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虑是自由引起的眩晕

奈特本可以抽根烟,可是公司规定禁止在店里吸烟,所以她只能越来越紧张。时间已是三点四十五分,莫罗还没回来。如果他不及时回来,奈特不确定该如何解释,只好发信息问他在哪儿。

正门打开时发出一声铃响,可是来人不是莫罗,而是一个穿着橙色运动衫的家伙。“你好?我有一台棱镜出售。”

奈特收起手机:“我们检查一下。”

他走过来,把棱镜放在柜台上,是较新的型号,有公文包那么大。奈特把它转过来,好看清一端的数字读数:激活时间只有六个月,百分之九十的数据簿还没有使用。她展开键盘,露出显示屏,点击上线按钮,然后等待了一分钟时间。

“他也许赶上堵车了。”橙衫男犹豫不决地说。

“没关系。”奈特说。

又过了一分钟,就绪指示灯亮起,奈特输入:

几秒钟后回复出现:

她切换到视频模式,屏幕上的文字变成效果粗糙的图像,正对着她的是她自己的脸。

她的平行自我朝她点点头说:“麦克风测试。”

“一清二楚。”她回答。

屏幕切换回文字,奈特没认出平行自我一直戴着的项链,要是他们最后买下这台棱镜,她会问她在哪儿买的。她重新看向橙衫男,给出了一个报价。

他的失望溢于言表:“就值这点?”

“就值这些。”

“我以为这些设备越老越值钱呢。”

“确实是,但也不会马上就涨价。如果这台是五年前的,我就不这么跟你谈了。”

“要是另一条时间线发生了非常有意思的事儿呢?”

“嗯,那会值点钱。”奈特指着棱镜问,“另一条时间线发生有意思的事儿了吗?”

“我……不知道。”

“要是想多卖点钱,你得自己研究一下再来找我们。”

橙衫男犹豫不决。

“如果你想考虑下,可以以后再来,我们一直都在。”

“能给我点时间吗?”

“不着急。”

橙衫男操作键盘,跟他的平行自我交流了一下。结束之后,他说:“谢谢,我们以后再来。”说完他合上棱镜离开了。

店里的最后一位顾客结束了交谈准备结账,奈特进入顾客一直在使用的隔间,检查棱镜数据使用情况并把它搬回库房。等她收好钱款,三名预约了四点的顾客已经到店,其中就包括预定了莫罗带走的那台棱镜的顾客。

“稍等,”她对顾客说,“我给你们登记。”她到库房给另外两位顾客取出棱镜,刚在隔间设置好,莫罗就从正门走进来,怀里抱着一个大纸箱。奈特在前台迎上他。

“你差点迟到。”奈特瞪着他低声说。

“是,是,我知道时间安排。”

莫罗搬着超大号纸箱进入库房,出来时拿着棱镜,在隔间里为第三位顾客设置好,还有几秒钟时间。四点整,三台棱镜的就绪指示灯亮起,所有顾客都开始跟他们的平行自我交谈。

奈特跟莫罗来到前台后边的办公室,莫罗坐到桌旁,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话说,”奈特问,“怎么去了那么久?”

“我跟疗养院的一名看护交谈来着。”莫罗刚刚是去见他们的一位顾客。杰西卡·厄尔森是一位七十多岁的寡妇,没多少朋友,唯一的儿子更像是个负担,无法给她带来安慰。差不多一年前,她开始每周来跟她的平行自我交流一次。她总是预定一个私人包间,以便使用语音交谈。几个月前,她摔倒造成臀部骨折,进了一家疗养院。既然没法来到店里,莫罗就每周把棱镜带到她那儿,让她继续定期交流。这违反了“我聊”公司的规定,但是厄尔森夫人花钱请他帮忙。“看护把厄尔森夫人的情况告诉我了。”

“什么情况?”

“厄尔森夫人感染了急性肺炎,”莫罗说,“他说臀部骨折后多发急性肺炎。”

“真的吗?臀部骨折怎么会导致肺炎?”

“这家伙说是因为不经常活动,而且依赖氧气,造成呼吸很浅。不管怎么样,厄尔森夫人肯定得了肺炎。”

“严重吗?”

“看护认为她不出一个月就会去世,最多两个月。”

“噢,那可太糟了。”

“是啊,”莫罗用他短粗的手指挠了挠下巴,“不过我有个想法。”

这不意外。“这回是什么计划?”

“这次不需要你,我自己能行。”

“不需要拉倒,我事情多着呢。”

“对,今晚你要参加互助会,进展如何?”

奈特耸耸肩:“很难说,我觉得有进展。”


每台棱镜(Prism)——这个名字接近原始名称“普雷加平行世界通信仪”的首字母缩写——有两个发光二极管指示灯,一个红色,一个蓝色。当一台棱镜被激活,设备内部进行量子测量,产生两种概率相同的可能结果,一种结果通过亮起的红色发光二极管指示,另一种结果通过亮起的蓝色发光二极管指示。从那一刻开始,棱镜允许信息在泛波函数的两个分支间传输。通俗点说,棱镜产生了两条分叉的时间线,一条时间线中红色发光二极管亮起,另一条时间线中蓝色发光二极管亮起,棱镜允许我们在两条时间线间通信。

棱镜使用由磁阱隔离的离子阵列交换信息,当棱镜被激活,泛波函数分成两支,这些离子仍处在相干叠加态,仿佛在刀刃上获得平衡,跟每个分支都能通信。每个离子可用于从一个分支向另一个传输1比特信息,要么是0,要么是1。读取0/1的操作会引起离子退相干,永久性地把它从刀刃上撞向一侧,传输下一位信息需要另一个离子。你可以用离子阵列传输按文本编码的一系列比特,如果离子阵列足够长,你可以传输图片、声音,甚至视频。

要点是,棱镜并不像联系两个分支的无线电,激活一台也不能启动发射器来让你追踪它的频率。它更像是由两个分支共享的便笺簿,每次有信息传输,最上边的一张便笺就被撕掉。一旦便笺用光,两条分支就无法继续传输数据,只能各自发展,从此再也无法跟另一个平行世界交流。

自从棱镜发明以来,工程师们一直致力于增加离子阵列容量,最新型的商用棱镜数据簿容量有1G字节,如果只通过文本交流,那足够你用一辈子,但不是所有消费者都满足于此,许多人需要实时对话功能,最好能有视频。他们需要听见自己的声音,或者跟自己的面孔对视。即使是低分辨率、低帧率的视频,也能在几个小时内耗光棱镜的所有数据簿。为了尽量延长棱镜的使用寿命,人们往往依靠文字或语音交流,只偶尔使用视频。


丹娜四点钟的预约对象通常是一个名叫特蕾莎的女人。特蕾莎在丹娜这儿咨询刚超过一年,主要是因为无法维持长期的情感关系才寻求治疗。丹娜起初以为她的问题源自父母在她青少年时期离婚,现在又觉得特蕾莎容易见异思迁。在上周的治疗中,特蕾莎告诉丹娜她最近碰见一位前男友,五年前她曾拒绝他的求婚,如今他已经跟别人幸福地步入婚姻殿堂,丹娜希望她们今天能继续谈谈那件事。

特蕾莎通常会用一些客套话来做开场白,但这次没有。她一坐下就说:“今天午休我去了水晶球公司。”

丹娜问:“你问他们什么了?”心里已经在猜测答案。

“我问他们能不能查明,如果我跟安德鲁结婚会怎么样。”

“他们怎么说?”

“他们说也许可以。我还不明白工作原理,他们那儿有人给我解释了一下。”特蕾莎没有问丹娜是否了解工作原理,她需要深入谈谈,这是好现象。通常这种情况下,只需要丹娜稍微一点拨,她就能打开心结。“他说引起两条时间线分叉的不是我决定跟安德鲁结婚与否,而是激活一台棱镜。他们可以检查一下在安德鲁求婚前那几个月被激活的棱镜,向那些平行分支里的水晶球公司发出请求,他们的雇员会查询平行世界里的我,看她们有没有跟安德鲁结婚。如果找到嫁给安德鲁的,他们会采访她,再把她的回答告诉我。但是他说不保证能找到这样的分支,只要发出查询请求就得花钱,所以不管能否找到,他们都得收我钱。如果想采访平行世界里的我,还要额外付款。因为要使用五年前的棱镜,所以一切都很昂贵。”

丹娜很高兴水晶球公司能开诚布公,她知道有数据代理商会说空话,承诺做不到的事情。“那你怎么做的?”

“跟你谈之前我不想轻举妄动。”

“好吧,”丹娜说,“我们谈谈。在水晶球公司咨询结束后你感觉如何?”

“我不知道。他们也许找不到我同意嫁给安德鲁的分支,我没考虑过这种可能性。他们怎么会找不到呢?”

丹娜犹豫是否要引导特蕾莎自己回答,但又觉得没有必要。“这可能意味着你拒绝他并不是随意的决定。也许感觉上摇摆不定,但其实不然。你拒绝他是基于深刻的内心感受,而不是一时兴起。”

特蕾莎若有所思地说:“知道这一点挺好,我想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先让他们去查询,如果找不到哪个版本的我嫁给安德鲁,那我就可以罢手了。”

“假如他们找到了,你让他们去采访她的可能性有多大?”

她叹口气说:“百分之百。”

“这说明什么?”

“我猜这告诉我,除非确定想知道答案,否则我不应该让他们查询。”

“你想知道答案吗?”丹娜问,“算了,我们换个说法。你希望得到的答案是什么,害怕的答案又是什么?”

特蕾莎停了一会儿,最后说道:“我猜自己希望看到的是,有一个版本的我同意嫁给安德鲁然后又离婚,因为他跟我不合适。我害怕看到一个版本的我跟他结婚,幸福美满。我这样是不是小肚鸡肠?”

“一点都不是,”丹娜说,“这完全可以理解。”

“我猜我必须得决定要不要冒这个险。”

“可以这样考虑。”

“还可以怎样考虑?”

“还可以考虑你从另一条时间线了解到的情况是否真的有助于自己。有可能你从另一条时间线发现的一切都没法改变你在这条时间线的境遇。”

特蕾莎皱眉想了一下。“也许什么都无法改变,可是知道自己作了正确的决定,感觉会更好。”她陷入沉默,丹娜也陪她一起沉默。然后特蕾莎问:“你还有别的客户去找过数据代理商吗?”

丹娜点点头:“很多。”

“总体而言,你觉得使用这种服务是一个好主意吗?”

“我认为这个问题不存在总体上的回答,它完全取决于个人情况。”

“所以你不会告诉我是否应该去寻找答案。”

丹娜笑道:“你明白那不是我应该扮演的角色。”

“我知道,只是觉得问问也无妨。”过了一会儿,特蕾莎说,“我听说有人痴迷棱镜。”

“没错,那有可能发生。实际上我就在协调一个使用棱镜上瘾的互助小组。”

“真的吗?”特蕾莎似乎一下子受到吸引,想知道细节,不过她问的是,“你不打算警告我不要去使用水晶球公司的服务吗?”

“有人酗酒,可我不会建议客户滴酒不沾。”

“我觉得这说得通。”停了一下,特蕾莎又问,“你自己用过那种服务吗?”

丹娜摇摇头:“没有,我没用过。”

“有没有动过念头?”

“没有。”

特蕾莎好奇地看着丹娜:“你不好奇自己是否作出过错误选择吗?”

我并不是非得好奇,我知道自己的选择。但是丹娜大声说出口的是:“当然好奇,但我努力着眼当下。”


由一台棱镜连接的两个分支,除了量子测量结果,起始条件完全一样。除非有人决定根据量子测量结果作出重大抉择——“如果蓝灯亮,我就引爆炸弹;否则我就拆除它”——两个分支才会明显偏离。如果没有人根据量子测量结果采取行动,两个分支会相互偏离多少呢?单个量子事件本身能否在两个分支中引发可观测的改变呢?能通过使用棱镜研究更广泛的历史影响吗?

