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复生
我告诉妍,我正在从NSK电视台回家的路上。然后我叹了口气,疲惫地伏倒在操纵台上。车子自动转为智能控制模式,车窗上灰色的树影飕飕掠过,正如我脑海里不断重复的嘈杂画面:焦躁不安的观众,居心叵测的记者,用心良苦的主持人,黑乎乎的摄像镜头全都汹涌地挤到一排表情木讷正襟危坐的人鼻子前——我,一名远离尘世的古社会学家也不幸忝列其中。作为政府的委托人,无可奈何的以一种难以掌握的外交辞令安抚受惊的公众:世界末日的谣言历史上曾发生过无数次,即便是出现过恐龙灭绝、男人消亡的灾难,人类的文明仍然得以延续传承。这一次也不例外。
公路上空空荡荡的,与前些天浩浩荡荡举城逃亡的拥堵场面反差强烈。无限延伸的道路没入灰茫茫的天幕,使人产生错觉,以为车子在不断爬升,离低矮的天空越来越近。浑浊的雾霭粉刷了一切参照物,把整个世界变成一副像素粗糙的画面。而那暗冷的色调似乎可以被指甲剥落,然而,我很怀疑那破损的天空是否会有灿烂的阳光倾泄。这条不断蔓延的道路永无尽头,或者它会在一个意外的时刻戛然而止,然后便是揪心的跌落……一个冷战把我从操纵台上惊起。已到家了,绿色的指示灯温馨地提醒我。
我注意到一台黑漆漆的甲壳飞行器停泊在我房子前的草坪上,它的爪子在厚厚的草坪上抓出几道触目的伤痕。我气冲;中地打开房门,妍张开双臂迎接了我。在她的肩后,一个静止的背影傲慢地屹立。
“这是瑟。她是安全机构的长官。”妍介绍说。
“你好,卉,早已听妍提起,你是一名出色的社会学家。”
我远离那只伸出的手掌,脱下外套,冷冷说:“恐怕在妍说起之前你已经调查过了吧,这是你们的坏习惯。
她职业性一笑:“不错。我这次来……”她老练地停顿,瞥了眼妍。这个讨厌的眼神不幸被我捕捉到,这使我觉得她们之前已达成了什么交易。
“卉,她给我们带来了好消息,”妍双手攀上我的肩膀,“我们将有一个孩子了。”
瑟满意地打量我极力掩饰的惊喜,慢条斯理地说:“我了解到你们的基因匹配性缺陷使得繁殖工程委员会剥夺了你们生育的权力。对于不能拥有孩子的女人来说,这的确是个巨大的不幸。好在……”
她打开她的电子公文包,调出一幅画面,然后双臂抱胸,以商人的眼神望着我们。
那的确是个可爱的孩子。几缕纤弱的毛发紧贴宽阔的额头,眼睫毛微微上翘,覆盖了浅浅的眼窝。半透明的液体从微歙的嘴角连绵不断的淌出。它大概三个月大。
我努力控制自己不去看它,不动声色地问:“你需要我们付出什么?”显然,她这种身份的人不会毫无理由地出现在时空的某个位置。
“很简单,收养它,把它带大。政府甚至还会给你们提供不菲的补贴。”
“就这样?”
“就这样。”
“你们为什么选择我们这样的家庭?”我望她的目光里荡漾出几分感激。
“因为你们的身份。你是一个古典社会学家,你的伴侣妍是一位生理学家,这对于它的成长非常重要。我只能有限地透露:它还不完全属于你们,它属于国家。它存在的全部意义是参与一项叫做‘M&M’科研计划。如果计划失败,它也将消失。明白吗?”
“M&M指的是?”
“野兽泰诺,听说过吗?”
“似乎是巨硬公司推出的概念型机器人。”
“那只是它的掩饰词,巨硬公司暂时还没有把它推向市场的打算。它们是在为军队工作。这种拥有强劲杀伤力、绝对服从又不失灵动性的机器战士将出现在越来越迫近地球的前线。你知道我们母性社会的军事人才实在是匮乏,帝国的人才库缺乏勇于开拓甚至制造骚乱的不安分子,这已经是哲学家、人类学家、社会学家的广泛共识。野兽泰诺便是为弥补这一缺陷而制造的产品。在军事上的应用成功后,它们的姊妹产品必将出现在消费市场上,成为一个保姆,一个管家,一个雇佣工,一个助手甚至一个丈夫,或许你们对这个古老的词汇过敏,但你们很快会习惯甚至依赖它的,就像依赖起居室的多媒体一样。”
“它是一个机器人?”我和妍不寒而栗。
瑟摇摇头,她的微笑弥久不散:“野兽泰诺只是M&M中的一个M,事实上帝国还有其他的选择。高层人士指出,以一种新型机器在战场上的应用而幻想战争的胜利,就跟20世纪以核子武器的发明预言战争的结束一样不现实。野兽泰诺说到底也只是机器,或者一种新型武器,能否拯救帝国于危难之中还是一个不定式。于是有人提出另一个M计划,毫不夸张地说,这项计划的启动无异于开启潘多拉匣子……目前正熟睡在我的飞行器上的那个可爱的孩子,”她耐人寻味地斜看了我们一眼,“就是这另一个M。”
“它看起来没什么不同。”妍说。
