学工科学生。15岁时,哪怕一个大学生(哪怕他只是个一年级新生)请她外出,她就会觉得虚荣心得到了满足。
她一辈子也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让沃尔多——沃尔多·霍顿——的欲望在自己身上得逞。就算她想怀孕的话,为什么一定要是他呢?朱迪也会让史蒂夫·菲利普斯和马克·科林斯的欲望在自己身上得逞;他们俩是米尔敦高中橄榄球队的队员(确切地说,是米尔敦美洲狮队,加油,加油,加油,美洲狮),而她是啦啦队员。如果不是那个讨厌的沃尔多·霍顿,她就会在高一时很容易地成为啦啦队队长。话又说回来,史蒂夫或马克都可以成为她更能接受的丈夫。他们两人都长着一付宽肩膀,马克还有一头金色的披肩长发。可偏偏是沃尔多,任何人都比沃尔多强。她所能做的一切就是看看自己写的日记,算算天数。在孩子出生后,她甚至连这些都不必做了。那孩子长得很像他。讨厌的家伙。
以后的两年她一直苦苦地奋斗,在快餐店和汽车旅店里干各种杂活,而沃尔多却在上学。因此她最恨的就是沃尔多的学校,其痛恨程度以致超过了对那个孩子和沃尔多本人的恨。如果他那么需要家庭的话,为什么他不退学找份工作?她会让他退学的。可是她和他的父母却不同意。如果只有她一个人的话,朱迪可以甜言蜜语地劝说他这样做(她可以让他做出保证,要不,不让他在床上碰自己),但是双方父母都一直插手她俩的事。他们会说:“噢,朱迪,等沃尔多有了工作,一切都会更好的。”“噢,朱迪,如果你常去教堂的话,一切都会显得更美好。”“噢,朱迪,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何时才能成人上人呢?
再以后这场超级流感冒爆发了,它解决了她所有的问题。父母死了,孩子佩蒂死了(这多少令她伤心,不过才过了几天她就克服了这种感情),以后沃尔多的父母死,最后沃尔多也死了,她终于自由了。她从来就没想到过她自己也会死,当然她没死。
他们一直住在米尔敦南边的一所大公寓房中。这个地方吸引沃尔多的优点之一(朱迪自然没有发言权)是地下室那个冻肉的大冷冻间。他们在1988年9月搬进了这所公寓,他们住在三楼,谁又总愿意不厌其烦地将烤面包和汉堡拿下楼放到冷冻室里呢?沃尔多和佩蒂都死在了家里。当时你根本得不到医院的服务,除非你是个大人物,而殡仪馆也人满为患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朱迪说什么也不会去的),不过当时仍没有停电。所以她将他们拖到地下室放到了冷冻间里。
三天前,米尔敦停电了,但冷冻间里还相当冷。朱迪了解这点,因为她一天下去三四次,查看他们的遗体。她告诉自己,自己是在检查。除了这又能是什么呢?她当然不是在幸灾乐祸。
7月2日下午她又到地下室去了,这次忘记将挡门的橡胶卡子挡在冷冻室门下。冷冻室的门在她身后关上了,把她反锁在了里面。经过两年的进进出出,只是在此时她才注意到冷冻室门里面没有开门的把手。这样朱迪终于死在她儿子和丈夫身旁了。
密西西比州哈蒂斯堡的吉姆·李将屋子里的所有电源都接到一部汽油发电机上,当他试图启动发电机时触电而亡。
里查德·霍金森是一位黑人青年,他一直住在密歇根州底特律市。最近5年,他对吸白粉上了瘾。在超级流感流行期间,毒品贩子和瘾君子都死的死,逃的逃,他大受冷落。
在这个阳光明媚夏天的下午,他坐在满是垃圾的台阶上,一边喝着温吞吞的七喜,心里想着要是能来扎上一针那就再惬意不过了,哪怕只是稍稍注射一点点。
他开始想起阿里·麦克法兰,想起了他在街上听到的有关阿里的事。人们说,底特律第三大毒枭阿里的货色最好。没有黑土,没有中国白诸如此类的烂货。
里奇搞不清麦克法兰这么多货保存在哪儿——知道这种事不是什么好事——不过他还是多次听人们讲过,如果警方拿到阿里为他叔祖父买的格罗斯·波因特宅院搜查证的话,阿里准溜得比兔子还快。
里奇决定到格罗斯·波因特去瞧瞧。反正现在也没什么更好的事可做。
他从底特律的电话簿中找到了埃林·麦克法兰在莱克肖尔大街的地址,然后走过去。天快黑的时候他才走到,脚走得生痛。他不再认为这只是随便走走,他渴望扎上一针,体验那种感觉。
宅子周围围着一圈灰色石头砌成的墙,里奇像只黑影翻了过去,墙头嵌着的玻璃茬割破了他的手。当他打破窗户准备进去时,防盗器响了起来,吓得他抱头鼠窜,跑到草坪中间时才想起来,现在不会再有警察来了。他又走了回来,身上还是吓出了一身冷汗。
屋里没电,这个该死的大屋子很可能有20多个房间。他得等到明天才能仔细查看,要把这地方一点不漏地翻个底朝天得3个星期。那东西很可能还不在这地方。天哪!里奇一想到这点,一种失望的感觉传遍了全身。不过他至少可以先找找明显的地方。
他在楼上的洗澡间里发现了十几包鼓鼓囊囊装着白粉的塑料口袋。这些口袋放在厕所水箱里,老把戏了。里奇盯着口袋,毒瘾大发,心想阿里如果敢把这些玩意放在这该死的水箱里,一定贿赂了所有关键人物。这儿的白粉足够一个人享用16个星期。
他把一包白粉拿到大卧室里,在床单上把口袋撕开。他哆哆嗦嗦地调好了毒粉,手一直不停地发抖。他压根就没想该用多少白粉。里奇从街上买到的最好的毒品不过是12%的纯度,而就这种剂量也足以让他睡得像头死猪。他从来没经历过吸毒后昏昏欲睡的阶段,兴奋劲一来就昏过去了。
他将针头对准自己的胳膊,一下扎了进去。针管里液体浓度足有96%,像火球一样地窜进血管,里奇一头倒在了装满海洛因的口袋上,衬衣前襟沾满了白粉。6分钟后就死了。
这算不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