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拉里斯学家
管状走廊里空无一人。我在关着的房门前站了片刻,侧耳倾听。墙一定很薄,可以听到外面呜呜的风声。门板上歪歪扭扭地贴着一块长方形的橡皮膏,上面用铅笔写着一个“人”字。我盯着这个潦潦草草、几乎无法辨认的字眼。有那么一刻我想要再回去找斯诺特,但我意识到那是不可能的。
他疯狂的警告仍在我耳边回响。我迈步走开,宇航服难以承受的重负把我的肩膀都压弯了。我悄悄地回到了那个有五扇门的圆形大厅里,就好像是在下意识地躲避着一个看不见的观察者。门上贴着名牌:吉巴里安博士、斯诺特博士、萨特里厄斯博士。第四扇门上没有人名。我犹豫了一下,然后轻轻地按下门把手,慢慢把门推开。在门打开的一瞬间,我几乎可以确定里面有人。我走了进去。
里面并没有人。有一扇同样的弧形玻璃窗,只不过略小一些,正对着外面的海洋。从这里望去,在太阳的照射下,大海闪烁着油乎乎的亮光,仿佛发红的橄榄油正在从浪尖上滴落下来。深红色的光芒充满了整个房间。房间就像轮船上的客舱,一边摆放着固定的书架,书架中间有一张装在万向节上的床,竖直靠墙收起;另一边是许多橱柜,它们之间挂着几个镀镍相框,里面是粘在一起的航空照片。另外还有一些金属支架,上面固定着烧瓶和试管,全都用棉花塞着口。窗户下面摆着两排涂着白色瓷漆的箱子,挨得很近,中间几乎无法让人通过。有些箱子的盖子半敞着,里面装满了各种各样的工具和塑料软管。两个角落里装着水龙头、排烟扇和冰柜;一台显微镜就放在地板上,因为窗户旁边的那张大桌子上已经摆满了东西,没有空地了。我转过身,看到紧挨着门有一个半敞的衣柜,和天花板一样高,里面塞满了防护服、工作服和防护围裙;搁板上放着内衣,便携式供氧器用的铝制钢瓶在防辐射靴的靴筒中间闪着光。两套连同面罩在内的供氧器挂在收起的床铺的栏杆上。到处都是一片混乱,仿佛只是在仓促之间敷衍了事地整理了一下。我试探着嗅了嗅空气,闻到了一股轻微的化学试剂味道和一丝刺鼻的气味—难道是氯气吗?我的眼睛本能地找到了天花板角落带有格栅的通风口。贴在通风口框架上的纸条轻轻飘动着,表明压缩机正在运行,维持着正常的空气流通。我把书、仪器和工具从两把椅子上移开,尽我所能把它们塞到角落里,直到在衣柜和书架之间床的周围多少清理出一些空地。我把一个衣架拉过来,打算把宇航服挂在上面;我抓住拉链,但又马上松开。不知为什么,我下不了决心脱掉宇航服,就好像那样会使我变得毫无防卫能力。我又仔细查看了整个房间。我检查了一下门确实关好了,因为没有锁,我在片刻迟疑之后把两个最重的箱子推过去顶在门上。这道临时障碍设好之后,我用力拉扯了几下,把自己从身上这层嘎吱作响的沉重外壳中解脱了出来。衣柜里有一面窄窄的镜子,反射着房间的一部分。我眼角的余光看到里面有东西在动;我吓了一跳,但原来那只是我自己的影子。我宇航服里面的内衣已被汗水湿透。
我把内衣一把扯下,将衣柜推向一边。衣柜向旁边滑去;后面的凹室是一个小小的浴室,墙壁光洁锃亮。淋浴下面的地板上放着一个扁平的大盒子,我费力地把它搬到了房间里。当我把它放在地板上时,盒盖像装有弹簧似的弹开,我看到里面的隔间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东西:一堆用黑色金属制成的工具,和橱柜里的那些有几分相似,但全都有些走形。全都无法使用:有的像是半成品,有的失去了锋刃,还有的是半熔化状,就好像是被火烧过。最奇怪的是它们的把手,尽管是用陶瓷做成,几乎无法被熔化,但也遭受了同样的损坏。任何实验室熔炉都达不到产生这种效果所需的温度—除非是在原子反应堆里。我从挂在衣架上的宇航服的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巧的辐射探测仪,但当我把它伸到那些破损的工具旁边时,探测仪黑色的尖嘴仍旧一声不响。
