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写写画画·贾奎拉玛弗安没有把自己和两腿人的会面告诉任何人。当然,维恩戴西欧斯派来的警卫什么都听见了。那家伙虽然会不了几句萨姆诺什克语,但肯定明自争吵的大概意思。这件事准会传出去的。
他在城堡里愁眉不展好几天,花了许多个小时尽力修复残存的笔记,重绘烧毁的草图。数据机的研讨会只好过几天再参加了,现在去肯定会碰上约翰娜。写写画画知道,在别人看来,他是个莽撞大胆的人,其实他鼓了好久的勇气才敢像那样跟约翰娜接触。他的点子充满天才的创见,对此他坚信不疑,但在他的一生中,其他那些毫无想像力的家伙总是持不同看法。
从很多方面来说,写写画画是个非常幸运的人。他出生在共和国东界的朗加迪尔,裂变诞生他的父母共生体是个富裕的商人。贾奎拉玛弗安有点继承了上一辈的头脑,但处理日常生意所必需的耐心他却一点儿也没有继承到。这方面的特点由他的同系血亲继承下来,并且发扬光大。家族的生意越来越兴隆,这份产业也有写写画画一份。最初几年,同系血亲对这一点并没有什么怨言。从共生体形成后没多久,写写画画就是个读书人。自然史、生物学、训育学,他什么都读。最后,他拥有了整个朗加迪尔地方最大的藏书楼,藏书超过两百册。
即便在那时,写写画画也有许多杰出的创意,只要付诸实施,一定会让他家成为东部各省中最富有的商人。可叹的是,他的同系血亲毫无想像力,写写画两早年的创意于是化为泡影。后来,同系血亲从他手里买下了他那份家产,写写画画移居共和国首都。这样对大家都好。当时写写画画已经聚合了六个成员体,他希望出门看看世界,再说,首都有超过五千册图书哩,世界的历史、全球的知识囊括其中!他自己的笔记这时也已发展成为一批藏书,可恨学院里的共生体竟然不屑一顾。他概论整个自然史的巨著遭到所有书商回绝,写写画画只好自己出钱,将这部巨著的一小部分付梓发行。事情已经很清楚了,要让自己的创见引起世人重视,他必须首先取得成功。这便是他间谍使命的由来。一旦他将剜刀秘岛的机密打探清楚,连议会都将对他感激涕零。
这是差不多一年前的事了。后来发生了什么?会飞的房子、约翰娜、数据机,这些东西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他的梦想已经够大胆的了,这一点写写画画很有把握。)数据机里保存的书籍足有数百万册。只要约翰娜肯帮他完善自己的创见,他们就能将剔割运动来个一扫光,还将夺回她的会飞的房子。到那时,连天空也挡不住他们前进的脚步。
结果却被她轰了出来……他不由得对自己产生了一丝怀疑,也许,他为行脚辩护把她惹火了?只要她与行脚接触接触,肯定会喜欢上他。但还有另一种可能……也许他的创见其实并不那么出色?至少,与人类相比算不上出色。
这些想法让他心情沮丧。但他还是把烧毁的草图重新画好,还琢磨出不少新想法。他得多弄点丝纸才行。
行脚来他的房间,劝他进城走一趟。
至于为什么不再参加有约翰娜在场的数据机研讨会,贾奎拉玛弗安已经编好十多个理由。和行脚走下从城堡通往港口的大街时他絮絮叨叨说了其中几个。
过了一两分钟,他的朋友转过一只头来,“没关系的,写写画画。你什么时候愿来再来好了,有你参加我们都很高兴。”
写写画画对别人的语气一向很敏感,特别是别人对他屈尊俯就,他立即就能听出来。他的脸色准有点不好看,行脚于是接着道:“我是说真的。连女王都时常问起你。她挺喜欢你的点子。”
不管别人是不是撤个谎安慰他,写写画画还是喜笑颜开:“真的?”现在的木女王虽然情形很槽,但历史书里记载的那位木王却是贾奎拉玛弗安心目中的大英雄。“没有谁生我的气吧?”
