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圣诞礼物
作者:柳文扬
1994 第7期 - 每期一星
作者小传
我1970年出生,今年7月正好二十四岁。1989年考入北京工业大学,现在留校任教——这大概因为学校不愿让顽劣的毕业生到社会上捣蛋,索性便收纳进教师队伍以便再教育。
从小我就喜欢读科幻小说。最早是读凡尔纳,因为看了《气球上的五星期》,十分神往,自己制做一个电解水的装置,本想试验一下书中的燃烧加热器,结果弄得家里的电器都停转了。虽然凡尔纳间接使我的家庭蒙受了损失,我还是很喜欢他。后来又读威尔斯、阿西莫夫,阿瑟·克拉克等几位名家的作品,对科幻天地越发目眩神驰。对我来说,“科幻”与其说是一种文学体裁,不如说是一种思想方式;它的任务不是构筑一个太虚幻境,而是开拓一片探险空间。在科学进步的过程中,总要先有“想象”作开路尖兵,然后以“推理”和“实验”轮番轰炸,最后,文明舰队才能顺利通过。而且,未知领域是我们真正的快乐源泉。无论太空、海洋,还是看不见的原子内部世界,都在热切地对我们说着一个字:“来!”想一想,不正是因为还有无数未曾发现的自由天地可以容纳幻想,我们每天才能轻松愉快地进入睡梦中吗?
信文已经是第三次获得巴比物理学大奖。成就接近顶峰,而他的性格也日趋孤僻。为了求安静,他甚至买下北京远郊一处偏僻的小房子,独自居住。
在这个圣诞夜,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觉得意兴阑珊。没有酒,没有蜡烛,也没有亲人朋友在旁边又笑又喊——只有壁炉里的木柴在噼啪作响。温暖的屋子环抱着他,他只想再回到童年。
他沉浸在某种情感之中。在接近子夜的时候,大门被狠狠捶了三下,然后,有人粗暴地推门闯进来。信文知道是谁——此人进屋从不敲门,因为今天是圣诞,才破例的。
果然是凯德。他卷进来一阵雪花,一边关门一边说:“屋里真暖和!”走到炉边,伸手在火上烤,火光把他的脸映得通红。
“这是圣诞礼物。”凯德坐在对面,从大衣里掏出一瓶葡萄酒,咬开瓶塞,在每人的杯中倒了一点。一种淡淡的,但香醇的气味飘溢出来。
信文把一个盒子递给他,凯德说:“这是我的礼物么?”打开盒盖,见里面是一副剃须刀。他摸着胡子拉碴的下巴,笑道:“谢谢!”
两人相对一笑,都拿起酒杯。
葡萄酒在炉火映照下就象红宝石一样,他们默默地喝了几杯。然后,靠着沙发,各自把玩着杯子,听着炉火的声音,沉默了好一阵。
“假如今夜,”信文打破静谧说,“你可以实现任何一个愿望,你会要求什么?”凯德仰起头想了想,慢慢走到窗边,说:“我不知道。”他拉开窗帘看着外面的雪,然后又把窗帘一下子拉严,再一次叹道:“我不知道!”
信文透过酒杯看着他,说:“凯德,今天是圣诞,你……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以前,我们好象一直在互相攻击,争论学术问题,从没有坐下来好好地谈过心。”
凯德看得出,信文在掩饰某种情绪。他知道,象信文这种孤僻、冷漠的人,有时候会突然变得异常温和并需要友爱的。
凯德又坐回沙发里,说:“好吧,我说一件没有别人知道的事。”他从衣袋里取出一个皮夹,让信文看。
那里面只有一张纸——一张旧的剪报,已经发黄,一行标题写着:著名女摄影家爱丽·琼斯坠机死于印度洋。
“爱丽·琼斯是谁?”
凯德慢慢地说:“别人看到我,会认为我很强,有侵略性。其实,我是一个懦弱的人。几年以前,我在北京第一次见到这个女人,就有非常奇特的感觉,好象找到了一种寻求多年的东西。我只是在心里这么想,从来也不敢告诉她。她是一个好姑娘……她等我,在这个城市等了我一年,她失望了。”
信文问:“她就是爱丽么?”