自从棱镜通信第一次得到展示起,这些问题就成为争论的热点。当数据簿容量为100千字节的棱镜被开发出来时,一位名叫彼得·斯利通加的大气科学家做了两项试验来解决纷争。

当时的棱镜仍是一种需要液氮冷却的大型设备,他计划的试验每项都需要一台棱镜。激活之前,他做了很多准备工作。首先,他在十几个国家征集当前没有怀孕但打算要孩子的志愿者,一年时间内成功生下孩子的夫妻同意对他们的新生儿进行21基因座的DNA测试。然后他激活棱镜,输入指令,发射一粒光子穿过一块偏光滤镜。

六个月后,他安排一家软件代理商获取一个月内的全球天气预报,然后他激活第二台棱镜继续等待。


让奈特高兴的是,不管什么主题的互助小组都有咖啡喝。她不怎么在乎咖啡好不好喝,握着杯子让双手有事可做才是她所需要的。这个互助小组的活动场所——相当典型的教堂地下室——不是她见过的最佳的,咖啡却一直非常好喝。

奈特走过去的时候,莱尔正在咖啡机旁倒咖啡。“你好。”他把刚倒的这杯递给奈特,自己又倒了一杯。

“谢谢你,莱尔。”莱尔参加这个互助小组的时间只比奈特长一点点,大约有三个月吧。十个月前他获得了一份新的工作邀约,但无法决定是否应该接受。他买了一台棱镜,把它当作硬币来抛:蓝灯表示接受,红灯表示拒绝。在这个分支里,蓝灯亮了。于是他接受了新工作,而他的平行自我继续做原来的工作。头几个月里他们都对自己的状况感到满意,但是新工作最初的新鲜感褪去之后,莱尔对自己的职业感到幻灭,而他的平行自我却升职了。莱尔的信心动摇了,跟平行自我通信时,他假装开心,可是羡慕与嫉妒让他挣扎不已。

奈特找了两个挨着的空座。“你喜欢坐在前排,是吗?”

“是的,不过如果你不喜欢,可以选别的位置。”

“没关系。”他们一边坐着喝咖啡,一边等活动开始。

这个互助小组的组织者是一位名叫丹娜的心理医生,她很年轻,年龄不超过奈特,但似乎很清楚自己的职责。要是在以前的互助小组,奈特可能需要这种人的帮助。

等所有人都坐下,丹娜说:“今天有人想第一个讲讲吗?”

“我来吧。”莱尔说。

“好的,给我们讲讲你这周的境况。”

“嗯,我查询了这条时间线里的贝卡。”莱尔的平行自我一直在见一位名叫贝卡的女人,他们是偶然在酒吧认识的。

“馊主意,馊主意。”凯文摇头说。

“凯文,别这样。”丹娜说。

“抱歉,抱歉。”

“谢谢,丹娜,”莱尔说,“我给她发了消息,告诉她联络她的原因,还给她发了一张我俩的平行自我在一起的照片,然后问是否可以请她喝杯咖啡,她说没问题。”

丹娜点头让他继续。

“我们周六下午见面,一开始似乎比较合拍。我的笑话把她逗笑了,她的笑话也逗笑了我。我打赌我的平行自我遇见她的时候,也是这样开始的,我感觉自己活在最好的人生里。”他看起来有点不好意思。

“然后一切都开始不对劲儿。我正说着跟她约会是多么愉快,感觉一切都在好转。还没等意识到,我就跟她说起使用棱镜曾让我多么扭曲。我提到我是多么嫉妒平行自我遇到贝卡,如今的我总是思前想后。我说个没完没了,都能听出自己在谈论时有多可悲。我知道自己要失去她,所以出于绝望……”他犹豫了一下,“我提出让她借用我的棱镜跟她的平行自我聊聊,那个贝卡可以告诉这个贝卡,我可以有多么了不起。你们可以想象出结局,她挺有礼貌,但是明确表示不想再见到我。”

“谢谢分享,莱尔。”丹娜说,然后问小组的其他人,“有人想要回应一下吗?”

这是一个机会,但是奈特不想马上就参与进去,最好让其他小组成员先说。

凯文开始了:“抱歉我之前插话。我不是说你尝试那么做就是愚蠢。我想说的是,那听起来像是我会做的事,因此对于结局我有种不好的预感。抱歉你也没能得到更好的结果。”

“谢谢你,凯文。”

“而且说真的,那不是馊主意。如果你俩的平行自我成为情侣,你俩肯定能合得来。”

“我同意凯文说的你俩合得来,”扎蕾娜说,“可是我们所有人都在不断犯的错误就是,一旦看见平行自我走运,就会认为自己也有资格交同样的好运。”

“我不觉得自己有资格跟贝卡在一起,”莱尔说,“可是跟我一样,她也在找对象。如果我们合得来,不能说明什么吗?我知道自己留下的第一印象不好,可我觉得如果我们能够合拍,足以让她忽略那一点。”

“她不把第一印象当回事当然好,但她没有义务那样做。”

“对啊,”莱尔勉强地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只是觉得特别……我知道自己一直在这么说,可我真是感到嫉妒。我怎么会这样?”

现在似乎是个好时机,奈特说:“我觉得自己最近的经历也许跟莱尔的类似。”

“请讲。”丹娜说。

“我有个爱好,就是制作珠宝,通常是耳环,我还有一家小型在线商店销售我的作品。我自己不处理订单,只上载设计图,这家公司制作实物,再邮寄给顾客。”这是真的,以防有人想去查询她的商店,“我的平行自我最近告诉我,某个网红碰巧用了我们的一款设计,在网上宣传她有多喜欢,过去一周我的平行自我卖了几百副耳环,她竟然在咖啡店里看见有人戴那款产品。”

“问题在于,热卖的产品并不是她在我激活棱镜后设计出来的,而是在我激活棱镜之前。在这个分支里,我的在线商店正在销售一模一样的耳环,可是没有人买,现实分离前的设计正在被她用来谋利,我却一点钱都没挣到。为此我怨恨她,为什么走运的是她不是我?”奈特看见有人在同情地点头。

“我认识到,如果是看见别人在网上卖首饰,跟这件事的感觉就不同,一点都不一样。”她转身面对莱尔,“我认为自己本质上不是爱嫉妒的人,我认为你也不是,我们并不是总想要别人拥有的东西。可是有了棱镜,对比的就不是别人,而是你自己,所以你怎么就不能觉得,他们拥有的就是你应得的呢?嫉妒是自然的,问题不在你,而在于棱镜。”

“谢谢,奈特,我很感激。”

“不用客气。”

有进展,肯定有进展。


摆好一局台球,来一次完美的开球,想象球台上没有球袋也没有摩擦,所以台球不断反弹,永不停止。你预测任意一颗台球跟其他台球碰撞后的轨迹能有多精确?一九七八年,物理学家迈克尔·巴里计算出,在考虑站在房间里的人所产生的引力效应之前,你只能预测九次碰撞。假如你对台球初始位置的测量偏差哪怕一纳米,你的预测在几秒钟之内就会失去意义。

空气分子间的碰撞同样具有不确定性,可以被一米外原子的引力效应所影响。因此,即使棱镜的内部与外部环境隔离,被激活时发生量子测量的结果仍然能影响外部世界,决定两个氧气分子是相互撞击还是擦肩而过。不是任何人刻意而为,但激活棱镜必然对生成的两个分支产生不同的影响。差异起初感觉不到,只是分子热运动层面的区别。可是如果空气急剧流通,大约一分钟之后,微观层面的扰动就会扩展到宏观层面,导致直径一厘米的气旋。

对于小规模的大气现象,扰动的影响每小时扩大一倍,就预测而言,那意味着初始大气测量中一米的误差,会导致第二天的预测结果偏离一公里。在更大范畴上,误差增长被地形变化和大气分层等因素延缓,但不会停止,最后公里级的误差会扩大到几百或几千公里。即使初始测量非常详尽,包含了每立方米地球大气的数据,你对未来天气的预测也会在一个月内失去意义。提高初始测量精度的获益也是有限的,因为误差增长在小范围内非常迅速,即使开始用每立方厘米的大气数据进行预测,精确预测的延长时间也只能以小时计算。

天气预测中的误差增长,等同于棱镜不同分支间天气的差异。初始的扰动就是棱镜激活时氧分子碰撞的差异,一个月后全球天气就会变得大相径庭。斯利通加跟他的平行自我在棱镜激活一个月后交换天气预报时就证实了这一点。天气预报都符合季节更替——没有哪个地方在一个分支上经历冬天,而在另一个分支上经历夏天——可是除此之外,它们根本没有关联性。不知不觉间,两个分支已经在全球范围出现明显差异。

斯利通加在一篇名为《基于普雷加平行世界通信仪的大气误差大规模增长研究》的论文中发布这些结果后,对于天气能对历史进程产生什么程度的影响,历史学家进行了热烈的讨论。怀疑主义者承认,这可能从各个方面影响个人日常生活,但是创造历史的事件结果由天气决定的频率是多少呢?斯利通加没有参与讨论,他在等待另一项一年之久的棱镜试验得出结果。


有时候,来访者的次序恰到好处,星期三下午对丹娜来说就是如此。首先是丹娜最费神的一位客户,总是让丹娜替他拿主意,丹娜拒绝时他就抱怨,最终自己作了决定还会责怪丹娜。随后见到豪尔赫时,丹娜终于放松下来,仿佛有一股清风吹彻她的办公室。豪尔赫面对的问题不是丹娜最感兴趣的,可是丹娜喜欢这位客户。豪尔赫风趣友好,总是心怀善意。他对治疗过程有点犹疑,但是对于他因为缺乏自信和充满负能量而举步维艰的问题,他们取得了稳定进展。

四周前发生了一件事,豪尔赫的经理是个自私的暴君,会贬低每一位下属。丹娜与豪尔赫会面的一个永恒主题就是帮助他克服经理的侮辱。有一天独自在停车场时,豪尔赫怒不可遏地扎了经理汽车的四个轮胎。过了很长时间以后,他也没被发现。虽然他想假装一切都没发生,却又对自己的行为感到难受。

丹娜先是和他闲谈了几句,又感到他有什么话要说,于是向他投去期待的目光,最后他说:“上周我们会面之后,我去了一家名叫万花筒的数据代理公司。”

丹娜感到吃惊。“真的吗?为什么?”

“我想看看有多少个版本的我采取了同样的做法。”

“继续说。”

“我让他们去问六个版本的我,因为时间的分叉点离现在不远,费用不贵,所以我要了视频。今天早晨,他们把记录平行自我说法的视频文件发给了我。”

“你都了解到了什么?”

“没有一个平行自我扎过他们经理汽车的轮胎,他们都说自己幻想过。在我扎轮胎的同一天,其中一个差点动手,但是他忍住了。”

“你觉得那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我的行为是反常的偶然事件,我扎轮胎的事实说明不了我的为人。”

丹娜知道有人这样使用棱镜,可通常都是通过指出平行自我的更恶劣行径来为自己正名。她以前从没遇到过如此独特的做法:用平行自我的正常行为为自己辩护。她当然也没想到豪尔赫会这么做。“所以你认为你的平行自我的行为能反映你本人的性格?”

“他们核实的分支,都源自扎轮胎事件之前的一个月,这意味着那些平行自我都跟我一样,他们还没来得及变成别人。”

丹娜点点头,他说得没错。“你觉得自己破坏经理汽车的事实,被平行自我没有那么做的事实抵消了?”

