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3
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坐地铁时,他迷路了。他辨不清方向,甚至错过了约会。现在,迫不得已时,他乘出租车,其他时间走路。他蹒跚着走进暖气过热的办公室,脸被外面的寒冷空气冻得发麻,外套里面却汗流不止,脚上的鞋子沾着泥泞。当凛冽的寒风沿着大道吹过来时(在纽约,大道是从北到南,而大街则从西到东,就这么简单,因此萨立姆很容易就知道朝拜麦加应该朝哪个方向),裸露在衣服外面的肌肤冷得要命,仿佛被鞭子抽打一样。
他从来不在酒店里吃东西(酒店的住宿费用是福劳德的生意合伙人出的,吃饭的费用则必须由他自己支付),他在外面卖三文治的小店和其他小食品店里买些吃的,藏在外套底下偷偷带进酒店。这样过了几天之后,他才发现这种事根本没人管。即使这样,他还是觉得带着装满食物的袋子走进昏暗的电梯很不自在。萨立姆总是不得不弯下腰,眯起眼睛,寻找电梯楼层按键,按下他住的那一层。就这样一路不自在着,最后才能回到他住的那间小小的白色房间。
萨立姆感到很不安。这天早晨收到的传真很简短,里面却充满斥责和失望。上面说萨立姆让他们大家都失望了——他的姐姐、福劳德、福劳德的生意合伙人,连阿曼的苏丹和整个阿拉伯世界都因为他而失望了。除非他能得到订单,否则福劳德不再认为他有义务继续雇佣萨立姆,大家都要靠他福劳德养活,而他的酒店帐单实在太昂贵了。萨立姆到底在怎么浪费他们的钱?非要奢侈得像住在美国的苏丹国王不可吗?萨立姆在他的房间里看完了传真(他的房间总是感觉太闷热,所以昨天晚上他打开了一扇窗户,结果现在却感觉太冷了),然后呆呆地坐了一会儿,脸上的表情凝固成彻底的忧愁和苦恼。
之后,萨立姆步行去市区。他紧紧抓住自己的样品箱,仿佛里面装满了钻石和红宝石。他顶着寒风,一个街区一个街区地艰难跋涉,一直走到百老汇和19街交叉处,找到位于一家熟食店上面的矮矮的建筑。他沿着楼梯走到四楼,来到潘氏环球进口公司门前。
办公室里肮脏阴暗,但是他知道,这家潘氏环球公司控制了几乎一半从远东进口美国的装饰纪念品的份额。只要从潘氏环球公司得到真正的订单,一份大订单,就可以补偿萨立姆这次旅程的全部费用。这是决定成败的关键。萨立姆在办公室外间一张很不舒服的木头椅子上坐下来,把样品箱平放在大腿上,看着那个坐在前台后面的中年女人。她的头发染成太过鲜艳的红色,正不停地用一张又一张舒洁纸巾擤鼻子,擤完后再擦一下,这才把纸巾丢进垃圾篓。
他是上午10:30分到达办公室的,比约定的时间早了半个小时。他坐在那里,脸色有些发红,全身微微颤抖着。他担心自己可能发烧了。时间流逝得格外缓慢。
萨立姆看了一下手表,清清喉咙。
坐在前台后面的女人看了他一眼。“什么事?”她问,但说的声音有点像“舍么四”。
“现在已经十一点三十五分了。”萨立姆提醒她。
那女人瞥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钟。“是,”她说,“我知道。”
“我约定的会面时间是十一点。” 萨立姆说着,露出安抚的微笑。
“布兰丁先生知道你来了。”她用责备的口吻说。(“布拉丁先身字道你来了。”)
萨立姆从桌上拿起一份过期的《纽约邮报》看。他的英语阅读水平比口语差得多,他艰难地看着上面的文章,仿佛在做填字游戏。他继续等待着,这个胖乎乎的、有着受过伤害的小狗一样眼神的年轻人,目光不时地在自己的手表、报纸和墙上的挂钟之间移动着。
十二点三十分,几个人从里面的办公室走出来。他们说话声音很大,用美国英语含混不清地快速交谈着。他们中有一个身材高大、挺着大肚子的男人,嘴里叼着一根没有点燃的雪茄,出来时瞥了萨立姆一眼。他告诉坐在前台的女人应该试试柠檬果汁,补充锌元素,他姐姐发誓说维他命C和锌可以保持健康。她向他保证说她会试试的,然后递给他几个信封。他把信封装进口袋,和其他几个人一起走了出去。他们的笑声一直到楼梯间才消失。
已经下午一点了。前台后面的女人打开一个抽屉,拿出一个褐色的纸袋,从里面掏出一块三文治、一个苹果和一盒牛奶,还掏出一小塑料瓶鲜榨橙汁。
“对不起,” 萨立姆说,“不过,能不能麻烦你打电话给布兰丁先生,说我还在这里等着他?”