我身上只穿着一条内裤和一件网状织物衬衫。我把它们像破布似的扔在地板上,光着身子跳进了淋浴间。突如其来的水流让我轻松了许多。我在猛烈的热水流下扭动着,按摩着自己的身体,喷着鼻子,动作有些夸张,就好像是在试图甩掉充斥着整个观测站的那种模模糊糊、具有传染性、令人疑神疑鬼的不确定感,将它从我体内彻底驱逐出去。
我从衣柜里找出一件也可以穿在宇航服里的轻便运动服,将我为数不多的个人物品全都转移到了它的口袋里。我的笔记本中间夹着一个硬硬的东西,是我在地球上公寓的钥匙。天知道它是怎么跑到那儿去的。我把它在手指间转了片刻,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最后我把它放在了桌子上。我忽然想到,我可能需要一件武器。我的多功能小刀肯定不管用,但我身上别的什么都没有,而我的精神状态还没到要去找射线枪或是类似物件的地步。我坐在空地中央的一把金属椅上,离所有的东西都远远的。我想一个人待一阵。我很高兴看到自己还有半个多小时的时间。没办法,我这个人天性一丝不苟,履行承诺时不管是事关重大还是微不足道,我都会严守约定。24小时时钟的指针指着7点。太阳正在落山。当地时间7点是“普罗米修斯号”上的20点整。在莫达德的屏幕上,索拉里斯一定已经变成了一个小小的亮点,和星星无法区分。可是“普罗米修斯号”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闭上眼睛。除了管道每隔一定时间发出吱吱声之外,四周一片寂静。浴室里的水滴落在瓷砖上,发出轻轻的滴答声。
吉巴里安死了。如果我没把斯诺特的话理解错,他死了只有十几个小时。他们把他的尸体怎么处理了?是不是埋了?对了,在这个星球上那是不可能的。我用一种就事论事的态度把这个问题想了半天,就好像这个死去的人的下落是这里最紧要的事情,直到我意识到这些想法有多么荒谬。我站了起来,开始沿房间的对角线踱步。我的脚尖踢在四处散落的书本上,又踢在一个空空的小挎包上。我弯下腰把它捡起。它并不是空的:里面装着一个深色的玻璃瓶,重量很轻,感觉就像是用纸做的。我透过它向窗口望去,窗外落日的最后一道惨淡红光被一片浑浊的薄雾遮挡得模糊不清。我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要做这些毫无意义的事情?为什么纠缠于这些落在我手上的微不足道的琐事?
灯突然亮了起来,把我吓了一跳。当然,这是因为光电管感受到了黄昏的降临。我的心中充满了期待,同时也变得越来越紧张,以至于不愿背对任何开放空间。我决定摆脱这种紧张感。我把椅子移到书架旁,从架上取下一本我非常熟悉的书—休斯和欧格尔的早年专著《索拉里斯史》第二卷,将又厚又硬的书脊放在双膝上,开始翻阅起来。
索拉里斯被人类发现是在我出生前将近一百年的时候。这颗行星围绕着两颗恒星运行,一颗是红色的,另一颗是蓝色的。在它被发现后最初的四十多年里,没有一艘飞船靠近过它。当时,加莫夫—沙普利假说被认为是毋庸置疑的,它断言围绕双星运行的行星上是不可能有生命产生的。由于围绕彼此旋转的两颗恒星引力场之间的互相作用,这些行星的轨道总是在不停地改变。由此而产生的摄动将会使行星的轨道交替收缩扩张,如果真有初始生命出现,它们将被辐射的酷热或冰冻的严寒无情消灭。在索拉里斯,这些变化的周期是数百万年,从天文学或生物学的尺度上讲是很短的一段时间(因为进化需要数亿年,甚至数十亿年)。
