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壁炉和火蜥蜴 第三节

他们有一台这样的机器。实际上,他们有两台这种机器。其中一台滑进你的胃部,仿佛一条黑魆魆的眼镜蛇钻进深不可测的古井,在里面找寻积存多年的死水和堆积于井底的悠悠岁月。死水微澜,缓缓翻腾,它吸干了那些漾到水面的绿色沉淀物。它能吸食黑暗吗?它能吸千年复一年沉淀下的毒液吗?它默不作声地吞食着,间或因为里面的气闷和黑暗中的盲目搜寻发出一些声响。它有一只眼睛。表情冷淡的操作员在戴上一个特殊光学头盔之后,甚至可以洞穿那个正被机器抽空的病人的灵魂。眼睛看到了什么?他没说。他可以看,但是他看不见眼睛看见的东西。整个手术过程就好像在自己家的院子里挖一条沟渠。躺在床上的女人只不过是他们在挖掘过程中碰到的坚硬的大理石层。继续,不管怎样,把钻往下推,给空处填上泥浆——如果这条颤得厉害的抽吸式眼镜蛇还能同时完成这么一项工作的话。操作员站在一旁吸烟。另一台机器也在运转。

另一台机器由一个表情同样冷淡的家伙操纵,他身上穿着件红棕色的防污工作服。这台机器把身体里的血全部吸出,同时注入新的血液和血清。

“必须双管齐下同时清洗,”站在静躺着的女人身边的那个操作员说道,“光洗胃不洗血是没用的。如果让那些东西留在血液里,血液就会像木槌一样敲击大脑,砰砰作响,几千次之后,脑子就不行了,转不动了。”

“住嘴!”蒙泰戈喝道。

“我只是说说而已。”操作员答道。

“结束了吗?”蒙泰戈问。

他们牢牢关紧机器。“结束了。”他的愤怒甚至都不能沾染他们。他们抽着烟,烟雾袅袅地盘旋在他们的鼻尖眼前,甚至都不能让他们的眼睛眨一下或眯一下。“50元。”

“那么首先,为什么你小告诉我她究竟能不能痊愈?”

“当然,她会好的。我们把所有让人不适的东西都装在我们的手提箱里了,现在再也伤不着她了。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把旧的拿出来,换成新的,你就能恢复了。”

“你们俩都不是医学博士。他们怎么不从急症医院派个医学博士过来?”

“该死!”烟在操作员的唇上颤动。“这种病例我们一个晚上可以接上几到十个。病例这么多——这从几年前就开始了——我们就设计了专门机器。当然,光学眼镜是新的;其他的都是旧装备。像这样的病例,用不着请医学博士,两个杂务工就够了,半小时就可以搞定。瞧,”他朝门门走去,“我们得走了。我们的旧耳塞刚刚又接到一个电话。离这儿10个街区。有人刚把药盒打开。如果再有需要,尽管打电话。让她安安静静地待着。我们给她注射了抗镇静剂。等她醒了,会感到有点饿。再见。”

那两个长着鼓腹毒蛇眼睛的家伙紧抿着嘴,嘴里叼着烟,拿起他们的机器、管子和手提箱——里面装着液态的忧郁和不知名的温热的暗色沉淀物,大步走出房门。

蒙泰戈重重地倒在椅子上,看着床上的这个女人。她的眼睛轻柔地阖着,他伸出手用掌心感觉她温暖的呼吸。

“米尔德里德。”良久,他终于叫出她的名字。

世上有太多的我们,他想。有十几亿个我们,太多太多了。谁也不认识谁。陌生人过来伤害你;陌生人过来剜出你的心脏;陌生人过来取走你的血。老天,那些男人究竟是谁?我这辈子都没见过他们!