“正确,生理学博士。从解剖学的角度看,他的结构与我们是大同小异。从遗传学的角度,他的生命密码与我们的相似度达到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
“它是一个基因改良人。”我肯定地说。
“错了,女士。”瑟的嘴上挂着一丝淡淡的嘲讽,“他不是我们人工的产物,而是大自然错误的实验品。他曾经繁荣一时,是这个世界的霸主。很不幸,5000年前一次变异的失败,摧毁了他们一个骄傲的染色体……这一段历史在我们的国度讳莫如深。”
“他是……?”我和妍异口同声,却又戛然而止,一阵寒意透背而上,像一只冰凉的手抚过。
瑟郑重地点点头,转而戏谑说:“他可以站着拉尿。”
我们却一点也笑不起来。
“可是?00年前的一场女性极权主义革命摧毁了世界所有实验室里的男人的标本,已经不可能有活性生命组织存在于冷库。”妍说。
“事实上,搜集5000年濒临绝灭的男人标本之于我们的社会又有何益呢,已经退化的物种无论如何也无法重现曾经的繁荣。”瑟略带着一丝骄傲,“我们的实验材料来自于一个真正的男人!他的历史可以追溯到1.5万年前……一个骁勇的民族决定向北极开拓帝国的疆土,他们的骑兵横扫大陆冰原。其中,一个27岁的战士在与一头北极熊的搏斗中负伤惨重,他的一只手紧紧塞在嘴巴里,而另一只手紧握长矛。这个姿势表明他正承受着巨大的痛楚,却又不肯放弃。就在他与猛兽对峙之时,一次意外的雪崩袭击了他们,厚厚的冰盖把这个姿势凝固了上万年,后来巨大的地壳运动纵使将他深埋,也不能摧毁这个勇士的决心。直到今天,一支北极考察队的探测器感觉到他们的存在。科学家在这个男子的腿骨里发现珍贵的化石矿物质沉积体,经脱矿物质处理后,得到柔软透明且富有弹性的赭红色软组织,在显微镜下甚至可以看到血管和细胞结构,剩下的工作则是众所周知的了。这就是他的全部来历。他是一个漂亮的蒙古利亚欧罗巴混合人种,拥有1.5万年前健康的基因结构。需要提醒你们的是,与绵羊一起圈养的狮子也会吃草的。你们明白自己的责任了吗?”
瑟严厉地望着我们。
然后,那个似乎永远也睡不够的婴儿被瑟的助手抬到我们面前。他的脸上浮着一层洁白无瑕的安宁,仿佛轻轻一吹,便能吹出微笑的涟漪。
“据说,动物把睁眼第一个看到的生物当做自己的妈妈。”妍柔声说。此刻,我看到他的嘴角微微向下一撅,似乎想要表达他对醒后的世界的强烈不满,接着他的四肢胡乱地蹬起来,“哇——哇。”我们在他的啼哭声里手忙脚乱六神无主,既恼怒又幸福。
森一岁了。他经常手脚并用,在地上横冲直撞。累了就光屁股坐在地上,贪婪地把脚趾头手指头一起塞进口水泛滥的嘴巴里。
“他学会走路比其他的孩子晚。”妍忧心忡忡。
“也许他比我们更迷恋土地。毕竟他很古老。”我说。
森两岁时,他已经学会用含糊的声音表达他的喜好,比如他更乐意接近妍而不是我。他的声音清脆尖细,与同龄的幼儿没有两样,但是大多数孩子已经能表达一个完整的句子。妍检查了森的喉部结构,发现会厌软骨的高度要高于普通儿童,这表明森的确较现代人更原始。猿、婴儿都只能发出几个简单的音节,由于他们过高的会厌软骨,但这有利于他们在饮水饮奶时呼吸不被呛着。
“但是,最终他的会厌软骨会低于我们,因为,他是男性。”妍肯定地说。
森三岁了。校长告诉我们,他是个听话且安静的孩子。作为奖赏,妍高兴地把森的大脑袋抱在颈下。但是我觉得,这不是一个好消息。
“妈妈,我是不同的人吗?”有一天,森突然问我们。他的眼睛里荡漾出洁白的浪花。他依旧不能控制自己的泪腺,即便我已经提醒他许多次。这一年,他四岁。
“每个人都是不同的。”同样,我不能回答为什么别的孩子可以哭,而他却不能。我害怕触动他黑溜溜的眼珠子。
“为什么我一走进厕所,她们就跑出来?在厕所外面,她们并不是这样躲着我的。”
我没说什么,只是摸摸他毛茸茸的脑袋。一个冰凉尖硬的微小突出触疼了我。我的手下意识地一缩。森呆呆望着我,他很难过。
“每个孩子都是不同的,这样妈妈才能把他们区别开来。”妍轻轻摘下他眼角的珍珠。
“可是校长要求我单独使用另一个奇怪的厕所。这不公平!”他委屈地说。
“这很公平,左撇子使用左撇子工具,右撇子使用右撇子工具。”我假装平静地说。
“我也可以蹲着拉尿,像她们一样。我可以做到的,妈妈。”他还不能区别可以做和应该做之间的不同。妍望着我无声地叹息。
“你应该站着!”我正色提高了声调。
“我要蹲着,偏要!”在撒娇霸蛮的天赋上,他和她们并没有区别。
“啪!”
