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在强劲而柔和的轰鸣声中,一艘银色的巨型鱼雷飞艇缓缓上升,渐渐远离伦敦市中心那一片鳞次栉比的方块建筑群。这艘飞艇的长度超过九百英尺,尾部稍稍向外扩张,形成一个狭窄的三角形,上面还安装了两片特别显眼的后掠尾翼。飞艇攀升到两千英尺的高空,在这个高度悬浮了片刻,仿佛是在尽情享受刚刚觅得的自由空气。接着,飞艇流畅地转向,最终锁定了北边。随着轰鸣声越来越响亮,飞艇开始加速,向着更高处飞去——刚开始的时候还不明显,可是越往后速度越快。在一万英尺的高空,发动机已经开到了全速,迫不及待地把这艘亚轨道客机抛向外太空的边缘。
坐在C区第三十一排的其中一位乘客是维克多·亨特博士,他是英国伯克郡雷丁镇的麦特丹核子设备公司“理论研究部”的主管。这家公司是洲际数控集团下属的子公司,而洲际数控集团则是一家规模庞大的企业,总部设在美国俄勒冈州波特兰市。此刻,机舱内壁的墙幕显示屏上出现了亨顿地区的鸟瞰图,这片位于大伦敦北部的地区在屏幕上缓缓移动,逐渐变小。亨特心不在焉地看着屏幕,心里却想着这几天发生的事情该如何解释。
这段时间,他的实验课题《物质/反物质的粒子湮灭》进展得相当顺利。执行总裁法兰西斯·福赛思-斯科特对他的项目很感兴趣,一直密切关注他的实验报告,所以肯定知道这个项目前景可期。可是一天上午,老板突然把他叫去办公室,请他立刻放下手头的一切工作,尽快赶往洲际数控集团位于波特兰的总部。老板明明了解他的项目进度,却还是要他中断工作,这就特别奇怪了。虽然老板表面上是跟他商量,可是从语气和态度来看,亨特是非去不可的。其实他在公司里一直享有极高的自主权,像这种别无选择的情况很少出现。
对于亨特的质疑,福赛思-斯科特很坦诚地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总部急着要人。就在前一天晚上,洲际数控集团总裁菲利克斯·波尔兰给他打了视频电话,向他下达了一个十万火急的指令:立即将唯一一台能运作的观测器原型机打包,准备运往美国;同时组建一支设备安装团队,随时待命。此外,他还点名要亨特立刻前去负责一个与观测器有关的项目,且期限不明、一刻也不能等。为了让亨特安心,福赛思-斯科特把视频电话全程播放出来,让亨特亲眼看看,他其实也只是奉命行事罢了。不过更奇怪的是,当波尔兰提到为什么需要这台设备,以及为什么要发明者亲自前往的时候,他自己也是语焉不详。
这台设备的全名叫“三束放大观测器”,是亨特花了两年时间深入研究中微子物理学的某些领域获得的成果,有望成为公司成立以来最成功的一项投资。亨特证实,当中微子束穿透固体物质时,原子核的邻近区域会发生反应,从而导致输出结果发生变化——而且这种变化是可测量的。于是,亨特用三条同步相交的中微子束对一个物体进行光栅扫描,就能够从中获得足够的信息去构建一个与原物体一模一样的彩色三维图像。更重要的是,这些中微子束能扫描物体的内部,所以要获得其内部结构的全息图像也是举手之劳。由于这台设备能观测物体内部,再加上这种方法本来就自带高倍数放大功能,所以市场上没有一种产品能与之匹敌。更重要的是,这台设备的应用范围极广,包括定量细胞新陈代谢、生物仿生学、神经外科、冶金学、晶体学、分子电子学、工程检测、质量监控……可以说有无穷无尽的可能性。自从观测器的原型机问世以来,无数客户前来咨询,公司股票节节攀升。而在这个关键时刻把唯一的原型机连同发明者一起送去美国,把公司原来精心制订的营销和生产计划全盘打乱,势必会造成灾难性的后果——这一点,波尔兰不可能不知道。亨特越想越不对劲儿,之前想出来的几种可能性也变得愈发不合理了。所以他更加确信,这盘棋比菲利克斯·波尔兰甚至洲际数控集团都大得多。