凯德说,“那天,她想给我最后一次机会,就去公司找我。我恰巧不在,爱丽独自走了,她要一个人驾驶轻型飞机环游世界——”
他把身子往后一靠,说:“我想实现的愿望就是,回到三年前,告诉爱丽我爱她,那样她就不会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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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文轻轻捏了捏凯德的手,叹道:“我们总是想挽回失去的东西。”
凯德把杯中酒一饮而尽,猛一摇头,恢复了平静。然后他问:“你呢?你有什么愿望?”
信文说:“从小,父亲就对我非常严格,我是一个内向的孩子,我们的关系比较尴尬,互相总保持一定的距离,别的家庭,父亲和儿子总是特别亲密,可我们——我们从来没有过,现在我才知道,我其实是多么爱他、崇拜他!而他也多么希望我能同他亲密一些……”他也一仰头把酒饮尽。然后,把脸隐在炉火照不到的暗影里,又说:“直到他去世,我都没有让他快乐过。今夜,我希望能同他的灵魂说话,告诉他我热爱他;还要告诉他,他的儿子已经是伟大的科学家了。
又是一阵静默。凯德说:“喝酒。”
他往杯中倒了酒,两个人轻轻碰杯。
喝过一杯之后,凯德眼中又闪动起嘲弄的笑意。他问:“你刚才说什么?你是个伟大的科学家?这是谁授予你的封号呢?”
“哈!”信文叫道,“我明白了!共度圣诞是假的。你来这儿的目的和往常一样,就是要打击我的自信,可是你从来也没有成功过!”
两个好朋友又剑拔弩张了。他们面对面挺直了身子坐着,就如同两只小公鸡。
信文说:“我承认有很多人比我伟大——林肯,贝多芬……可是,在物理学领域,至少我是第一流的。”
凯德笑道:“你的理论破绽百出。比如这一次的获奖论文,你说:生命只能以三维形式存在。”
“这不对么?”信文挑衅道。
凯德说:“智力平凡的人就是这样,不知道宇宙无限。他总是以自身的尺度去衡量一切,认为别的生命必须同他一样,才可能存在。”
信文争辩道:“我知道宇宙无限,可是,生命形式是有限的!”
凯德大声问:“你怎么知道,某种生命不能存在于二维世界?或者某种生命是有四维身躯的?”
“它们怎么生存?”
凯德找来一支笔,几张纸,在纸上画了个小人,说:“他就这么生存:他只能在这张纸的平面里移动,不能跳出纸面。这个平面可以无限延伸,但仅限于二维。他是看不见我们的,因为我们在他的宇宙之外。”
他又说:“如果是四维的生命,我们就看不到了:对他来说,我们就象是这张纸上的小人。”
信文嘲笑道:“那么他可以随便把我们的世界撕裂。”
凯德说:“确实如此,他撕裂三度空间就好比我们撕一张纸。”
“那他为什么还不撕我们呢?”
“也许他根本不知道有我们存在,也许他很善良。”
信文哈哈大笑:“假设一下吧!假设你说的这个人存在,他有没有时间的概念?”
凯德说:“他没有,因为他本身就包容时间。”
“对了!”信文一击拳,说,“对他来说,时间是一种距离,不是用‘年’来算而是用类似‘尺’的单位来计算。他可以在时间的两个方向上任意行走,对么?”
“对!”
信文又说:“对他来说,整个历史全部静止地摆在面前,从古代到未来,如同掌上观纹。而他要改变历史或未来,就好象我们干木工活儿一样。他把一件东西从唐朝拿到现在,就象在棋盘上移动棋子。”
“对!”
信文笑道:“你忘了生命的含意。一个没有时间概念,本身就包容时间,既无始无终,又无生无死,怎么能称作生命?”