“不是抵消,但那表明了我是什么样的人。如果所有的平行自我都扎了经理汽车的轮胎,那将说明有人得注意我的为人,那才是莎伦需要知道的。”豪尔赫没有把自己的行为告诉妻子莎伦,因为他感到特别惭愧,“但是他们没有扎轮胎意味着我在本质上不是个暴力的人,所以告诉莎伦会让她误解。”

让他把一切都告诉妻子,是他们逐步要达成的目标。“了解到那些信息之后,你感觉如何?”

“我猜是安心吧,”豪尔赫说,“我曾担心那种行为的意义,可是现在,我没那么担心了。”

“给我讲讲那种安心的感觉。”

“我感觉就像……”寻找说辞的豪尔赫在椅子上烦躁不安,最后说道,“我感觉像是得到了医学检查的结果,一切健康。”

“就好像你也许染病了,但是结果却没有。”

“没错!没什么严重的,不会在我身上复发。”

丹娜决定碰碰运气。“那我们可以把这当作一次体检,你有患重病的征兆,比如说癌症。但是体检结果证明,你没得癌症。”

“是这样!”

“你没得癌症当然是天大的好事,可你还有那些征兆,它们的来源不值得你查清楚吗?”

豪尔赫一脸茫然。“既然不是癌症,那还有什么重要的呢?”

“因为有可能是别的问题,这个状况会帮你认识到那些问题。”

“我已经得到了需要的答案,”他耸耸肩,“这就够了。”

“好吧,那也行。”丹娜说。没道理刨根问底,她确信豪尔赫最终会自己想清楚。


有一种常识是,你会出生在你父母相遇并生儿育女的分支里,但没有谁的出生是必然的。斯利通加打算用他长达一年的试验揭示受孕对环境的高度依赖性,包括受孕当天的天气。

排卵是平缓且规律的过程,所以不管是晴天还是雨天,到了特定时间,同一个卵细胞都会从卵泡中出现。然而,精子到达卵子却跟抽中彩票一样,取决于绝对随机的力量,即使在两个分支里性交过程所在的外部环境看似相同,只要存在一个无法感知的微小差异,就会导致不同的精子使卵子受精。因此,两个分支里的天气模式一旦变得明显不同,所有的受精过程都会受到影响。九个月后,全球各地的每位母亲将在不同分支生下不同的婴儿。如果两个分支中诞生的婴儿性别不同,那将是最直接的证据;即使性别相同,结论依然成立。一个分支的新生儿迪伦不同于另一个分支的新生儿迪伦,他们是亲兄弟。

斯利通加和他的平行自我对棱镜启动一年内诞生的婴儿进行了DNA测试,并在论文《天气对人类受孕的扰动影响》中揭示了上述内容。他已经为《基于普雷加平行世界通信仪的大气误差大规模增长研究》使用了另一台棱镜,就是为了避免那个试验结果的公布会对这个试验产生莫名影响。在孕育为这些孩子的受精卵最初形成时,两个分支之间完全没有通信。每个孩子的染色体组成跟另一个分支对应孩子的都不相同,唯一可能原因就是一次量子测量所造成的。

有人还争辩说,更大范围的历史进程在两个分支中不会变得不同,但这更难证明。斯利通加已经揭示出可以想象的最小变化最终会产生全球性的影响。假设一个时间旅行者要阻止希特勒崛起,影响最小的干预不是掐死摇篮里的婴儿阿道夫,而是回到受孕前一个月,扰动一个氧分子。这不仅会让阿道夫被他的一个兄弟顶替,跟他同龄或比他更小的每个人都会被顶替,到一九二〇年,他们将占世界人口的一半。


莫罗差不多跟奈特在同一时间到“我聊”供职,所以这家公司兴盛时他们都还没有加入。只有大公司能担负棱镜费用的时候,人们喜欢去店里跟平行世界的自己交流。现在人们可以自己购买棱镜,“我聊”就只剩下几家门店,他们的客户大多是被家长禁止使用棱镜的青少年或仍然觉得平行自我很新颖的淳朴老者。

奈特一直很低调,可莫罗总有自己的想法。因为提出了一个吸引新顾客的方法,他被提升为店长。每当他们有了一台新棱镜,他就会研究这台棱镜激活一个月后的事件报告,然后向相关人群投放广告。有机会了解其他境遇下自己的生活,他们通常无法拒绝。这些人都没有成为长期顾客——其中大多数都对了解到的内容感到沮丧——但以这种方式,每台新棱镜都能带来可靠的创收。

在疗养院,莫罗在屋外等厄尔森夫人和她的平行自我交谈,如今她们通过视频交谈而不是打字。她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时间了,所以没必要为以后节省棱镜的数据簿。可是这让平行世界的厄尔森夫人感到难受,因为她此刻正看着一个版本的自己走向死亡。她们的对话很不自然——莫罗在房间里安放了一个麦克风,这样他就能通过耳机听到她们的对话——不过,垂死的厄尔森夫人似乎没有注意到。

她们谈好后,厄尔森夫人稍微提高声音,让莫罗回到屋里。“对话进行得如何?”他问。

“还行,”厄尔森夫人说,她的呼吸很吃力,“假如你可以卸下伪装跟某个人交谈,那一定是你自己。”

莫罗从跨桌上取下棱镜,重新装进纸盒。“厄尔森夫人,要是你不介意,我想提个建议。”

“说吧。”

“你曾说过不知道有谁有资格继承你的钱财。如果真有这种顾虑,也许你应该把钱留给你的平行自我。”

“这你能做到?”

信心是让人相信谎言的关键。“金钱只是另一种形式的信息,”他说,“像传输音频和视频一样,我们可以通过棱镜转账。”

“嗯,这个想法很有趣,我知道她会比我儿子更好地使用这笔钱。”一想到儿子她就皱起眉头,“我该怎么操作?让我的律师改遗嘱吗?”

“当然可以,不过遗产清算需要时间,你得尽早把钱转给她。”

“为什么呢?”

“下个月将有一项新法律生效。”他让厄尔森夫人看了一篇他伪造的文章,“政府想阻止人们从这条时间线向外转移钱财,所以他们对转向其他时间线的资金征收百分之五十的税款。”莫罗能从她表情看出这个想法吸引到了她,“‘我聊’可以立即为你处理这件事。”

“安排一下吧,”厄尔森夫人说,“你下周过来时我们就转账。”

“我会把一切都准备好。”莫罗说。

回到“我聊”后,莫罗用棱镜向平行自我发了一条消息,让他配合。他们俩会告诉那个平行世界的厄尔森夫人,这里的厄尔森夫人因为服用止痛药而出现幻觉,坚信自己通过棱镜赠送了钱财,所以最好在她剩下的日子迎合一下她。这样做可能就够了,但是如果有必要,他们还可以谎称另一个客户意外地用尽了这台棱镜的数据簿,彻底结束她们的视频聊天。

完成了上述准备,莫罗开始设置接受转账的虚假账号。他没打算骗到大钱,厄尔森夫人大概攒了些钱,但是并不富有。走运的话,奈特参加的互助小组会有大笔收入进账。

作为“我聊”工作的一部分,莫罗维护一个互助小组列表,组里都是些使用棱镜时内心挣扎的人。他知道其中一些人最后会卖掉他们的棱镜,所以定期去那些互助小组集会的教堂或社区中心张贴传单,传单上写着:高价收购棱镜。三个月前,莫罗在一块公告板上钉了传单,当时旁边就站着几个组员,他们手拿咖啡,一边闲聊,一边等待房间开门,莫罗听到了他们交谈的内容。

“你想过没有,你激活棱镜有没有毁了别人的生活?”

“什么意思?”

“比如说,有人也许在不同于我们的另一条时间线上死于车祸,但是在我们的时间线没有,全都是因为你激活了棱镜。”

“说起这个,你还记得几个月前发生在好莱坞的那场车祸吗?在我平行自我的分支里,死于车祸的是斯科特,不是罗德里克。”

“我指的就是这种事。你激活棱镜,结果对别人的生活造成了巨大的影响。你想过没有?”

“没怎么想过。也许是我太自私,我通常考虑的都是自己的生活。”

这家伙一直在谈论的明星夫妻是流行歌手斯科特·大冢和电影明星罗德里克·费瑞斯,在去一场电影首映式的路上,他们在豪华轿车里被醉驾的司机撞到,罗德里克丧命,斯科特独自在悲伤中活了下来。可是在这家伙的棱镜开启的分支里,丧命的是斯科特,罗德里克成了生还者。

那台棱镜可能值不少钱,但是莫罗不能直接走上前去提出购买请求。于是他派奈特加入互助小组,让她假装想摆脱自己使用棱镜的习惯。那个家伙叫莱尔,奈特的任务就是跟他交朋友。不涉及性——莫罗明白自己无权要求奈特这样做——只是成为互助小组的伙伴,成为他喜欢和信任的人。这样奈特就可以和缓地劝莱尔放弃自己的棱镜。当莱尔准备好的时候,奈特会告诉他自己也准备处理掉棱镜,而且知道有人高价回收二手棱镜,并建议他俩一起卖掉。然后奈特会带莱尔去“我聊”,让莫罗买下他俩的棱镜。

之后莫罗会安排拜访斯科特·大冢,提出把这台可以跟他罗德里克交谈的棱镜卖给他。


棱镜无法实现与被激活前分叉的时间线进行通信,所以不会有人报道肯尼迪总统没有被刺或蒙古人入侵西欧的时间线。同理,从技术发展方向看,通过不同的时间线获取发明专利来挣钱也是不可能的。如果说存在使用棱镜获取实际利益的方法,它们只能来自激活后的不同时间线。

偶尔,临时的改变可能避免事故。有一次,客机坠毁后联邦航空管理局通知另一条时间线的对应机构,后者得以禁飞了对应的飞机,进行仔细检查,发现了液压系统的一个部件濒临失效。但人为失误造成的事故无法避免,这在每条时间线上都是不同的。无法提前发出自然灾害的预警:一条时间线上有飓风无法证明另一条时间线上也有飓风发生的可能;而地震在每条时间线上都会同时发生,所以提前预警也是不可能的。

一位陆军将领购买了一台棱镜,因为他觉得自己可以把一条时间线用作超级真实的军事演习。他打算让他的平行自我在另一条时间线开展军事入侵,这样他们就能看到对方的应对方式。结果,刚联系上平行自我,他就发现了这个方案的缺点,因为对方也打算以完全一样的方式利用他。每条时间线在它自己的居民看来都至关重要,没人愿意当别人的小白鼠。

棱镜提供的是一种研究历史变迁机制的方法。研究者对比不同时间线上的头条新闻,寻找差异再调查成因。有些情况下,差异源自明显的随机事件,比如一名逃犯因为交通临检而被捕;另一些情况下,差异是两条分支中不同个人选择的结果。在这些案例中,研究者会提出采访要求,但是如果采访对象是公众人物,他们很少细说自己作出选择的原因。在不属于这两种类型的案例中,研究者必须梳理之前几个星期的新闻报道,以此推断导致差异的原因,这通常也会引发对股票市场或社交媒体的随机波动进行审查。

随后,研究者会在接下来的几周或几个月里继续监视新闻内容,观察差异如何继续随时间发展。他们寻找典型的“因为少了一颗钉,最后亡了国家”的情况,其中的波澜逐步升级,但是背后的缘由都可以理解。但最后,他们发现的是其他一些微小差异,与他们最初发现的差异没有关联。天气也在无时无刻、不分地点地引发变化。等他们观测到重大政治事件差异时,个中原因就变得很难断定。使问题更加棘手的是,每次研究在棱镜的数据簿用光后都得结束。不管差异多么有趣,分支之间的联系总是暂时的。

