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史学家 第三章

盖尔不确定现在有没有出太阳,甚至不晓得此时是白天还是黑夜,因为整个行星就像包了一层金属外皮,但是他却也羞于启齿问人。他刚刚用的一餐,上面标明了是“午膳”,然而如今有许多行星,却都不管日夜颠倒这些不便,一律使用银河标准时间。每个行星的自转速率也不尽相同,而盖尔还不知道川陀一天有几小时。

刚才他还兴致勃勃地循着路标,找到了那间所谓的“太阳室”,却发现那里只能提供人工辐射日光浴。他只在里面逗留了一会儿,便回到了旅馆的大厅。

他问旅馆的职员说:“我在哪里可以登记参加环球游览?”

“就在这里。”

“什么时候出发?”

“您刚错过了一班,不过明天还有。如果现在买票的话,我们就可以帮您保留一个位子。”

“喔——”明天来不及了,因为明天他就要到川陀大学去报到。于是盖尔又问道:“这里有没有观景塔什么的?我的意思是说,那种露天的建筑物。”

“当然有!如果您想要去,我这里也可以卖票。不过最好让我先看看上面有没有下雨。”旅馆的职员按下手肘旁的一个开关,毛玻璃屏幕上便出现了流动的字体,盖尔也跟着他一起盯着看。

然后职员转头说:“好天气。我想起来了,现在应该正是干季。”

然后他又滔滔不绝地说:“我自己懒得到外面去,上次到外面还是三年以前的事。你只要看一次,明白那是怎么回事就够了——这是您的票,请到后面搭乘专用电梯,电梯上面写着‘直达高塔’。”

那部电梯是最新型的,藉着反重力推动。盖尔走进去之后,马上又进来了许多人。操作员按下一个开关,电梯内的重力就完全消失,盖尔马上有一种飘飘然的感觉,等到电梯开始加速时,才又感觉到了一点重量。可是在电梯减速的时候,盖尔的脚却离开了电梯地板,吓得他不禁哇哇大叫起来。

操作员吼道:“把脚塞进栏条中间,你看不懂指示标志吗?”

盖尔是电梯中唯一出丑的一位。当他拼命想要爬回来,却又做不到的时候,大家都忍不住笑了出来。原来电梯地板上装有许多平行的金属管,每根约相隔两尺,其他乘客全都用脚顶在这些镀铬的栏条上。盖尔刚进电梯的时候,其实也看到了这些栏条,但是他却完全没有放在心上。还好有一只手伸出来,及时把他拉了下来。

当电梯停止时,盖尔一边喘气一边道谢。

从电梯走出来便是一个露天平台,白炽的光线令盖尔的眼睛感到很不舒服。刚才在电梯中向盖尔伸出援手的那个人,此时正紧跟在他的后面。

那人以亲切的口吻说:“这里座位很多。”

目瞪口呆的盖尔赶紧合上嘴巴,然后再回答他说:“当然,看来没错。”他正准备要找个位子,却忽然停了下来。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在栏杆这里站一下,我……我想多看点风景。”盖尔对那人说。

那人和蔼地对他挥挥手,盖尔便靠在及肩的栏杆上,尽情饱览了四处的风光。

但是他却无法看到地面,地面早已被越来越复杂的人工建筑所吞没,他也看不见地平线,眼前唯有与天际接壤、一大片灰蒙蒙的金属。盖尔知道,这个行星表面各处都是同样的金属球壳。他放眼望去,几乎见不到任何会动的景物,只有几艘旅游飞船懒洋洋地飘浮在天空。不过盖尔当然晓得,这个世界有着熙来攘往上百亿的忙碌人群,只不过他们全都生活在巨大的金属外层之下。

极目眺望也没有任何绿色的东西,没有植物,没有土壤,也没有人以外的其他生物。他依稀记得听人说过,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皇宫的周围有一百平方哩的自然土壤,那里充满了绿意盎然的树木,还点缀着彩虹般的鲜花,是钢铁之洋中唯一的孤岛,可惜这里无法看得见。也许远在万里之外吧,但他不知道究竟在哪里。

不久之后,他一定要做一次环球旅行!

他大声地叹了一口气,想到自己如今终于到了川陀。这颗行星是银河的中枢、人类的重心。他完全看不到这里的弱点——没看到载运食物的船舰起落,因而还不知道有个纤弱的颈动脉,联系着川陀四百亿人口与其他的世界。他现在只能体会到人类最伟大的功业,那就是完整地、几乎可说是傲慢地征服了整个行星。

他离开栏杆,心中有几分迷惘。刚才结识的那个人指了指旁边的椅子,盖尔便一屁股坐了下去。

那人微笑着对他说:“我名叫杰瑞尔,你第一次来川陀吗?”