根据最初的计算,在五十万年间,索拉里斯将逐渐移到距离它的红色太阳不到半个天文单位的地方,然后再过一百万年,它便会落入那个炽热的无底深渊。
但仅仅过了十几年,人们就发现,索拉里斯的轨道并没有显示出预期的变化,而是好像恒定不变,就像我们太阳系中行星的轨道一样稳定。
于是人们又重新观测和计算,这一次做得极为精确,而其结果只证实了人们已知的事实:索拉里斯的轨道的确应该是不稳定的。
人类每年都会新发现数百颗行星,它们会被添加到一个巨大的数据库里,附带上几行描述它们基本运动特性的注解。索拉里斯本是这些行星中不起眼的一员,现在一下子就变成了一个值得特别关注的天体。
于是,在这一发现的四年后,奥滕舍尔德考察队进入了它的环绕轨道,并从“拉奥孔号”和两艘陪同的辅助飞船上对它进行了仔细的勘察研究。这次考察算是临时侦察,特别是由于他们缺乏着陆能力。他们在行星的赤道和极地轨道上发射了数颗无人观测卫星,其主要任务是测量引力势。此外,他们还研究了几乎完全被海洋覆盖的行星表面,以及从海洋中伸出的少数几片高地。尽管索拉里斯的直径比地球大20%,这些高地的总面积却还不及欧洲。这些小片陆地上多是岩石,形似沙漠,不规则地分布在整个星球表面,大部分是在南半球上。同时他们也对大气组成进行了研究,发现里面不含氧气,而且还对行星的密度以及反照率等其他天文指标进行了非常详细的测量。正如所料,在陆地上和海洋里都没有发现任何生命的迹象。
现在索拉里斯成了该区域所有观测活动的焦点,而在接下来的十年里,它显示出一种惊人的趋向:尽管它的轨道从引力上来讲无疑是不稳定的,但它却仍然能够使其保持不变。有那么一阵,这件事还几乎变成了一件丑闻,因为有人(为了科学的利益)试图将这些观察结果归咎于某些人的过失,或是归咎于他们所使用的计算机。
由于资金短缺,向索拉里斯派遣正式考察队的计划又被推迟了三年。直到尚纳汉组织了一队船员,并设法从研究所获得了三艘C吨位的科斯莫德罗姆级飞船。考察队从宝瓶座阿尔法星区域出发,在他们到达的一年半之前,另一支考察舰队为研究所将一颗自动卫星体,月神247号,送入了索拉里斯星的环绕轨道。这颗卫星体经历了三次改造,每次间隔数十年,并且至今仍在运行。它收集的数据明确证实了奥滕舍尔德考察队的观测结果:索拉里斯星上的海洋活动非常活跃。
尚纳汉考察队的三艘飞船中有一艘停留在高轨道上,另外两艘在预先进行了准备工作之后,降落在了索拉里斯南极占地约六百平方英里的一片岩石地带上。十八个月后,考察队工作结束;除了一起由机械故障造成的不幸事故之外,一切都很顺利。然而,科学研究小组的成员却分成了两个相互对立的阵营。他们之间争议的主题便是这片海洋。基于分析结果,他们将其归为一种有机组成物(当时还没有人敢说它是活的)。然而,尽管生物学家把它看作一种原始生物—就像一个巨大的合胞体,换句话说,一个硕大无比的单个流体细胞(但他们仍将其称为一种“前生物形态”),一层覆盖着整个行星表面的胶状物质,其深度在某些地方可达数英里—但另一方面,天文学家和物理学家则声称它一定是个高度组织化的结构,其复杂程度可能超过了地球上的生物体,因为它能够积极主动地影响它所在行星的运行轨道:没有发现任何其他原因可以解释索拉里斯的这种行为。此外,行星物理学家还发现,这片原生质海洋中的某些过程和重力势的局部测量值之间存在着某种关系,重力势会随着海洋的“新陈代谢率”而改变。
就这样,是物理学家,而不是生物学家,提出了我们应该用“原生质机器”这个貌似自相矛盾的表达方式来称呼这个组成物。按照我们的理解,它可能并没有生命,然而它却能够采取有目的的行动,而且我们应当马上指出,这种行动的规模还极其巨大,居然是在天文学尺度上。