在私人应用领域,企业家认识到,尽管从棱镜获得的信息价值有限,但还是可以作为内容卖给消费者。一种新型的数据代理出现了:企业同平行世界中的对应实体交换当前时间的新闻,再把信息卖给订阅者。体育新闻和名人八卦最容易销售,跟偶像在当前时间线的行为一样,人们常常对他们在平行宇宙的行为也很感兴趣。体育发烧友从多条时间线上搜集信息,争论哪支队伍的总体表现最佳,以及这是否比他们在单一时间线上的表现更重要。读者对比不同时间线上发表的不同小说版本,结果平行自我创作的小说成了作者本人要面对的盗版书竞争。随着棱镜的数据簿越来越大,同样的事情开始在音乐和影视领域接连发生。


奈特第一次参加互助会时,对其他参与者讨论的内容表示怀疑:一个男人过分地担心他的平行自我比他更快乐;一个女人因为平行自我投票给不同的候选人而陷入疑虑。正常人会把这类事情当作问题吗?在呕吐物中醒来,因为凑不够现金而糊弄毒贩:这些才算得上真正的问题吧。一时间,奈特幻想告诉互助小组的每个人,他们应该放下包袱,但实际上她肯定没有,不仅是因为害怕暴露自己,还因为她没资格评判别人。那他们对自己感到难过该怎么办呢?因为无关紧要的事情自怨自艾总好过把自己的真实生活搞得一团糟。

奈特搬到现在的地方开始新生活,远离了可能让她再次使用毒品的人和地方。“我聊”的工作算不上了不起,但是辛勤劳动赚钱就挺好,而且她喜欢跟莫罗在一起。莫罗的行骗副业很有趣,奈特也一直擅长这类技能。她对自己说,这能帮助自己故态复萌,因为骗人带来的快感能够安全替代吸毒的快感。可是最近,奈特总感觉是在自欺欺人,即使没有花钱买毒品,这些小骗局还是很可能让她重新涉毒。她最好从这一切中抽身,找个远离莫罗的新工作,可能还意味着再次搬家,但这需要钱,所以她还得继续跟莫罗干才能在以后摆脱他。

扎蕾娜在发言:“我侄女是高三学生,过去几个月是大学申请期。这周他们得到答复,她的结果不错,被三所大学录取。跟平行自我讨论之前,我对此还感到不错。”

“平行自我的侄女被瓦萨学院录取,那是她的第一选择。可是在我们的时间线上,瓦萨学院拒绝了我侄女。两个平行世界里的不同都是我激活棱镜的结果,是吗?所以我侄女被拒的原因在我,她应该怪我。”

“你的意思是,如果没有激活棱镜,你的侄女就会被录取,”凯文说,“但那不一定成立。”

扎蕾娜开始撕扯手里的纸巾,这是她谈论自己时的一个习惯,“可那意味着我的平行自我帮助了她的侄女,做了我在这个分支里没有做的事情。所以应该怪我不作为。”

“不怪你。”莱尔说。

“可是一切的不同都是因为我的棱镜。”

“那也不能说明是你的过错。”

“怎么不是?”

莱尔不知怎么回答,转向丹娜求助。“除了瓦萨学院,你侄女和她的平行自我被录取和拒绝的学校还有差别吗?”

“没有,别的都一样。”

“所以,我们可以认为你侄女的总体申请材料在两个分支里同样优秀。”

“是的,”她坚定地说,“她是个聪明的女孩,不管我做了什么都改变不了这一点。”

“那让我们想想。为什么瓦萨学院在另一个分支接受了你的侄女,在这一分支却不接受呢?”

“我不知道。”扎蕾娜说。

丹娜环视房间,“别人知道吗?”

莱尔说:“也许我们分支的招生负责人在审核她的申请材料时心情不好。”

“让他心情不好的原因可能是什么呢?”

奈特假装感兴趣,所以也参与进来。“也许早晨时有人在他前面插队。”

“或者他的手机掉进厕所。”凯文说。

“或者两种情况都有。”莱尔说。

丹娜对扎蕾娜说:“这些可以预见的行为结果是你造成的吗?”

“不是,”扎蕾娜承认,“我觉得不是。”

“它们只是两个分支里天气不同造成的随机结果,任何原因都能导致天气不同。要是我们找一找,我确定能找到一百个人的棱镜所连接的分支里,你侄女被拒绝。如果在你行为各不相同的分支里都产生了同样的结果,那么,起因就不在于你。”

“可我还觉得是自己的错。”

丹娜点点头。“我们倾向于认为总有人要为特定事件负责,因为那帮助我们理解世界。我们过于喜欢这个想法,结果有时候就会责怪自己,就为了有人可以指摘。然而,并不是每件事都受我们控制,或者说,不是每件事都受人控制。”

“我能明白这不是理性的反应,可我还是摆脱不了这个想法。”扎蕾娜说,“我觉得自己倾向于认为对不起我姐……”她停顿了一下,“因为我俩的过去。”

“你想谈谈吗?”丹娜问。

扎蕾娜犹豫了一下,继续说:“多年以前,我们十几岁的时候一起学习舞蹈,但是她比我优秀得多。她得到一次茱莉亚学院的面试机会,可我却嫉妒得暗中破坏。”

合乎逻辑的恶意行为,这就有趣了。奈特以前在互助小组没听过这种事,但她谨慎地没有表现出过于迫切。

“我在她的水瓶里放了咖啡因,因为我知道那会有损她的表现,后来她没有被录取。”扎蕾娜用双手捂住脸,“我觉得永远都不能弥补自己的过错。你们可能没法感同身受。”

丹娜脸上闪过痛苦的表情,但她很快调整好。“我们都犯过错,”她说,“相信我,我也有过类似经历。但是,为我们的行为负责和为意料之外的不幸担责是两回事。”

奈特在丹娜说话时审视着她,丹娜的表情已经恢复到通常情况下的冷静与包容,但她失去沉着的瞬间吸引了奈特的注意,奈特以前从没在互助会协调员身上看过类似情况。有一次她在戒毒人员聚会上听一位协调员讲自己的过去,那是个特别熟练的家伙,他的故事听起来就像是一场推销活动的一部分。让奈特好奇的是,丹娜做了什么让她自己觉得特别愧疚的事呢?


随着棱镜的数据簿容量变大,数据代理商开始提供个人搜索服务,目标客户就是想要了解其他可能的生活方向的人。这是一项比出售其他时间线新闻更冒险的投资,原因如下:首先,两条时间线上的差异达到吸引人的程度也许要花几年时间,数据代理商必须囤积棱镜,激活它们,但不交换任何信息,节省数据簿留待以后使用;其次,这项业务需要不同时间线上的某家公司进行更高层次的合作。如果客户吉尔想了解她的平行自我,多个世界里的数据公司会在他们的分支进行搜索,但是吉尔只能给她自己时间线上的公司付钱,跨时间线支付无法实现。他们期望的是,跨时间线合作会使每条时间线上的这家公司都拥有自己的付费客户,随着时间的推移,这项业务将让每一家公司都获益:不同时间线上的同一家公司之间形成一种互利关系。

可以预见,某些个人在了解他们的平行自我享受了他们没有企及的成功后变得消沉。有一段时间,曾有人担心这些私人调查作为一种产品会让买家伤心。然而,大多数人觉得相比平行自我,他们更喜欢自己当前的生活经历,所以认为自己已经作出正确决定。虽然这有可能只是确认偏误,但是一般说来,个人搜索服务仍然是数据代理商的盈利业务。

有些人对可能会了解到的内容心存恐惧,所以完全避开数据代理商,而另一些人却沉迷于此。有些夫妇中的一方变成前者,另一方变成后者,结果经常会走向离婚的结局。数据代理商想尽办法拓展客户群,但是很少成功。反对声最强的成功产品以痛失所爱的人为目标:数据代理商会找到一条时间线,其中他们逝去的爱人仍然活着并更新社交媒体,这样他们就能看见自己的爱人可能会拥有的生活。这种业务印证了专家提出的最常见批评:数据代理商助长了客户的不健康行为。


考虑到在厄尔森太太身上实施的成功计划,奈特以为莫罗会满足一段时间。厄尔森太太几周前向一个伪造账户转了一些钱,她的平行自我也听信了止痛药引起神志不清的说辞。厄尔森太太已经过世,一切问题都烟消云散。可如今,莫罗没有满足于此,反而更渴望干一票大买卖。

他们在“我聊”公司的办公室里吃着莫罗从两个街区外的快餐车买来的墨西哥卷饼,然后莫罗提起互助小组的情况。“我们在莱尔身上进展如何?”他问。

“有进展,”奈特说,“我能看出他觉得没有棱镜更快乐。”

莫罗吃完他的卷饼,喝光汽水。“我们不能干坐着等他自己决定放弃棱镜。”

奈特对他皱皱眉。“干坐着?你觉得我一直干坐着?”

莫罗对奈特摆摆手。“别激动,我不是这个意思。可是他抱着棱镜几年不放手,对我们也没好处。我们得让他主动摆脱棱镜。”

“我知道,这就是我现在的行动目标。”

“我考虑采取点实质性措施。”

“比如什么?”

“我认识一个人,他跟一个身份盗用的团伙一起干活。我可以让他们针对莱尔,毁掉他的名誉。然后莱尔就完全不想去了解他的平行自我过得有多好。”

奈特皱起眉头。“这不就是我们现在所做的吗?”

莫罗耸耸肩。“如果有办法让莱尔平行自我的生活看起来更美好,我觉得也行,可那实现不了,我们能做的只有让莱尔的生活更糟。”

谨慎的恳求不会动摇莫罗,奈特需要一个更实际的出发点。“你不想让他悲惨到把棱镜当作与幸福生活的唯一联系吧。”

这句话似乎起作用了。“你说得有道理。”他承认。

“你采取措施前再给我几次会面的机会。”

莫罗把纸质食物托盘和空饮料杯揉成一团,扔进废纸篓,“好吧,我们继续按你的方法坚持一下,不过你得抓紧。”

奈特点点头。“我有办法。”


奈特向互助小组宣布自己已经卖掉棱镜时丹娜有点儿吃惊,在以前的互助会上她没觉得奈特已准备好跨出这一步,但是她知道这些事情总会让人出乎意料。奈特似乎对自己的决定感到高兴,不过那是典型反应,每个人离开棱镜时都感觉很好。丹娜还注意到,奈特非常隐晦地观察莱尔对她宣布卖掉棱镜的反应,丹娜以前也发现过奈特有类似举动。似乎奈特的兴趣并非出于男女之情,即便是对莱尔有意,她也没有刻意追求,这样做也许是为了在解决自己问题的同时避免事情复杂化。

再下一次互助会上奈特谈得比以往更久,描述了放弃棱镜以来她感受到的自己态度的转变。她没有过度表达感情,但丹娜有点担心她的期待也许有点不现实,会让自己栽跟头。凯文让人尴尬地表达了同样的看法,他也许更多是出于嫉妒,而不是同情。凯文比奈特更早加入互助小组,可是进展有限。幸运的是,奈特没有跟他针锋相对,她说自己明白,卖掉棱镜没有一劳永逸地解决所有的生活难题。然后,完全不用丹娜引导,互助小组余下的时间都聚焦在凯文身上,听他讲上周的经历。

后来丹娜对互助小组和自己都感到相当高兴,可是好心情没有持续多久。她把咖啡机送到教堂的厨房,正在给聚会的房间锁门时,文妮莎出现了。

“嘿,丹娜!”

“文妮莎,你在这儿干吗?”

“我到你办公室找过你,”文妮莎解释说,“但是你不在,所以就找到这儿来了。”

“有什么事?”

“与钱有关。”

当然与钱有关,文妮莎打算重返校园,让丹娜帮她交学费。“怎么回事?”

“我现在就需要,招生本周就结束。”

“本周?上回我们讨论的时候你说是秋天。”

“是,我知道,可我觉得越早开始越好。所以这周你能把钱给我吗?”

丹娜犹豫了一下,思索如何重新安排预算。

“你改变主意了?”

“没有——”

“因为我之前听了你的话,并依此安排了计划。要是你改变主意就告诉我。”

“不,不,我能给你钱。明天行吗?”