凯德说:“生命的概念可以变,或者,我们把他称作一种‘智慧’。”
信文说:“你说的这个智慧是神,而且,幸亏他不屑于摆弄我们的三度空间。”
凯德接道:“你偷换概念,神是超物质的存在,而我说的这种生命并没超越物质世界。”
信文笑道:“你的理论永远无法证实。”
凯德突然神秘地笑了。在壁炉的火光映照下,他的脸部笑得变形了。信文看着,只觉心里直发毛。
凯德说,“我!我能证实!”
信文吓了一跳,指着他问:“你?”
“对,我。”凯德又拿起那张纸,说,“你看,这个平面,就是这一位二维人的宇宙,他永远无法跳到另一个平面里去。”他在另一张纸上又画了二个小人儿,说,“这张纸上,是另一个宇宙中的人,他们要想会面,怎么办呢?”
信文说:“那只有让两个平面相交,或者使它们重合。”
凯德说,“对啦!这件事只有我们——伟大的三维人才能做到!”他用力把两张纸拍在一起。
信文说:“如果存在四维人,他也能使我们与另一个空间重合——比如:古代的某处?”
凯德笑道:“你果然不笨,出去看看吧。”
看着凯德神秘的、权威的笑容,信文心里忐忑不安。他推门出去,外面还飘着雪花。
——他惊呆了!
他的小房子,此时竟坐落在一座孤岛上!他看到了翻涌着的大海,夜色中黑沉沉的、恐怖的大海。空旷的天穹中,回响着浩瀚无边的海涛声,他甚至感到海风强劲地卷动着雪花扑向他的身子。
远处,一群人正在掘地。他们衣饰古怪,好象是十八世纪的装束(信文历史一直不及格),举着火把。岸边,泊着一艘巨大的双桅帆船!
信文一瞬间几乎停止了呼吸。他听到不远处,有人用英语说:“见鬼。这个岛上怎么会下雪?”
在距信文不到十米处,一个年轻人背对他坐在石头上,似乎正用力削着什么东西。一条水手短辫在他脑后摇动。
信文小心地走近几步,大声用英语问:“你们是谁?”
年轻人回过头来,是一个戴着眼罩的独眼家伙,手里拿一把大折刀,和一根削尖的木棍。他吃惊地张大了嘴,猛地跳起来,独眼恶狠狠地盯着信文,上下打量。
信文后退了一步,说:“我……请原谅,我没有恶意,我只想问一句……”
那个水手忽然回身,冲那帮人大声喊道:“岛上有人!岛上有人!”
远处,一个高大的独腿汉拄着拐杖,飞快地跳过来,粗野地吼叫:“抓住他!问问他财宝埋在哪儿?”独眼水手也扑过来。
信文魂不附体!他一阵风般逃回自己的家,把大门重重地关了,锁好。然后,用后背顶在门上。
只听外面一个粗哑的声音说:“见鬼!这座房子是从哪儿来的?”接着有人用力捶门,大声喊道:“快开门!杰克船长命令你!”
信文凄声叫道:“凯德!凯德!救救我!”
他跑进客厅,里面竟空无一人,只见墙壁上写了一行大字:
这是对你自以为是的惩罚!
大门就要被撞开了,外面群声鼓噪。信文叫道:“我错了!凯德,我没想到你就是那个人!你就是四维人!”他知道,自己陷入了一个空间交错的噩梦中。
忽听凯德哈哈大笑,他从壁橱里钻了出来。
信文求救道:“凯德,你快把他们送回去!求求你!”
凯德问:“你相信我了?” 信文说:“我看见了独腿杰克船长!”
凯德又一阵大笑,走过去把门拉开。
门外突然又出奇地安静,大海、帆船都不见了,只有漫天飞雪。
但是,那一群海盗还站在门口,对着他们笑。
信文已经预感到有点儿不对,他恶狠狠地看着凯德。
凯德笑道:“这些海盗,是我们公司的职员改扮的!大海、荒岛什么的,倒是我的新发明——是全息全景摄像,再加上立体音响。以后放个电影什么的,一定很刺激。”“独腿杰克船长”跳过来,对信文笑道,“我演技还可以吧?”那个独眼年轻人抹去眼罩,笑眯眯地耍弄着大折刀。
信文目瞪口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
凯德忍不住又笑起来,说:“怎么样?大吃一惊吧?这才是我送给你的圣诞礼物呢!”他又对众“海盗”说:“大家回去吧!明天放你们一天假!”