在接下来的几周时间里,这场争论就像一阵旋风,把所有著名权威人士都卷了进来。在争论的过程中,加莫夫—沙普利假说在80年来首次遭到质疑。
有那么一段时间,人们试图为这一假说进行辩护,声称这片海洋和生命毫无关系,就连“准生物”或“前生物”的组成物都算不上,而只不过是一个地质结构体,无疑很不寻常,但它唯一的能力就是通过改变万有引力来维持索拉里斯星的运行轨道,有人还提到了勒夏特列原理。
与此同时,也出现了不少和这种保守观点针锋相对的理论解释,如奇维塔—维蒂假说,就是其中较为完善的一个。它声称这片海洋是辩证发展的产物:从它的初始形态开始,也就是一片原始海洋,一种由缓慢相互作用的化学物质构成的溶液,在外界环境的压力下(指威胁其存在的行星轨道变化),它没有经过地球生物所经历的所有演化阶段—也就是说,既没有经历单细胞和多细胞生物的出现,也没有经历动植物的进化,也没有进化出神经系统及大脑,而是抄近道直接跳到了“稳态海洋”的阶段。换句话说,和地球上的生物不同,它没有在数亿年的漫长时间里逐渐适应它的周围环境,以便最终产生一种有理性的物种,而是一开始便学会了掌握自己的环境。
这一假说极具独创性,只可惜还是没有人知道一团糖浆般的胶状物质如何能够使得一个天体的运行轨道保持稳定。能够产生人造力场和引力场的装置—引力发生器—已经出现了将近一百年,但引力发生器的效果是通过一系列复杂的核反应和极高的温度实现的,而谁也无法想象一团无定形的黏稠物质如何能够产生同样的效果。当时报纸上满篇都是耸人听闻、不着边际的有关“索拉里斯之谜”的猜测,以满足读者的口味,同时却让科学家们十分绝望。这些文章里不乏诸如此类的断言,声称这个行星上的海洋是地球上电鳗的远亲。
当这个问题至少在一定程度上得以澄清时,结果就像大多数有关索拉里斯星的情况一样,问题的答案让一个谜又被另一个也许更为令人困惑的谜所代替。
研究表明,这片海洋的作用原理和我们的引力发生器完全不同(当然如此),它居然能够直接影响时空度规,其结果之一便是在索拉里斯星同一条子午线上不同地点测量的时间会有所不同。因此,这片海洋不仅在某种意义上知道爱因斯坦—博埃夫理论,而且能够有效地利用这一理论(而人类还做不到这一点)。
当这个发现得以公之于世,科学界里爆发了本世纪最猛烈的一场风暴。那些曾经最受人尊重、曾被人们普遍视为真理的理论,现在全都土崩瓦解。各种极具异端邪说气质的文章开始在科学文献中出现,而“聪慧海洋”与“引力胶质”两种观点之间的争论则点燃了每个人心中的激情。
这一切全都发生在我出生前十几年。等到我上学的时候,基于后来发现的种种证据,人们普遍认为索拉里斯是一个有生命存在的星球,但它只有一个居民……
我仍在心不在焉地翻阅着休斯和欧格尔著作的第二卷,这本书的开头是一个分类系统,既别出心裁,又引人发笑。分类表的内容如下:
属—多体属,
目—合胞目,
纲—变形纲。
听上去就好像我们所知道的这个物种的样本有天晓得多少个,而实际上则只有一个,尽管这一个就足有17万亿吨重。
各种五颜六色的示意图、图表和光谱分析图从我的手指间匆匆翻过,它们解释了该生物的基本代谢及其有关化学反应的类别和速度。我在这本大部头的巨著中钻得越深,苍白的书页上出现的数学公式就越多。就好像我们对这个变形纲生物的代表已经了如指掌,而此刻它正潜伏在观测站钢铁底座下面大约几百米的地方,被这颗行星上四个小时的黑夜笼罩着。