半小时之后。

女人身体里全新的血液似乎确实带来了一些变化。她的双颊变得红润,嘴唇鲜艳欲滴,柔软的双唇放松地轻抿着。她的身体里流淌着别人的血液。要是还能换成别人的身体、大脑和记忆;要是他们可以把她的思想带去干洗店,掏空所有的口袋,把它清洗、熨烫、折叠好以后明天一早再送回来;要是……

他站起身,拉开窗帘,把窗户都推开,让夜晚的空气涌进来。此时是凌晨两点。麦克莱伦站在街上,他走进屋子,漆黑的卧室,他的脚踢上小水晶瓶——难道这一切就发生在一小时之前?才过去一个小时,这个世界却已经融化,变幻出一种颜色匮乏的新景象。

笑声溢出房子,飘过洒满月光的草坪。克拉丽丝,她的父母和叔叔——他们的笑容足多么恬静,多么真挚。最重要的是,那是无拘无束、发自内心的欢笑,完全没有一丝勉强;其他所有房子都静静地立在黑暗之中,而这所笑声萦绕的房子在如此深重的夜晚依然灯火通明。蒙泰戈听见他们继续讲着、聊着,听见他们一次又一次地编织着那张催眠的网。

无意识地,蒙泰戈走过落地窗,穿过草坪向外走去。他立在黑暗中,就在那所充满欢声笑语的房子外面,想着自己甚至可以去敲他们的门,轻声对他们说:“让我进去吧!我什么都不说。我只想听。你们在聊些什么?”

但是,他只是站在那里,深夜寒气逼人,他的脸仿佛已经结成一个冰面罩;他听见一个男人(那位叔叔?)悠闲平和的声音:

“唔,不管怎么说,这是个使用一次性器官的时代。撞上一个人,把鼻子撞坏了,把鼻子补好,再把它扔掉,又撞上一个,补好,扔掉。人人都在利用别人的提携。倘若你甚至都不能看节目,连他们的名字都不知道,又怎么去支持主队呢?说到这件事情,他们在运动场上小跑着出来的时候穿什么样的彩色运动衫呢?”

蒙泰戈回到自己的房子里,让落地窗敞着,走过去看看米尔德里德,细心地替她掖好被子,然后躺了下来:月光照着他的颧骨和他紧蹙的眉头;月光落在他的眼睛里,凝成两道银色的瀑布。

一滴雨,克拉丽丝。第二滴,水尔德里德。第三滴,叔叔。第四滴,今晚的大火。一,克拉丽丝。二,米尔德里德。三,叔叔。四,火火。一,米尔德里德。二,克托丽丝。一,二,三,四,五,克拉丽丝,米尔德里德,叔叔,大火,安眠药,一次性器官,提携,撞上,补好,扔掉,克拉丽丝,米尔德里德,叔叔,大火,药,器官,撞,补,扔。一、二、三,一、二、三!雨。暴风雨。叔叔在笑。霹雳闪过。整个世界坍塌。火山喷出火焰。一切的一切都在喷涌翻滚,随着奔腾的河水呼啸着冲向黎明。

“我什么都不再知道。”他说着,让舌尖上的安眠糖丸在嘴里慢慢溶化。

上午九点,米尔德里德的床窄窄荡荡。

蒙泰戈迅速起床,心怦怦直跳,疾步跑过客厅,停在厨房门前。

银色的烤面包机里跳出吐司而包,蜘蛛般的金属触手夹住面包,给它涂上融化的黄油。

米尔德里德看着吐司送到她的盘子里。她的双耳里塞了电子接收装置,时间在嗡嗡的鸣叫声中慢慢流逝。她突然抬起头,看见他,于是冲他点了点头。

“你没事吧?”他问。

过去10年她就一直戴着那种贝壳形状的耳塞,现在已经精通唇读。她点了点头,按了一下烤面包机,让它再来一片吐司。

蒙泰戈坐下来。

他的妻子说:“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这么饿。”

“你——”

“我感到饿。”

“昨天晚上——”他开始说。

“没睡好。感觉很糟,”她接口道,“天,我真饿。都不知道为什么。”

“昨天晚上——”他再次说道。

她漫不经心地看着他的嘴唇。“昨晚怎么啦?”