“这个,维恩戴西欧斯有点不高兴。两腿人的安全由他负责.弄得他有点紧张。不过话说回来,你做的事其实我们都想试试。”
“是啊。”就算没有数据机,就算约翰娜·奥尔森多不是从星星上来的,她仍然是这个世界上最神奇的生灵:一个相当于共生体的单体!你可以走到她身旁,甚至碰到她,意识却不会产生丝毫混淆。这种事一开始相当吓人,但大家不久就发现其中具有神奇的魅力。对于共生体来说,接近总是意味着丧失自我意识,不管这种接近是做爱还是搏斗。现在却能紧挨着一位朋友坐在火塘边,进行高智力水平的对话。想想看!木女王有一个理论,两腿人的文明也许天生就比共生体文明更加高效。人类成员彼此合作起来非常容易,有了这种合作,无论是学习还是建设,他们都比共生体快得多。这个理论只有一处说不通的地方,那便是约翰娜·奥尔森多。如果人类其他成员都像约翰娜一样,很难想像这个种族能在任何事情上同心协力。有时她比较友善,比如和女王在一起时。她好像认识到女王身体不好,正慢慢步入死亡。更多的时候她非常傲慢,出口伤人,好像共生体最杰出的成就对她来说只是嘲弄的靶子……还有的时候她就像那天晚上那个样子。“数据机研究得怎么样了?”过了一会儿,写写画画问道。
行脚耸耸肩:“跟从前差不多吧。我和女王阅读萨姆诺什克文字已经很流畅了,约翰娜教我们——呃,应该说她教女王,女王再转教我——怎么进一步利用数据机的威力。里面的知识太多了,可以改变整个世界。现在我们主要研究怎么制造火药和大炮。就是这两个词儿。实际动手做起来,进展很慢。”
写写画画点点头,表示明白。他这辈子最大的问题就是这个,实际动手做起来。
“这么说吧,如果夏天过去一半时能造好,也许我们就可以对抗剜刀的部队,在冬季前夺回飞行房子。”行脚咧嘴一笑,笑容从一张脸扩展到另一张脸,“到那时,我的朋友,约翰娜就能向她的同胞呼叫求援……我们就会把自己的一生用来研究天外来客。我这个行脚也许还会浪游星际哩,从一个世界漫游到另一个世界。”
这个想法两人以前谈过,行脚居然比写写画画还先想到。
两人从城堡大街一拐弯,走进支巷。写写画画比刚才更急于拜访文具商了。行脚说的是大事,他写写画画一定要出一把力才行。一段时间以来低落的情绪高涨了,他带着新的兴趣四处张望。木城相当大,几乎赶得上朗加迪尔,城墙之内和近郊地方的居民说不定足有两万个共生体。今天比前两天稍冷些,但没有下雨。寒冷清新的风吹过市场街,风中有淡淡的霉味儿、污水味儿,还有香料味儿、新锯下的木头味儿。乌云垂得很低,港口附近的山头都笼罩在雾中。空气中春天的气息已经清晰可辨。写写画画兴高采烈一路踢着路边的烂泥玩儿。
行脚领着他拐进一条小街。这地方拥挤不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挤得紧紧的,相距只有七八码。文具商的铺子里更糟糕,木城人对文艺的爱好好像比写写画画从前去过的任何地方强烈得多。使大家彼此不接触的分隔墙又不够厚,跟店主讨价还价时写写画画几乎连自己的思想声都听不清楚。店主坐在一个铺着厚垫子的高台上,四周喧嚣的声音好像对他没什么影响似的。写写画画的几个脑袋紧紧凑在一起,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货品和价格上。他毕竟是生意人家长大的,对这种事相当在行。
他终于买到了纸,价钱也算公道。
“咱们去共生体日用品市场吧。”他说。这段路可不算近,得从大市场中央穿过去。情绪不错时写写画画很喜欢人群,很喜欢研究人。和长湖共和国的某些城市不同,木城不是大都会,但同样有来自天南海北的生意人。他发现几个共生体头戴热带地区的无边帽,路口上还有个身穿红衣服的东部人,正和一个佣工经纪谈得热火朝天。
这么多共生体,靠得这么近,这个世界仿佛随时会化为一片混响。每个人都把自己的组件紧紧收拢,极力使自己的思维不至于混乱。这种情况下走动十分困难,时时踩在自己脚上,有时外界的思想声会忽然涌进脑海,一瞬间几个共生体思维合一,在这个整体中你自己的思维摇摇晃晃,觉得自己成了某个超级共生体的一部分,好像成了上帝一样。贾奎拉玛弗安哆嗦了一下。热带地区就是这种事最吸引人,那儿的人群结成一伙伙乱众,无数人思维合一,其蠢无比,却又痴痴呆呆地无比兴奋。如果传言是真的话,南方有些城市终日纵欲狂欢,从无间断。
两人在大市场逛了一个多小时,写写画画蓦地产生一个想法。突然间,他使劲摇晃着脑袋,掉转身体,迈着僵硬的步伐走出日用品市场,走进一条小巷。行脚赶上他,“怎么?人太多受不了了?”
“我刚才突然有了个想法。”写写画画道。那么挤的地方,这种事毫不希奇,各种想法总会不请自来钻进你的脑袋。问题是,这个想法非常值得认真思考……几分钟里他一声不吭。这条小巷很陡,弯弯曲曲绕过城堡所在的小山。山坡一侧是一排排市民的家宅,另一侧是海港,沿山坡向下是曲曲折折一排排屋顶。这里的房屋都很好,屋顶墙壁上有不少雕饰。面朝街道的房屋中还有几间开着铺子。
写写画画放慢脚步,把成员散开些,免得自己踩着自己。他现在已经清楚了,用不着再向约翰娜提供独创性的见解,数据机里的发明已经够多的了。但他们还是需要他,尤其是约翰娜。麻烦的是他们自己还没有认清这种需要。最后,他开口对行脚道:“有一件事你觉不觉得奇怪?剔割分子居然没有进攻这里。你我那一场大闹,秘岛的大人物从来没有出过这么大的丑。更不用说我们手里还掌握着可以彻底打垮他们的关键。”约翰娜和数据机。
行脚犹豫片刻,“嗯,我想可能是他们的部队还没作好准备。我觉得,如果有这个本事,他们早就会来攻克木城了。”
“也许他们有这个本事,只不过要付出巨大代价。可是现在,完全值得付出这么大代价。”他严肃地望着行脚,“不对,我觉得另有原因……飞行房子在他们手里,但他们不知道怎么利用。他们是想活捉约翰娜,就跟想把我们其他人杀个精光一样。”
行脚恨恨地说:“要不是铁大人紧赶慢赶把两腿人杀得一个不剩,他现在压根儿不会找不到人咨询。”
“这话不错,剔割分子现在肯定明白过来了。我敢说,木城人里一直有剜刀的间谍,但现在的数量比过去多得多。刚才市场里那么多东部人你也看见了。”东部地区一直是剜刀同情者的温床。东部人向来冷酷无情,即使在剔割运动之前,他们就经常杀死达不到育种标准的幼崽。
“我只看见一个,跟佣工经纪谈话那个。”
“对,但你怎么知道还有多少乔装打扮肩负特别使命的共生体?我敢拿性命打赌,他们肯定计划绑架约翰娜。要是他们猜出我们跟约翰娜磋商的是什么事,说不定还会杀死她呢。你还不明自?我们必须提醒女王和维恩戴西欧斯,把人民组织起来,严防间谍。”
“共生体日用品市场走一趟就冒出这么多灵感?”语气可能是惊叹,也可能是不敢相信。写写画画说不清。
“这个嘛,嗯,也不是这样。灵感这种事总是隐隐约约的,但我的想法经得起分析,你以为如何?”