但事实上,并不是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一个“生物”,更不用提海洋是否可以被称为有智能这个问题了。我把这本大部头的书重重地放回到书架上,然后取出了下一本。它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总结了所有旨在与这片海洋进行接触的实验记录,而这些实验多得不计其数。我记得很清楚,在我上学的时候,这种接触曾是无数趣闻逸事、俏皮话和笑话的来源;和这个问题所引发的丛林般的混乱相比,中世纪的经院哲学就像是清晰易懂的典范。书的第二部分有将近一千三百页,里面全都是相关的参考书目。我所在的这个房间根本放不下有关这个课题的所有原始文献。
在最初的接触尝试中,人们采用的是一种特殊的电子设备,可对双向发送的刺激信号进行转化。这片海洋积极参与了这些设备的设计过程—尽管谁也不清楚这其中的具体细节。说它“积极参与了”是什么意思呢?当这些设备被放入海中时,它对其中的某些部件进行了改动,因此记录下来的放电节律发生了变化,而这些设备记录下了大量的信号,这些信号就像是某种大规模高级分析活动的片段。但这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呢?也许这些数据捕捉到的是这片海洋的某个暂时兴奋状态?也许这是一种神经冲动,用来激发海洋里的那些巨大构造物,就在距离研究人员数千英里之外的某个地方?也许这是这片海洋永恒真理的表现形式,被转换成了难以理解的电子表达方式?也许这是它的艺术作品?但这一切又有谁能知道呢?因为同样的刺激从来都不会产生两次相同的反应:这一次得到的回复是一系列爆发式的脉冲,几乎将仪器炸毁,而下一次却是一片死寂。任何实验结果都无法得以重复。我们距离破译这些信号似乎总是只有一步之遥,可同时数据还在不断积累,就像是一片不停扩展的汪洋大海;人们还专门为此建造了具有强大信息处理能力的电脑,其功能超过了在此之前的任何科学问题所需的计算能力。实际上,人们的确获得了一些结果。这片海洋作为一个电脉冲、磁脉冲和引力脉冲源,似乎是在用数学语言讲话。利用地球上的数学分析和集合论中最抽象的分支,可以对它的某些放电脉冲序列进行分类;它们包含着与物理学中某些已知结构相对应的东西,而这些物理学领域所涉及的是能量与物质、有限与无限、粒子与场之间的相互关系。所有这一切使得科学家们认为,他们所面对的是一个会思考的怪物,是某种由原生质构成的海洋大脑,巨大无比,覆盖了整个星球表面,而它消磨时间的方式就是沉浸在对宇宙本质的理论思考当中,其尺度之大令人不可思议,就好比是一场宏大的独白,在这片海洋的深处永无休止地上演,完全超出我们的理解能力,而我们的仪器捕捉到的不过是这场独白中无意间偶然听到的几个小小的片段而已。
这就是数学家们所得出的结论。有些人认为这种假说是对人类认识能力的一种蔑视,是对我们尚未理解的东西举手投降,但同时也可以理解为那个古老的信条,即“我们尚且不知,将来也不可知”又在死灰复燃。还有人将其视为有害且无用的无稽之谈,声称数学家的这种假说暴露了一个当代神话,那就是有些人认为一个巨大的大脑—不论是电子的还是原生质的—是生存的最高目标,是存在的全部真谛。
还有其他人……这方面的研究者和他们的观点多如牛毛。而且,和索拉里斯学的其他分支相比,整个“接触”领域里的这种混乱状况根本就不算什么。在那些领域里,特别是在最近25年间,专业化现象已经非常严重,以至于在索拉里斯学家中间,控制论专家几乎无法跟对称体专家对话。在我上大学的时候,当时的研究所主任弗伯克曾经开玩笑地问道:“如果你们互相之间尚且无法沟通,你们又如何跟海洋沟通呢?”他这句玩笑中包含着不少真理。
将这片海洋归为变形纲并非偶然。它起伏不平的表面能够产生出极为多种多样的形态构造,和地球上的任何东西都毫无相似之处,而且这些往往很猛烈的原生质“创造力”爆发现象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不管它是适应性的、认知性的还是别的什么性质—这个问题仍然是一个未解之谜。