“你不记得了?”

“什么?我们开了个狂欢舞会吗?现在的感觉就好像我昨晚大醉了一场。天,我真饿。都有谁来了?”

“才几个人。”他说。

“我想也是。”她嚼着吐司,“胃有些疼,饿得好像里面都空了似的。希望我没在舞会上干什么蠢事。”

“没有。”他静静地回答。

烤面包机伸出触手,递给他一片抹好黄油的面包。他接过面包,拿在手里,觉得有些勉强。

“你看上去倒不怎么热衷。”他的妻子说。

傍晚时分下起了雨,世界灰蒙蒙的一团漆黑。他站在客厅里,戴上徽章——徽章上面是一条燃烧着的橘红色火蜥蜴。好长一段时间,他站在原地,抬头看着客厅里那台空调的排气孔。他的妻子坐在电视厅里,搁下手中的剧本,盯着他看了很久。“嗨,”她说,“有位男士正在沉思!”

“没错,”他说,“我想和你淡淡。”沉凝了一会儿,他接着说道:“昨天晚上你把瓶子里的药都吃了。”

“噢,我才不会那么做呢。”她大吃一惊。

“瓶子空了。”

“我不会做那种事情的。我为什么要那样做?”她说。

“可能你先吃了两片药,忘了,又吃了两片,又忘了,于是再吃两片,接着脑子开始糊涂,于是你不停地接着吃,直到把三四十片药全吃进肚子里。”

“该死,”她说,“做那样的蠢事,我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到底想干什么?”

“我不知道。”他说。

显然,她正等着他离开。“我没干那种蠢事,”她说道,“再过10亿年也不会。”

“行了,如果你这么认为的话。”他回答说。

“这正是女士的看法。”她回过头去看她的剧本。

“今天下午演什么?”他问道,口气中充满疲惫。

她还是低着头看剧本。“嗯,10分钟后这部戏就会在电视墙上放映。今天早上他们把我的那部分寄过来了。我送去几个电子盒。他们的剧本里缺了一部分。这可是个新主意。家庭主妇——也就是我——就是那缺失的部分。轮到那几句缺失的台词时,他们就会在这三面墙上转过头来看我,我就会说出那几句台词。比方说,这儿,男人说,‘对这个主意你有什么看法,海伦?’然后他看向我,我就坐在这个处于中心位置的舞台上。我接着就说,我就说——”她停住了,伸出手指划过剧本上的一行台词,“‘我觉得很不错!’于是他们接着往下演,直到他说:‘你同意吗,海伦?’我回答说:‘当然同意!’这不是很有趣吗,盖伊?”

他站在客厅里,眼睛看着她。

“绝对很有趣。”她说道。

“这部戏讲些什么?”

“我刚刚才说了的。戏里面有这几个角色,叫鲍勃、鲁思和海伦。”

“哦。”

“真的很有趣。如果我们有钱安装第四面墙,那就会更有趣了。你算算得过多久,我们才能攒足钱,把第四堵墙拆了,换上第四面电视墙呢?只要2000美元就行了。”

“那可是我三分之一的年薪。”

“只不过是2000美元,”她回答说,“我想有时候你也应该替我考虑考虑。如果我们有了第四面电视墙,这个房间就会变得好像根本不是我们自己的,而是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人的房间。用不了多少钱我们就能办到了。”

“买了第三面墙以后,我们已经剩下不多的钱了。两个月前才安上的,还记得吗?”

“就这样了吗?”她坐在那里,盯着他看了很久。“行了,再见,亲爱的。”

“再见,”他说道,又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是大团圆结局吗?”

“我还没看那么多呢。”

他走过去,看了最后一页,点了点头,接着合上剧本,还给她。他走出房子,步入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