“太好了,谢谢。你不会失望的,我保证,这次我不会让学费打水漂。”

“我知道你会努力的。”

两人尴尬地站了一会儿,文妮莎就离开了。丹娜看着她走远,心里琢磨该如何恰当地描述她俩的关系。

高中时她们是好朋友,总是待在一起,相互吐露心声,感动得笑中带泪。不仅如此,丹娜还羡慕文妮莎不在乎别人的看法,拒绝束缚。文妮莎曾在取得好成绩后公开嘲笑老师,最后老师们别无选择,只好将她留堂。有时候丹娜希望自己能有同样的勇气,但是她过度满足于老师眼里的好学生角色,不敢做任何可能会有损自己形象的事。

后来她们要去华盛顿特区实习。两人计划离开前的晚上在酒店房间举办一场聚会,但害怕让老师知道:酒水难以隐藏,大麻也容易闻到。最后她们在父母的药柜里搜集止痛药,都是丹娜爸爸牙龈手术和文妮莎妈妈子宫切除时剩下的,足够她俩和朋友们用。

但她们没料到的是,一位老师从客房部借了一张门卡进行突击检查。结果第一天晚上,就在她俩重新统计存货的时候,阿彻老师进来了,两打药片在梳妆台上整齐地摆成两排。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俩仿佛雕塑一样站立良久,一言不发,丹娜似乎看见自己所有的未来计划向晨雾一样散去。

“你俩都无话可说?”

然后丹娜说:“都是文妮莎的。”

文妮莎看着丹娜,脸上只剩下震惊。她本可以否认,可她们都知道,这无法改变什么,因为老师们会相信丹娜,不会相信文妮莎。有一瞬间,丹娜本可以收回所说的话,坦白真相,可她没有。

文妮莎被停学,等回到学校时,她故意躲开丹娜。丹娜也无法为此怪她什么,可是事情没有就这样结束。因为对一切感到愤怒,文妮莎开始破罐子破摔:小偷小摸,彻夜不归,喝醉或吸毒后去上学,跟有同样恶行的孩子混在一起。她的成绩开始跳水,进入好大学的机会也泡汤了。就好像在那晚之前,文妮莎一直在摇摆不定,既可能成为社会认同的好女孩,也可能成为坏女孩,丹娜的谎言把她推向了一侧,坏的一侧。有了这个标签,文妮莎走上了另一个方向的生活轨迹。

自那之后她们失去联系,但是多年后丹娜又碰见了文妮莎。文妮莎说她原谅了丹娜,并理解丹娜那样做的原因。她在牢里度过了一段时间,又经过戒毒所的强制戒毒,正尝试让生活回到正轨。她想参加社区大学的课程,但是自己付不起学费,父母也已经放弃了她。丹娜随即提出要帮助她。

第一次尝试没有成功,文妮莎发现自己没法打心里认同上学,只好放弃。后来她尝试开网店,跟丹娜要钱起步,结果也没有成功,因为她错误地估算了相关费用。如今她又有了投资的想法,但是没有为此跟丹娜要钱。为了向潜在的投资人提出可靠的商业企划,文妮莎打算学习必要的课程,所以她又向丹娜要学费。

丹娜知道文妮莎在利用自己的罪恶感,但是没关系,丹娜确实有罪,她欠文妮莎的。


奈特从卫生间出来时,听见丹娜在拐角另一侧的走廊跟某人交谈。奈特停下来靠在墙上,把手机放在耳旁伪装,然后蹭过去,直到能听清她俩交谈:有人在跟丹娜要钱,但是不清楚为什么。这个女人在诈骗吗?奈特告诉自己应该继续追查,只为确保没有意外会影响她和莫罗的行动,而且她的确感到好奇。

她出去赶上刚刚跟丹娜交谈的女人。“抱歉,你认识丹娜吗?”

女人疑惑地打量奈特。“为什么要告诉你?”

“我参加了一个由她协调的互助小组,正要离开时看见你们在交谈。我没听清内容,但是看起来你对她很生气。我只是好奇你是参加过她负责的互助小组,还是当过她的病人,才跟她有什么不好的经历。我不是成心打探隐私,只是想知道丹娜的某些情况我是否应该了解一下。”

女人咯咯一笑。“有趣的问题。你参加的是哪方面的互助小组?”

“使用棱镜出现问题的人参加的小组。”奈特说。女人脸上出现了不屑一顾的表情,奈特有种预感,“不过,我以前也参加过匿名戒毒互助小组。”

女人点了一下头。“但是丹娜不是你戒毒小组的协调员,对吗?”

“对。”

“好,我也不信任她能主持戒毒小组。不过对于棱镜的问题,我肯定她还行,你不用担心。”

“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不信任她主持戒毒小组吗?”

她考虑了一下,然后耸耸肩。“没问题,为什么不呢?酒钱你出。”

她们来到附近的酒吧,女人名叫文妮莎。奈特请她喝了一杯美格波本威士忌,自己却坚持喝蔓越莓汽水。奈特谨慎地讲述了自己的吸毒史,使之跟自己在互助小组的伪装身份相符。她认为文妮莎不会跟丹娜讲起这次对话,但是小心一点总不是坏事。文妮莎听信了奈特的黑历史,便开始讲述自己的过去。她解释说自己高中时潜力无限,已经要进入名牌大学,准备享受美妙人生。结果她最好的朋友为了自保而背叛她,一切戛然而止。从那之后,文妮莎走上了一条艰难之路,如今才刚刚摆脱。

“所以我不愿看见她协调戒毒小组,你无法相信她不去揭发你。”

“互助小组里发生的一切都是保密的。”奈特说。

“好朋友之间的秘密也是一样!”酒吧里有些人转头看她们,文妮莎继续用正常音量说,“她不见得是我遇到的最差劲的人,至少还懂得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愧疚。不过有些人是你可以完全依靠的,而有些人只在某些方面靠得住,你得明确区分。”

“可你还在跟她见面。”

“没错,我说过了,丹娜在某些方面还行。我的看法是,她不是每件事都值得信任,我付出很大代价才懂得这一点。”

接下来文妮莎开始谈论自己要启动的商业计划。奈特没有问她跟丹娜要钱的事,但是能够看出她不是有意诈骗。文妮莎只是在利用丹娜,让她为最新的投资提供商业支持,并以此作为她赎罪的机会。奈特谢过文妮莎,并保证不把她们的谈话内容告诉任何人,然后便回家了。

奈特过去跟文妮莎一样,总是把自己的问题归罪于别人。多年以来,她认为自己因强闯民宅被捕是她父母的过错:如果他们没有更换她家房子的门锁,她就不用闯进去寻找值钱的东西换毒资。奈特花了许久才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文妮莎显然还没走到那一步,这也许是因为她发现丹娜愿意承担责任。丹娜对文妮莎做过些糟心事,这点毫无疑问,可那都是在多年以前。如果文妮莎现在还没过上正常生活,那就是她自己的问题,不是丹娜的。


个人消费者有能力购买棱镜时,零售商起初把棱镜宣传为数据服务之外的另一种个人选择。他们以新手父母为目标客户,鼓励他们立即购买、激活,然后存放到孩子成年,到那时孩子就能看见自己的生命以另外的方式演绎。这种策略赢得了一些消费者,但远不到零售商期望的数量。相反,当人们能够为自己购买棱镜时,除了探索“可能发生的”人生境遇,他们还找到了其他用途。

棱镜的一个流行用途是跟自己合作,通过跟平行自我分割项目任务来增加产出,每个人做一半的工作,然后共享成果。有些人尝试购买多台棱镜,这样他们就能加入由各种不同的自己组成的团队。然而,并不是所有平行自我之间都能直接联系,这就意味着信息需要接力传递,棱镜数据簿的消耗也就更快。不少合作项目突然终止,就因为有人低估了他们的数据用量,在一条分支上完成的工作被传送出来之前穷尽了数据簿,导致项目数据永远无法被其他分支共享。

私人棱镜的用法对于大众想象力的冲击更甚于数据贩卖公司,就连从没使用过棱镜的人都发觉自己开始思考偶然性在他们生活中扮演的重要角色。有些人经历身份危机,觉得他们的自我意识被无数平行世界版本的自我破坏。有些人购买多台棱镜,试图让所有的平行自我都保持同步,即使各自的分支发生分化,也强迫所有人保持同样的生活轨迹。从长远看这是不可能的,但是这种行为的支持者还是购买更多棱镜,对新一批平行自我重复他们的努力,还声称减少他们分化的任何努力都是值得的。

很多人担心自己的选择会变得毫无意义,因为他们的每个行为都会被他们作出反向选择的分支所抵消。专家尝试解释说,人类决策属于经典物理现象的范畴,并不属于量子物理现象,所以决策行为本身并不会引出新的分支,而是量子现象产生了新分支,你在那些分支里的选择始终是有意义的。虽然有人努力解释,但很多人还是相信,棱镜消除了他们行为的道德内涵。

很少有人鲁莽地去杀人越货,因为你的行为后果在当前的分支里仍然由你自己承担,不会落到其他分支的人头上。虽然没有爆发大规模犯罪行为,但是社会学家轻易就能识别出一种行为的转变。埃德加·艾伦·坡用“反常之魔”来描述因为有能力做坏事而带来的诱惑,对于很多人而言,这个恶魔的诱惑越来越大了。


不止一次,奈特希望有办法判断莱尔如何看待他的棱镜,比如存在某种清晰的进度条。距她假意宣布放弃棱镜已经过去一个月,虽然她知道莱尔比她开始这项行动时更愿意放弃棱镜,但是她不清楚还需要多久,一个月?半年?莫罗的耐心很快就会耗尽,然后他们就得尝试更加激进的方法。

等大家一落座,莱尔主动第一个发言,他转向丹娜说:“我最初参加这个小组时,你说我们的目标是跟平行自我建立健康的关系。”

“可能的目标之一,没错。”丹娜说。

“有一天我跟一起健身的一个家伙聊天,他似乎就达到了那个目标。他说他跟平行自我是好朋友,交换了解到的小窍门,鼓励对方进步,听起来可了不起了。”

奈特立即警觉起来,莱尔决心达成这个目标吗?如果是这样,那简直太糟了,即使是莫罗的计划都不足以让他卖掉棱镜。

“然后我认识到,我永远不会跟平行自我形成那种关系,所以我决定摆脱棱镜。”

奈特一下子放松下来,有一瞬间她还以为肯定会被别人看透,但是没人注意到她。扎蕾娜问莱尔:“你跟平行自我谈过这件事儿吗?”

“谈过,一开始他建议我们分开一段时间,但还是保留我们的棱镜。我以前也考虑那么做,因为我可以在境遇改善后再给他看。可是几次互助会之前,奈特提到她不需要向谁证明什么。我觉得留下棱镜无法让我摆脱想要证明什么的思维模式,于是我跟平行自我把事情挑明,他表示理解。我们会各自卖掉棱镜。”

凯文说:“你跟平行自我的关系不完美,也并不意味着你必须放弃棱镜。这就好比是,如果婚姻没有童话故事里一样幸福永久,你就不结婚。”

“我觉得不是你说的那样,”扎蕾娜说,“维持婚姻比维持跟平行自我的关系重要得多。棱镜被发明出来之前,每个人也都过得还行。”

“可是这个互助小组的每个成员都指望摆脱棱镜吗?先是奈特,如今是你,我不确定是否要放弃棱镜。”

“别担心,凯文,”丹娜说,“你可以自己选择目标,不是所有人都得一样。”

互助小组又花了一些时间安抚凯文,并讨论伴随棱镜生活的各种有效方法。互助会结束时,奈特对莱尔说:“我认为你作出了正确的决定。”

“谢谢,奈特。你绝对帮到了我。”

“我很高兴。”现在到了关键时刻,奈特的紧张程度让她自己都感到吃惊。她尽量装作漫不经心地说:“话说你应该去我卖掉棱镜的地方出售你的棱镜,他们会给你和你的平行自我一个好价钱。”

“真的吗?那地方叫什么?”