我把书放回到书架上—这本书太沉了,我得用两只手才能把它举起来。我心想,我们对索拉里斯的了解,所有那些塞满图书馆的知识,都是无用的累赘,只不过是一片事实的泥潭。我们现在所面对的情况和78年前我们刚开始收集这些资料时毫无两样;事实上,眼下的情况还要更糟,因为事实证明,这些年来所有的艰苦努力都是徒劳。
我们所确切知道的全都是否定命题。我们知道这片海洋既不使用机器,也不制造机器,尽管在某些情况下它似乎具备这种能力,因为它复制了我们放入海中的某些设备的部件。但它只是在研究工作的头两年里这样做过;从那以后,它以本笃会修道士般的耐心,对我们一次又一次的尝试置之不理,仿佛对我们的仪器和制品完全失去了兴趣(好像对我们也完全失去了兴趣)。我们的“否定性认知”还告诉我们,它既没有神经系统,也没有细胞或任何类似于蛋白质的结构。它对外界刺激并不总是会做出反应,即使是非常强烈的刺激(例如,在由吉斯率领的第二次科学考察中,一艘辅助火箭飞船从300千米的高度坠落到行星表面,原子反应堆发生了爆炸,对一英里半范围内的原生质造成了损坏,而它却对这场灾难事故丝毫没有理会)。
渐渐地,在科学界里,“索拉里斯问题”被人们视为解决无望,特别是在研究所的学术管理会中间,近年来他们当中有人呼吁将来要削减研究经费。还没有人敢建议彻底关闭这个观测站;那样做就等于是过于明显地承认失败。也有些人在私下里说,我们唯一需要做的就是想办法,尽可能“体面”地从这个“索拉里斯事件”中脱身出来。
然而,对许多人来说,尤其是年轻人,这一“事件”慢慢变成了考验他们自身价值的试金石。“从根本意义上讲,”他们会这样说,“这里面的利害远远超过了对索拉里斯文明的探索,因为它所牵涉的是我们自己,事关人类认知的局限性。”
有一段时间,曾经有过这样一个流行的观点(当时被新闻界大力宣传),那就是覆盖着整个索拉里斯的这片会思考的海洋是一个巨型大脑,比我们自己的文明要先进数百万年,说它好像是什么“宇宙瑜伽大师”,一位智者,全知全能的化身,而且它早已领悟到一切行动都是徒劳,因此对我们保持着绝对的缄默。这显然不是事实,因为这片活海洋并非无所作为,只不过它的行为所依照的并不是人类的观念。它既不建造城市和桥梁,也不造飞行器;它不试图穿越太空,也不试图征服宇宙(某些人类优越性的坚定捍卫者认为这是我们手中的一张无价王牌),而是整天忙于进行成千上万次的变形—“本体自发变形”(有关索拉里斯的文献中绝对不乏高深的学术术语!)。另一方面,这也是因为任何顽强钻研了所有这些文献的人都会禁不住产生这样一种印象:尽管他可以从中看到一些也许是出自某种高度智慧结构的零散片段,但同时也会发现某种愚蠢之至、近乎疯狂的思维产物,这二者不分青红皂白地混杂在了一起。于是,和“瑜伽大师”这一概念相反,同时也出现了“海洋白痴”这种说法。
这些假说使得一个最古老的哲学问题重获新生,即物质与精神以及意识之间的关系。像杜哈尔特那样率先承认这片海洋具有意识是需要相当的勇气的。方法学家们将它过于草率地称为形而上学,然而几乎在每一场讨论和争辩的背后,这个问题都隐而待发。没有意识的思维有可能存在吗?那些在这片海洋里发生的过程能被称作思维吗?一座山难道就是一块大石头吗?一颗行星难道就是一座大山吗?你可以使用这些字眼,但新的规模尺度会带来新规律、新现象。
这个问题成了我们这个时代化圆为方的难题。每一个有独立思考能力的人都在努力为索拉里斯学的宝库做出自己的贡献。各种理论层出不穷。有的声称我们面前所看到的是这片海洋的“智力高度繁荣”时期之后由于退化或倒退而导致的结果;还有的说这片海洋实际上是一个胶质母细胞瘤,起初出现在这颗行星上原来居民的身体里,渐渐将他们全部吞噬,消化吸收,最后把他们的残骸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永恒持久、能够自我更新的超细胞生命体。