“卉,你干什么?”妍惊诧地抓住我的手。森粉嘟嘟的脸上浮现一片红白印记。他梗着脖子不认测以的望着我,已经干涸的眼眶再次被泛滥的洪水淹没。我不忍再看,扭头离去。这一巴掌像是抽在我自己的心上。
所幸,儿童无忧的天性很快地抚平了他被隔离的伤痕。逐渐,他已经习惯坦然接受一个异类的身份,就像一个突然失明的人学会用另一双眼睛观察这个世界。每年某个时候,会有陌生人把他接到一个地方,例行一次冗繁的检查。他不再问我们为什么,从他灰色的眼珠里,我们读不出任何疑惑的色彩,那里只有迷惘。他用这样空白的眼神去观察这个世界去与同学们交流,这让我和妍深感不安。
“我们一定得这样吗?”妍抱着我,微微颤抖。
“一定得。他必须明白他是不同的。否则所有善意的隐瞒都只能是一种伪善,是对他的毁灭!”
“可是,他会被孤立。他会觉得自己湮没在异样的眼光里,我只想他像正常孩子一样生活。”
“事实上,最可怕的孤独不是来自他人的隔离,而是对自我的否定。”我轻轻推开妍,来到森的房间前。
森从他的工艺品前微微抬眼,迅即又埋头专注于他手里的工作。那是一个金丝线缠织的布娃娃。一个出色的女孩子可以在布娃娃的指尖上纹上300比特符号。森正在努力逼近这一目标。他的指甲削得尖尖的,十指玲珑,手指许多处被针尖扎出了血。
“森,你为什么不玩‘远征’?”我摇了摇他桌前的一个机械手柄,发现传动机枢钮已经被损坏。“远征”是我精心为他设计的宇航员游戏,坐在他的位置,戴上一个虚拟现实头盔,操纵机械传动杆,房间里会投影出全息图像,模拟出星际航行宇航员的真实体验。
嘘。他朝我作了个安静的嘴形:“还差11个比特,我很快就要创造纪录了。”他的手指上下翻转如花。他的拇指和食指捏住那根钢针,其余几根手指花瓣般依次舒展开。这个构型让我联想到一个古老的手势,它代表妩媚。我几乎要为它的优美赞叹,却又凭空生出一阵厌恶。
他终究没能刷新纪录。当最后一丝空间被丝线的精细结构占据,他眯着眼睛从头到尾又从尾到头数了一遍。“还差一个。”他嘤嘤地哭了起来,他乌黑的脑袋深埋在手臂里,纤弱的双肩颤抖不止,柔软的长发精确地把耳朵覆盖——他曾抱怨自己的耳朵太大了——却露出洁白如玉的后颈,让我爱怜的目光摩挲不前。
我想起什么,目光变得粗硬了:“森,我想与你看一个电影。”
利刃在角斗士的胸膛上划下一道口子,据说汩汩流出的血腥可以把角斗士的眼睛熏得血红。驯兽师在关狮子的笼子里扔下一块新鲜牛肉,在饥饿的狮子扑上之前,肉块却又被收走了。愤怒的狮子在狭窄的空间里躁动不安地兜着圈子。
哐啷。铁门被打开了,狮子咆哮着冲向它的食物,大地在它的冲击下簌簌颤抖,被利爪激起的黄土硝烟一般吞没角斗士渺小的身躯,却无法湮没他高傲的头颅。他冷静地挥舞利斧阻挡狮子的扑咬,任凭飞溅的血肉绽满他的脸他的脖子他的胳膊他光秃秃的胸膛。斗兽场响起整齐的号子:“咬死他!咬死他!咬死他!”贵族们的脸上洋溢着欢乐的亢奋。
当狮子终于把那团血肉模糊的肉体扑倒时,沸腾的观众席却霎时静寂了。许多脑袋偏离了脖子伸长的方向,绅士们似乎对茹毛饮血撕肉裂骨的场面子心不忍。但是,轰然倒塌的却是不可一世的狮子。奄奄一息的角斗士从狮子的腹底爬出,被剖开的狮腹淌出的腥秽浸染了他一身。他平静地环视四方,舔了舔嘴角的血污。
国王伸出大拇指按向地面,角斗士轻蔑地撇撇嘴角,仿佛是对最高嘉奖的不屑。愤怒的咒骂声从高高的看台上倾注而下,却无法撼动他屹立的身姿。他仿佛是一尊凛然的雕像,俯瞰着世俗的嘲笑。
“那个动作是什么意思?”森从我的怀里抬起苍白的脸。
“它意味着死亡。”
“为什么角斗士战胜了狮子,得到的奖赏反而是被处死?”
“这是贵族的逻辑。”
森摇摇头,轻轻说:“野蛮人。”
“我们就是野蛮人的后代。”
“角斗士理解国王的逻辑吗?”
“他理解,所以他笑了。”
“既然他明知道战胜狮子是死亡,战不过也是死,为什么仍苦苦搏斗呢?”
“为了尊严。森。”
“什么尊严?”
“男人的尊严。”
“男人?”
“人生来不是为了被打败,这是男人的逻辑。”
“好可笑。”森似乎真的想笑,却又被我严厉的目光吓退。
“你会理解的,森。”
“我不明白。”
“你必须明白!”