俩人默不作声走了几分钟。山坡上风更大些,景色也更加壮观。或者是大海,或者是一望无际的灰色绿色的森林。一切是那么平和……因为角斗双方玩的是一场暗中动手脚的把戏。幸好写写画画对这种事有一种特别的敏感。毕竟,派遣他刺探秘岛机密的正是共和国政治警察。虽然他花了好多个十天才劝说人家派遗他,但最后他们不还是挺热心的?无论你发现了什么,我们都乐于参考。这是共和国政治警察的原话。
行脚一路聊着无关紧要的闲天,好像被写写画画刚才的话吓了一跳。过了很久他才开口道:“……有些事,也许应该让你知道。这些事一定要绝对保密。”
“我死也不会说出去!行脚,我不是随便乱说话的人。”写写画画有点委屈——对方竟然不是百分之百信任他,还有,他还担心行脚发现了什么被他自己忽略的情况。后一种情况他其实不应该有太多顾虑。他也看出行脚和女王成了情侣。什么内部信息,或者他无意间听说了什么情况也许她对他透露了什么内部信息,或者他无意间听说了什么情况。
“好吧……你刚才说的事其实属于内部机密,不应该到处嚷嚷。你也知道,木城的安全机关由维恩戴西欧斯负责。”
“当然知道。”这本来就是内务大臣的职责所在。“不过有这么多外来人口到处逛荡,我可不敢说他的工作成绩有多么出色。”
“其实,他的工作成效突出。秘岛高层人物中就有维恩戴西欧斯的间谍,地位非常高,只比铁大人低一级。”
写写画画眼睛都瞪圆了。
“没错。看来你也知道这有多重要。通过维恩戴西欧斯的特工,女王几乎可以知道秘岛内阁会议所讨论的一切。只要好好安排,散布些假情报,咱们就能牵着剔割分子的鼻子走。除了约翰娜,这件事可能要算女王的最大优势了。”
“我——”我居然什么都不知道,“这么说,这里反间谍工作的松懈只是个假象?”
“不完全是这样。我们应该让木城看上去固若金汤,牢不可破,只有几处薄弱环节。这样一来,剔割分子就会推迟正面进攻,觉得搞间谍活动对他们更有利。”他笑了起来,“我敢说,维恩戴西欧斯听了你的批评意见一定大为恼火。”
写写画画也勉强笑了一声。他有点不知所措,但另一方面,别人重视他的批评意见,又使他觉得挺高兴。维恩戴西欧斯可真狡猾,肯定算得上这个时代里最出色的间谍大师——可是他,写写画画,却几乎看透了他的底细。回去的路上写写画画没怎么说话,只在飞快地动脑筋。行脚做得对,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做法是多么明智:严守机密至关重要。绝不能随随便便谈论这种事,连老朋友之间都不应当。就该这么办!他的意见要直接向维恩戴西欧斯反映。从今以后他将扮演一个全新的角色,这个角色不能抛头露面,却会发挥巨大的作用。到最后,连约翰娜也会明白,他写写画画究竟有多么重要。
潜入黑暗,像潜入深井。用不着看显示窗,这就是出现在拉芙娜脑海中的形象。银河就像一个大圆盘,中转系统己经远在圆盘边缘,纵横二号在圆盘中央直插下去,直插向爬行界深处。
他们逃出来了。纵横二号身负重创,但他们已经逃离中转系统,正以接近五十光年的时速逃逸。每过一个小时,他们便更加接近飞跃下界,电脑计算跃迁所花的时间也更长,飞船的相对速度也越来越慢。但不管怎样,他们总是越飞越远,现在已经深处中界底部了。感谢上帝,还没有出现追兵。不知瘟疫派遣什么力量击垮中转系统,它的手下至今还不清楚纵横二号的情况。
希望。拉芙娜觉得自己内心深处出现了希望。飞船的医疗系统宣布范·纽文可以获救,病人的大脑已经有了活动迹象。他背上那道可怕的伤口里从前是老头子的嵌入装置,这是一种有机体设备,使范与中转系统的本地网络紧密衔接,通过中转系统又与高高在上的天人联通。天人死亡时,范体内的装置不知怎么回事开始坏死。这样一来,范作为人类的一个成员仍然会生存下去,但愿他能活下去。外科程序认为,三天之后,他的后背就会恢复到可以接受肌体再造手术的地步。
与此同时,拉芙娜对自己亲身经历的这场大灾难有了进一步了解。每隔二十个小时,绿茎和蓝荚便会驾着飞船拐一个几光年的弯,插进文明网的某个主干线路,切入新闻组。航行时间超过几天的飞船都会这么做,商人和旅行者可以通过这种手段轻松获得信息,追踪可能在旅行结束时影响其生意成败的事件进展情况。
根据新闻组里的消息(也就是说,根据大多数帖子的看法),中转系统已经彻底毁灭。啊,格隆多,啊,依格拉万和萨拉尔。都死了吗?或者成了变种手中供其驱使的行尸走肉?