众人哄然道:“谢谢老板!”
凯德关好大门,笑着把信文拉到壁炉边,说:“这辈子我第一次听到你求我,可能也是最后一次吧?”
信文也笑笑,猛地挥出一拳,把凯德打得躺在沙发上。
凯德笑道:“好硬的拳头!这才是你想送给我的圣诞礼物吧?”
他顺手从茶几上拿起一个杯子,喝了一口,突然捂着嘴大叫:“哎哟!烫死我啦!”
信文奇怪地问:“什么?”
凯德直着眼晴,张大了嘴,瞪着手中的一个白瓷茶杯。
他全身颤抖,说:“是他……他是存在的!四维的人是有的!”
信文说:“你又想干什么?”
凯德急切地把杯子举起,喘不过气似地说:“这个杯子!你记得这个杯子吗?——上星期我来这儿,你沏了一杯茶。我说我死也不喝茶,就放在桌上了。然后,杯子就失踪了!整个屋子里部找不到。你知道为什么吗?” 信文也睁大了眼,说:“难道……它是从一星期前直接跳到了今天?”他把杯子抢过来。的确,是这个白瓷杯,茶水也是他亲手沏的‘雨前’,而且还是滚烫的呢。
这杯茶跨越过一星期的时间,出现在今夜的桌子上。
凯德颤声说:“是他!是他在注意我们,他在向我们证实他的存在。”
他站起来,向着天花板说:“真的是你吗?是真的吗?”
信文说:“你在和谁说话?”
凯德急促地小声说:“当然是那个四维的人!”他又对天花板说道:“求求你了!如果你在看着我们,就请你再做点什么——显示点儿奇迹!满足我这个可怜的小三维人吧!”
信文低声道:“你疯了?不同宇宙中的人是不能沟通的。”
凯德说:“他能!他能让我们看到一些迹象……”
话音未落,两个人一齐瞪大了眼睛。
——凯德看到,在自己的正前方不到半米,突然出现了一个人,背对他站着。而信文却看到,自己前方也站着一个人。
凯德毛骨悚然,颤抖地说:“这个人好象很热悉……请你转过身来!”
信文说:“他不会转过身来的。这是我们自己的背部!——这不是你的什么全息镊像吧?”
凯德低声道:“绝对不是!到底怎么回事儿?而且,我看不到你啦……我也看不见自己了!”
信文说:“我们看到了自己的后背!你说过,一个四维人可以弯曲三度空间,好象我们折纸一样。现在,他把这个屋子里的一部分空间扭弯了,光线转了个圈子,我们的目光可以看到自己的后脑勺!”
凯德伸手去抓后脑勺,但是在那里——在他平时习惯抓的地方,竟是空的!什么也没有。在他前面那个人,也正在以古怪的动作空抓着什么。
信文说:“我再来证实一下:在这个弯曲的空间里,如果你想看到我的正面,我必须背对你站着——”他试探着移动了几次。
在凯德眼前,那个背转身子的人,忽然被另一个人的正面挡住了。
“天哪!”凯德叫道,“正是你!信文!”
信文说:“现在我也看到你的脸了,可是我们永远看不到自己的正面。”
凯德激动得全身发抖,说:“我怎么能同你握手呢?”