森一怔,然后羞赧地伸出两条纤细的手臂,环绕我的脖子,轻轻说:“妈妈,这是你的逻辑吗?你总是对我说‘你必须怎样,却又说不出为什么。”
我粗鲁地推开他丧失重心的身体,冷冷说:“因为,你也是。森。”
他被我推开的同时正要撇嘴啼哭,却又突然止住,目光呆滞地望着我。这次,没有失控的洪水泛滥成灾,他的眼眶干涸得冒烟。
“我不是。”他摇摇头,“我是人。”
“你是男人!”我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
他把自己直挺挺地摔在床上,他的脸深深陷进被子,我给他盖上被子,却无法平息他的颤抖。
“我不能哭?”他清澈的眼眸里总有一片天蓝色掠过。
“是的。”
“可是我从小妈妈那里了解到,我也有发达的泪腺,为什么不能?”
“没有理由。”
“为什么?”
“问你自己。”我把他羞涩的脸端正,对准明亮的镜子,让他对自己的眼神无从逃避。他的唇上稀疏地长着几丛茸毛,有如春天的葳蕤,参差不齐。
“再过两天,你就十三岁了。”他一天一天变化出与同伴不同的特征。他生命旺盛的茸须,他乍隐还现的喉结,他日益粗犷的身体轮廓,他捏着嗓子也无法掩饰的低哑嗓音,还有令他恐惧不安的粗纤维肌肉……在身体的各个部位蠢蠢欲动。
“这是妈妈送给你的生日礼物。”
他羞赧地望了我一眼,把盒子抱在下巴下,陶醉地闭上眼睛,似乎在想象一只毛绒绒的白兔从盒子里跃出,藏进他怀里。他得到我的允许,迫不及待地打开包装。
“这是什么?奇怪的手套?”他把猩红色的拳击手套戴在手上,对镜子比划几下,便局促不安起来。
“森,这是一个有趣的游戏。你会喜欢它的。”
“没意思。”他远远地望了两只手一眼,“它很丑陋。”
我把护带使劲勒进他柔软的手腕,缠了一圈又一圈,打了死结,说:“你应该学会一门新的语言,甚至,一种崭新的思维;”
“什么语言?”他一愣一愣的。
“用拳头说话。”
“野蛮人的方式。”他小声咕噜。
我严厉地直视他怯懦的目光:“这是一种属于男人的语言!它拥有最简洁的语法、最铿锵的发音!从来不会产生歧义。它是这个世界最原始也是最有效的语言。”
“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掌握这门已经失传的语言。”他咬着嘴唇,用眼角虚弱的光瞥我。
“别问那么多为什么!”
他张张嘴,却又迅速闭上。紧抿的唇线里含着委屈,但他无辜的表情分明写着“为什么”。
我打开视频,房间里投影出一个古人,他身着戎服,脚蹬马靴,骑着高头大马在战场上横冲直闯,他忠诚的士兵紧紧跟随他的行动,在他银亮的军刀指挥下变幻出整齐的阵形。
“他,一个矮小的男人,却可以用军刀把自己与敌人头颅之间的高差削掉。他很渺小,但他一跺脚,整个大陆都为之颤抖。”
森的脸贴着他的胸脯,那是他耻辱的部位——他痛恨自己平坦的胸膛不能制造出婀娜的线条。我想告诉他,他也能,只不过是粗线条的隆起,可是他不会明白。
“我还小,没有力气。”他说。
我切换了画面,房间里迅速变幻出汪洋大海,智能生成的海腥味撞击着我们脆弱的嗅觉。汹涌的波涛铺天盖地。森战栗地抱紧自己,那双透亮的眼睛却一眨不眨。大海像是一个暴戾的顽童,把一叶扁舟当做掌间的玩物,尽情地戏弄摆布小舟渺小的身躯。一个苍白的头颅紧贴船舷,他干枯的手指死死抓住一根没入大海的粗索,他老朽的身子奋力曲张,构成一只沉重的铁锚,扣住浅浅的船体。暗红色的波浪在他的小船外翻着腥臭的泡沫,许多黑漆漆的影子在他的周围穿梭不息。
当暴跳的大海终于平息了它的怒火,天空被洁白的云朵擦拭一新。死却的小船在波涛的推动下回到了它的故乡,老人的身体已经冷却,他为自己带回最昂贵最骄傲的墓碑:一具雪白的巨鱼龙骨。它灼眼的光芒刺痛了许多看热闹的年轻人。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望着森乌黑的脑袋,期待他从胸前抬起头来。
“我明白了,我也能成为一个角斗士。”两道犀利的目光直射我的眼睛,我霜冻的心瞬间融化,像苏醒的雪水般汇入一条欢乐的小溪,小溪通往一方明媚的天空。森突然爱上了镜子。妍发现他总是在镜子前三番五次地观瞻自己的身体。他会曲起上臂,握紧拳头,然后不可思议地摇摇头,对自己笑笑。不知从何时起,森变得不听话了。校长越来越殷勤地把我们请到她的办公室,告诉我们:学校许多人越来越不喜欢森的粗嗓音。“他还会说不。他高傲的声音差点没把老师噎死。”