文明网络的某些部分暂时脱网,银河系之间的有些链接可能许多年都无法恢复。一千年来,人们首次确知一位天人遇害。关于这次袭击的动机,猜测之词数以万计,关于下一步会发生什么的推断也不下此数。拉芙娜指令飞船过滤犹如雪崩般涌来的信息,尽量做到去芜存精。
也有来自斯特劳姆文明圈的信息。变种的奴仆们洋洋得意,一本正经地宣布新纪元的到来,从此以后超限界的这位天人将与飞跃界的种族结合起来。中转系统不是被摧毁了吗?连天人都被杀害了,还有什么力量能阻挡变种的胜利呢?
有些发帖人认为,中转系统远在上古时代便与斯特劳姆变种(不管它原本是哪个种族)的远祖结下深仇,这一次打击便是很久以前某场战争的尾声。现已为人遗忘的种族为自己的后裔铸成了这场灾难。如果这一判断属实,那么,斯特劳姆文明圈中受控于变种的人就将渐渐凋零,原始的人类文明也将再一次重生。
还有许多帖子认为,这次攻击的目的在于盗取中转系统的巨库。其中少数帖子宣称,瘟疫其实是想夺取某件东西,或者阻止中转系统的人得到这件东西。这种判断来自滞后分析族,新闻组的自动化系统会对这种文明形式征收网络使用附加费。虽然系统认定这种消息是垃圾信息,但拉芙娜仍然认真浏览,不轻易放过。没有一张帖子提出变种所搜寻的物品远在飞跃底层,只有极少数消息宣称变种正在搜索飞跃上界和超限下界。
网上也有直接来自瘟疫的信息流,各地都拒收此类上界协议包,只有存心找死的人除外,再说,转发这种信息得不到任何报酬。但是,在恐怖和好奇心的驭使下,这种信息的流传范围也相当广。其中有一份瘟疫的录像资料,未经压缩,长达四百秒,可供各种类型的感觉器官接收。在文明网的历史上,这份昂贵得不可思议的信息可能是转发次数最多的。蓝荚将纵二号插入主干链接,花了两天时间才把这条消息完整地接收下来。
被变种控制的行尸走肉都是人类成员。从斯特劳姆文明圈传出的信息大约半数是录像资料,其中的发言人都是人类,但没有一条有这么长。这条长长的信息拉芙娜看了一遍又一遍,那个发言人她还记得。沃温·尼尔森多曾经是斯特劳姆文明圈中的飞行冠军,现在他已经没有任何头衔了,可能也没有了姓名。尼尔森多讲话的办公室以前可能是个花园,拉芙娜只要走到影像侧面,还能从他肩后望见办公室楼下的情形。从外表上看,那座城市仍然与资料记载中的斯特劳姆主城没什么区别。多年以前,拉芙娜和姐姐做梦都想去那座城市,那里是人类向超限界飞升的动力源泉啊。市中心广场是按尼乔拉星球上的公主广场复制的,移民广告曾经声称,无论斯特劳姆人飞升到多么遥远的地方,广场上的清泉将永远流淌不息,代表他们将永远忠于人类的发祥地。
广场上已经没有清泉了,拉芙娜感到隐藏在尼尔森多目光背后的是死亡。“本人为拯救万物的那位天人代言。”过去的英雄说,“希望所有种族都能看到,即使对这样一个第三等的种族,我作出了多么伟大的贡献,我拯救了他们……”视角转向天空,落日夕照中是一排排依靠反重力垫浮在空中的建筑物,百万平米的反重力垫,重重叠叠。如此糜费反重力材料,拉芙娜平生未睹,连坞站都远远没有这样铺张。飞跃中界没有哪个世界有能力如此大批量进口反重力材料。“你们看到的仅仅是建筑工棚,为不久便将在斯特劳姆开始的工程所作的初步准备。工程结束之后,五个星系将整合为一个定居地,其中的行星和星际物质将用来支持定居地中的生命,开发出飞跃界见所未见的技术,甚至在超限界,这样发达的技术也是十分罕见的。”视角转回尼尔森多,从前的人类成员,现在成了一位天神的发音器官。“把你们的生命奉献给我,有些人可能会反抗,但从长远观点来看,这些反抗无关宏旨。我的威力已经与飞跃界的各个种族合为一体,这种力觉没有任何人能够抵挡。但我还是要作这一番讲话,以消除你们的恐俱。你们在斯特劳姆所看到的一切是极乐境界,也是神奇之境。从此以后,飞跃界内的种族将不会被超限界隔离在外,加人我的人——这是你们所有人的最终归宿——将成为天人的一部分,超限上界至下界的一切将任凭你们享用,各种族都将繁荣兴旺,超出你们现有技术所能想像的极限。反抗我的人的一切都将归你们所有,我将带领你们进入新的太平盛世。”
看到第三四遍时,拉芙娜不再理睬其中的话,只专心研究尼尔森多的表情,与储存在数据机里的他从前的演说作比较。有区别,不是出于她的想像。她现在看到的这个人的灵魂已经死了。这是明显的事实。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瘟疫竟然毫不在乎,不怕大家发现……或许在人类之外的其他智慧生物看来,这种区别并没有那么明显?而人类仅仅是观众中正在迅速消亡的极小部分。镜头来了个特写,推近尼尔森多的深色脸庞和紫色眼睛:
