Ⅳ
传说中,光明王下到魔物之井,同罗刹的首领做了一笔交易。他信守了自己的承诺,然而罗刹毕竟是罗刹,也就是说,他们毕竟是一种邪恶的生物,拥有强大的力量、超长的寿命,并能变成差不多任何形态。罗刹几乎是无法摧毁的。他们最缺少的就是一具真正的肉体;而他们最大的美德,便是对赌债的尊重。光明王竟真的去了鬼狱,这件事本身就说明,世界的状况也许已经让他有些癫狂了……
诸神与群魔,皆由生主出,二者争不休。神握兀迦沙,欲以此生法,一举胜群魔。
冥想鼻之曼陀,群魔刺之以恶。香与臭共嗅之。呼吸为恶所污。
冥想言之曼陀,群魔刺之以恶。真与假共言之。言语为恶所污。
冥想眼之曼陀,群魔刺之以恶。美与丑共视之。眼目为恶所污。
冥想耳之曼陀,群魔刺之以恶。善与恶共闻之。双耳为恶所污。
冥想心之曼陀,群魔刺之以恶。正邪、真假、善恶共念之。本心为恶所污。
——《旃多格耶奥义书》(ii,1-6)
鬼狱坐落在世界之巅,一直延伸到世界的根基。
它大概与世界本身同样古老,至少看上去如此,所以,即使它的历史其实并没有那么长,人们也很愿意把事实忽略掉。
它由一个入口开始。原祖在那里竖起了一道巨大的金属门,这扇锃亮的大门如罪恶般沉重,三人高,一人半宽,整整一肘尺厚,上头有一个人头大小的黄铜门环和一个复杂的压盘锁。门上还刻着几行字,大意是“走开。这儿不是你来的地方。倘若你果真试图进入,那你必定失败,还会受到诅咒。假如你竟然成功,那么别抱怨没有得到警告,也别用你的临终祈祷来麻烦我们”。署名是“诸神”。
这里是拉特纳迦利丝地区,到处都是极其险峻的高山,其中有座极高的名唤查纳,山顶就是大门的所在。在那里,地面终年被积雪覆盖,在冰冻的悬崖顶端,冰柱竞相生长,彩虹编织的皮毛漂浮其上。空气如刀剑般锐利,天空如猫眼般清澈,明亮。
极少有人踏上过通向鬼狱的小道。在到过这里的人中间,大多数只是来看看,看看那扇巨门是否真的存在,等他们回到家乡,告诉人们自己的所见时,通常都会被嘲弄一番。
世间流传着不少关于锁盘的传说,这证明的确曾有人试图进入。不过,足以撬开大门的装备根本无法运达,也不可能安装在门前。通往鬼狱的小道并不宽敞,在最后三百尺只有不到十寸;而门前那原本宽阔的岩脊,现在大概只能勉强容下六个人并排而立。
据说,智者帕衲拉曾以冥想和各种苦行磨炼自己的内心,由此获得灵感,参透了锁的奥妙。他进入鬼狱,在山底停留了一天一夜。自此以后,人们开始称他为疯子帕衲拉。
在距离大门所在的查纳山之巅五天路程的地方有一座小村庄,它属于远在南方的玛瓦王国。然而,这个离查纳最近的村庄却连名字也没有——村民们都是豪气而独立的人,无意让自己村庄的名字出现在王公税吏的地图上。关于那位王公,我们只需要知道他身材中等、年纪中等,精明,略微有些发福,既非什么善男信女,也并不比旁人更加臭名昭著,此外,他还极其富有。王公的财富源于征收自人民的重税。当这些人开始抱怨,当反叛的低语传遍全境时,他就对某个邻国宣战,然后将税收加倍。如果战况不佳,他就处决几个将军,再派自己的议和大臣前往和谈。如果靠了某种运气,战争竟出人意料地顺利,他就会向对方索要贡品,因为原本就是对方的什么侮辱引发了这场战争。不过,战争通常都是以停战协定告终,他得以用战斗让国民疲惫不堪,使他们甘愿屈服于过高的税率。王公的名字叫作韦德迦,膝下儿女成群。他喜欢八哥,因为它们能学会下流的歌曲;他也喜欢蛇,时不时会把那些不通音律的八哥赏给它们作点心;他还很喜欢玩骰子,只是并不特别喜欢孩子。
鬼狱那巨大的入口就坐落于韦德迦的王国最南端的高山上,在那之后便再也没有人类的国度。鬼狱从那里开始,而后在查纳山的心脏中呈螺旋形下降,就像一粒螺丝,钻出人类从未涉足的巨大空洞,在拉特纳迦利丝山脉下方延伸着,延伸着,最深的通道直指世界的根基。
一个旅行者朝这扇门走来。
他衣着简单,孤身一人,不过似乎很清楚自己要去哪里,也很明白自己在做些什么。
他沿着小道爬上了查纳,在它那贫瘠的地表上缓缓移动。
花了大半个上午,他终于来到自己的目的地:那扇大门。
他站在门前稍事休息,从水壶里喝口水,用手背一抹嘴角,脸上露出了笑容。
接着,他背靠大门坐下,开始吃午餐。吃完以后,他把包裹食物的叶子扔下悬崖,望着它们不断下落,在气流中上下翻腾,直至消失在视线之外。他点燃烟斗,抽起烟来。
等休息够了,他便起身再次面对大门。
他的一只手落在压盘上,慢慢做出一系列手势。当他的手离开压盘后,门里传来一阵乐声。
他抓住门环,用力往后拉,肩上的肌肉崩得紧紧的。门动了,起初很慢,渐渐地快了些。他退到一旁,门朝外打开,一直越过了悬崖的边缘。
门的内侧有一个完全相同的门环。在门移过自己身边时,他抓住了这个门环,双脚拖在地上,以免门环跑到自己够不着的地方。
身后,一股热浪从门里涌出来。
他走进去,从里边把门关上,而后点燃自己所带的第一支火把。他沿着一条长廊往前走,路渐渐变宽了。
地面倾斜得厉害,一百步之后,天花板已经极高,以至从视线中消失了。
两百步之后,他站在了井的边缘。
他正置身于一片无垠的黑暗中,唯有火把的光亮穿透了这黑幕。除了他的右后方,墙壁全都消失了。前边不远处,地板也不见了踪影。
右边似乎是无底深渊。他没法透过它看到对面,但他知道它大致呈圆形。他还知道,越往下走,这个圆的半径就会变得越大。
他沿着环绕井壁的小径往下走,感觉到灼热的空气从底部喷涌而出。尽管小径十分陡峭,但它显然是人工开凿的。路面起伏不平,并且非常狭窄,很多地方都有裂缝,有几处还堆积着碎石。但它环绕着墙面,稳定地向下延伸,这足以证明它的存在自有其目的和规范。
他小心翼翼地走着。左边是墙壁,右边什么也没有。
过了似乎一个半世纪那么久,他远远地望见下方有一小点亮光飘浮在半空中。
墙面的弧度渐渐将他带到另一个方向,现在那点亮光不再是悬在前边,而是到了他身下稍稍偏右的地方。
又一个转弯,它出现在他的正前方。
亮光被置于墙上的壁龛中,当他经过时,他听见自己的脑海中有一个声音高声呼喊道:“放我自由,主人,我会把整个世界呈献在你脚下!”
可他丝毫没有放慢脚步,甚至没有瞅一眼墙上那张酷似人类的面孔。
在他脚下那片漆黑的海洋中,更多浮在空中的亮点出现在他的视线内。
井的半径还在变大。里边充满了火焰般的明亮闪光,但那并非火焰,里边充满了各种形象、面孔和模模糊糊的印象。在他经过时,每一个都高喊着:“放我自由!放我自由!”