她抬起头看他,仿佛很惊讶他居然还在这里,好像过去的两个半小时内没有和他相距五英尺距离坐在同一间房间里。“他在吃午饭。”她说。他在次午饭。
萨立姆明白了。他恍然大悟,布兰丁就是刚才那个叼着没有点燃的雪茄的人。“他什么时候回来?”
她耸耸肩,咬了一口三文治。“今天他很忙,还有很多约会。”她说。基天他很绵,还有很多邀会。
“那么,他回来后,还会见我吗?”萨立姆接着问。
她耸耸肩,又撸起鼻子来。
萨立姆很饿,饥饿感不断增强。同时增加的还有挫败感和孤立无助的感觉。
下午三点时,那女人看了他一眼,说:“他五会亏来了。”
“什么?”
“布拉丁先身,他今天五会亏来了。”
“那我可以约明天的时间吗?”
她擦擦鼻子。“你必须达电挖,电挖约寺间。”
“我明白了。”萨立姆说着,露出微笑。离开马斯喀特之前,福劳德无数次告诉过他,在美国,作为一个推销员,脸上不带笑和没穿衣服一样无礼。“明天我会打电话预约的。”他说,然后拿起样品箱,走下楼梯,来到大街上。外面下着冰冷刺骨的雨雪,萨立姆凝视着通往位于46街的酒店的那条长长的寒冷街道。样品箱实在太沉重了,他只好走到人行道边,冲着从旁边驶过的任何一辆黄色出租车挥手,也不管上面亮没亮着空车灯。所有出租车都从他身边呼啸而过。
其中一辆出租车经过他身边时突然加速,一个轮子开进水坑中,把冰冷的泥水溅到他的裤子和外套上。有那么一瞬间,他真想冲到一辆开得比较慢的出租车前。但他想到,他姐夫只会关心样品箱的命运,而不是他本人。除了他最爱的姐姐,也就是福劳德的妻子,没有人会为他感到悲伤(在他父母眼中,他始终是那个给家人带来难堪的孩子。他的浪漫史则总是十分简短,悄没声地便结束了)。再说,他怀疑这些车子的速度是否快到可以撞死他。
一辆车身上撞扁一块的黄色出租车停在他身边,让他心怀感激地结束胡思乱想。萨立姆钻进车里。
出租车的后座用灰色的胶带修补过,车厢里的隔离栅栏上贴着警告,提醒他不要抽烟,还告诉他去不同的机场要付多少钱。录音机里,某个著名的、但他从来没听过的明星的声音告诉他系好安全带。
“请到派拉蒙酒店。”他告诉司机地址。
出租车司机哼一声,发动车子离开路边,汇入车流。他没刮胡子,穿着一件很厚的灰色毛衣,戴着黑色太阳镜。外面是阴天,夜晚即将到来,萨立姆不知道这个司机是不是眼睛有什么问题。雨刷把外面的街景模糊成一团灰色的脏污光影。
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一辆货车,从他们面前冲过。出租车司机以先知的胡子的名义诅咒起来。
萨立姆盯着车子仪表盘前的司机名牌,但从上面看不出什么来。“你开出租车多久了,我的朋友?”他用自己的母语问那个男人。
“十年了。”司机用同样的语言回答,“你从哪里来?”
“马斯喀特,”萨立姆说,“阿曼。”
“你从阿曼来呀。我也在阿曼待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听说过一个叫‘尤巴’的城市吗?”出租车司机问。
“当然听说过,”萨立姆说,“失落的群塔之城。他们在沙漠中掘出了它的遗址,大约是五年,或者十年前。我记不太清了。你跟探险队挖掘过那个遗址?”
“差不多吧。是个相当不错的城市。”出租车司机说,“大多数夜晚,会有三、四千人在那里宿营搭帐篷。每一个旅行者都会在尤巴休息。有音乐,美酒像水一样流淌。水从井里流出,源源不断。正是因为那些井,那个城市才存在。”
“我也是这么听说的。”萨立姆说,“但它最后毁灭了,1000年前?还是2000年前?”