“你们有些人也许会怀疑,这一切怎么可能?混沌无序已经有亿万年历史,却从没有一位天人伸出援手。答案是……复杂的。任何大规模发展都存在一个门槛,门槛之外,这种发展是不可能的,而在门槛之内,这种发展却是不可避免的。要与拯救万物的天人合为一体,天人与被拯救对象之间必须存在高效的宽带通讯联结。和这个正将我的思想宣之于口的生物一样,你们必须具备迅速可靠的反应,就像我的手,我的嘴。你们的眼睛和耳朵将成为光年距离之外的我的耳目。做到这一点是十分困难的,系统必须在运转之前做到各就各位。但是现在,我与飞跃界种族的融合已经初具规模,以后的发展将更加迅速。几乎任何种族都可以作出调整,以接受我的拯救。”
几乎任何种族都可以作出调整。这些话出自一个熟悉的人,是拉芙娜的母语……但这些话的源头却生疏得可怕。
新闻组对这些信息作了大量分析。从危机新闻组、灵长人属兴趣组和无缝联结自动化系统组分离出了一个专门的瘟疫威胁组。这段时间以来该组信息量之大,超过了其他任何五个新闻组的总和。在银河的这一区域,全部信息流中有相当一部分属于这一组。亿万兆比特专门分析可怜的尼尔森多的嘴巴的动作,数量之大超过了对信息源头的分析。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一片喧嚣之中,真知灼见只占极小的比例。
密级:0
当前接收方:纵横二号飞船,即时接收
语言路径:阿奎勒隆语—特里斯克韦兰语,斯坚德拉凯星系
发自:库瓦克大学[该大学自称位于飞跃中界一定居点]
主题:瘟疫录像
摘要:该信息是一场骗局
发往:追踪战争兴趣组
飞升之后兴趣组
瘟疫威胁组
日期:中转系统毁灭之后7.06天
信息内文:
现在已经很清楚了,这个所谓“拯救者”只是一场骗局。我们对这一事件作了认真研究。尽管录像中没有提及发言者的姓名,我们还是查出该发言人为前斯特劳姆文明圈一位地位很高的知名人士。如果“拯救者”只是把人类当成供它远程操纵的机器人,为什么它还要着意保存该文明形式过去的社会结构?最愚昧的人也应该看出答案:那位拯救者没有能力远程操纵大量具备知觉力的生命形式,只能控制高层人士,再由高层人士控制下级。所以,斯特劳姆文明圈的崩溃实际只是该文明权力结构中的上层人物被控制,对那个种族的绝大多数人来说,生活照常,一如往昔。我们的结论:所谓的与天人合为一体只不过是又一种救世主降临的宗教形式,某个不正常的帝国为自己的扩张寻找借口,试图以这种手段诱编不能直接攻打的对象,使它们入其彀中而不自知。别当傻瓜!
密级:0
当前接收方:纵横二号飞船,即时接收
语言路径:奥普迪马语—阿奎勒隆语—特里斯克韦兰语,斯坚德拉凯星系
发自:理性调查组织[估计为飞跃中界一个单星系文明,位于斯坚德拉凯逆气旋方向5,700光年]
主题:瘟疫录像的威胁,库瓦克大学
关健词:这些该死的[估计为猥亵语]浪费了我们宝贵的时间
发往:
理性社会支网管理组
瘟疫威胁组
日期:中转系统毁灭之后7.91天
信息内文:
谁他妈是傻瓜?[估计为猥亵语][估计为猥亵语]没看过危机新闻组各消息进程的家伙少他妈瞎扯,竟然用他们[明显为猥亵语]的垃圾污染老子的耳朵。这么说你觉得“与天人合为一体”是斯特劳姆文明圈弄出来的骗局?那以你的高见,是谁消灭了中转系统?只要你的脑袋还没全部塞在[估计为侮辱语],你就该知道,中转系统背后有个天人撑腰,而那个天人现在已经挂了。你可能觉得那个天人自杀了吧?好好看看,扁脑壳[估计为侮辱语]。从来没有哪个天人死在飞跃界种族手里。瘟疫是实实在在的新东西,需要认真研究。我认为库瓦克大学这样的[猥亵语]混蛋应该老老实实待在垃圾信息组里,让我们其他人能进行有脑子的讨论。
还有些帖子干脆是地地道道的胡言乱语。寰宇文明网络有个特点:有了自动化多向译解系统,网上各方有时很难察觉彼此之间存在的根本差异。颇具口语色彩的帖子背后的发帖人其实分属相距无比遥远的文明体系,距离再加上沟通方式的不同使真正意义上的交流极难实现,连最明显的事实都需要很长时间才能为各方察觉。比如下面这张帖子。
密级:0
当前接收方:纵横二号飞船,即时接收
语言路径:阿布韦斯语—贸易24语—切尔古伦语—特里斯克韦兰语,斯坚德拉凯星系