然而他并未停下脚步。
他来到井底,穿过断裂的岩石,跨过石头地面上的裂缝,走向井的另一端。最后,他来到对面的墙壁前,墙里舞动着一簇巨大的橙色火焰。
随着他的接近,它渐渐变成了樱桃红,等到他在它跟前站定之后,它已呈现出如同蓝宝石的心脏一般的湛蓝色。
它在两倍于他身高的地方跳动着,扭曲着。无数小火舌向他席卷而来,却又全都退了回去,仿佛撞上了什么隐形的屏障。
这一路下来,他早已不记得自己经过了多少火焰。他知道,还有更多藏在通向井底的洞穴中。
他在路上遇到的每簇火焰都曾对他讲话,它们用自己独特的交流方式,使言语如鼓声般在他脑中回荡,有恐吓,有恳求,也有许诺。然而,从这团最为庞大的蓝色火光中没有传来任何信息,它的中心也没有出现各种变幻或扭曲的形象吸引他的注意。它就是一团火,只管放射光芒。
他重新点燃一支火把,将它插进两块石头之间。
“这么说,可恨的人类,你回来了。”
这些词像鞭子一般抽击着他。他稳住身体,面对着那团变成蓝色的火焰答道:“你叫作陀罗迦?”
“将我束缚在此的人理应知道我的名字,”说话声再次响起,“哦,悉达多,别以为换上另一具肉体你便可以隐瞒自己的身份。我所看到的是你的能量流,是你真正的自我,而非那隐藏自我的肉体。”
“原来如此。”
“你是来嘲笑被囚禁的我吗?”
“在你被束缚之时,我曾嘲笑过你吗?”
“不,你没有。”
“为了保卫我的种族,我做了必须做的事。人类的力量很弱,数量也不多,被你的种族攻击会使他们遭受灭顶之灾。”
“你们偷走了我们的世界,悉达多。你把我们锁在这里,现在还想带给我们什么新的侮辱?”
“有一种方法,也许可以稍稍弥补你们的损失。”
“你想要什么?”
“同盟。”
“你要我们在一场争斗中支持你?”
“正确。”
“等一切结束之后,你会再次束缚我们。”
“除非我们无法事先达成某种协议。”
“告诉我你的条件。”那团火焰说。
“过去,你的人曾在极乐尽善城中来去自如,时而现身,时而隐形。”
“的确如此。”
“它的防御加强了。”
“在哪些方面?”
“守护之神毗湿奴和死神阎摩法王一起用一块穹顶盖住了整个天空,而不像过去只是遮住尽善城本身。据说那穹顶是无法突破的。”
“没有什么穹顶是无法突破的。”
“我只是转述我所听到的消息。”
“要想进入一座城市,可以有许多不同的方法,悉达多殿下。”
“你会为我把它们都找出来吗?”
“这就是我自由的代价?”
“你自己的自由——是的。”
“那我的族人呢?”
“倘若它们也要获得自由,那么你们都必须同意助我一臂之力,帮我围困尽善城,为我占领它。”
“给我们自由,天庭必将陷落!”
“你代替它们做决定吗?”
“我是陀罗迦,我代表他们全体。”
“你能提供怎样的保证,陀罗迦,保证你们会信守誓言?”
“我的誓言?我很愿意以你指定的任何东西发誓——”
“对于做交易的人来说,轻易地发誓并非一种令人放心的品质。你太过强大,无法赋予他人控制你的能力。你不信神灵,不能以他们的名义起誓。你唯一尊重的就是赌债,但我们又无法在这里一赌输赢。”
“你拥有控制我们的力量。”
“一对一,也许。可假如你们将力量集合起来呢?”
“这确实是个问题。”陀罗迦道,“我愿意用任何东西换取自由。不过,我所拥有的全是力量——纯粹的力量,从本质上讲无法控制。更强大的力量可以压制它,但这并不是我们所需要的答案。我实在不知道如何给出一个让你满意的保证,证明我会信守诺言。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不会信任我自己。”
“真是进退两难。好吧,我现在就释放你——只有你自己——你去地极看看,为我侦察天庭的防御。你走之后,我会继续考虑这个问题。你也要这样做。如此一来,等你回到这里时,也许我们可以达成让双方满意的协议。”
“我接受!解放我,让我摆脱这末日!”
“看清楚,这就是我的力量,陀罗迦,”他说,“我能束缚,亦能解放——就像这样!”
那团火从墙内翻腾而出。
它卷成一个火球,像彗星般旋转在墙上;它仿佛一个小小的太阳,照亮了四周的黑暗;它一边飞舞一边变幻出各种色彩,将岩石映衬得时而阴森可怖,时而令人愉悦。
接着,它盘旋在那个被称作悉达多的人头顶,响彻四方的声音倾泻到他身上:“我的力终于重获自由,你无法体会我此时的欢乐。我想,我要再试试你的力量。”
站在它下方的男人耸了耸肩。
火球融合成一个整体。它收缩起来,变得越来越明亮,同时缓缓地降落在地面上。
如同花瓣从一朵巨大的花朵上飘落,它在地上颤抖着;它慢慢地滑过鬼狱的地表,重又回到了壁龛里。
“你满意了?”悉达多问。
“是的,”过了一会儿,壁龛中传来了回应,“你的力量未曾消退,缚魔者。再放我出来。”
“我对这游戏有些厌倦了,陀罗迦。也许我最好把你留在这儿,到别处去寻找助力。”
“不!我给你我的承诺!你还想要什么?”
“我希望我们之间没有争斗。要么你现在就为我服务,要么拒绝。如此而已。选择吧,此后谨记你的选择——还有你的诺言。”
“很好。解放我,我会去冰山上的天庭,再回来告诉你它的弱点。”
“那就去吧!”
这次,火焰放慢了动作。
它在他身前摇摆,大致变幻出人的形象。
“你的力量是什么,悉达多?为何你能做到那些事情?”
“你可以称之为电导,”萨姆回答道,“以心灵控制能量。很难找到一个合适的名字。但无论你叫它什么,绝不要再次向它挑战。虽然任何物质的武器都无法伤害你,我却能用它将你置于死地。现在去吧!”
陀罗迦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燃烧的枯木浸入了水里。悉达多立在岩石中央,火把照亮了他周围的黑暗。
在他休息时,他的大脑中充斥着各种喋喋不休的声音,有许诺,有诱惑,也有哀求。财富与荣光的幻象浮现在他眼前。一排排美艳的女人从他身前走过,盛宴在他脚下铺开。麝香与黄兰的芬芳抚慰着他的灵魂,熏香那略带蓝色的薄雾飘散在他周遭的空气中。他漫步在花丛里,明眸少女捧着酒杯,微笑着跟随在身后;银铃般的嗓音为他歌唱,不远处的湖面上,某种生物正翩翩起舞。
它们不断吟咏着:“放我们自由,放我们自由。”
然而他却什么也不做,只是面露笑容,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渐渐地,所有的祈祷、哀求和允诺都化作一曲诅咒与威胁的大合唱。身披铠甲的骷髅朝他走来,闪亮的长剑上挂着婴儿的尸体。四周出现了无数的深坑,火舌夹杂着硫黄的气味从里边往外窜。一条蛇从树枝上垂到他面前,吐出致命的毒液。蜘蛛和癞蛤蟆纷纷落到他身上。
那些声音高喊道:“解放我们——否则你的痛楚将永无止息!”
“如果你们坚持,”他说,“就会惹怒悉达多,那时你们将失去自己重获自由的唯一机会。”
于是一切都静止下来,他心中一片清明,打起了瞌睡。
他在洞中吃了两顿饭,接着又睡了。
后来,陀罗迦化作一只长着巨爪的大鸟回到洞中,向他报告道:“我们罗刹可以从通风孔里进出,”他说,“但人类不行。山里还有很多升降梯,大的那些可以容纳很多人。当然,升降梯有人守卫。不过如果干掉卫兵,解除警报器,应该可以成功。还有,有时候穹顶本身也会在某些地方打开,好让飞行器出入。”
“很好,”悉达多道,“我有一个王国,离这里几周路程,我统治着那个地方。一个摄政王在我的位置上待了很多年,不过只要我回去,就能召集起一支军队。一个新的宗教正流行开来,人类也许已经不像从前那样畏惧神灵了。”
“你想洗劫天庭?”