妍不断向我倾诉她的担忧,我却安慰她说这很正常。
一天,让妍更不安的事发生了,森拒绝妍例行为他检查身体。
“我是你妈妈。”妍生气地说。
“是的,妈妈。但我和你是不同的人。”森调皮地说。
许多次路过森的房间,里面传出喧嚣、震颤和森的尖叫。他似乎想向我们向外界向厚厚隔音墙后的邻居向整个世界表达他的感受:他的飞船在炮弹的丛林里穿插躲闪,最后与敌人的BOSS同归于尽,一团绚烂的火花吞没了整个房间,他被推上快乐的巅峰。
森十五岁了。几天前,他已在揣测我和妍会送给他什么生日礼物。
“你已经长大了是吧?森。”我用严厉的目光丈量了他的高度。
“是的。”他挺直了脊梁。
“很好。今天,我们到外面去庆祝你的生日,那里有一个专门为你准备的舞台。”我不动声色地说完,便转身跨出家门。妍从后面抱紧我的腰,她纤细的手臂传递出惊人的力量,把我勒得骨头酸疼。
“真的要这样吗?卉。”她小心翼翼的声音贴着我的脖子,冰凉冰凉。
我点点头……
森一言不发地跟在我们身后,他很好奇为什么这么多人参加他的宴会。当他意识到自己是目光的焦点时,他的步子变得轻盈欢快。或许,他不再反感观众对自己的特殊评头论足。
许多充满好奇的大人物来到我们跟前,她们贪婪的目光笼罩在森瘦弱的身子上,久久不愿散开。妍把她们一一挡回。
我给森戴上他十三岁时的生日礼物,发现他的拳头已经膨胀到快要把手套挤裂。我把护带勒进他的手腕,缠了一圈又一圈。我不敢抬头去望他的双眸,那里总有一片大雨刷洗过的天空,清澈透明。
一团光华笼罩在森的头顶,他晃晃脑袋,发觉自己始终无法摆脱那团光华的追随。保安把澎湃的人群挤出一条狭缝,狭缝笔直的通向一个高台,高台上一片灿烂。
我抱紧森的双肩,指了指那个方向,说:“森,过去,笔直地走上去,不要回头看我们。”
森迟疑地走出去,他的双肩摇摇晃晃,在有关人士的指引下,他迈上台阶。他躬身从护绳之间钻进去时,他看到方台对角线另一头,一个庞大的身躯通体泛着冰冷的光,就像一种来自牙缝无声无息的笑。
当——
那个身体嚎了一声便立了起来,它庞大的黑影覆盖了大半个台面,台下顿时狂风大作波涛汹涌起来。森木立在那里,任凭那个庞大的黑影步步逼近,覆盖他瘦小的身体,任凭台下的波涛扑到他的脚下,推搡他的身子。他似乎在想一个问题,这个问题难倒了在场的每一个观众,甚至那个愚蠢的金属躯体。
突然,森像是崩裂的冰块,发出“哇”的破裂声,他从台上滚下来,径直撞向我的怀抱。他的双臂紧紧抱住我的肩膀,两条纤细的腿蛇一样缠紧了我,整个身体像是缺少磨合的机器不住颤抖。他把脸埋在我的头发里,滂沱大雨再次袭击了他久旱的眼眶,唤醒他干枯的身体里需要呵护需要浇灌的一片鹅黄。
全场响起一片嗤笑,无数个尖厉的声音浪花一样扑咬在我、妍、森的身上。那个庞大的身影在台上制造出呜呜的轰鸣,它在空荡荡的方台上又寂寞又得意。
妍皎洁的脸上白花花一片。
我使劲把森僵硬的手指扣掉,耐心地剥落他充满黏性的身体,然后看也不看他一眼拉起妍向人群外挤去。
“森在收拾他的东西。”妍暗中碰碰我。
我来到森的房间,门半掩着,门缝里透出他一缕苍白的眼神,又迅即黯淡。他垂下红肿的眼皮,我可以看到他眼眶潮湿的痕迹。
“你说啊!你说话他会听的。”妍在背后操我。
但我什么也没说。正要离开,森出来了,他瘦弱的身子被重重的背包压成一张弓。他路过我时迟疑了一下,但我的漠然彻底扑灭了他的留恋。
“森,你去哪?”妍抓紧他的肩膀。
“妈妈,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我不属于这里,我是不同的人。我知道这个世界没有人爱我……”
“不,森,我们爱你。”妍企图抱紧他的脑袋。
我掰开妍的手说:“让他走吧。”
森转过脸望着我,我的目光被他一碰便发散了。他说:“妈妈,我想我以后不会再流泪了,因为已经流干了。谢谢你教我那些。”
森就这样离开了我们,他从妍的怀抱里挣脱出来,就像一只受伤的鸟儿挣扎它的双翅。它伫立在枝尖,蹒跚踉跄。它仿佛联想了许多,却终究没有回顾温巢。它双脚蹬离了枝头,以似乎下坠似乎滑翔的姿态在我们的视野里渐行渐远。我简直有点欣赏那个狼狈的背影。
妍很快消瘦下去,她眼角的鱼尾纹在皴皱的皮肤上不断蔓延。她很恨我。
许多次夜晚惊醒,我感觉到她全身的颤抖,潮湿浸没了我的枕头。
“你很冷吗?”