发自:迷雾旋转体[估计为云中飞人的一个组织,位于一个单独星系。此前极少发帖。]
主题:瘟疫录像威胁
关健词:六足生物及其他
发往:
瘟疫威胁组
日期:中转系统毁灭之后8.68天
信息内文:
我还没有机会看到那段源自斯特劳姆文明圈的著名录像,只有一点转发片段。(我只能通过一个网关接入文明网,价格十分昂贵。)人类是不是真的有六条腿?从片段当中我看不清楚。假如人类果真有三双腿的话,那么,有一种分析,可以解释——
六足生物?六条腿?这些翻译可能与迷雾旋转体上那位困惑不解的生物脑子里所想的事压根儿不沾边。拉芙娜没看这张帖子下面的内容。
密级:0
当前接收方:纵横二号飞船,即时接收
语言路径:特里斯克韦兰语,斯坚德拉凯星系
发自:汉斯[中转系统毁灭之前未见此人资料,无法查出来源,这是一位非常谨镇的发帖者]
主题:瘟疫录像威胁,库瓦克大学
发往:
追踪战争兴趣组
瘟疫威胁组
日期:中转系统毁灭之后8.68天
信息内文:
库瓦克大学认为瘟疫只是一场骗局,因为斯特劳姆的前知名人士还活着。这种事其实还有另外一种解释。先假定瘟疫确实是一位天人,它所说的与天人合为一体的事是真实的。这就意味着,那些接受其“拯救”的生物已经成了接受远程遥控的设备,其大脑只是一个支撑通讯联系的本地处理器。谁想被这样“拯救”?这个问题不仅仅是修辞问句,读帖子的什么人都有,你们中有些人说不定真会回答“是的”。可通过自然进化而来的绝大多数智慧生命都会对这种拯救方式感到无比厌恶。这一点瘟疫当然同样知道。据我想来,瘟疫不是一场骗局,斯特劳姆文明圈仍然存在活人的表面现象才真是骗局。我估计瘟疫希望通过录像,让人们得到这种印象:只有极少数人才遭到直接奴役,作为一个整体的种族文明仍将继续存在。再加上瘟疫声称不是所有种族都能够接受远程控制,其潜台词实际上是想告诉我们:把自己与这个天人合为一体的种族将得到巨大的好处,同时仍将继续保有生物与智力意义上的独立性。
即使这样,这个问题依然存在。瘟疾时于被征服种族的控制究竟彻底到什么程度?我不知道。也许被瘟疫控制的飞跃世界里已经根本不存在任何自我意识,只有数以亿计的接受远程控制的设备。我清楚的只有一点:瘟疫想从我们这里得到某些东西,这些东西它至今仍未到手。
就是这样,帖子数以万计,看法数以百计。难怪大家把文明网称为百万谣言网。拉芙娜每天都和蓝荚绿茎讨论这个问题,竭力理出个头绪,弄明白应该相信哪种观点。
两个车手熟知人类,但就连他们也看不出沃温·尼尔森多脸上的死亡迹象。不过,以绿茎对人类的了解,她明白现在无论说什么也无法安慰拉芙娜。她在新闻显示窗前滚来滚去,最后伸出一根枝条碰碰拉芙娜,“也许等范·纽文先生好了以后,他可以看出来。”
蓝荚枝叶簌簌响动,作出他的客观分析。“如果你是对的,那就是说,瘟疫不知怎么根本不在乎人类和接近人类的种族会从录像中看出什么。这一点从某些方面说得通,但……”他的语音合成器发出心不在焉的嗡嗡低鸣,过了一会儿,“我不相信这条消息。四百秒的宽频广播啊。容量好大的,居然可以向不同的种族提供全部感官输入。信息量太大了,竟然一点都不压缩……也许这是一个诱饵,是由留在家里没来得及走,落入瘟疫魔爪的飞跃界种族成员转发的?只要接收这条信息,最后就会被它控制。”新闻组里也有类似怀疑,但从信息里找不出什么暗桩,网络自动传播系统里也没有这种东西。这一类无比高明的暗藏武器也许可以在飞跃上界发挥作用,可到了下面这里却不会起任何作用。这样一来,就只剩下一种可能的解释:这是一种手段,即使在尼乔拉或古老地球也能发挥作用——录像暗藏着某种指令,通知瘟疫已经分布各地的爪牙。
木城人全都很熟悉维恩戴西欧斯,但绝大多数人并不知道他真正的工作是什么。他大约有一百岁,是木王与自己的两名战略家繁殖裂变的产物。早年间,维恩戴西欧斯负责管理木城的锯木厂,这期间他对水车作了很大改进。维恩戴西欧斯的罗曼史不少,时常与政治家和官方发言人纠缠不清。随着他的组件不断替换,维恩戴西欧斯渐渐走上了政治家的道路。近三十年时间,他是女王内阁中一名强硬的鹰派人物,最近十年里又当上了内务大臣。在这两个职位上,他都充当着行会的代言人,鼓吹公平贸易。有传言说,一旦女王退位或去世,维恩戴西欧斯就将成为内阁的下一任主席。许多人觉得如果发生女王不在的悲剧,维恩戴西欧斯接任应该是最佳的选择。当然,他夸夸其谈的演讲一直是内阁的一大不幸。