“是的,我要把那里的财富分发给整个世界。”
“我喜欢这主意。要想赢得胜利并非易事,但有了人类和罗刹的军队,我们应该能成功。让我们解放我的族人吧,然后就可以开始行动了。”
“我猜自己只好相信你一回,”悉达多说,“那好吧,让我们开始行动。”
他穿过鬼狱的地板,朝通向地下的第一条长隧道走去。
那天他释放了六十五个罗刹,它们的色彩、动作和光亮充满了整个洞穴,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和四处飞舞时的呼啸声让空气也随之颤动。它们不停地变幻外形,为自由而狂喜不已。
毫无征兆地,其中之一化作一条螣蛇,挥动着伸直的利爪朝他猛扑下来。
几秒钟之内,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它身上。
它挤出一声破碎而短暂的哭喊,接着就崩溃成一阵蓝白色的火花从空中落下。
火花散去之后,它完全消失了。
洞穴中一片寂静,光点纷纷降落在墙上,不断闪烁着。
悉达多将注意力转向最大的一点光——陀罗迦。
“那一个是为了测试我的实力而攻击我吗?”他问,“为了看看我是否真如自己所说的那样,同样有能力杀戮?”
陀罗迦靠近他,悬浮在他身前。“这攻击并非出自我的命令,”他说,“我想,监禁已经让他有些发疯了。”
悉达多耸耸肩。“你们暂时可以自由行动,”他说,“为了刚才的事,我要稍事休息。”
他回到井底,躺在毯子上打起盹来。
一个梦。
他在奔跑。
他的影子落在身前,他踩上自己的影子,它膨胀起来。
它不断膨胀,终于不再是他的影子,它成了一个奇异的轮廓。
突然,他明白自己的影子是被追踪者的影子超越了:被超越,被制服,被掩没,被击败。
接着,他不停奔跑在这片无边无际的平原上,猛然间感到无比的惊惶。
他知道它就是他自己的影子。
那不断追赶他的末日已不在他身后。
他知道他自己就是末日。
他知道自己终于赶上了自己,他纵声大笑,内心却想要尖叫。
他再次醒来,发现自己在行走。
他走在鬼狱贴墙而建的羊肠小道上。
一路上,他经过了许多被囚禁的火焰。
每一个都再次向他呼喊:“主人们,给我们自由!”
渐渐地,他冻成冰块的大脑从边缘开始融化。
主人们。
复数。不是主人。
它们说的是主人们。
于是他明白,自己并非独自一人。
在他周围和身下的黑暗中,看不见任何舞动的闪光。
被囚于石壁内的仍被束缚着。他所释放的已经离去。
现在他正走上鬼狱的高墙,没有火把照亮,但他依旧能看见。
石径仿佛沐浴在月光下,每一个细节都印入他的双眼中,无比清晰。
他知道自己的眼睛绝没有这样的本领。
而且它们对他用了复数。
而且他的身体在动,却并非出自他的指令。
他试着停下来,站住脚。
他继续朝上走,就在这时,他的嘴唇动起来,发出了声音:“看得出你醒了,早安。”
一个问题浮现在他脑海中,从他自己的口中立即传来了回答:“是的。还有,被束缚在自己体内的感觉如何,缚魔者?”
悉达多在脑中形成另一个问题:“本以为你们谁也无法违背我的意愿而控制我——即使在我熟睡时。”
“老实告诉你吧,”对方答道,“我同意你的观点。不过,我可以把很多族人的力量集合起来。这看上去值得一试。”
“它们呢?它们去了哪里?”
“离开了。他们将在世间游荡,直到我发出召唤为止。”
“那些仍被囚禁的怎么办?如果再等等,我同样会释放它们。”
“他们于我何干?我自由了,还再次拥有了身体!其他还有什么要紧的?”
“这么说,你向我保证的协助也是假的?”
“并非如此,”那魔物回答道,“我们会在……嗯,大概次月循环一周之后再来谈这件事。这主意对我的确很有吸引力。但首先我要享受享受肉身的欢愉。你让我经历了好几个世纪无聊之极的监禁生活,现在不会对一点娱乐心怀不满吧?”
“但我得承认,你以这样的方式使用我的身体,确实令我不太满意。”
“无论如何,这段时间里你只好忍耐。我所享受的一切,你同样可以享受到,所以干吗不好好利用这机会呢?”
“你刚才说你确实打算向诸神开战吗?”
“的确。真希望过去我自己曾想到这点。那样一来,也许我们根本不会被束缚,也许现在世界上已经没有人或神的存在。不过,我们对于协调行动向来不怎么热衷,个体之间的独立自然而然地伴随着精神的独立。在我们同你们人类的战争中,每一个都各自为战。我是首领,没错——因为我比他们更年长,更强大,更有智慧,他们会来征求我的意见,在我下达命令时为我效劳。但我从未命令他们一齐作战。但今后我会的。这很新鲜,在我感到厌倦时一定能派上用场。”
“我建议你别再等了,因为不会有什么‘今后’,陀罗迦。”
“为什么?”
“我来鬼狱时,诸神的怒火早已在我身后云集,不断逼近。现在,有六十五个魔物在世间游荡,你们的存在很快就会被察觉。诸神知道这是谁干的,他们会采取措施。我们会失去突袭带来的优势。”
“在过去的岁月中,我们同众神战斗过……”
“而现在已不再是过去,陀罗迦。天神更加强大,比过去强大许多。你们被束缚了很久,这期间他们的力量则在不断增长。即使你指挥着史上首支罗刹军,而我也集结一支庞大的人类军队作为后盾——即使这样,最终的结局也难以预料。现在推迟无异于放弃一切。”
“希望你不要以这种方式讲话,悉达多,你让我感到困扰。”
“这正是我所希望的。虽然你拥有强大的力量,可一旦遇上那红衣之人也无济于事,他的双眼能攫取你的生命。他会来拉特纳迦利丝的,因为他就跟在我身后。被释放的魔物会像路标一样引他到这里。他也许还会带来其他人。你会发现,你们加在一起也难以取胜。”
魔物没有回答。他们已经来到井的顶端,两百步外就是敞开的大门。陀罗迦走出大门,站在崖边向下望去。
“你怀疑罗刹的力量,嗯,缚魔者?”他问,“看着!”
他向前一步,越过了悬崖边缘。
他们并没有下落。
他们飘浮在空中,就像是他曾经扔下悬崖的叶片一般——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向下。
他们降落在查纳半山腰的小径上。
“我不仅占据了你的神经系统,”陀罗迦道,“还渗透进了你的整个身体,我已用自己存在的能量将它包裹起来。你那位能以双眼攫取生命的红衣人,让他尽管来好了。我很愿意会会他。”
“就算你能在空中行走,”悉达多道,“这样讲话仍然太过轻率。”
“韦德迦王子的宫廷离这儿不远,就在帕拉美得苏,”陀罗迦说,“从天庭回来的路上我曾去拜访过。看来他酷爱赌博,所以,让我们朝那儿前进吧。”
“如果死神来加入赌局呢?”
“让他来!”对方高喊道,“你的话让我厌烦,缚魔者。晚安。睡吧!”