突然,机舱顶部传来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路。
“女士们、先生们,下午好,我是梅森机长。我谨代表英国航空公司欢迎各位乘坐本次波音1017客机。我们已经进入水平飞行阶段,飞行高度海拔五十二英里,巡航速度三千一百六十节,航向西北偏北三十五度。我们下方是英伦海岸线,利物浦在右侧,距离我们五英里。现在各位乘客可以离开座位自由走动。酒吧已经开始营业,各位可以购买饮料和食物。我们会在一小时五十分钟后到达目的地旧金山市,降落时间为当地时间上午十点三十八分。我们会在一小时三十五分钟后开始降落,届时请各位乘客务必回到座位上。在降落前十分钟和五分钟,我们会向各位发出提示。祝各位旅途愉快。谢谢。”
随着咔嗒一声,机长下线了。许多经常乘坐本次航班的乘客纷纷起身,去视频电话亭那里打电话,机舱里顿时热闹起来。
坐在亨特旁边的是麦特丹的试验工程部主管罗布·格雷。他把手提箱打开放在膝盖上,正在仔细盯着安装在箱盖上的内置屏幕。
“飞往波特兰的班机在我们到达的十五分钟后起飞。”他郑重地说道,“时间有点紧了。可是再下一班要等四小时。你有什么想法?”他问这个问题时,侧头看了亨特一眼,还扬起了两条眉头。
亨特撇了撇嘴,“我才不愿意在旧金山耗四个小时呢。这样吧,在‘安飞士’订一台飞行器,我们自己飞波特兰。”
“正有此意。”
格雷敲着屏幕下方的小键盘,调出索引,查询了片刻。然后他按下另一个键,屏幕上随即出现一个目录。他在其中一列选了一个号码,一边输入一边念念有词。随后屏幕底部出现这个号码,让他确认。格雷按下Y键,屏幕立刻变为空白。几秒钟后,屏幕上突然出现一个不断旋转的七彩漩涡,随即又变成了一名金发女子。这女子笑容可掬,像是从牙膏广告里走来的。
“早上好,欢迎致电安飞士旧金山市客运站分店,我叫苏·帕克,很高兴为您效劳。”
屏幕上方有一个小摄像头,旁边的小孔是二合一的麦克风和音箱。格雷开始对着麦克风说话:
“你好。我叫格雷,罗布·格雷,我乘飞艇来旧金山,大概两个小时就到,请问你可以给我准备一台飞行器吗?”
“当然可以。请问飞行距离?”
“噢,大概五百……”格雷瞥了亨特一眼。
“算七百吧。”亨特提议道。
“这样吧,七百英里起。”
“没问题,格雷先生。我们有空中路虎、福特水星三号、大黄蜂、黄鸟,请问您要选哪个品牌?”
“随便哪个都行。”
“那就福特水星吧。请问需要租多久?”
“这个……暂时不限期吧。”
“好的。需要全程电脑操控吗?自动垂直起降呢?”
“嗯,都要吧。”
“请问您有飞行器驾驶执照吗?”金发姑娘一边敲键盘一边问道。
“有。”
“请问您能够提供个人信息和账户数据吗?”
格雷在和她对话时,就已经把卡片从钱包里掏出来了。只见他把卡片插进屏幕侧面的一个凹槽里,按下了一个键。
金发姑娘往旁边看了一眼。“好了。”她说道,“还有其他驾驶者吗?”
“还有一位维克多·亨特博士。”
“能提供他的个人信息吗?”
亨特已经把卡递过来了。格雷从凹槽里抽出自己的卡片,将亨特的卡片插进去,同样的流程又重复了一遍。然后金发姑娘的脸消失了,屏幕上出现了很长一段固定格式的文字和填好了信息的表格。
“请问您能批准授权吗?”音箱里传来金发姑娘的声音,“费用显示在屏幕右侧。”
格雷飞快地瞥了屏幕一眼,哼哼了一声,凭记忆把一串密码输入系统里——这串数字当然没有显示出来。紧接着,在“授权”这一栏的方框里出现了“已确认”的字样。然后,那位姑娘的笑脸又回到了屏幕上。
“您打算什么时候来提取呢,格雷先生?”她问道。
格雷又转头看着亨特,“你想先在机场吃午餐吗?”