“很冷。”她泣不成声,“在外面他没有被子。”
时常,我来到森的房间,墙上一双褪色的拳击手套久久占据我的双眼。以前森就立在这个位置,把灯熄掉留下最低矮的一盏投影灯,光把森的影子放大得近乎伟岸。他就这样端详着自己的影子,就像船长站在宽阔的窗前,远眺浩瀚的星空。
后来,我锁了这个房间。我已不再质问自己这样做是对是错。时光尘封了森的痕迹,在记忆的墙角,往事被风撕碎,化作蛛网零落。
四年后,一台漆黑的飞行器蛮横地降落在我家的草坪。我的心格登一下,快步奔向家门。
这次迎接我的是瑟。在她的肩后,妍焦虑地望了我一眼。瑟脸色阴沉地盯着我,我很奇怪她的出现。已经好几年她不来找森了,似乎她已经知道森离开了我们。
“森已经走了。”我的心隐隐作疼,想到这是一次失败的实验。
“我知道。但实验还没结束,M&M计划仍旧需要你们的配合,森也需要你们。”
“他还活着吗?”妍蜷缩的手忘情地一抖。
“是的,他非常健康,尽管他生活在域外。”
“天哪,域外!”妍捂住了她的嘴巴。
域外是这个城市化的国家处理废物废渣的地方。那里曾经被一次失败的核试验摧毁,从此成为核子武器研发部的后花园。直到上个世纪禁止了核实验,政府智慧的头脑把它规划为政治犯的流放地。天文学家用尽解数把臭氧空洞驱赶到那块土地上的天空,以模拟强辐射下的脆弱生态。“生态”这个词显然有点大张旗鼓了,因为那里只存在三两种生物:传播病毒的狸犬,罪不可赎的犯人,精神错乱的诗人……他们也根本不遵循什么食物链法则,在这样荒凉而荒谬的环境,他们互相以对方与同伴为食。
瑟打开她的机器,一个黑点在屏幕上颤抖,不断扩大,它的轮廓逐渐明朗起来。
“那是森!”妍尖叫着把手指咬住。
瘦小的森艰难地奔跑在颠簸不平的玻璃化荒漠上,可以看得出来森在呼喊,仿佛一把长夹钳住了他黑乎乎的喉咙,他的声音从绝望的嘴里跳出,又迅速被狂风卷走。赭红色的天空低垂无语。
当镜头逐渐拉近,我们看到他的背后拖着一条黑点组成的尾巴。这条尾巴紧紧咬着森的屁股,驱逐他拼命奔跑。那是集体狩猎的狸犬,它们凶残暴戾,却懂得团结的力量。
妍紧紧抓住我的手,她锋利的指尖深深抠进我的掌心。
突然,森跌倒在地……妍扑到我肩膀上,我痛苦地闭上眼睛。
瑟关掉了屏幕,轻描淡写地说:“放心,他没有被撕碎,因为他学会了反抗。当他明白能拯救他的只能是自己后,他的生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这只是变化的一个片段。”
“你们一直跟踪着他?”
“当然,我们起初就在他的脑袋里植入了实验芯片,这有助于我们观察、跟踪甚至控制他。”
“那是一个什么芯片?”
“这不属于你可了解的范畴。女士。”她警惕地瞄了我们一眼,“但这个芯片并不影响他的生理和思维模式,当然也不会改变他的精神气质。总的来说,这是一个友好的机械,对于他的成长是有利的。但是现在,出现了一点不妙的苗头……”
“这就是你们又来找我们的原因。”我对她们那一套看得很透。”
“不错。”
“不妙的苗头?是健康问题吗?”妍紧张兮兮地问。
“不是。这个苗头对他来说是无害的。但对我们的国家我们的社会……”她抬高了调子,“却不啻是一场灾难!我们必须掐灭这团火焰。我们本可以通过芯片采取粗暴的干预手段,但我们更希望借助于你们之子他的影响力以更人道的方式进行。”
“你能说清楚一点吗?”
“简单地说,他恋爱了。”
“什么?”我们面面相觑。
“从你们的反应看,这的确是个难以接受的伦理问题,是吗?这也正是他之于我们母性社会的强大威胁所在。M&M计划中的两个M是迥然不同的。野兽泰诺的动作充满危险性,但它却严格服从三大忠诚法则,它对我们人类充满了尊敬。但若是换作一个男人就不好说了。他的血液里奔突着不可遏止的野火,一旦蔓延足以焚毁我们的文明体系。”
“你需要我们怎么做?”