荧光灯的白色光芒好似地球上的日光。我把仪器和书本从桌上拿开,把一张索拉里斯的地图铺开在塑料桌面上,双手撑在桌边的金属饰条上,仔细研究起来。这片活海洋有浅滩也有深沟,海中的诸岛上覆盖着一层经过风化的矿物质,表明它们曾经也是海底的一部分—难道说这片海洋也控制着海底岩层的起落升降?没有人知道答案。我凝视着地图上两个巨大的半球,上面涂着各种深浅不一的紫色和淡蓝色。就像我以前经历过无数次的那样,我又一次感受到那种惊奇不已的感觉,就像第一次那样震撼,那时我还是一个小孩子,在学校里头一回听说了索拉里斯星的存在。
不知为什么,周围的一切,以及隐藏在其中的吉巴里安死亡之谜,甚至是我自己未知的将来,突然变得好像全都不重要了。我脑子里没有一丝杂念,完全沉浸在这幅令每个看到它的人都感到震惊的地图之中。
这个生命形态的各个区域都是以献身于探索它们的科学家的名字命名的。我正打量着环绕在赤道岛屿周围的泰克索尔胶质地块,这时我感觉到有一双眼睛在注视我。
我仍然俯身站在地图前,但我已经对它视而不见,感觉就像瘫痪了一样。门就在我的正前方,用箱子堵着,后面还顶着一个储物柜。肯定是个机器人,我心想,尽管之前房间里并没有机器人,而且如果有机器人进来我也不可能没有注意到。我脊背和脖颈上的皮肤开始感到火辣辣的刺痛,感觉有一束冷酷的目光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几乎让人无法忍受。我把头在肩膀中间越缩越低,不知不觉在桌子上也靠得越来越用力,以至于最后,桌子开始在地板上慢慢滑动,正是桌子这么一动,似乎才让我缓过神来。我猛地回转身。
房间里空荡荡的。我面前只有那扇硕大而漆黑的半圆形窗户。那种感觉仍没有散去。那片黑暗正注视着我,它没有定形,巨大无比,没有眼睛,无边无际。窗外没有一丝星光,我拉上了不透光的窗帘。我来到这个观测站还不到一个小时,但我已经开始明白为什么这里会发生偏执狂事件。我本能地将其与吉巴里安的死联系了起来。根据我对他的了解,任何事情都不会使他心理失常。但现在,我不再那么肯定了。
我站在房间中央的桌子旁边,呼吸慢慢趋于平静。我感到刚才自己额头上冒出的汗凉了下来。我刚才在想什么来着?对了—机器人。我在走廊和房间里连一个机器人都没碰见,这很奇怪。它们哪儿去了?我只遇到了一个,还是远远看见的,是负责起落场机械维修的。其他的都在哪儿呢?
我瞥了一眼手表。已经到了该去见斯诺特的时候了。
我出了舱门。走廊天花板上的荧光灯发出昏暗的灯光。我从两扇门前走过,来到了写着吉巴里安名字的那扇门前。我在门前站了很长时间。观测站里一片寂静。我抓住了门把手。老实讲,我其实并不想进去。我将门把手向下一按,门开了大约一英寸宽的一条缝,有那么片刻,这条缝里一片黑暗,接着房间里的灯亮了起来。现在从走廊经过的人都可以看见我。我迅速跨过门槛,轻轻地把门在身后关牢。然后我转过身。
我站在那里,后背几乎紧贴在门上。这间舱室比我的大,里面也有一扇全景窗,窗户的四分之三被一块窗帘遮住,窗帘上点缀着蓝色和粉红色的小花朵,显然不是观测站的装备,而是从地球上带来的。沿墙摆放着书架和橱柜,上面全都涂着一层浅绿色的瓷漆,带有一种银色的光泽。书架上和橱柜里的东西全都翻倒在地板上,在凳子和扶手椅之间堆成了好几堆。就在我的面前,两张带轮子的小桌翻倒在地,挡住了我的去路,桌子的一部分埋在了堆积如山的杂志下面,一本本期刊从损坏了的文件夹中散落出来。液体从打碎了的烧瓶和带有瓶塞的瓶子里流出来,把翻开成扇状的书浸得透湿。这些瓶子大多是用很厚的玻璃制成,因此,即使是从很高的地方掉到地上,也不足以将它们摔碎。一张书桌翻倒在窗前,用活动支架固定在上面的可调节台灯也摔坏了;一只凳子倒在桌前,两条腿插在半开的抽屉中间。整个地板上撒满了纸张、手写的纸页和各种其他文件,简直像洪水泛滥。我在其中认出了吉巴里安的笔迹,于是弯下腰去捡。就在我捡起那些散落的纸页时,我注意到我的手臂刚才还只有一个影子,现在却有两个。