一点黑暗和无边的寂静,膨胀着,收缩着。
后来的日子仿佛好些明亮的碎片。
几句对话,一段歌词,狭长的画廊里的缤纷,还有房间、花园。有一次,他眼前出现了一个地牢,许多人被挂在绞架上,他听见自己放声大笑。
在这些片断之间,是梦境与半梦半醒的时刻。它们被火焰照亮,血与泪充斥其间。在一个光线黯淡、无边无际的大教堂里,他摇着太阳和行星制成的骰子。流星在他头顶放射光芒,彗星在黑色的玻璃拱顶上刻下一段段闪亮的弧线。
他感到一种夹杂着恐惧的快乐,他知道这快乐大部分属于对方,但其中也有他自己的感情。而恐惧则全是他的。
当陀罗迦喝得酩酊大醉,或是伏在后宫那宽阔的矮榻上喘息时,他对偷来的身体的控制就会稍稍松动。然而精神上的创伤使悉达多依然虚弱,再者,这种时候他的身体要么烂醉如泥,要么疲惫不堪;因此,他明白时机尚未成熟,现在还不能与魔王争斗。
有的时候,他并非用那双曾经属于自己的眼睛来看这个世界,而是像一个魔物般,同时看到所有的方向;他走在人类中间,剥去他们的肉与骨,看到代表他们自身存在的火焰,他们的激情赋予它色彩和阴影,他们的贪婪、肉欲和妒忌使它不停闪烁,贪欲和渴求让它急切地跃动,仇恨让它喷出滚滚浓烟,恐惧与痛苦使它衰败颓唐。他的地狱是个色彩缤纷的地方,只有少数例外:一位学者的智力所产生的蓝色冷焰,一个临死僧人的白光,一位望风而逃的高贵夫人周身粉红色的光环和孩子们游戏时那上下跳跃的单纯色彩。
他昂首走在帕拉美得苏的皇家宫殿中,走过高高的大厅和宽阔的游廊,宫殿是他赢来的,韦德迦王子被锁在自己的地牢里。整个王国的臣民,谁也没发觉现在占据王座的是一个魔物。一切如常,似乎没有任何改变。悉达多看见自己骑在大象的后背上穿过城中的街道。他命令城里所有的女人都站在自家门前,他选出自己喜欢的,让人带回他的后宫。悉达多猛地一惊,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帮着挑选,为了这个或那个主妇、少女或是夫人的优点与陀罗迦争论不休。他感受到了魔王的欲望,这些欲望也成了他的。这件事让他更加清醒,之后,端起羊角酒杯送到唇边的手,或者在地牢里挥动皮鞭的手就并不总是属于魔物了。他保有意识的时间变得越来越长,他有些惊恐地发现,同所有人一样,自己体内也隐藏着一个能够与同类产生共鸣的魔物。
有一天,他集中了所有的精神去对抗统治自己身体的力量。他恢复了不少,开始在所有的行动中与陀罗迦共存,既是沉默的旁观者,又是主动的参与者。
他们站在俯瞰花园的露台上,眺望着日间的景致。刚才,陀罗迦大手一挥,满园的鲜花都变成了黑色。蜥蜴般的生物来到树丛中、池塘里,藏在树影下嘶嘶地叫着。弥漫在空气中的熏香和香料气味又浓又腻。黑烟像蛇一样在地面盘旋。
他遇到了三次刺杀企图。王宫的护卫长是最后一个做出尝试的。然而他用来行刺的利剑却化作一条毒蛇,朝他的面孔扑去。毒蛇挖出了他的双眼,往他的血管里注入毒液,使他全身变得漆黑,肿胀,他不断哀求,想讨一杯水喝,最终哭喊着死去。
悉达多考量着魔物的行为方式,就在那一刻,他发动了攻击。
那日在鬼狱,他最后一次运用了自己的力量,之后,他的力量仍在渐渐增强。正如阎摩所说,这力量独立于他身体的大脑,像一个转轮般在他存在的中心缓缓转动。
它的转动再次加快,他把它朝对方的力掷了过去。
陀罗迦不由得发出一声尖叫,接着,纯粹的能量像一只长枪般向悉达多飞来。
他努力使部分反击偏离了方向,再吸收掉其中一部分。然而当这波冲击接触到他的自我时,他仍旧感到疼痛与骚动。
他没有停下来感受这痛苦,而是像一个长矛手,向猛兽那阴暗的藏身之处发起了新一轮攻势。
他再次听到从自己嘴里发出的尖叫声。
魔物在他的力量周围竖起道道黑墙。
在他的猛攻下,这些墙一一坍塌了。
搏斗的同时,他们仍在交谈。
“哦,拥有许多身体的人哪,”陀罗迦道,“你为何不由我在这具身体里多停留几日呢?这并非你降生时的身体,你也不过是借用一段日子罢了,那么为何将我的碰触视作污秽之物呢?总有一天你会拥有另一具身体,一具我未曾染指的身体,你又何必将我的存在视为一种污染、一种疾病?是不是因为你心中也有同我相似的东西?是不是因为你,同我一样,也在享受罗刹的方式,你也喜欢上了品味自己所造成的痛苦,喜欢上以自己的意志任意摆布你所选择的任何东西?是因为这个吗?是因为你也知道、也渴望着这些,却同所有人类一样背负着那被称为负罪感的诅咒?如果是这样,缚魔者,我嘲笑你的软弱。而且我会胜过你。”
“这是因为我就是我,魔物。”悉达多将他的能量挡了回去,“因为我是一个人,偶尔也会追求口腹和性欲之外的东西。我并非佛教徒们心目中的圣人,也不是传说中的英雄。我是一个人,常常恐惧,时而内疚。但基本上,我是一个立志做成某件事情的人,而你挡了我的道。因此,你将继承我的诅咒——无论我这次是胜是败,陀罗迦,你的命运已经改变了。这是佛陀的诅咒——你将永远无法回到从前的样子。”
整整一天,他们都站在露台上,汗水浸透了衣衫。他们像雕塑般纹丝不动,直至太阳西沉,金色祥云将幽深的夜空一分为二。一轮明月跳到花园的墙上。过了一会儿,另一个也跟了上来。
“佛陀的诅咒是什么?”陀罗迦一遍遍地追问着。但悉达多始终没有回答。
他已经摧毁了最后一道墙,现在,能量如炽热的箭矢般在两人之间飞舞着。
从远处一座神庙传来单调的鼓声,花园中时不时能听到动物的低语和鸟儿的鸣叫,间或会有一群虫子落到他们的身上,吸饱了血再嗡嗡地离开。
然后它们来了,就像纷纷落下的群星,乘着夜风而来——那是逃出鬼狱的囚徒,被释放到世间的其他魔物。
它们来回应陀罗迦的召唤,将自己的力量与他的结合起来。
他变成了旋风、海潮和雷暴。
悉达多感到滔天的洪水向自己冲来,他被压垮,被窒息,被深深地埋葬。
他所记得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自己喉咙里发出了狂放的笑声。
他再次恢复过来。时间已经过去了多久?他不知道。这次的恢复异常缓慢,醒来时,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座宫殿中,在那里,魔物充当仆人,四处走动。
精神上的疲惫带来深深的麻痹感,当这麻痹感终于消失后,他察觉到周围有些异样之处。
各种怪诞的狂欢仍在继续。宴会照常在地牢里举行,魔物们操纵死尸去追赶、拥抱可怜的猎物。黑魔法产生的奇迹四处可见,例如,接见厅的大理石地板上长出了树林,在这片扭曲的树林里,人们一睡不醒,哭喊着迷失在接连不断的噩梦中。但宫殿中真正的异样之处并不在此。
陀罗迦不再为这一切而高兴。
他感到悉达多的存在又一次压迫着自己的存在,于是再次问道:“佛陀的诅咒是什么?”
悉达多并没有立即回答。
陀罗迦继续道:“我觉得自己很快就会把这身体还给你,那一天已经不远了。这个游戏,这座宫殿都让我生厌。我感到厌倦,也许是向天庭开战的时候了。你怎么说,缚魔者?我告诉过你我会遵守誓言的。”
悉达多没有回答。
“我的乐趣在一天天减少!你知道原因何在吗,悉达多?告诉我,为什么我会被那些奇异的感情笼罩?有什么东西让我感到软弱无力,在我最得意的时候使我沮丧,在我应该兴高采烈、满心欢喜时使我情绪低落。这就是佛陀的诅咒吗?”
“是的。”
“那么解除你的诅咒,我今天就离开,把这副皮囊还给你。我渴望再次感受高空中寒冷、清冽的风!你愿意现在就给我自由吗?”
“哦,罗刹的首领,已经太晚了。这件事是你咎由自取。”
“究竟是什么事?你这次用了什么方法束缚我?”
“你还记得吗,当我们在露台上对抗时,你是如何嘲笑我的?你告诉我说,我和你一样,也在你带给人的痛苦中感到快乐。你是对的,因为所有人内心中都同时存在着光明与黑暗。你过去曾是一束纯粹的、毫无杂质的火焰,但人类与你不同,人有着众多的维度。人的智慧时常反对他的情感,他的意志会抵抗他的欲望……他的理想总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若他追随自己的理想,他深知旧有的一切将永不复返——但如果他放弃,他又会因为失去了崭新的、高贵的梦而痛苦万分。无论怎样选择,他的行动都既是收获又是失落,既是到达也是出发。他总会哀悼自己所失去的,那崭新的又总令他有些畏惧。理性反抗着传统。感情要他打碎同胞强加于自己的种种限制。从这所有的矛盾中都会升起一种感情,你曾嘲弄地称之为人类的诅咒——负罪感!