信文说:“这得练习一下。你向前伸手,我也向前伸手——虽然我们是背对背站着,但是弯曲的空间可以让我们握手。”
凯德向前伸手,对面信文也伸出手,两个人握住了。
信文说:“我们还有一个有趣的游戏:现在,我们俩背贴背……”
两个人的后背已经紧贴在一起,在常识中,他们互相应该看不到了。但现在,他们都在前方看到了对方的正面——两人后脑相贴,却又脸对着脸。
“我可以摸自己的后背吗?”凯德问。
信文说:“当然可以。不过你得向前伸手。”他和凯德分开,站到旁边。
凯德向着前方自己的“背影”伸出手——摸到了!在摸到的同时,他感觉自己的后背被手触摸。
他说:“我要疯啦!这不是做梦吧?”狠狠地一拧,——他痛得跳起来,后背火辣辣地疼。
“在这个空间里,方向与我们常识是相反的。”信文长叹着说,“没想到我能有这种奇妙的经验。这还不是极度弯曲的空间,在那种空间里,你除了自己的后脑勺什么也看不见。而且,你的身体会象一只布口袋那样被翻转过来。”
奇迹在瞬间消失了,空间又恢复原状。
两人坐在沙发上,面面相觑,仍是激动不已。
凯德说:“他真是个了不起的家伙。他肯定在观察我们。 ”
忽然,里面的书房中响起了脚步声。信文和凯德紧张起来,屏住了呼吸。随着脚步声的移近,他们的心跳几乎停止了。
那声音一直响到客厅门口,一位白发老人站在那儿,惊诧地看着他们两个。
信文大叫一声,跳了起来。接着双腿一软,又坐回沙发里。他叫道:“爸爸!”
老人后退一步,揉揉眼睛,迟疑地问:“你……你是谁?我在哪儿?”
信文已是热泪盈眶。他知道“那个人”正在使他的梦想实现!“他”把爸爸从过去带到了这里。
他大声说:“爸爸!是我,我是信文呀!”他重新起来,飞快地扑过去,把老人抱住。
老头子叫道:“信文?信文只有十九岁呀!你到底是谁!这儿是什么地方?”
信文不由分说,把老人拖到沙发边,按他坐下。自己跪在他膝旁,说:“爸爸,你一定得信!这是奇迹。是有人……是有人把您带到未来了。您摸摸我……长大了的我!我是您儿子!”
老人眯起眼睛,仔细端详了一下,说:“这么看……确实很象。”
信文把袖子卷起,让他看手臂上的一块疤,说:“您看这儿!我小时烧水烫的疤。还有这儿……”他低下头。
老人摸着信文脑后的一个凹处——那是他十岁时从房顶摔下来留的痕迹。
老人不由得不信了,他捏着儿子的手说:“你以前常常提起的‘时间旅行’?”
信文说:“对!差不多。”
他伏在老人膝上,凝视着他,说:“爸爸,我……我终于又看见您了!这些年我一直在责备自己,没有作一个好儿子。”
老人抚摸着信文的脸,左端详,右端详,舒心地笑着,说:“唉!真象,真象啊!没想到你长得这么壮……你多大了?”
信文说:“三十七岁。”
老人轻轻抚摸儿子的头发,笑着说:“你大了,倒变乖啦。以前我好象没有这么抱过你呢。”
信文眼睛湿润了,他说:“爸爸,对不起……是我不懂事,让您伤心了。”
老人说:“唉!我也太严了一些……我也不会表达感情,咱们爷俩儿倒是一样啊。你不怪我?”
信文说:“不!爸爸,我一直想说:我爱你,我崇敬你!你是我的好父亲!”
老人面带笑容,看着儿子。他的目光变得异常明亮和温柔,他低下白发苍苍的头颅,和信文的头靠在一起,粗厚的手掌拍着信文的肩膀。
“听到这句话,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可遗憾呢?”他说。
信文觉得,自己好象又变成了十岁的孩子。他现在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暖和宽厚的爱意。
父亲身上熟悉的烟草味儿,使他心酸。他搂着父亲宽宽的后背,轻轻地说:“爸爸,爸爸……您真的老啦!我以前从来没有注意过……”
老人用手掌擦擦眼角,笑道:“能看见你长得这么壮实,我老了又有什么关系?”这时,他才有余暇看一眼凯德,说:“这位是谁?”
信文说:“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凯德。”
凯德欠身说:“您好!我能见到您,很荣幸!”
老人说:“我谢谢你照顾信文。他好象有点儿孤僻,其实他是很重感情的。”
凯德笑道:“我当然知道!”