“利用亲情掐断他那段野蛮的感情,又不至于毁灭他。因为他的实验价值是巨大的。我敢说他对女人的喜爱只是一种下贱的本能欲望,大概不会高出老鼠对大米的感情,嘿嘿……”她似乎被自己拙劣的幽默感逗乐了,脸上浮出一丝狰狞。
我打开房门:“你走,再也不要出现在这里。”
瑟一愣,取下架子上的制帽,生气地戴上,咬牙切齿地说:“你可要考虑清楚,以我们的手段摧毁他肮脏的感情中枢实在是轻而易举。只不过这种方式不符合我们母性文明悲天悯人的道德取向罢了。”
妍拦住她,泪光闪闪地说:“我们会考虑的。”
瑟满意地坐下来,打开她的文件,说:“我们已经为你们设计了一套方案,一方面,它既可以扑灭森欲望的火种,另一方面,它将把我们的实验推向高xdx潮……”
“妈妈。”森回家了。他站在门框里,高大的身躯挤碎了灿烂的阳光。我们怔怔地眯着眼睛:他生硬的线条陌生而遥远,他灿烂的笑容却一如从前。他伸出双臂拥抱了我们。他坚硬的锁骨压得我的喉咙透不过气,他的发梢刺疼了我的脸,我却久久不愿从他的耳畔抬离。一团氤氲的气味包裹了我,亲吻着我,令我眩晕。
他侧开宽阔的肩膀,给我们看一个羞涩的女孩。
“我在域外认识了她,她是一个诗人。但是狸犬不欣赏她的诗,所以我为她提供庇护。她叫潇。”森简短的介绍后,把她拥到怀里。女孩恬静地笑着,她着一袭红衣,就像一片霜叶依偎在风的怀抱,原地打转。
“你能说服一个拥有奇异思维的诗人吗?”妍问。
“试试吧。我们别无选择。”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妍把森支走了,我单独坐在潇的对面。她非常美丽,她的眸子里没有丝毫错乱迷离的色彩。
“他把我从狸犬的爪下救了出来。他的力气真大。”她笑笑,向天空翘起她修长的睫毛,“他还说,他希望成为我诗句里的主角。”
“事实上,你并不能完全理解他。”
她的笑容凝固了:“我不需要理解他,我只需要去感觉他。”难道诗人都这样孩子气?我不忍拂动她碧波温柔的眼神。
“森与我们不同,他不是严格意义的‘人’。”我的声音轻若游丝。
她奇怪地望着我:“是的,我知道,他是男人。”
我呆呆地望她,她毫不顾忌地望我。她的皎好、她的年轻、她的天真,让我怀旧。我叹了口气,开始给她讲森的故事……
她十指相缠,两肩震颤,泪眼婆挲地望着我:“我必须这样做吗?”
我面无表情:“必须如此。否则,他会被毁灭!”
她转过身去,月纱袭上她的双肩,整个婀娜的身子变得近乎透明,薄如蝉翼。我走过去,想安慰些什么,不料鼻子一酸,我被冰凉的液体吞没。
“潇,你躲着我!”森愤怒地逼近我们。潇像是被他的眼神触疼,敏捷地躲入一个庞大的身影后。
“你是谁?”森被一个冰凉而坚硬的身躯挡住了。森已经不认识他童年的梦魇,野兽泰诺经过三次更新换代后已经面目全非。泰诺的喉管里发出警告的低吼声,火红色的小眼珠里辐射出令人不寒而栗的杀气。
“潇。”森强作镇静,“他是谁?”
“他是我的保护神。”潇淡淡地说。
“我才是!我才是你诗句里的主角!”
“诗句是最缧缈不定最隐晦不明的文字,傻瓜。”潇冷冷地笑着,她的睫毛翘向蔚蓝色的天空,不住地眨啊眨。
“你是我的!”森从牙床上磨出这几个字,不知什么时候他学会了使用男人的语气,潇却对这几个字满不在乎,她水灵灵的目光四处游荡。森用冰棱般的目光扫视我们,仿佛已经洞悉我们的阴谋。
我抱住他颤抖的双肩,柔声说:“走吧,森。你不属于这里,她有她的世界。”他却木桩一样钉在原地,我发觉在他面前自己虚弱不堪。
“森。”一个不大的声音传来。
森转过头,这个声音勾起了他童年的某些回忆。是瑟,她职业性地掬起一脸笑容,缓慢地说:“森,如果你不能得到她,就赢取她,作为战利品。我们可以给你提供机会……”
森晃晃脑袋,仿佛天空里有某个声音在召唤他。瑟慢条斯理地向他阐述了一项项详尽的计划,他在聆听,又似乎不。一堵无形透明的墙包围了他,把我们的世界隔离。在墙里,他半眯着眼睛打量我们,那目光遥远又陌生。
“这场战斗对森是不公平的。”瑟向我们坦陈了她的计划,“我们可以用碳化陶瓷强化森的骨骼,改变其脆性。以现在的技术,三个月之内完全可以无风险实现。”
我摇摇头,妍;中我示以眼色。
“我们还可以将改良基因注入森的肌肉组织,以提高体内乳糖分解效率。或者对他枕骨下的毛细血管进行改造,促进他视网膜杆状细胞和锥状细胞的代谢。”
我摇摇头。妍满脸通红,她有点急了。
“我们至少应该以超导纤维取代森的神经树突,将神经细胞生物电传导转化方式变为反干扰电传导方式,以提高他的反应力。要知道,他的对手是以每秒30万次运算的金属家伙……”
我摇摇头。
瑟对我的全盘否定怒不可遏:“如果不进行生理改造,森凭什么击败泰诺?”
我冷冷地说:“男人成其为男人就成其为一个理由。如果你欣赏高科技,为什么不用另一个泰诺取代森呢?”