“当我们存在于同一具身体里时,我也参与了你的行为,有时并非毫不乐意。但你要知道,在我们同行的道路上,车流绝不会永远往同一个方向前进。你扭曲了我的意志去参与你的作为,然而与此同时,你的某些行为在我心中引发了憎恶之情,这感情也在影响着你。你现在理解了负罪感,它会如一道阴影,永远投在你的酒肉之上。这就是为什么你的快乐不再完满,这就是为什么你现在想要逃离。但逃跑毫无用处,它会紧跟着你,直至世界尽头。它会与你一道升上高空,进入寒冷、清冽的风中。无论你走到哪里,它都会如影随形。这就是佛陀的诅咒。”
陀罗迦用双手捂住了脸。
过了一会儿,他说道:“原来哭泣是这个样子的。”
悉达多没有作声。
“诅咒你,悉达多,”他说,“你又一次将我束缚,这次的囚笼比鬼狱更加可憎。”
“你束缚了自己。是你违反了我们的协议。我遵守了约定。”
“只有人类才会在违反与魔物的协议时受到惩罚,”陀罗迦道,“从没有哪个罗刹有过如此的遭遇。”
悉达多没有回答。
第二天早晨,他刚坐下来用早餐,通向房间的大门突然发出一声巨响。
“是谁这么大胆?”他叫道。门“砰”地朝里炸开,铰链从墙里蹦了出来,门闩像干燥的木棍,瞬间断成了两截。
一个罗刹摔进屋里,他有着一颗长牛角的虎头,猴子的肩膀,巨大的蹄子,双手则是两只利爪,嘴里还冒着烟。他的身影变得透明,而后暂时恢复成清晰可见的形象,接着又渐渐消失,再次恢复。从他的爪子上滴下什么东西,不过并非血液,胸前还有一道很宽的烧伤。空气中满是头发的糊味儿和身体烧焦的味道。
“主人!”它高喊道,“来了一个陌生人,他要求觐见!”
“而你竟没能说服他,让他明白我没空?”
“大王啊,有二十个人类士兵向他扑过去,他做了个手势……他朝他们一挥手,就出现了一道闪光,极其耀眼,连罗刹也不敢正视。那光只持续了一瞬间——他们全都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他们原本站在一堵墙前,墙上出现了一个大洞……并没有碎石溅出来,只是一个光滑、平整的大洞。”
“之后你们向他发起攻击了?”
“很多罗刹都扑了上去——可他身上有什么东西使我们不得靠近。他又做了那个手势,我们中有三个不见了,消失在他发出的光里……他没有从正面击中我,只是轻轻擦过。因此,他派我来为他送信……我没法再保持这个形体了——”
说着他消失了,在那个生物刚才躺着的地方出现了一个火球。现在他的声音直接出现在大脑中,而不再经由空气传播。
“他要你立刻去见他。否则,他说他会毁掉整座宫殿。”
“被烧伤的那三个也变回原形了吗?”
“没有,”罗刹答道,“他们不存在了……”
“告诉我他的样貌!”悉达多费力地从自己的嘴唇中挤出这几个字。
“他的身材十分高大,穿着黑色的马裤和黑色的靴子。上半身的衣裳很是古怪,仿佛一只无缝的白手套,但只戴在右手上,并且一路向上延伸,从手臂一直环绕住肩头,裹起他的脖子,最后将整个头部紧紧地包了起来。至于他的面孔,我们只能看见下半部分,因为他戴着一副很大的黑色护目镜,护目镜从他的脸上向外凸起,足有半掌长。他的腰带上挂着一个套子,是与上身衣物相同的白色材料——不过里边装的不是匕首,而是一根法杖。在他的衣服下藏有一个突起,就在肩膀和脖子相接的地方,仿佛是一个小背包。”
“阿耆尼大人!”悉达多道,“你所说的是火神!”
“啊,必定是的,”罗刹说,“当我透过他的肉体注视着他真正的自我时,我看见了有如太阳中心一般的光亮。如果真有一个火神,那一定是他了。”
“现在我们必须离开,”悉达多道。“因为这里很快就会有一场熊熊大火。我们没法同这个人对抗,所以还是赶紧走吧。”
“我并不惧怕诸神,”陀罗迦道,“而且很愿意试试这一个的力量。”
“你无法打败火王,”悉达多说,“他的火杖是不可战胜的,那是死神送给他的礼物。”
“那我就把它夺过来,再用它来对付他自己。”
“任何人若试图使用它,都会付出视力和一只手的代价!所以他才穿着那样古怪的上衣。我们别再浪费时间了!”
“我必须亲眼看看,”陀罗迦道,“我必须这么做。”
“别为了你刚刚尝到的负罪感而轻率地走向自我毁灭。”
“负罪感?”陀罗迦道,“就是你教给我的那个微不足道的东西?那只啃噬你们人类内心的大老鼠?不,这不是负罪感,缚魔者。真正的原因是,除你之外,我曾是最为强大的,然而现在世上出现了新的势力。过去,众神并没有这样的力量,而倘若他们果真变强了,那么他们的力量必须受到检验——由我亲自动手!我的本性便是力量,这本性让我与每一个新生势力对抗,要么战胜它,要么被它束缚。我必须试一试阿耆尼大人的力量,我要战胜他。”
“但这个身体里可不止你自己而已!”
“的确……我保证,如果这个身体被毁掉,我会带你一起走。我已经以罗刹的方式增强了你的自我。如果这身体死了,你会像罗刹那样活下去。我们过去也曾有过肉体,我还记得应该如何加固自我的火焰,好让它们能独立于身体。我已经这样做了,所以你无需恐惧。”
“多谢了。”
“现在让我们去面对烈火,然后熄灭它!”
他们离开皇家套间,走下了楼梯。地下深处,韦德迦王子被囚禁在自己的地牢中,正在睡梦中抽泣。
挂在宝座后的幔帐掩藏着一扇门。他们拨开幔帐,发现巨大的接见厅里只剩下暗黑森林中的沉睡者和站在大厅中央的一个人。他那白色的手臂同裸露的手臂交叉在胸前,戴着手套的那只手用手指夹着一根银杖。
“看到他的站姿了吗?”悉达多问,“他对自己的力量满怀信心,而且他有理由这样自信。他是四大天王之一的阿耆尼。他的目力极佳,只要没有障碍物,最遥远的地平线对他而言也近在咫尺。并且他还可以够到那么远的地方。据说,某个夜晚,他曾用那根法杖伤了月亮。他的手套里有一个接触器,只要法杖的底部与之相碰,劫火就会喷涌而出,发出炫目的光芒,吞没一切物质,驱散所有能量。现在离开还不晚——”
“阿耆尼!”他听见自己大声喊道,“你要求觐见这里的统治者?”
黑色的护目镜转向他。阿耆尼翘起嘴角,摆出一个微笑,最后微笑化成了语言。
“我就知道能在这儿找到你,”他声音带着鼻音,很有穿透力,“所有这些圣神的玩意儿终于让你不堪忍受,只好逃之夭夭,嗯?我该怎么称呼你呢?是悉达多、如来、无量萨姆大神——或者就叫你萨姆?”
“你这个傻瓜,”他回答道,“你们所认识的那个缚魔者——无论你用哪一个名字称呼他都好——总之,缚魔者自己成了被束缚的人。你现在有幸见到罗刹的陀罗迦,鬼狱之王!”