出租车司机没有说话。他们在红灯前停下。交通灯转为绿色,司机却没有启动车子。后面立刻传来刺耳的汽车喇叭声。萨立姆犹豫了一下,然后透过隔离栅栏上的洞,碰了碰司机的肩膀。那人的头立刻仰起来,发动汽车,一脚踩下油门,蹒跚着冲进车流。
“该死的,该死该死。”他用英语咒骂着。
“你一定很疲劳了,我的朋友。”萨立姆安慰说。
“这辆被安拉遗忘的出租车,我已经连开了三十个小时。”司机说,“实在太久了。在那之前,我只睡了五个小时,再之前,我连续开车十四个小时。圣诞节前人手不足。”
“我希望你赚了不少的钱。”萨立姆说。
司机叹了口气。“并不多。今天早晨,我开车送个人从51街到机场。到了之后,他居然直接跑进机场,再也找不到他的人影。五十美元的车钱没了,我还得自己付回来的过路费。”
萨立姆同情地点头。“我今天也不得不浪费时间等着会见一个根本不想见我的人。我的姐夫恨我。我在美国已经一周了,除了浪费钱之外一事无成,什么产品也没卖出去。”
“你卖什么东西?”
“一堆垃圾。”萨立姆说,“不值钱的便宜货,小玩意儿,还有旅游装饰品。讨厌、廉价、愚蠢、难看的一堆垃圾货。”
“你卖垃圾?”
“是的。”萨立姆说,惊恐地发现他居然把姐夫的样品的真相说了出来。
“而他们并不打算买?”
“不买。”
“不对吧,你看看这些商店,他们专卖垃圾。”
萨立姆有些紧张地笑起来。
一辆货车停在他们前面的街上,一个红脸膛警察站在车子前面,挥手叫嚷着,指着让他们从旁边最近的一条大街走。
“我们先绕道第八大道,从那条路过去。”出租车司机说。他们开到那条街上,结果那里的交通完全堵塞了。刺耳的汽车喇叭声连成一片,没有任何车子能移动。
司机在他的座位里摇晃着,他的下巴开始慢慢垂到胸前,一次,两次,三次。他开始轻轻地打起呼噜来。萨立姆伸手推醒那人,心里希望这是正确的选择。摇晃他肩膀时,司机动了一下,萨立姆的手触到那人的脸上,碰落了他的太阳镜。
出租车司机睁开眼睛,找到太阳镜,重新戴上黑色的塑料眼镜。太迟了,萨立姆已经看到了他的眼睛。
出租车在雨中缓缓向前蠕动着,计价表上的数字不断增加。
“你要杀死我吗?”萨立姆问。
出租车司机的嘴唇紧紧抿在一起。萨立姆在司机后视镜中观察他的脸色。
“不会。”司机平静地说。
车子再次停下。雨水纷纷击打在车厢顶上。
萨立姆说:“我祖母发誓说在某天傍晚,她见过一个伊夫里特 ,就在沙漠边缘。我们告诉她,那不过是沙暴,是一阵风,但她坚持说看到了。她看到了它的脸,还有它的眼睛,和你的眼睛一样,是燃烧的火焰。”
司机微笑起来,但他的双眼仍旧隐藏在黑色的塑料墨镜后面,所以萨立姆无法分辨那个微笑中有没有真正的笑意。“当祖母的也纷纷到这个地方来了。”他说。
“纽约有很多神怪吗?”萨立姆问。
“不多,我们人数很少。”
“世上有天使,也有安拉用泥土塑出的人类,还有生于火焰的神怪。”萨立姆说。
“在这里,没有人知道我们神怪的事。”司机说,“他们认为我们可以帮助凡人实现他们的愿望。真有这种本事的话,你以为我还会开出租车维生吗?”
“我不明白。”
出租车司机看上去有些悲伤,当他开口说话时,萨立姆从司机后视镜里凝视着他的脸,看着伊夫里特黑色的嘴唇。
“人们相信我们可以实现他们的愿望。为什么他们会相信那个?我住在布鲁克林区一个臭烘烘的房间里,我开这辆出租车。只要有钱,随便哪个臭气熏天的混蛋都可以坐我的车,还有人连钱都不给。我把他们送到他们要去的地方,有时候他们会给我小费,有时候他们只按计程表上的价格给钱。”他的下唇哆嗦起来。这个伊夫里特似乎已经快到精神崩溃的边缘了。“有一次,有个人居然在后座上大便。还车给公司之前,我不得不亲手擦洗干净。他怎么可以那么做?我不得不清理干净座位上的那泡稀屎。怎么能这么做?”