“‘我聊’,在第四大街。”

“对,我好像在附近看到过他们的传单。”

“没错,我也是从传单知道他们的。如果你卖棱镜时需要精神支持,我可以跟你一起去,然后我们可以去喝杯咖啡什么的。”

莱尔点点头。“好的,就这么定了。”

就这样,一切都按计划在走。“周日怎么样?”奈特说。


奈特在“我聊”外边等莱尔,她知道莱尔有可能改变主意,不过还是看到他带着棱镜准时出现。最终见到这台棱镜有点反高潮的意味,她和莫罗为此努力了好几个月,可棱镜看起来跟其他最新型号没有差别,只是一个蓝色铝合金手提箱。奈特突然觉得当时的情形既了不起又出奇地平淡:每台棱镜都像是童话故事里的宝贝,手提箱里藏着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可大多数世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乐趣,也没有特别的价值。这一台就因为可能会让王子跟他的爱人团圆才更珍贵。

“确定还要卖吗?”她问。

“百分百确定,”莱尔说,“我今早跟平行自我确认过,他也要一起卖。此刻他应该在那边的‘我聊’店呢。”

“太好了,走吧。”

他们进屋,莫罗站在柜台旁。“有什么需要?”他问。

莱尔深吸一口气。“我想卖掉这台棱镜。”

莫罗对键盘、摄像头和麦克风进行常规检查。他们计划中的最大变数是,无法确定棱镜另一侧是谁在柜台服务,谁会给平行世界里的莱尔报价。很有可能是平行世界的莫罗或平行世界的奈特,这样就不会有什么问题,即使他们不知道计划,也会听从这边莫罗的指挥。但是在另一条时间线里,总可能有别人在“我聊”的柜台工作,这也许会把事情变复杂。

奈特看见莫罗一直在打字,比硬件检查所需的时间还久,这是好现象。莫罗在让另一侧的人相信他,高于市场价买下另一个莱尔的棱镜,假装一切正常,随后莫罗会跟他解释。幸运的是,莱尔不知道检查棱镜通常需要多久。

莫罗提出报价,然后莱尔跟他的平行自我简单商量了一下。既然都已经同意卖掉棱镜,他们就不会再讨论价格,只是要最后告别。等待的时候,奈特确保自己不跟莫罗交换眼色,可她也不确定应该看哪里。盯着莱尔看也不合适,所以她就看着窗外。

最后莱尔交出棱镜,拿到自己的钱。结束后,奈特问他:“感觉怎么样?”

“有点悲伤,有点宽慰。”

“我们去喝杯咖啡。”

他们在咖啡店聊了一会儿,然后拥抱告别,奈特对莱尔说下次互助会上再见。她的计划是再参加一次互助会,然后宣称自己没有必要再去。

等她回到“我聊”时,还有半个小时关店,只有一两名顾客没走。她发现莫罗正在办公室里用莱尔的棱镜打字。“你来得正好,”他说,“我跟平行自我联系上了。”他比画着让奈特在屏幕上看他打字交流。

莫罗已经找到一份六个月前的印刷版报纸,当天的头条信息是罗德里克·费瑞斯死于车祸,斯科特·大冢活了下来。平行世界的莫罗现在得找到一份印刷版报纸,那上面得报道大冢丧生和费瑞斯生还的同一场车祸。两位安排几天后再次交流。

莫罗合上键盘,把棱镜放在库房后边的架子上。进入办公室前,他朝奈特笑了一下:“你还以为我们不能成功,是不是?”

她有自己的疑虑,即使现在几乎都无法相信。“我们还没有成功呢。”她说。

“最难的部分已经完成,剩下的就简单了,”他笑着说,“高兴点,你要有钱了。”

“我猜是吧。”这本身就让她担忧,对于一个过去的瘾君子而言,一大笔意外之财可能会跟创伤事件一样让她旧病复发。

莫罗仿佛读懂了奈特的心思,说:“你担心跌进以前的毒瘾?我可以为你保管钱财,保证安全,以免你乱花。”

奈特微微一笑,“谢了,莫罗,不过我觉得还是拿走我那份吧。”

“我只是想帮点忙。”

奈特好奇棱镜那边另一个版本的自己。不到一年前,这台棱镜还没被激活的时候,她跟那个平行自我还是一个人。现在奈特要成为有钱人,而她的平行自我不会。那边的莫罗也会变得富有,可他不像是跟另一个奈特分享收入的那种人,倒不是说她应该有份。平行世界里的奈特没有去互助小组聚会,什么工作都没做,对面的莫罗也没做什么,只是幸运地在他们联系的时候一直在柜台旁工作。如果对面的奈特当时在柜台旁工作,她可能就得跟那个莫罗平分——他是老板——但奈特还是会因为在正确的时间出现在正确的地点而挣到一大笔钱。这取决于运气。

一个四十几岁、身穿防风夹克的男人走进正门,奈特走到前台:“有什么需要帮助吗?”

“这里有人叫莫罗吗?”

莫罗走出办公室:“我就是。”

男人盯着他:“我是格伦·厄尔森,你偷走了我母亲的两万美元。”

莫罗困惑地说:“你误会了,我在帮助你母亲跟她的平行自我联系——”

“对,然后你说服她放弃财产。那笔钱属于我!”

“钱属于你母亲,”莫罗说,“她想怎么处理都行。”

“好吧,现在我来了,想把钱要回来。”

“我没有钱,已经转到另一条分支上了。”

厄尔森鄙夷的表情变得扭曲。“别胡扯了,我知道你们没法把钱转到另一条时间线。我不是白痴!”

“要是你给我几天时间,我可以看看你母亲的平行自我愿不愿意还钱——”

“少扯淡,”厄尔森从夹克里掏出一把手枪,瞄准了莫罗,“把钱还我!”

莫罗和奈特举起手。“行,别动怒。”莫罗说。

“你把钱还我我就不动怒。”

“我没有你要的那笔钱。”

“胡扯!”

奈特身处自己的位置,能看到一个隔间里的顾客目睹了经过并报了警。“出纳机里有些现金,”她说,“你可以拿走。”

“我他妈不是劫匪,只想要回属于自己的,要回这个家伙从我母亲那儿骗走的。”厄尔森用另一只手掏出手机放在柜台上,“现在,把你的也拿出来。”他对莫罗说。

莫罗缓缓掏出手机,放在厄尔森的旁边。

厄尔森打开他手机上的数字钱包。“转两万美元。”

莫罗摇摇头。“不。”

“你以为我在开玩笑?”

“我不会付钱给你。”莫罗说。

奈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说:“快把——”

“闭嘴。”莫罗瞪了她一眼,然后重新转向厄尔森,“我不会把钱给你。”

厄尔森明显变得慌张。“你觉得我不会动手?”

“我觉得你不想进监狱。”

“你成天摆弄棱镜,知道在某条时间线上我即将朝你开枪。”

“没错,可我认为在这里你不会。”

“反正都会发生,为什么动手的不能是我?”

“你杀了我就会进监狱,我说过,你不想那样。”

厄尔森盯着他看了一分钟,然后放下手枪,拿起电话,走出了店铺。

奈特和莫罗都放松地长叹一口气。“老天在上,莫罗,”奈特说,“你究竟在想什么呢?”

莫罗淡淡一笑。“我知道他没那个胆量。”

“有人用枪指着你,你就该按他说的做。”奈特发现自己心脏狂跳,便尝试用深呼吸来平复,她的衬衫已经被汗水湿透,“我最好去看下顾客——”这时厄尔森又出现在门口。

“去他的吧,”他说,“杀了你又能怎么样呢?”他举起手枪,轰开莫罗的脑袋,然后走了出去。


警察在几公里外抓住了格伦·厄尔森,询问了奈特、店里的顾客和“我聊”总部办公室的管理人员。奈特告诉警察自己不清楚莫罗做了什么,他们似乎相信了她。奈特向管理人员承认她知道莫罗违反了公司政策,会带店里的一台棱镜去看疗养院的杰西卡·厄尔森,结果因为知情不报被管理人员批评了一顿。第二天,临时店长过来,要求清点所有棱镜库存,并建立了棱镜进出店铺的全新检查制度,不过,奈特已经把莫罗从莱尔手中买下的棱镜带回了家。

在约定跟对面的莫罗交流的时候,奈特通过打字跟他沟通:

隔了很长时间才有一个回复出现在屏幕上。

奈特考虑了一下,把棱镜卖给大冢意味着前往洛杉矶,乘坐大巴单程需要几个小时。真正卖掉之前很可能得预先见一面,也就是说,至少要去两次。

奈特第一次不再扮演买家角色,而是成为一个卖家,她得提供棱镜有价值的证据。奈特和对面的莫罗交换了各自印刷版报纸的照片,这可比报纸网站的截屏更难伪造。

现在她得接触斯科特·大冢的工作人员,说明她能提供什么,并发去照片证明。


奥内尔作为斯科特的私人助理已经十年,远早于斯科特遇见罗德里克并与之结婚。几年前罗德里克的助理移居法国,如果斯科特拍外景或去别处宣传时有人陪伴,而罗德里克留在家里,奥内尔就成了他们两人的助理。直到六个月前,一名酒醉的司机改变了一切,她又成了斯科特一个人的助理。

车祸之前,奥内尔没有过多关注棱镜。她知道斯科特的歌迷中流传其他版本歌曲的盗版拷贝,但是斯科特从来不听,所以她也不听,对于罗德里克的电影也是一样。但是车祸以来,她似乎被棱镜数据商的广告包围:“现在订阅,率先观看罗德里克·费瑞斯如果还活着会拍出怎样的电影。”

接下来,拥有棱镜的粉丝提出,要把自己的棱镜交给斯科特。他们了解到斯科特和罗德里克没有棱镜,虽然斯科特可以很容易从数据提供商那儿买到,但是很多粉丝想跟他有所联系,想成为减轻他伤痛的人。奥内尔知道斯科特考虑过找一台棱镜,为了再次看见活生生的罗德里克他愿意放弃一切。但是问题也显而易见:在每一条没有发生车祸的时间线上,她丈夫都还活着,他的平行自我也在那里。斯科特会成为闯入二人幸福婚姻的伤心的鳏夫,让他们想到灾难会从天而降,仿佛美好生活中的一个凶兆。那不是他想要的结果,即使想看到平行世界里的罗德里克,他也不想被当作怜悯和害怕的对象。

最近这次有人出售的棱镜不一样:分支里没有另一个斯科特,只有一个伤心的罗德里克。斯科特也许会对此感兴趣,但是在确保提供的棱镜合法之前,奥内尔不会跟他提起。

当然,奥内尔请一位专家检查了她收到的图片,专家告诉奥内尔无法确认是伪造,但他可以轻松生成一张同样效果的图片,所以仅凭图片不能证明什么。奥内尔告诉卖家想跟另一边的奥内尔先谈谈,所以她们安排了双方都合适的时间见面。

卖家到来的时候奥内尔有点吃惊,她以为“奈特”是个男人,可是带着棱镜出现在前门的是一个女人。奈特身材瘦弱,要是打扮一下本可以很漂亮,可她有点悲伤。奥内尔为斯科特工作多年,有丰富的经验可以识别出机会主义者,可她在奈特身上没发现这种感觉,至少没有立即发现。

“我想先说明,”奥内尔在奈特进来时告诉她,“你今天不会见到斯科特,他甚至不在房里。如果我对看到的东西满意,那我们再约一次。”

“当然,我想也是。”奈特说,她几乎对自己的做法感到抱歉。

奥内尔让她在咖啡桌上准备好棱镜,起初奈特跟另一侧的人进行文字交流,然后她切换到视频模式,把棱镜推给奥内尔。一张面孔出现在屏幕上,但不是平行世界里的奈特,而是一个瘦高的男人,机会主义者。“你是谁?”她问。

“莫罗。”他从镜头前走开,然后另一个奥尔内出现在屏幕上。奥内尔能看见背景中的房间跟她自己此时的一样,还认出了平行自我的穿着。

“是真的吗?”她试探着问,“罗德里克在你的分支里还活着?”