“咔哒”一声之后,护目镜变成了红色。
“是的,我看出你所言不虚,”对方回答道,“我眼前正站着一个被魔物附身的人。有意思。无疑也很难受。”他耸耸肩,加了一句,“不过,对我而言,消灭两个与消灭一个同样易如反掌。”
“你真这样想?”陀罗迦将双臂抬高到身前。
随之而来的是隆隆的声响。转瞬间,漆黑的树木越过地板,吞没了阿耆尼,黑色的树枝在他周围翻腾着。隆隆声还在继续,他们脚下的地板上升了好几寸。头顶上传来吱吱的响声和石块断裂的声音。尘土和沙砾开始纷纷落下。
一道炫目的闪光过后,树木全都消失了,地上只剩下短小的树桩和黑色的污迹。
天花板呻吟一声,轰然倒塌。
在他们从王座后的门退出去之前,萨姆看见那人影依旧立在大厅中央,他将法杖举到头顶正上方,画出一个小圈。
一个闪亮的圆锥直射上去,融解了途中的一切。阿耆尼的嘴角仍然带着笑容,巨大的石块如暴雨般纷纷坠下,却没有一个落在他周围。
隆隆声还在继续。地板爆裂开来,墙体开始晃动。
他们“砰”地关上门。萨姆发现,原本远在走廊尽头的那扇窗忽然就到了他身后,这样的速度让他不由得头昏眼花。
他们正朝天空、朝远处走,他的体内充满了刺痛、飘忽的感觉。他感到自己仿佛变成了液体,而一道电流正从中穿过。
凭着魔物那可以同时看到四个方向的视力,他看见了被他们远远抛在身后的帕拉美得苏,从这样的距离望去,它几乎可以加上画框,挂在墙上。城中央的高山上,韦德迦的宫殿正向内坍塌,一道道巨大的亮光从废墟中跃上天空,仿佛是颠倒的闪电一般。
“这就是你的答案,陀罗迦。”他说,“要不要回去,再试试他的力量?”
“当时我别无选择,我必须亲自试过。”
“现在让我再给你一个忠告。我曾说过他能看到最远的地平线,这绝非玩笑。如果他能很快脱身,把视线转向这个方向,他定会发现我们。我不认为你的速度能赛过光速,所以我建议你降低高度,以地面做掩护。”
“我已经让我们隐身了,萨姆。”
“阿耆尼的眼睛远超人类,可以看见红外线与紫外线。”
话音未落,他们已经开始快速下降。不过,萨姆还是最后看了一眼帕拉美得苏。韦德迦的宫殿消失了,灰色的山坡上只剩下漫天尘埃。
他们如旋风般往南方急驰而去,终于,拉特纳迦利丝出现在他们脚下。他们来到查纳山,飘过山顶,落在鬼狱敞开的大门前。
他们走进去,把大门关上。
“追兵很快就到,”萨姆说,“即使鬼狱也无法抵挡。”
“他们对自己的力量真是自信,”陀罗迦道,“竟然只派来一个人!”
“你觉得这自信并无根据?”
“不,”陀罗迦答道,“但你提到的那个红衣人呢?能用双眼攫取生命的那个?你不认为他们本该派阎摩大人来,而不是阿耆尼吗?”
“是的,”他们往魔物之井走去,“我原本认定他会跟来的,现在我依然这么想。在我们上次见面时,我让他有些难堪。相信无论我到哪里,他都会尾随而至。谁知道呢,也许他现在就藏在鬼狱深处,等着伏击我们。”
他们来到魔物之井边缘,走上了墙上的小径。
“他不在里边,”陀罗迦告诉他,“若有罗刹之外的人来到这里,那些仍被束缚在鬼狱中等待的罗刹一定会与我联系。”
“他会来的,”萨姆道,“当他来到鬼狱时,绝不会允许任何人挡住他的去路。”
“但很多都会尝试,”陀罗迦道,“那是第一个。”
路旁的壁龛中出现了第一团火焰。
他们走过时,萨姆释放了它,它像一只明亮的小鸟冲入空中,随后盘旋着往井底飞去。
他们一步步朝下走,火焰从每个壁龛中溅出来,流入空气中。其中一些遵照陀罗迦的命令向上消失在井口,从外侧刻着诸神警告的那扇巨门飞了出去。
来到井底后,陀罗迦说道:“让我们将囚禁在洞穴中的那些一起释放吧。”
于是他们穿过隧道和深深的洞穴,释放了囚禁在那里的魔物。
过了一些时候——究竟是多久,他难以判断——它们全都获得了自由。
罗刹们聚集在洞穴周围,所有的火焰密密麻麻地排在一起,他们的呼喊汇聚成响亮而稳定的声音,在他脑海中不断地循环,再循环。最后,他突然意识到它们在歌唱,这想法让他吃了一惊。
“是的,”陀罗迦说,“多少个世代以来,他们第一次这么做。”
萨姆倾听着自己头颅中的共鸣,在所有的咝咝声与光芒背后抓住了一星半点的含义,接着,与之相伴的感情化作了他更加熟悉的词语和重音。
我们是鬼狱的军团,受人诅咒
坠落的火焰,遭人驱逐。
我们是被人类毁灭的种族。
于是我们诅咒人类。埋葬他的名字!
诸神之前,人类之前,
世界原属于我们。
等神与人逝去,
它还会重回我们手中。
群山总会塌陷,大洋总要干涸,
月亮会从空中消失,
诸神之桥也不免分崩离析,
但凡会呼吸的都难逃一死。
鬼狱的我们终将凯旋,
只等诸神失败,只等人类失败,
被诅咒的军团永不消亡,
我们等着,我们等着,直到再来的那天。
这歌声让萨姆战栗不已。它们一遍遍地重复,追忆着逝去的辉煌;它们满怀自信,相信自己能比任何境遇坚持得更长久,相信无论面对什么力量,都只需一推,一拖,再加上长久的等待,等着不被它们认同的一切自食其果,消失在时间的长河中。那一刻,他几乎相信了它们所唱的,相信总有一天,世界会回复一片死寂,只有罗刹会存活下来,在满地废墟上空翱翔。
后来,他把心思转到了其他事情上,强迫自己从这种情绪中走出来。但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有时甚至在好多年过后,这情绪都会回来,困扰他的努力,嘲笑他的欢乐,促使他思索,让他悲伤,带给他负罪感,也由此使他变得谦卑。
过了一阵子,先前离开的一个罗刹回到鬼狱,下到井底。他飘在空中,报告自己的所见所闻。说话时,他的火焰散开,变成了一个T形。
“这就是那辆战车的形状,”他说,“它燃烧着穿过天空,然后降落下来,停在了南峰背面的山谷里。”
“缚魔者,你了解这艘飞船吗?”
“我曾听人形容过,”萨姆道,“这是湿婆大人的雷霆战车。”
“告诉我战车里有什么人。”他对那魔物说道。
“一共有四个,主人。”
“四个!”
“是的。其中之一是被你称为阿耆尼和火王的那个。另一个锃亮的头盔上竖着一对牛角——他的铠甲好似年代久远的青铜,但却不是青铜;铠甲上满是蛇的图案,而且似乎对他的活动没有丝毫妨碍。他的一只手上握了把闪着微光的三叉戟,但是并没有带来盾牌挡在身前。”
“这是湿婆。”萨姆道。
“与他们同行的是一个全身红色的人。他的目光幽暗,虽然没有开口讲话,但偶尔会将视线投向走在他左侧的那个女人。她的头发与肌肤都很美丽,铠甲正好与他的红色相配。她的眸子有如大海,嘴唇的颜色仿佛人类的鲜血,唇上时常露出笑意。她的喉咙上有一串骷髅项链。她背着弓,腰带上还有一柄短剑。她双手拿着一个奇怪的东西,看起来像是一根黑色的权杖,顶端有一个银骷髅,那骷髅同时又是一个轮子。”
“这两人是阎摩和迦梨,”萨姆道,“陀罗迦,罗刹中的至尊,现在听我说,让我告诉你我们面对的是什么。阿耆尼的力量你已了然于心,红衣的阎摩我也早已说过。至于另外二人,走在死神左侧的女人,她的目光同样具有攫取生命的能力。她的权杖和法轮会发出尖叫,好似时代灭亡时奏响的鼓点,在它的哀嚎前,所有人都会倒下,陷入混乱。她同她的情人一样残忍且无法战胜。然而手拿三叉戟的却是毁灭之王本人。的确,阎摩是死亡之主,而阿耆尼是火王,但湿婆的力量是混沌之力。是他使原子与原子分离,他的力量所到之处,一切都将分崩离析。面对他们,即使从鬼狱中释放的威力也难以抵挡。因此,让我们赶紧离开这个地方,因为他们的目标毫无疑问正是这里。”
“缚魔者,难道我不是曾答应你,”陀罗迦道,“说我会帮助你对抗众神吗?”