亨特一脸苦相。“昨晚派对到深夜,我现在什么也吃不下。”说到这儿,他用唾液湿润了一下嘴巴,看表情就像吃了极度恶心的东西似的,“我们今晚再找地方吃吧。”
“十一点半左右吧。”格雷回答道。
“好的。”
“谢谢你,苏。”
“谢谢您,再见。”
“再见。”
格雷关掉开关,然后把手提箱从座椅扶手的内置插头上断开,将连线卷好放回手提箱盖内置的凹槽里。最后他把箱子合上,塞进了座位底下。
“大功告成。”他宣布道。
亨特与格雷是老搭档了,两人合作多年以来,为麦特丹构思并成功研制了一系列高科技成果,而这次的观测器就是他们的最新杰作。亨特是这个二人组当中出主意的那一位。在公司架构里,亨特是一个类似自由职业者的存在。他可以按照自己的兴趣或者根据实际需要,自主决定研究方向和实验课题。他“理论研究部主管”的头衔比较误导人,其实他自己就是理论研究部。这个职位是他自己想出来的,刻意游离在麦特丹公司管理制度之外。他只有一个顶头上司:麦特丹的执行总裁法兰西斯·福赛思-斯科特爵士;而且他也没有下属。在公司编制图表上,有一个孤零零的方框,上面标注着“理论研究”四个字。这个方框位于倒树冠形的研发部旁边,却跟那个部门没有任何联系,仿佛是事后临时加上去的。在这个方框里只有一个名字:维克多·亨特博士。这种安排正合亨特的心意——他跟麦特丹是一种互惠的共生关系,公司给他提供科研所需的硬件、设施、资金以及配套服务;而他回馈给公司的好处有两个:一是有幸聘请他这位世界公认的原子内核结构理论权威专家;而更重要的,则是亨特总能源源不断地想出各种奇妙的点子。
格雷是名工程师,也是亨特的筛子——他特别擅长在大量原始想法中挑出最具应用价值的真金,并将其研发出来,经过测试后制成能推向市场的首创产品和改良产品。和亨特一样,年过而立的他已经度过了那段不理性的轻狂岁月,同时也安然避开了各种各样的思维陷阱。在事业上,两人都对工作充满了热忱;工作之余,两人的私交很好,而且志趣相投,却也不会过分沉溺。总的来说,他们是很好的搭档。
这时候,格雷咬了咬下嘴唇,又揉了揉左耳的耳垂。每次他要开始讲正经事儿之前,总会这样。
“想到答案没有?”他问道。
“菲利克斯为什么要我们过去?”
“对啊。”
亨特摇摇头,点了一根烟,“想不出来。”
“我在想啊……会不会是菲利克斯给这台观测器找到了买家,比如说某个很有钱的美国佬,所以想开一个产品展示会?”
亨特又摇了摇头,“不会的,菲利克斯不会因为这种事情扰乱麦特丹的生产计划。不管怎么说,这样做都是不合理的。他们明显应该请潜在买家来实验室参观,而不是劳师动众地把人和设备搬过去。”
“嗯……这样说来,我的另一个想法也是不成立的咯。我还想着会不会是让我们培训洲际数控集团的人呢。”
“对,同样的道理。”
“嗯……”格雷再开口时,他们已经在六英里之外了,“会不会是接管呢?这个观测器项目太大了,菲利克斯想让美国总公司接手?”
亨特思忖了片刻,“我觉得不会。菲利克斯很尊重法兰西斯,不会用过河拆桥的手段坑他的。他知道法兰西斯绝对有能力开展这个项目。而且这种做法太下三烂,不是菲利克斯的风格。”说到这里,亨特停顿了一下,吐出一团烟雾,“不管怎么说,我觉得这事情背后是一盘很大的棋。依我看,甚至连菲利克斯也不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嗯……”格雷又想了一会儿,终于决定不能继续在演绎逻辑的歧路上越走越远。这时候,越来越多的乘客涌到了C区的酒吧,格雷又沉思了片刻,“我的肠胃有点不舒服,”他坦言道,“感觉像整整一箱健力士啤酒混在咖喱肉里发酵一样。来吧,我们去喝点咖啡。”
他们上方一千英里以外,在那片绣满了繁星的黑色天鹅绒帐幕之下,“天狼星十四号”通信卫星正在默默地观察着下界。它用能洞察一切的电子眼冷冷地追踪着一架在这个色彩斑驳的大圆球表面飞过的客机。二进制数据不间断地从它的天线流进流出,在这些数据流当中,卫星识别出一个来自这架波音飞机的“伽马九号”主机的呼叫,内容是请求获取加州北部地区最新的天气预报详情。“天狼星十四号”迅速将该信息传送给位于加拿大落基山脉上空的“天狼星十二号”,后者又将其转给设在埃德蒙顿的监测站。从这里开始,该信息通过光纤抵达温哥华控制中心,再从那里通过微波中继站传到西雅图气象局。几千分之一秒后,答案沿着原路返回。“伽马九号”主机分析其中的信息,对飞行路线和飞行计划进行了微调,最后把对话内容传回位于英国普雷斯蒂克的地面控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