她的平行自我看起来也是难以置信。“是的,你那边斯科特还活着?”

“没错。”

“我有几个问题。”

“可能跟我的一样。”两个奥内尔交流着车祸相关的信息,两个分支里出事的情况都一样:同一场电影首映式,同一个酒醉的司机,只有生还者不同。

她们一致决定奥内尔跟斯科特谈谈,她的平行自我跟罗德里克谈谈。假如双方对可能的情况持开放态度,她们再约定下周某一天让斯科特和罗德里克试下棱镜,并决定是否购买。

“现在我们谈谈价格。”奥内尔说。

“我们现在不谈价格,”莫罗在另一侧坚决地说,“你们老板试过产品后,我会定一个价格。要么你们付钱,要么我们走人。”

这个策略可以理解,如果斯科特和罗德里克想要购买,他们不会有心情讨价还价,显然是这位莫罗在主导交易。“好吧,”奥内尔说,“我们到时候再谈。”奥内尔把棱镜推还给奈特,后者跟莫罗简单商量了一下就关闭了棱镜。

“我觉得先这样吧,”奈特说,“我下周再来。”

“好。”奥内尔说完陪奈特走到门口,把她送走。奈特走下台阶时,奥内尔问:“为什么我是跟你做交易?”

奈特转回身,“什么?”

“我的平行自我跟那个叫莫罗的家伙交易,为什么我是跟你而不是这边的莫罗?”

奈特说:“说来话长。”


奈特倒了一杯咖啡,找座位坐下。这是她得到莱尔的棱镜后第二次参加互助会,上周她还一直盘算宣布不再回来,可是最后她根本没法说出口,所以不得不再参加一次来说明自己以后不来了。如果直接不来,大家会感到奇怪。

丹娜笑着对互助小组成员说:“今天谁想先发言?”

不知不觉间,奈特发现自己已经在发言,同时开口的还有莱尔,然后两人又都停下。

“你先。”奈特说。

“不,应该你先说,”莱尔回应,“我觉得你以前从没有在会上最先发言。”

奈特发觉他说得对,自己是怎么了?她张开嘴,头一次发现想不出一个合适的谎言。最后她说:“我的一个同事,我觉得你们可以称他为我的上司,最近死了。是谋杀,实际上。”

全组的人都感到震惊,还有人小声说:“我的天!”

“你想跟我们谈谈你和他的关系?”丹娜问。

“对啊,”凯文问,“他是你朋友?”

“可以说是,”奈特承认,“但那不是我对这件事日思夜想的原因。我知道这不是倾诉悲痛的互助小组……我提起这件事是想让你们有所启发。”

“没问题,”丹娜说,“继续。”

“我一直在想这起谋杀的随机性。不是说杀手随机选中他作为受害人,而是他用枪指着我上司时说,某个版本的他会扣动扳机,所以那个人为什么不能是他。这句话我们以前都听说过,但我从没在意。可是我现在好奇,说出那句话的人是不是真的没错?”

“这个问题很好。”丹娜说,“我同意我们都听过人们提出类似的主张,”她对大家说,“有谁对此有想法吗?你们觉得每次有人惹怒你,都存在一个分支的你掏枪打死他吗?”

扎蕾娜大声回答:“我曾看到过,棱镜流行以来,激情犯罪的数量增加,虽然不多,但具有统计学意义。”

“没错,”凯文说,“所以这个理论不能成立。激情犯罪数量增加——即使增加得很少——这一事实证伪了这个理论。”

“你怎么得出的结论?”扎蕾娜问。

“分支是由任意量子事件产生的,对吧?即使在我们拥有棱镜之前,分支也一直在产生,只是我们无法联系那些分支。总有一个分支,你在其中一时兴起,掏枪杀人,如果这个假设成立,那我们应该看到,发明棱镜之前每天的随机杀人数量跟发明棱镜之后的相同。棱镜的发明不应该在我们这条特定的分支上导致谋杀案增多。所以,如果我们在棱镜流行之后发现杀人案变多,那不可能是因为总有一个分支里你掏出了枪。”

“我听懂你的意思了,”扎蕾娜说,“但究竟是什么引发谋杀案增多呢?”

凯文耸耸肩:“就像是自杀潮吧,人们听说别人在做,就产生了想法。”

奈特思考了一下说:“那证明了论调不可能正确,但没有解释为什么不对。”

“如果你知道理论错误,为什么还需要更多理由呢?”

“我想知道我的决定是否重要!”奈特没想到这句话说得如此用力,她吸了口气,继续说,“别管谋杀了,那不是我谈论的重点。如果我可以选择是非,在不同分支里总会有这两种情况出现吗?如果每一次对别人来说我同时也是个混蛋,为什么还要刻意去对他们友善呢?”

小组成员讨论了一下,最后奈特转向丹娜,“能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吗?”

“当然可以,”丹娜停下来整理思路,“大体上,我觉得你的行为跟性格相符。也许有不止一件事适合你做,因为你的行为随着情绪在变,但是更多事情完全取决于你的性格。如果一直喜爱动物,你就不会在任何分支里因为小狗朝你叫而踢它;如果一直遵纪守法,你就不会在任何分支里的上班路上突然抢劫便利店。”

凯文说:“从你婴儿时期就分离的时间线呢?你的生命轨迹完全不同。”

“我不关心那种,”奈特说,“我问的是,有同样生活经历的自我面对选择的分支。”

“凯文,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随后再探讨差异更大的时间线。”丹娜说。

“不用,没关系。你继续说。”

“好吧,我们想象你同时面对几个选择的情况,每种做法都与你的性格相符。举例来说,假如一个收银员多找了零钱给你,你可以退回去或者直接留下。假设你能看见自己的每种行为,取决于你一天来心情怎样。在这种情况下,我会说,完全有可能同时存在一条你留下多余零钱的分支和一条你退回零钱的分支。”

奈特觉得很可能不存在任何她退回多余零钱的分支。按照她的想法,如果她一天来心情不错,收到多余的找零就是锦上添花。

凯文问:“也就是说我们做个混蛋也没关系?”

“你在当前的分支上当混蛋对你个人影响很大。”扎蕾娜说。

“可是整体来看呢?在这条分支上当混蛋会增加所有分支上混蛋行为的比重吗?”

“我不确定统计数字,”丹娜说,“但绝对认为你的选择很重要。你作的每个决定构成了你的人格,塑造了你要成为的那种人。如果你想成为总是把多找的钱还给收银员的人,你现在的行为决定你将来是否会成为那种人。”

“你度过了糟糕的一天并留下多余找零的分支,是从过去分化出来,你的行为不再对它产生影响。但是,如果你在这条分支里表现得有同情心,那仍然会有意义,因为它会影响将来出现的分支。你富有同情心的行为越多,将来作出自私选择的可能性就越小,哪怕你在那些分支里度过了糟糕的一天。”

“听起来不错,但是——”奈特想到多年不变的行为模式可能在一个人的大脑中形成思维定式,这样你不用刻意尝试,就会不知不觉掉进同样的习惯——“但是不容易。”奈特说。

“我知道不容易,”丹娜说,“可问题在于,假设我们了解其他分支,是否应该作出更好的选择。我认为绝对应该,我们都不是圣人,但都可以努力变得更好。每次你表现得慷慨大度,你都是在塑造一个下次更有可能慷慨大度的人,这很重要。”

“你改变的不仅是你在这条分支里的行为:你是在给将来产生的所有分支中的自己打预防针。通过成为一个更好的人,你是在确保从此以后一个更好的你出现在越来越多的分支里。”

平行世界里更好的奈特。“谢谢你,”她说,“这正是我想要的答案。”


奥内尔知道奈特和斯科特见面时会尴尬,可实际情况超出她的预期。几个月来,除了家庭成员或密友,斯科特几乎不跟人说话,疏于练习面对公众时需要的那种表情,有望再次看见活生生的罗德里克令他特别焦虑。至于奈特,她似乎挺冷淡,不同于奥内尔想象中很快就要赚大钱的人。

奈特再次把棱镜在咖啡桌上准备好,奥内尔切换到视频模式,先看见莫罗的脸,然后是她的平行自我,看起来跟她自己一样紧张。有一瞬间,奥内尔产生了叫停整件事的冲动,她害怕斯科特只会更痛苦,但她知道他们不该放弃这个机会。她招手让斯科特坐在身旁的沙发上,她的平行自我也在朝屏幕外的某个人摆手,然后奥内尔调整棱镜,让它面对斯科特。

屏幕上的面容让她更加熟悉:一是因为它属于罗德里克;二是因为他的表情经受了数月悲伤的洗礼,跟奥内尔每天看到的斯科特的表情一样。斯科特和罗德里克的内心肯定产生了同样的波澜,因为他们不约而同哭起来,奥内尔从没有像此时这样坚信,这两个人注定应该在一起,他们看着对方的样子就好像看见了自己。

斯科特和罗德里克一句接一句开始交谈,奥内尔不想让陌生人听他们对话,便站起身说:“我们能给他们点隐私吗?”

奈特点点头,准备离开房间,可是奥内尔听见棱镜另一侧的莫罗说:“要是他们拥有棱镜,想要什么隐私都行。他们得先买下来。”

两个奥内尔同时问道:“多少钱?”

莫罗报出价格,奥内尔看见奈特的反应,数额似乎超出她的预期。

斯科特和罗德里克没有犹豫:“给他们钱。”

奥内尔握住斯科特的手看着他,无声地问他是否确定。斯科特捏了下奥内尔的手,点点头。之前他们俩谈过,棱镜所能提供的有限,不管他跟罗德里克如何节省,数据簿剩余容量也无法满足他们余生使用。他们不会满足于只用文字交流,会渴望听到对方的声音,看到对方的面容,所以数据簿最终会用尽,然后他们就得告别。但是斯科特愿意完成交易,就他自己而言,多一段共处的时光是值得的,最后两人分开,至少不是因为意外。

奥内尔站起身来转向奈特:“跟我来,我给你付款。”她能听见另一侧的自己也在跟莫罗说同样的话,屏幕上罗德里克的脸变成了莫罗的,然后屏幕熄灭;他不会让自己的棱镜离开视线,除非收到了钱。

奈特却正相反,她愿意把棱镜留在桌上,留给斯科特。她尴尬地看了一下斯科特,说:“节哀顺变。”

“谢谢。”斯科特说着抹了把眼泪。

奈特随奥内尔来到后者的办公间,奥内尔解锁工作电话,打开数字钱包。两人交换账号,然后把电话一起摆在桌上,奥内尔输入金额,点击了发送。奈特的电话提醒收到转账,但是奈特没点接收按钮。

“我猜斯科特有很多粉丝会免费送他棱镜吧。”奈特盯着手机屏幕说。

奥内尔点点头,不过奈特没有看她,“没错,”她说,“绝对会有。”

“甚至非粉丝可能都会有同样的举动。”

“很可能。”奥内尔想说世上还有好人,但是不希望因为暗示奈特不是好人去触怒她。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奥内尔说:“既然钱已经转过去,你介意我发表一下个人观点吗?”

“请讲。”

“你不像莫罗。”

“什么意思?”