信文倏地跳起来,说:“对了,爸爸,我给你看一些东西!”他把自己所获的奖章,以及刊有他获奖消息的报纸、杂志都找出来,捧到父亲面前。
他说:“爸爸,我想让您知道,您儿子成了一位科学家。这些,这些,还有这些!您看,如果没有您养育教导,就没有这些荣誉。”
老人久久地抚摸那些奖章,还有刊登儿子照片的杂志,仔细地读那些报道。他满是皱纹的脸上,一次又一次绽开笑容。泪水慢慢模糊了他的目光,他说:“这么多啊!我回去说给邻居听,他们可不信……好小子!”
信文说:“这些,请您都带回去。这都是您的!”
老人捧着奖章,擦了擦眼睛,长长舒了口气,说:“我太高兴了!我为你自豪……”他抚摸着儿子的头发,温和地笑道:“放心啦!你长得这么健壮,又有这样的成就,还有这么好的朋友……”他看一眼凯德,凯德向他躬身示意。老人又说:“我的儿子从来没有这样可爱过……不对!其实,你一直是很可爱的。”
信文笑道:“谢谢你,爸爸!”
老人忽然消失了。
信文还伏在沙发边,心里充满了温暖和感激之情。
凯德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说:“这才是圣诞夜。我真替你高兴!”
信文揉着眼睛说:“我感谢那个人!”
忽听凯德失声大叫:“爱丽!”
信文回过头,看见一个金发姑娘站在屋里,正吃惊地望着凯德。她说:“凯德!我这是在哪儿?”
凯德竟然惊呆在那里,一动不动。
信文感觉到他的身体在颤抖,他推了凯德一把,小声说:“轮到你了!”
凯德突然挥拳大喊了一声,哈哈狂笑,笑得泪水迸流。 爱丽走近他,说:“凯德,凯德!你怎么了?”
凯德猛地搂住爱丽,搂得那么紧,以致她尖叫了一声。
凯德流着泪说:“我再也不让你走了!爱丽!你不要走,我爱你。我不能没有你!”
爱丽又惊又喜,她抱住凯德的脖子,看着他的眼睛。
“你终于说了,我没有白等!”她吻了凯德一下。
凯德说:“我很懦弱……我……我比你大很多,我怕……”
爱丽用手按住他的嘴,说:“我不在乎。你这个傻瓜……”
她把手移开,把嘴唇凑了过去。
信文背转了身,心想:“外国人确实比较大胆……”他忽然记起什么,从沙发上,找到了刚才凯德递给他的那个皮夹子,打开:
还是那张发黄的旧剪报,只不过标题变了:著名女摄影家爱丽·琼斯神秘失踪!
信文把剪报递给凯德:“打扰一下——瞧瞧这个。”
爱丽问:“你是谁?”
凯德说:“信文是我的好朋友。”他瞧了一眼报纸,对爱丽大声说:“你看!你失踪了。你当然失踪了:你从三年前失踪到了现在!”他大笑着,把那张剪报撕得粉碎。
爱丽怔怔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凯德说:“以后再解释。现在……”他又拥着爱丽的肩膀,凝视着她的蓝眼睛,说:“别去环游世界了,好么?”
爱丽笑道:“我当然不去了!我和你在一起。”
凯德大喜:“真的?我们结婚吧!”
爱丽笑道:“好的,凯德!”
凯德回头对信文说:“你看,这才是圣诞夜!”
信文一笑,向他伸出大拇指。
爱丽惊讶地问:“什么?今天是圣诞?”
凯德喃喃地说:“对,圣诞,圣诞……”他紧紧搂住了爱丽,吻着她。两个人不知不觉地,慢慢跪在了地毯上。
信文默默地注视这幸福的一对,他坐进沙发里,长长叹了口气。
炉火熊熊。凯德和爱丽如同初恋的小情人,旁若无人地窃窃私语。信文把目光投向天花板,心里想道:“今天,我们都得到了太多……我也明白了自己是多么渺小。茫茫宇宙中,有许多不可知的智慧,在关注我们这个小小的、可爱的世界。”
天花板上,慢慢出现了几个大字:
圣诞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