我转过身。那条粉红色的窗帘就好像被从顶端点燃了一样,燃起了一道鲜艳的蓝色烈火,而且那道火焰正在迅速蔓延。我把窗帘猛地拉到一边,一片可怕的火光映入了我的眼帘。它占据了地平线的三分之一。一片密密麻麻、幽灵般的细长阴影穿过波浪的低谷向观测站涌来。原来这就是日出。在观测站所在的这个区域,一小时的夜晚过后,这颗行星的第二个太阳又在天空中升起,这个太阳是蓝色的。自动开关熄灭了天花板上的电灯,我又回身去捡那些散落的纸张。我发现了一份为三周前计划进行的一项实验所写的简明草案—吉巴里安打算用能量很高的硬X射线对海洋原生质进行照射。从草案的内容我推断出这是写给萨特里厄斯的,他将负责组织这项实验;我手里拿着的是副本。雪白的纸张让我感到刺眼。刚刚开始的这一天和前一天大不相同。昨天,正在逐渐冷却的红色太阳将天空映成一片橙红色,下面的大海漆黑如墨,带着血红色的斑点,海面上几乎总是笼罩着一层浑浊的粉红色薄雾,将天空、云彩和波浪融为一体。而现在,这一切全都消失不见了。即使是透过粉红色的窗帘,从窗外照进来的光线也像一盏高瓦数石英灯的灯芯一样明亮耀眼。它把我手上晒黑了的皮肤几乎照成了灰色。整个房间都变了样。所有原本是红色的东西都变成了棕褐色,然后渐渐褪成猪肝色,白色、绿色和黄色物体的颜色则变得极为耀眼,看上去就好像它们本身正在发光。我眯着眼睛透过窗帘的缝隙望去,天空就像是一片白茫茫的火海,下面的海水看上去就像是熔化了的金属,正在不停地抽搐颤抖。我闭上双眼,红色的圆圈在我视野里扩展。我在洗脸池旁边的架子上找到了一副太阳镜,洗脸池的边缘上有碎裂痕迹;我戴上太阳镜,它几乎遮住了我的半张脸。窗帘现在像钠的火焰一般光芒闪耀。我继续从地板上捡起一页页的稿纸,边读边将它们摞在唯一一张还没有翻倒的小桌上。文稿内容有些残缺。
这些文稿是为已经完成的实验写的报告。我从中得知,他们用X射线对海洋进行了四天的照射,实验地点在他们当前位置东北方向1400英里。所有这一切让我感到震惊,因为鉴于X射线的致命作用,联合国公约已将其禁止使用,而我确信没有人曾为这种实验向地球上申请过许可。我无意中抬起头,在半敞着的衣柜门上的镜子里瞥见了我自己的影子,一张死人般苍白的脸,戴着一副黑色的墨镜。整个房间看上去非常离奇,像是燃烧着白色和淡蓝色的火焰。几分钟后,伴随着一阵持续而刺耳的摩擦声,窗外的密封遮阳板合了起来。房间暗了下来,人工照明又重新亮起,现在却显得有些暗淡。屋里越来越热,直到空调管道里原本从容不迫的嗡嗡声变成了一种费力的尖利噪声。观测站的冷却系统正在全速运转。尽管如此,这种死气沉沉的热度仍在不断上升。
我听到了脚步声。有人正沿着走廊走来。我无声地箭步来到门口。脚步声慢了下来,停住了。那个人正站在门外。门把手开始慢慢转动。我不假思索地从我这边将它抓住,死死握着。门把手上用的力并没有增加,但也没有放松。另一边的人和我一样没有作声,就好像是吃了一惊。有那么好长一阵,我们两人都紧紧握着门把手不放。接着,它突然在我手中往回一弹,被放开了,一种轻轻的沙沙声表明那个人正在走开。我又站了一会儿,仔细侧耳倾听,但没有任何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