萨立姆伸出手,拍拍伊夫里特的肩膀。透过毛衣,他感受到了他结实的肉体。伊夫里特从方向盘上抬起一只手,放在萨立姆的手上,就这样静默了一阵。
这时,萨立姆想起了沙漠。在他的想象中,红色的沙子卷起沙尘暴,无数猩红色的丝绸帐篷围绕着失落的城市尤巴。这个画面在他脑海中飞翔翻涌着。
他们开到了第八大道。
“坚守传统的老一辈人相信我们的存在。他们不会冲着洞穴小便,因为先知告诉他们洞穴中住着神怪。他们知道如果偷听天使的谈话,天使会向他们投掷燃烧的星星。但即使是老一辈人,来到这个国家以后,也觉得和家乡离得太远,于是不再在乎我们了。在老家,我哪儿用得着开什么见鬼的出租车。”
“我为你难过。”萨立姆说。
“这是个艰难的时代,”司机说,“风暴就要来了。我被吓坏了。只要能离开这里,做什么我都愿意。”
之后,车子开到酒店门前这段时间里,两个人都不再说话了。
萨立姆下车时给了伊夫里特一张二十美元钞票,告诉他不用找零。然后,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勇气,他把自己的房间号码告诉了他。出租车司机什么都没说。一个年轻女人钻进出租车后座,车子驶回寒冷的大雨中。
晚上六点钟的时候,萨立姆还没有写好给姐夫的传真。他冒雨走出去,给自己买了当作今晚晚餐的烤肉串和炸薯条。只过了一周,但他已经觉得自己在纽约这个地方变得更胖、更圆,筋骨也软化了。
回到酒店时,他惊讶地看到出租车司机站在前台,双手插在口袋里等着他,眼睛盯着架子上的黑白明信片。看见萨立姆后,他有点不太自然地笑起来。“我给你房间打电话,”他说,“没人接。所以我想我应该等你一会儿。”
萨立姆也笑起来,碰了下那人的胳膊。“我在这里。”他说。
他们一起走进昏暗的、亮着绿灯的电梯,手拉着手,一路升到十五楼。伊夫里特问他能否用用浴室。“我觉得很脏。”他解释说。萨立姆点头同意了。他坐在占据了这个白色小房间大部分空间的床上,听着浴室里淋浴的水声。萨立姆脱下鞋子、袜子,脱光所有衣服。
出租车司机从浴室走出来,浑身湿漉漉的,只在腰上围了一块浴巾。他没有戴墨镜,在灯光昏暗的房间里,他的眼睛燃烧着猩红色的火焰。
萨立姆眨眨眼,忍住眼泪。“真希望你也能看到我看到的景象。”他说。
“我不会替别人实现他们的愿望。”伊夫里特悄声说。他丢下浴巾,轻柔地,但也是不可抵抗地,将萨立姆推倒在床上。
他们拥抱在一起做爱。有一刻,萨立姆意识到自己在哭。伊夫里特用灼热的嘴唇把他的眼泪轻轻吻干。“你的真名是什么?”萨立姆问出租车司机。
“我的驾驶证上有一个名字,但不是我的真名。”伊夫里特回答说。
之后,萨立姆不记得他们什么时候结束做爱,什么时候沉入梦乡。
萨立姆醒来时,冰冷的阳光照进这间白色房间。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
他发现他的样品箱也不见了。所有瓶瓶罐罐、戒指、装饰用的铜手电筒,全都不见了。除此之外,消失不见的还有他的西装、钱包、护照和回阿曼的机票。
他只找到抛在地上的一条牛仔裤,一件T恤,还有一件灰色毛衣。在衣服底下,他找到了一张驾驶执照,上面的名字是艾伯拉罕·本·艾里姆,还有同名的出租车准驾证。他还找到一串钥匙,上面挂着一个小纸条,用英文写着一个地址。驾驶执照和准驾证上的照片并不很像萨立姆,但也不像伊夫里特。
电话铃声响起,是前台打来的,通知说萨立姆本人已经结帐离开酒店,请他的客人朋友尽快离开,以方便清洁房间,留待后面的客人入住。
“我不会替别人实现他们的愿望。”萨立姆说。这句话仿佛自己成形,从他嘴里吐出来。
穿上衣服时,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脑袋轻飘飘的。
纽约的道路很简单:所有大道都是从北到南,所有大街都是从西到东。有什么困难的?他自问。
他把出租车钥匙抛起来,然后接住,戴上从口袋里找到的塑料墨镜。他离开酒店,出去找他的出租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