“我理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如何明智地表述呢?“他把悲痛的人看作牟利的机会。”

奈特勉强点点头,“没错,是这样。”

“可你不是。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人人都需要钱。”

奥内尔觉得有了坦言的勇气,“希望你别介意我的说法,比这更好的赚钱方式不是没有。”

“我不介意,我自己也一直在想同一个问题。”

奥内尔不确定自己应该讲点什么,最后她说:“斯科特乐于为你的棱镜买单,不过如果你觉得收钱不好受,没人逼迫你必须这样做。”

奈特的手指悬在了接收按钮的上方。


过去几周,丹娜确保在跟豪尔赫交谈时不提起他的破坏行为。相反,他们谈论了他的一些努力,即认识到自己的好品质和忽略别人对他的潜在看法。丹娜觉得他们取得了进展,并认为不久就能拓展主题。

让丹娜感到吃惊的是,豪尔赫在一次会面时开始就说:“我一直好奇自己是否应该再去找万花筒公司,让他们联系我的平行自我们。”

“真的吗?为什么?”

“我想知道上次确认以来他们是否有所行动?”

“有什么事促使你这样想吗?”

豪尔赫描述了最近一次与经理的交流,“我感到非常生气,很想砸东西那种。我想起以前咱俩谈过,就是我去万花筒获得体检结果那次。我意识到也许检查还不够细致。”

“如果你了解到你的平行自我们最近有所行动,那意味着存在第一次检查时没有发现的严重问题?”

“不知道,”豪尔赫说,“也许吧。”

丹娜决定在这件事上稍微给他一点压力:“豪尔赫,我想给你个建议。即使你的平行自我们最近没有因为愤怒而有所行动,这条分支上发生的事或许也值得考虑一下。”

“可是不去确认平行自我,我怎么知道那是不是反常的偶然事件。”

“那件事显然不符合你的本性,”丹娜说,“这点毫无疑问。可它仍然是你做出来的,不是你的平行自我们。”

“你是说我很坏。”

“我绝对不是这个意思,”丹娜向他保证,“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可即使好人也可以生气。你被惹怒就采取行动,那没关系,了解到你人格的那个方面也没关系。”

豪尔赫静坐了一分钟,丹娜担心自己逼他太紧。然后豪尔赫说:“也许你说得对,可是,违背本性也不符合我的惯常行为,这就不重要吗?”

“当然重要。但即使你的行为违背本性,你也得为其承担责任。”

他的脸上露出害怕的表情。“你是说我得将所作所为告诉经理?”

“我说的不是法律责任,”丹娜安抚他说,“我不关心你的经理知不知道。我说的承担责任是向你自己承认自己的行为,并在决定以后怎么做的时候把这件事考虑进来。”

他叹了口气。“为什么我就不能直接忘记这件事曾经发生过呢?”

“要是忘记它你会更快乐,我就不会觉得有问题。可事实是,你已经为此花了太多精力,这表明它困挠着你。”

豪尔赫低下目光,点点头。“你说得对,我一直很烦恼。”他又抬起头看着丹娜说,“那我现在应该怎么办?”

“跟莎伦谈谈事情的经过怎么样?”

他停了很长时间才说:“我觉得……要是我也告诉她,我的平行自我们没有做出同样的行为,那她也许会知道,我的本性并非如此。这样她就不会误解了。”

丹娜露出一丝微笑,豪尔赫取得了突破。


新城市、新公寓,奈特还没找到新工作,但是现在还早。找一个吸毒者互助小组应该挺容易。本来她打算最后一次参加棱镜互助小组,把一切都告诉大家;然而,她对此思考得越多,就越觉得坦白一切完全是为了自己好,而不是为别人好。莱尔如今状态挺好,要是了解到他们相互认识这段时间奈特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他肯定不会高兴,互助小组的其他人也一样。最好让他们继续觉得他们认识的奈特是真正的奈特。

这也是她现在参加戒毒互助会的原因。这个小组比棱镜互助小组更大——从吸引力来看,棱镜永远不能跟毒品匹敌——小组成员也都是惯常的组成:看起来绝不会吸毒的人和一看上去就是瘾君子的人。奈特不知道这个组坚决执行分步计划,还是绝对接受更高权威的领导。她甚至不确定自己想不想定期参加聚会,只想见机行事。

第一个发言的家伙说他从过量吸毒中醒来时,发现是他十三岁的女儿给他注射了盐酸烯丙羟吗啡酮解毒。听起来让人难受,但是奈特发现,回到一群有类似经历的人中间,自己感到宽慰。接下来是一个女人发言,然后是另一个男人,他们谁都没有详细叙述惨痛经历,这让人安心。奈特不想紧接着一个伤心的故事发言。

这个互助小组的组长是一个声音温柔、胡子灰白的男人。“今晚我看这里出现了一些新面孔,你们想对大家说点什么吗?”

奈特举手作了自我介绍:“我几年没参加互助会了,但一直也没有再沾毒品。不过最近发生了一些事情……不是说我需要参加互助小组的聚会才能防止复吸,但是我一直在思考问题,觉得需要一个地方袒露心声。”

奈特沉默了一会儿——她已经好久没有过这样的发言——但是组长看出她还有话要说,于是就耐心等待。最后奈特继续说道:“我伤害过一些人,可能永远也没法弥补。他们永远不会给我机会,我不怪他们。可是我觉得,在某种层面上,那些经历让我思考,如果自己永远无法公平对待他们,公平对待那些被我伤害最深的人,那么对别人好坏与否也就不怎么重要了。所以我不再吸毒,但还是会撒谎,还是会欺骗。没有可怕的遭遇,也没有吸毒时我对别人的伤害。我只关心自己,但是从没真正思考过这个问题。”

“可是最近……我有了这个机会,可以真正帮助别人,不是我辜负过的人,只是某个受伤害的人。跟往常一样不管不顾我也很容易做到,可是我想到了一个更好的人会怎么做,然后我也照着做了。”

“我对自己的做法感到高兴,但不是说我值得什么奖励。因为有其他人很容易就能做到慷慨大方,不会在心里斗争。对他们来说容易,是因为他们过去有过许多慷慨的普通决定;对我来说却不容易,是因为我过去有过很多自私的普通决定。也就是说,我很难做到慷慨的原因在于自己,这才是我需要解决的,或者说想要解决的问题。我不确定来这个小组合不合适,但我首先想到的就是这里。”

“谢谢,”组长说,“绝对欢迎你参加我们的聚会。”

另一个新人年轻得好像刚从高中毕业,他自我介绍,然后开始发言。奈特转向他,开始倾听。


丹娜回到家里时,一个包裹正等待着她。她一进屋就打开,发现里面是一台个人平板电脑,没有销售包装,只有一张便笺粘在屏幕上,“给丹娜。”她检查了包装,没有看到发件人的姓名和地址。

丹娜打开平板电脑,屏幕上仅有的图标是几个视频,每一个的文件名都是她的名字加上顺序排列的数字。她点击第一个观看,屏幕被她低分辨率的面容填满。可那不是她本人,而是她的一个平行自我,在谈论她的过去。

“阿彻老师来到我们房间里,发现我们在数止痛药。她问我们是怎么回事,我呆住了一瞬间,然后说那些都是我的,文妮莎毫不知情。老师感到怀疑,因为以前我从不惹麻烦,但我还是让她相信了。最后我停学一段时间,但是并没有造成应有的后果,他们让我留校察看,如果我不惹麻烦,这件事就不会永久记录在我的档案上。老师对文妮莎有看法,我知道如果她承认的话,后果会更严重。”

“可是文妮莎开始逃避我,最后我终于质问她为什么,她说一见到我就会觉得内疚。我告诉她不必觉得内疚,我想跟她一起相处,可她说我只是在让事情变得更严重。我对她发火,她也对我发火。她开始跟一些不断惹麻烦的女孩混在一起,被抓住在校内贩毒后又被开除,从那以后成了监狱的常客。”

“我一直在想,要是我没说止痛药是我的,一切就会不同。如果我让文妮莎一起分担责任,我们之间就不会产生嫌隙,渐行渐远,我们会一起受罚,她就不会开始结交那些问题女孩,会走上完全不同的生活之路。”

怎么回事?她颤抖着手指点开了第二个视频文件。

又一个丹娜说:“就在我们数止痛药的时候,一位老师来到了我们的房间。我立即承认了一切,告诉她文妮莎和我从父母那里偷来止痛药,这样就能组织聚会。最后学校罚我们停学一阵并留校察看。我觉得他们虽然想更加严惩文妮莎,但最后也只能平等对待我们。”

“文妮莎对我大发雷霆。她说我应该告诉老师我们刚刚才发现止痛药,肯定是有人在机场偷偷塞进了我们的背包,我们正打算向老师报告。她说学校不会归咎我们任何事。然而因为我们已经承认,她也留校察看,讨厌她的老师可以随时开除她,她不会给他们那样的权力。我们停学一结束,文妮莎就开始喝醉酒上学。这样做了几次后,学校开除了她,她开始被警察追捕。”

“我一直在琢磨,要是我没有坦白,一切是否就会不同。那样险些被抓足以警醒她不要陷入真正的麻烦,她开始惹祸就是因为生我的气,要没有那件事,她会上好大学,生活也会完全不同。”

别的视频没有提到因为止痛药被抓的事件,但也都遵循一种可以识别的模式。一条视频里,丹娜因为把文妮莎介绍给一个引诱她吸毒的男孩而内疚;另一条里,一次成功的商店行窃促使文妮莎尝试更多大额盗窃。所有这些文妮莎都陷入自毁性行为模式中,不论采取了什么措施,所有的丹娜都为此感到自责。

如果在你行为各不相同的分支里都产生了同样的结果,那么起因就不在于你。

丹娜曾撒谎说止痛药是文妮莎的,但是把文妮莎推向一侧,把她变成罪犯的,不是丹娜的谎言。不管别人怎么做,那总是文妮莎要走的路。丹娜已经花了数年时间和大把金钱去弥补自己的过错,尝试改善文妮莎的人生。她也许不必继续那样做。

丹娜查看了视频文件的元数据,每个都包含了各自棱镜的信息,它们都是在整整十五年以前被激活。

她和文妮莎参加那次实习到现在已经过去十五年,当时数据代理商才刚刚开始出现,棱镜数据簿的容量在那个时代比现在小很多。让丹娜吃惊的是,居然还有数据代理商留着古董棱镜,更别说有足够容量传输视频的那些了。那些是数据代理商最宝贵的棱镜,传输这些视频可能穷尽了它们的数据簿。

谁会花这笔钱呢?肯定数额不菲。

后记

在有关自由意志的讨论中,很多人说,所谓你可以自由选择的行为——由你承担道德责任的那个行为——意味着在完全相同的条件下,你必须拥有作出不同选择的能力。哲学家不停地争论这究竟是什么意思。有些人指出,马丁·路德一五二一年对教会辩护他自己的行为时,他说:“我站在这里,无法去做别的。”也就是说,他不可能做出别的行为,可那是否意味着我们不应该赞赏他的行为。如果他说“我可以有别的做法”,我们当然不会认为他值得更多赞誉。

有关量子力学的多世界诠释,在大众的理解中,它的含义是:我们的宇宙不断地分裂成近乎无穷多个不同的版本。对此观点,我大体上抱有不可知的态度;但我觉得,它的支持者如果对它的含义做出更适度的主张,遇到的阻力便会小一些。比如,有人辩称,多世界诠释致使我们的选择变得毫无意义,因为不论你怎么做,总有另外一个你采取相反做法的宇宙存在,来抵消你所作决定的道德权重。

我相当确信的是,即使多世界诠释是正确的,它也不意味着我们所有的决定都会被抵消。如果一个人的性格特征由他长久以来所作的决定所体现,那么,同样也会从他在多个世界中所作的决定中昭示出来。假如你可以用某种方法调查马丁·路德在多个世界中的态度,要发现一个他没有反抗教会的世界,我觉得你得查找很多,而这,就证明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耿辉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