“你等着森受死吧!他会被撕得粉碎!”瑟直直地走了。妍幽怨地望着我,一言不发。
森低头走入黑压压的场地,一团紧追不舍的光晕笼罩了他,许多双饥饿的眼神抚摸着他沟壑鲜明的身体。他双臂一举,脱下背心,多边形的肌肉块云涌波伏,反射着透明的橄榄油光泽。他就这样盯着自己的脚尖径直走向高台,在他俯身横越护绳的刹那,他瞥见一个雪白身影。潇被别有用心的安排在他的对角线延伸方向,她面无表情地站在泰诺的身后。森企图捕捉她的目光,目光却兔子一样跳开了。森凛然地扫视泰诺的头顶,把它庞大的身躯模糊成一个空洞的影子。泰诺被森高傲的目光激怒了,它每个神经终端触敏器都在以指数增长的敏感度蛰伏;能量在每个功能单元疯狂地传递和攒积;热运动和噪声同时肆无忌惮地放大,以致在它身体周围笼上一层沉闷的辐射和轰鸣。它举举不可一世的钛合金巨整站起来;整个台面都震动了。
有人递给森一把白芒芒的光剑,森把铜黄色的剑柄用红带一圈一圈缠在右手上,就像当年我给他做的那样,打了死结。他拒绝戴上头盔,他把这多余的负荷奋力扔出,落点的位置响起一阵疯狂的欢呼。
当——
妍倚着我的肩膀,她的重心不住下坠,她的手掌像一尾鱼一样黏滑。
哐!哐!哐!
泰诺以雷霆万钧之势在森的头顶制造出一场暴风骤雨,四溅的火花笼罩了森袒露的上身。
潇远远立着,她的目光拉得又平又直,似乎一触即断。
泰诺昂首阔步地推进,它沉重的步履在我和众人的心上踩过。有些人恐惧,有些人震撼,有些人却快乐地尖叫。森的步子有些踉跄,而他的背部离护绳只有一指之距。
潇两唇紧闭,她俊俏的小脸苍白无光。
“哐当!”泰诺的螯臂横向一扫,森的身子直直地飞了出去,又直直地撞击地板,发出沉重的闷响。妍“呀’了声便失去了平衡。森的脸紧紧贴住地板,仿佛他的脸已经成了平面,殷红的血流从他的身子下爬出,四处蔓延。妍的脸沧海横流,望着我说不出话来。潇站在那里,她的身子轻飘飘的,她的目光也轻飘飘的。她的双手藏在身后,她的素裙突然褶皱了。在唏嘘一片的海洋上,我看到了瑟,她冲我摇摇头,她的目光居然是潮湿的。
按照规定,泰诺可以从它的手下败将身上割下一只耳朵作为纪念。我不知道这是哪门子规定。泰诺嚎叫着走向它的猎物,它自动追踪的视觉系统突然发现一个可疑的扰动。最大策略原则告诉它停住脚步。
森扶着自己的膝盖缓缓地立起,他血肉纵横的脸和胸膛在敌人的利器前暴露无遗。如果他把视线再抬高一点,就可以撞见对角线上的她。或者她把视线降低一点也可以抚摸他颤抖的身子。可是他似乎已经没有力气抬起高傲的目光,大口大口的喘息驱赶着污血从嘴角渗出。而她也没有勇气垂下她柔软的目光。他们的目光在灿烂的搏击台上空交错而过。
泰诺计算出森重心的摇摇欲坠,这个有利的信号让泰诺兴奋不已,如果兴奋之于它意味着运行负荷暴涨的话。
森举起他的光剑,仿佛光剑已是他右臂的延伸。他的嘴角一横,寒碜碜的光剑径直刺向自己的左胸,黑压压的人群发出破裂的声响,仿佛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每个人的咽喉,也掐灭了所有的声音。
泰诺在这瞬间发生了信道的阻塞,因为它的格斗程序里没有一项针对这一事件的指令。这个渺小的阻滞仅仅持续了一个基频周期,这间隔就像一帧缺失的画面,看客们宽容的视觉毫不介意,但这对于森已经足够。在许多人还停留在闭眼的本能之时,森已经把全身的肌肉绷成一张弓,射出他的最后一击。
光剑苍龙摆尾在空中画出一道完美的弧线。哐啷!首先感觉到金属碰撞声的是众人战栗的牙齿。泰诺的头颅脱离庞大身躯,飞了出去。颈部参差的金属断口里火星四射,以神似血喷的礼花完成它的设计师对人性化的最完美诠释。
森垂下他的长臂,两眼泛出冷冷的光,向他的对角线逼近。泰诺的半截废铁在他的身后轰然倒塌,森脚下的地面为之一震,而他的脚步坚定不移。两个工作人员惊恐地从他前进的道路上飞走,潇像是惊厥过度的猎物被钉在原地,丧失了行动的本能。他探上前去,一把抱过她的腰肢,把她柔软无力的身子卡在两根弹性非凡的护绳之间,然后像野兽一样覆盖了她的身体,他的嘴在嗅觉的引导下沿她的玉颈自下而上,捕捉了她羞涩的双唇。她的身体向后倒去,愈来愈弯,不堪重负的护绳被压得晃晃悠悠,荡来荡去。
我知道这个画面不仅记录在忙碌的摄像机里,还会在许多人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它勾起了我们对远古的某种思念。现场是如此寂静,以致每个人都听到了自己澎湃的呼吸。
森走下台来,拥抱了我和妍。我踮起脚抱住他的头,用冰凉的手指触摸他的伤痕血污,在他的后脑勺,我被一个尖硬的突出硌疼。他的身后,瑟和她严阵以待的助手远远地观望这边,展露她们训练有素的神秘的微笑。不知不觉,泪水爬满我的脸庞。森感觉到我的震颤,扶正我说:“妈妈,我已经学会控制自己的泪腺,为什么你哭了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