“是的,但我指的是一次突袭。这些人已经聚起法力与神性。如果他们愿意,无需降落雷霆战车,查纳就将不复存在,在拉特纳迦利丝中间,在这座山所在的地方,只会剩下一个深坑而已。为了今后能卷土重来,我们现在必须逃走。”
“还记得佛陀的诅咒吗?”陀罗迦问,“还记得你是如何教我认识了负罪感吗,悉达多?我没有忘记,我感到自己欠你一个胜利。是我让你遭受痛苦,而我会将这些神灵交到你手中,作为补偿。”
“不!若你果真有意为我效劳,那就另找一个时间,不要在今天!现在就赶紧带我离开这里,走得远远的!”
“你惧怕这次碰面,悉达多?”
“是的,是的,我怕!别逞匹夫之勇!你们的歌里不是说——‘我们等着,我们等着,直到再来的那天!’罗刹的耐心到哪里去了?你们说自己会等到山峦塌陷,海水干涸,月亮从空中消失——但你却不能等我来指定与诸神作战的时间与地点!这些神灵,我对他们的了解远胜于你,因为我也曾是他们中的一份子。现在不要鲁莽行事。若你真想为我效劳,那就带我逃离他们。”
“好吧,我听你的,悉达多。你的话说服了我,萨姆。但我要试试他们的力量,我会派些罗刹去对付他们。与此同时,你和我,我们俩会走得远远的,一直走下世界的根基,在那里等候胜利的消息。如果罗刹竟然失败了,那时我会带你离开这儿,并且把你的身体还给你。不过,我现在会继续停留在你体内,再待几个钟头,好品尝你对这次战斗的激情。”
萨姆垂下头,表示接受。
“阿门。”他说。随着一阵刺痛、飘忽的感觉,他感到自己离开了地面,被带进了人类从未涉足过的隧道中。
他们从一个房间飞到另一个带穹顶的房间,奔下隧道、裂缝和深井,穿过迷宫、岩穴与巨石回廊,萨姆放松了精神,任它沿着记忆的长廊回到过去。他回想起自己说法的那段日子,诸神用以统治世界的宗教就像是树干,他则试图把乔达摩的教导嫁接到这树干上。他想起了那个奇异的人,善逝,他的手里同时握着死亡与祝福。将来,他们的名字会合二而一,他们的事迹也会融合在一起。他已经活了太久,很清楚时间将如何把传说搅在一起。曾经真有一位佛陀,他现在已经明白了。他的教导,虽则在他自己而言是虚伪不实的,却吸引了这个真正的信徒。善逝觉悟了,他将自己的圣道铭刻在人类的精神之上,而后又自愿走向死亡。他知道,如来与善逝将属于同一个传奇,如来会在自己信徒的光辉中闪耀,而最终只会剩下一位达摩。接着,他的思绪回到业报大厅的那场战斗,回到那些藏在某个秘密地点的仪器上。这让他想起了自己之前经历的无数次传输,想起许多年间自己亲历的战斗、爱过的女人;想起世界本可以成为什么样子,想起世界的现状和引起这一切的原因。对诸神的愤怒再次攫住了他。曾几何时,他们寥寥数人对抗罗刹和群龙,干闼婆和海之民,伽塔普纳魔物和灼热之母,塞陀和食血肉鬼,他们胜利了,将这个世界从混沌中拉出来,建起第一座人类的城市。他眼看着它走过了一座城市所能经历的所有阶段,直到现在。城里的居民能在一段时间内延伸自己的精神,将自己变成神灵;他们凭借法力加固自己的身体,强化自己的意志,并将欲望延伸成神性。在那些被这力量攻击的人眼中,它们就仿佛魔法一般。他想着这些神灵和这座城市,他清楚它是多么的美丽、合理,也明白它是多么的丑陋、多么不正当。他回想起它的辉煌与色彩,它同世界的其余部分是那么不同;他满心恼怒,竟至落下泪来,因为他知道,自己永远都会觉得,反抗它既非全然错误,也不完全正确。这也是为什么他曾等待了那么久,没有采取任何行动。现在,无论他做些什么,结果都既是胜利又是失败,既是成功也是挫折;无论他所做的一切将使这座城市的梦终结还是继续,他都永远无法摆脱愧疚的重担。
他们在黑暗中等待着。
长久、无声的等待。时间仿佛爬山的老头般踯躅不前。
他们等待着,脚踩的岩石下是一汪黑潭。
“我们不是早该得到消息了吗?”
“也许,也可能还不到时候。”
“我们该怎么办?”
“什么意思?”
“如果一直没有消息,我们要等多久?”
“他们会来的,还会带来胜利的歌。”
“希望如此。”
然而四周既没有歌声也不见丝毫动静。唯有寂渺的时间毫无目的地缓缓流过。
“我们等了多久?”
“我不知道。很久。”
“我感到事情不妙。”
“也许你是对的。我们要不要上去几层看看情况?或者我现在就带你离开,还你自由?”
“让我们再等等。”
“好。”
又是一片寂静。他们在其中来回踱着步子。
“那是什么?”
“嗯?”
“有声音。”
“我什么也没听见,而我们用的是同一双耳朵。”
“不要用身体上的耳朵去听——又来了!”
“我什么也没听见,陀罗迦。”
“还在继续。就像是一声尖叫,但是却没有停下。”
“远吗?”
“是的,相当远。这边,听。”
“是的!我猜那是迦梨的权杖。也就是说,战斗还在继续。”
“这么长时间?这些神灵比我想象中还要强大。”
“不,应该说罗刹比我想象中还要强大。”
“无论我们是输是赢,悉达多,神灵现在都无法脱身。如果我们能从他们身边溜出去,他们的战车也许正无人把守。你想要吗?”
“偷走雷霆战车?这想法倒真不错……那是件威力无比的武器,同时也是很好的交通工具。我们有多大机会?”
“我敢肯定,罗刹能一直拖住他们,为我们争取到足够的时间——再说爬上鬼狱的路很长,而我们却不需要从小道走。我有些疲倦,但还是能带我们飞上去。”
“让我们上去几层,看看情况。”
他们离开了黑潭旁的岩石,开始往上走。在他们的周围,时间的脚步声再次响起。
他们正在前进,一个光球迎了过来。它降落在洞穴的地上,化作了一株燃起绿色火焰的大树。
“战况如何?”陀罗迦问。
“我们困住了他们,”它报告道,“但却没法靠近。”
“为什么?”
“他们身上有某种东西让我们不得近身。我不知道该叫它什么,但它让我们无法靠得太近。”
“那你们是怎样作战的?”
“岩石像暴风雨般不断落下。我们还掷去火、水和强力的旋风。”
“他们如何回应?”
“湿婆的三叉戟能在任何地方杀出一条路来。但无论他毁灭多少,我们都会带来更多。所以他就像雕塑般站在原地,摧毁我们永无止境的风暴。有时,火王为他挡住进攻,他就会突然大开杀戒。女神的权杖会迫使我们减慢速度,一旦慢下来,就会遭遇三叉戟,或是死神的手与眼。”
“而你们没能伤到他们?”
“没有。”
“他们在什么位置?”
“还在墙侧的小径上,离顶端不远。他们的速度很慢。”
“我们的损失是多少?”
“十八个。”
“看来这是个错误,我们不该停止等待,开始作战。代价太高却一无所获……萨姆,想试试偷走战车吗?”