“是的,杰瑞尔先生。”

“我想也是——杰瑞尔是我的名字,不是姓。如果你有诗人气质的话,川陀会令你着迷的。不过本地人从来不会到这里来,他们不喜欢这种地方,因为会使他们神经过敏。”

“神经过敏?喔,我叫盖尔。为什么到这里会让他们神经过敏?这里简直壮丽无比。”

“这都是主观的想法。盖尔,如果你出生在一间斗室中,又一直在回廊中成长,整天都在密不通风的房间里工作,度假的时候只会去人挤人的太阳室。那么一旦来到这个开阔的空间,头上除了天空再也没有别的,就很可能使你神经衰弱。本地人的小孩满五岁之后,每年都会带他们上来一次,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他们有没有好处,不过我认为真的不够。小孩子前几次来,每次都会尖叫到歇斯底里。他们应该早在断奶之后就来,而且每周来一次。”

然后杰瑞尔继续说:“当然啦,这并不重要,他们大可一辈子不出来。他们全都喜欢躲在里面,高高兴兴地管理着这个帝国。你猜这里有多高?”

盖尔回答:“半哩吧?”他担心猜得太离谱了。

杰瑞尔轻笑了一下,盖尔就知道果然是太离谱了。然后杰瑞尔说:“不,只有五百尺。”

“什么?但是电梯走了有……”

“我知道,不过大多数的时间都花在升到地面。川陀地底一哩之内全都是甬道,就像冰山一样,十分之九都藏在下面看不见。海岸线附近的海底,甚至向下挖了好几哩。事实上,这种深度可以让我们利用那里与地表的温差作为能源,这你知道吗?”

“不知道,我以为你们用核能发电。”

“以前曾经用过一段时期,但是现在这种比较便宜。”

“我想也是。”

“你对川陀的整体印象如何?”杰瑞尔和蔼的态度一下子转变成机灵,看起来几乎还有点狡猾。

盖尔搜索枯肠,结果还是只会说:“壮丽无比。”

“你来这儿度假?还是观光旅行?”

“都不算——虽然我一直都很想来川陀看看,不过我这次来,主要是为了一份工作。”

“哦?”

盖尔感觉该解释得更清楚些:“我是来加入川陀大学谢顿博士的研究计划。”

“乌鸦嘴谢顿?”

“啊,不,我是说哈里·谢顿——那位着名的心理史学家。我不认识你说的那位谢顿先生。”

“我说的就是他,大家都管他叫乌鸦嘴。那是他的绰号,因为他总是喜欢预测灾难。”

“是吗?”盖尔听了非常震惊。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杰瑞尔这回倒没有笑:“你不是来跟他工作的吗?”

“喔,没错,我是个数学家——他为什么要预测灾难?什么样的灾难?”

“你猜是什么样的灾难?”

“很抱歉,我根本没有半点概念。我读过许多谢顿博士与他的同僚发表的论文,但全都是数学理论。”

“没错,你指的是他们发表过的那些。”

盖尔听了有些不高兴,便对杰瑞尔说道:“很高兴认识你,我现在想回房间去了。”

杰瑞尔举起手挥了挥,算是与盖尔道别。

盖尔回到了他的房间,发现里面竟然有一个人。他一时情急,也顾不得任何客套,脱口而出问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那人缓缓地站起来,他的年纪很大,头发几乎全秃,还跛着一只脚。然而他有一双蓝白分明的眼睛,看起来仍然炯炯有神。

他对盖尔说:“我是哈里·谢顿。”

盖尔充满困惑的大脑,这时刚好也将面前这个人,与记忆中熟悉的影象摆到了一起。

心理史学……盖尔·多尼克曾经运用非数学的普通概念,将心理史学定义成数学的一支。

心理史学专门处理人类群体对于特定的社会与经济刺激所产生的反应……在各种的定义中都隐含了一个假设,那就是作为研究对象的人类,总数必须大到足以用统计的方法来加以处理。至于群体数目的下限,则可以由谢顿第一定律决定……

此外还有另外一个必要的假设,是那些群体中必须没有人知晓本身已是心理史学分析的样本,如此才能确保所有的反应都是真正随机的……

心理史学成功的基础,在于谢顿函数的发展与正确的应用。这些函数所表现的性质,正好完全等于社会与经济力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