这就是公众对维恩戴西欧斯的看法。了解政府安全工作的人可能猜得出女王的谍报工作也由维恩戴西欧斯负责。他在木厂和码头上有十多个眼线,这一点毫无疑问。但是直到现在,写写画画才明自,连这些也仅仅是他的又一层伪装。想想看——剔割运动最高层次上居然有他的人,剔割分子的一切计划、恐俱和薄弱环节都逃不过他的耳目,还能设法操纵对方!维恩戴西欧斯简直神了。写写画画即使心有不甘,仍然不得不承认此人无与伦比的天才。
但是……知道高层内情不一定就能确保胜利。剔割分子的计划安排不见得完全由最高层直接指挥。敌人的许多低层次行动仍然可能不为己方所知,仍然可能取得相当大的成功……绝杀约翰娜也许不必大动干戈,只需一箭就行。
而这里,正是写写画画可以大显身手、证明自己价值的领域。
他要求将自己的寝室换个地方,搬进城堡内层二楼。没费什么事便获得批准。他的新套房比过去那套小些,墙上的隔音被也简陋得多。墙上有个箭孔,城堡地面一览无余。对于写写画画的新目的而言,这套房子真是再合适没有了。接下来几天,他四处勘查来往通道。主墙上有不少孔道,十五英寸宽,三十英寸高,写写画画可以通过这些孔道在城堡内层四下游走,不用担心被外面的人发现。他将自己的组件排成一长溜,从一个孔道钻进另一个孔道,不时从某个壁垒中冒出来,一闪即逝,一会儿又从另一个雉堞钻了出来。几个脑袋东瞅瞅,西看看。
有的时候,他会撞见警卫,但人家知道贾奎拉玛弗安获准留在城堡内层……再说,写写画画还研究过警卫的巡视规律。他们知道他在四周转悠,但写写画画相信,没有人知道他的侦察工作进行到了何等详尽的程度。工作是艰苦的,但大见成效。写写画画一生的最大心愿就是做出点惊天动地的大事。问题在于,他的见解太深奥了,其他共生体无法理解,就连他非常敬重的人物也一样。比如约翰娜。现在,再过几天,他会面见维恩戴西欧斯,到那时……
从阴暗的墙角,从高高的箭孔,写写画画认真工作着。四个组件观察,两个组件缩成一团,拼命记录。十天之后,他已经有了足够的材料,连维恩戴西欧斯也会对他刮目相看。
为了防备刺客和心怀不轨的警卫,维恩戴西欧斯的住房被一圈圈其他房子拱卫着。要向他提供机密建议,这个地方不合适。另外,写写画画直截了当提出意见时一向运气不好。等待召见就要花上无数天时间,你越是耐住性子,遵守各项规定,官僚们便越不把你当回事。
幸好维恩戴西欧斯也有独自一人的时候。城堡老墙上有个塔楼,就在面对森林那一侧……侦察工作进行到第十一天时,写写画画登上塔楼,等着。一个小时过去,风停了,从港口方向涌来浓重的雾气,沿着老墙缓缓上升,像移动得很慢的海潮。四周鸦雀无声,静极了,只有大雾天才会这么寂静。写写画画心神不宁地嗅着塔楼顶端的小小平台。日久失修,灰泥不断在他脚爪下剥落,好像只要一使劲就能把石块从墙上扳下来。倒霉。维恩戴西欧斯会不会不依平日的惯例,今天不上这儿来了?
写写画画又等了半个小时……他的耐心终于有了回报。铁质螺旋梯上传来脚步声。没有思想的声音,雾太大了,声音传不上来。又过了一分钟,翻板门打开,一个脑袋探了进来。
维恩戴西欧斯大吃一惊,思想惊恐的咝咝声竟然穿透了浓雾。
“请放心,先生。是我,你忠诚的贾奎拉玛弗安。”
脑袋伸进了些,“忠诚的公民到这里来干什么?”
“来见你呀。”写写画画笑道,“到你这个秘密办公室来拜见你。上来吧先生,这么大的雾,这地方容下我们俩不成问题。”
维恩戴西欧斯的成员一个挨一个爬进翻板门。有些组件的佩刀珠宝卡在门框上,维恩戴西欧斯又不是个身材苗条的共生体,很费了些劲才挤进来。间谍头子在塔楼另一边一字排开,这个姿势显出他戒心重重。现在他一点儿也不像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那个夸夸其谈、自高自大的人了。写写画画暗自得意,这回他可真的引起对方注意了。
“有什么事?”维恩戴西欧斯死板板地发问。
“先生,我希望能为你效劳。就凭我出现在这里,我想已经足以说明我可以为女王的安全工作略效绵薄之力。除了才华横溢的职业行家,还有谁能发现你把这个地方当成了自己的秘密据点呢?”
维恩戴西欧斯好像略有点放心了,他冷笑一声,“说得对,还有谁能发现?我之所以选择这个地方,正是因为老墙这里城堡各处都看不见。我在这里可以……和大自然交流,摆脱繁杂的公务。”
贾奎拉玛弗安点点头,“我能理解。不过有一点你想错了。”他指指间谍头子身后,“这种大雾天你看不见,但城堡朝向港口那一面有一处地方正好可以望见你这座塔楼。”
“又怎么样?那么远,谁能——噢,你从共和国带来的那个眼睛工具!”
“一点不错。”写写画画从口袋里掏出望远镜。“即使隔着城堡大院,我一样认得出是你。”眼睛工具本来可以使写写画画声名大振。女王和行脚简直被这东西给迷住了。不幸的是,他的诚实不允许他背离事实,写写画画不得不承认,这个设备是他从朗加迪尔一位发明家手里买来的。当然,认识到这一发明的价值的是他写写画画,他也正是借助这种工具才救出了约翰娜。发现他其实不大清楚这种透镜到底是怎么回事后,大家只接受了他赠送的一副眼睛工具,转而找这里的玻璃工匠去了。但不管怎么说,他仍然是世界这个地区最擅长使用眼睛工具的人。
“我观察的不仅仅是你,大人。这只是我调查工作的一小部分。最近十天来,我在城堡各处通道中花了大量时间。”
维恩戴西欧斯的嘴唇一撇,“这倒不假。”
“不是我夸口,没有多少人注意到我的活动。我使用眼睛工具时非常小心,没让任何人发现。”他从另一只口袋里掏出笔记本,“我作了详细记录。谁做了什么、什么时候做的,我全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试想,等夏天过去,我这一套方法将会取得多大成果。”他将笔记本放在地下,朝维恩戴西欧斯一推。过了一会儿,对方的一个组件上前儿步,把本子拖了过去。他的样子好像并不怎么热心。
“请理解我的用意,先生。我知道你可以把剜刀内阁会议的情况通报给女王,没有你掌握的内部情报我们将无法对抗秘岛,但——”
“这些是谁告诉你的?”
写写画画不由得吞了口唾沫。只好厚着脸皮上了。他挤出一个笑容:“没有谁告诉我。和你一样,我也是行家里手,而且知道保守秘密。但请你想想,城堡里也许还有别人具备我这种才干,这些人中有的可能是叛徒。你的内线地位太高,可能并不清楚他们的情况。这些人是可以作出重大破坏的。你需要我来助你一臂之力。用我的方法,你可以掌握每个人的行踪。我很乐意为你训练一批侦察员,我们两人联手,可以把侦察工作扩展到整个木城,从市场塔楼向下观察,任何蛛丝马迹都逃不过我们的眼睛。”
间谍头子紧靠胸墙来回走动,踢着剥落下来的灰泥块。“这个建议值得考虑。不过告诉你,剜刀的间谍是哪些人我们心里有数,我们向他们提供了不少假情报。这些假情报又从我们安插在秘岛的间谍那里传回来,这种事挺有意思的。”他短促地笑了一声,抬头望望胸墙外,考虑着,“你说的也有道理。如果真有哪个间谍我们没有发现,而他又可以接近两腿人或者数据机……那就坏了大事。”又有几个头转向写写画画,“好,成交。我会调给你四五个人,训练他们使用你的方法。”
写写画画简直无法控制自己,他高兴得差点跳起来,全部眼睛都望着维恩戴西欧斯:“先生,这个决定你绝不会后悔的。”
维恩戴西欧斯耸耸肩:“也许吧。还有一件事.你对谁提起过你的调查工作?这些人我们都要请他们来一趟,宣誓保守秘密。”
写写画画一顿,“大人!我告诉你我是个行家。这件事我对谁都没提,只是现在才告诉了你。”
维恩戴西欧斯笑了,差不多彻底放松下来:“太好了,这样我们就可以着手了。”
也许是维恩戴西欧斯的声音——稍微大了一点,也许是他自己身后有什么动静,不管是哪种原因,写写画画转过一只脑袋,瞥见朝向森林的胸墙边有个影子闪了过来。他听见了袭击者思想的声音,但是已经太迟了。
飞箭嗖嗖,组件弗的喉头一阵烧灼般的剧痛。他硬咽一声,竭力保持头脑清醒,奔向维恩戴西欧斯,“救命!”这一声尖叫没有必要。写写画画明白了,不等对方从自己身上拔出利刃抽身后退便明白了。
维恩戴西欧斯站开一点,看着他的杀手跃进写写画画组件丛中。一阵狂乱的杂音,剧烈的疼痛,清醒意识渐渐黯淡。告诉行脚!告诉约翰娜!屠杀继续着,仿佛持续了很久,又好像只是一瞬。然后——
他的一部分倒在黏稠的血泊中,一部分丧失了视力。贾奎拉玛弗安的意识散为碎片,至少一个成员已经死了,弗身首分离,鲜血狂喷,鲜血的热气在冷风中飘散。疼痛、冷,还有……窒息,喘不过气来……告诉约翰娜。
杀手和他的老板退后几步。维恩戴西欧斯。间谍头子。内奸。告诉约翰娜。他们静静地站着……看着他流血至死。他们很小心,惟恐自己的思想与他的思想混杂起来。他们会等着。等着……等到他的思想声渐渐消失,再来收尾。
真静,太静了。两个杀人者的思想声隔得很远。窒息声、呻吟。不会有人知道真相……
快结束了。贾说不出话来,望着面前那两个陌生的共同体。其中一个朝他走来,脚爪上扣着铁爪尖,嘴里衔着刀。不!贾猛地跳起来,在一大摊湿漉漉的东西上滑了一下。那个共生体扑了过来,但贾已经上了胸墙。他向后一跃,掉了下去,掉下去……
……从高处落下,摔在岩石上。贾挣扎着从墙边逃开。后背真疼啊,不久又麻木了。我这是在哪儿?这是什么地方?到处是雾,高处有说话声,听不清楚。他的微不足道的意识中出现了些许记忆,有刀,爪尖,混在一起。告诉约翰娜!他想起来了……想起了什么……以前的什么事。丛林中一条若隐若现的小径。循着小径,循着小径,小径的尽头就是约翰娜,走下去,他就会找到约翰娜。
贾拖着自己的身体,挣扎着爬上小径。后腿有点不对劲,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后腿。告诉约翰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