“值得冒险……是的,让我们试试看。”
“现在去吧。”陀罗迦对罗刹下了命令,对方已经长出许多枝条,正前后摇摆着。“我们随后跟上。我们会沿着他们对面的墙上升。一旦我们开始上升,你们就要把攻势加倍。在我们过去之前必须完全吸引他们的注意力。拖住他们,好让我们有时间偷走停在山谷里的雷霆战车。在那之后,我会以真身回到这里,那时我们就可以结束这场战斗。”
“遵命。”对方一面回答,一面倒地化作道绿蛇般的光束,从他们身前滑开。
他们快速朝前赶,有时跑步前进,好保存魔物的力气,留待最后时刻对抗重力。
他们刚才在拉特纳迦利丝地下走出了很远,回程似乎永远望不到头。
不过,他们终于还是站在了鬼狱的地面上;光线并不太暗,萨姆只需使用肉眼便能看清身边的一切。噪音震耳欲聋。如果他和陀罗迦要靠语言来交换意见,他们之间将不存在任何交流的可能。
火焰绽放在墙上,仿佛乌黑的树枝上盛开的奇异兰花。它翻腾着,随阿耆尼的火杖改变着形状。罗刹如闪亮的昆虫般飞舞在空中。狂风怒号,巨石也不甘示弱,嘎嘎地响个不停,但在这一切声音之上的,是迦梨那扇子一般挥舞在面前的银色骷髅法轮。它的哀鸣令人心烦意乱,更可怕的是,即使声音抬高到听觉范围之外,它也依然在脑中尖叫不已。石块被劈开,融解、消散在半空中,它们白热的碎片如熔炉中涌出的火星般纷纷坠落,反弹、翻滚,在鬼狱的阴影中灼灼生辉。火焰与混沌涉足之处,墙上出现了许多斑点、沟槽和划痕。
“趁现在,”陀罗迦道,“我们走!”
他们升到空中,沿着墙面往上。罗刹的攻击增强了,回应他们的则是更加密集的反击。萨姆捂住双耳,可这对迦梨的武器毫无用处,每当银色的骷髅转向他,他的眼睛后面就像被无数炙热的钢针扎过似的。在他左边不远处,一整片岩石转瞬间消失了。
陀罗迦道:“他们并未发现我们。”
“目前还没有,”萨姆说,“那个该死的火神能从一片汪洋中找出一颗翻滚的沙粒,如果他转到我们的方向,我希望你能躲开他的——”
突然之间,他们凭空升高了四十尺,位置也更加靠左。陀罗迦问:“这招如何?”
现在他们开始飞速上升,一长串融化的岩石紧跟在他们身后,直到魔物们呼啸着扯下无比巨大的石块,伴着飓风和片片火舌朝四位神灵扔去。
他们来到了井的边缘,越过它,飞快地退到神灵的射程之外。
“现在我们必须一路绕过去,通向大门的走廊在那边。”
一个罗刹从井里上来,快速飞到他们身边。
“他们在撤退!”他喊道,“女神摔倒了。红衣的那个正扶着她逃走!”
“他们不是在撤退,”陀罗迦道,“他们想过来截断我们的去路。挡住他们!毁掉小道!快去!”
罗刹像颗流星般往井里落下。
“缚魔者,我累了。我不知道能否带我俩从门外一直下到山脚。”
“如果只是一部分路程,你行吗?”
“可以。”
“最开始的三百尺左右,路最窄的那段?”
“我想没问题。”
“好!”
他们跑起来。
他们正沿着鬼狱的边缘飞奔,又一个罗刹来到他们身边,同他们保持着相同的速度。
“报告!”他大喊道,“我们两次把路摧毁,但每次火王都重新烧出一条路来!”
“那就别无他法了!现在跟我们一起走!我们在别的事情上需要你的协助。”
他冲到他们前头,化作深红色的光,照亮了他们的道路。
他们绕过井,冲上隧道。等来到隧道末端,他们猛地推开大门,跑到门外的岩脊上。刚才领路的罗刹砰一声关上门,喊道:“他们追来了!”
萨姆跨过悬崖的边缘。就在他下落时,上方的大门一闪,随后便融化了。
靠着那罗刹的帮助,他们一路降落到查纳山脚,接着他们登上一条小径,转了个弯。现在,这一座大山的底部把他们同诸神隔开了。但转瞬间,这块大石头也遭到了火焰的攻击。
罗刹急速升到高空中,盘旋着消失了踪影。
他们沿着小径朝战车所在的山谷跑去。当他们来到战车前时,刚才的罗刹也回来了。
“迦梨、阎摩和阿耆尼正往下赶,”他说,“湿婆留在后边,堵住了隧道。阿耆尼跑在前头,女神跛了脚,阎摩扶着她。”
山谷里,雷霆战车静静地立在他们眼前,站在这片长满青草的开阔地上。战车车身细长,没有任何雕饰,泛着青铜的色泽,却并非青铜所制。它仿佛一座倒塌的尖塔,或者某个巨人的钥匙,再或者是天国的某件乐器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从闪耀的群星中脱落下来,坠入了凡间。虽然肉眼看不出什么缺陷,但它总给人一种不完整的感觉。它拥有属于最顶尖武器的那种独特的美,只有在运转时才显得完满。
萨姆绕到侧面,找到舱口,登上了战车。
“你能操控这辆战车吗,缚魔者?”陀罗迦问,“让它掠过天际,在地面散播毁灭?”
“我肯定阎摩会把操纵杆做得尽可能简单。他一有机会就要把事情简化。我过去开过天庭的飞行器,希望它们属于同一种类型。”
他一头钻进机舱,坐在驾驶席上,盯着眼前的控制板。
“该死!”他伸出手去,然后又缩了回来。
刚才的罗刹突然再次出现,他穿过战车的金属外壳,悬停在控制台上方。
“神灵们的速度很快,”他报告说,“特别是阿耆尼。”
萨姆迅速拨动一连串的开关,然后按下一个按钮。整个仪表盘都亮了起来,里边还传出一阵嗡嗡声。
“他离我们还有多远?”陀罗迦问。
“几乎到了半山腰。他用火扩宽了道路。现在他仿佛是在大道上奔跑。他烧掉了障碍物,一路畅通无阻。”
萨姆拉起一个控制杆,调整了某个刻度,然后注视着眼前的各种读数。一阵震颤传遍了机身。
“准备好了?”陀罗迦问道。
“我没法这样启动,得先预热。还有,控制板没我想象中那么简单。”
“我们得争分夺秒。”
“我知道。”
远处传来几次爆炸声,盖住了战车逐步增强的咆哮。萨姆再将操纵杆往下拉了一格,重新调整了刻度。
“我去拖住他们。”说着,前来报信的罗刹像来时一样消失了踪影。
萨姆又把操纵杆拉下两格来,在某个地方,有什么东西噼啪一声熄了火。战车重新变得一动也不动了。
他将操纵杆推回原来的位置,扭转刻度,按下刚才的按钮。
战车又是一阵震颤,同时传出了咕噜声。萨姆把操纵杆拉下一格,调整刻度。
过了一会儿,他重复刚才的动作,咕噜声变成了柔和的低吼。
“完了,”陀罗迦道,“死了。”
“谁?什么?”
“去阻挡火王的那个。他失败了。”
更多爆炸声。
“鬼狱完了。”陀罗迦说。
萨姆的手放在操纵杆上,焦急地等待着,额头上全是汗水。
“他来了——阿耆尼!”
萨姆透过长长的、倾斜的护罩向外望去。
火王进入了山谷。
“再见了,悉达多。”
“还不到时候。”萨姆说。
阿耆尼看着战车,举起了火杖。
什么也没发生。
他站在那儿,右臂直指战车;随后他垂下手臂,甩了甩手中的火杖。
他再次将它举起。
仍然没有火焰喷出。
他伸出左手,调了调颈后的盒子。这时,火光从法杖中涌出来,在他身旁的地表上烧出了一个大坑。
火杖又一次指向了战车。
还是什么也没有。
于是他开始朝战车跑去。
“电导?”陀罗迦问。
“是的。”
萨姆拉下操纵杆,再次调整刻度。周围响起了巨大的轰鸣声。
他按下另一个按钮,从战车的尾部传来清脆的噼啪声。就在阿耆尼来到舱口时,他调好了另一个刻度。
一道火光闪现,随之而来的是金属的叮当声。
萨姆从座位上站起身,钻出机舱,走进战车的通道中。
阿耆尼已经进入了战车,他举起火杖。
“别动——萨姆!魔物!”他喊道,声音盖过了引擎的轰鸣。他的护目镜一闪,变成了红色,他微笑起来。“别动,否则你和你的寄主会一齐燃烧!”
萨姆朝他扑了过去。
阿耆尼没料到对方能碰到自己,被萨姆轻易地击倒在地。
“短路了,呃?”萨姆一拳击中了他的喉咙。
“还是太阳黑子的影响?”这次是太阳穴。
阿耆尼倒向一旁,萨姆用手掌外沿给了他最后一击,正好打在锁骨上方一点。
他将火杖踢到通道的另一头,等他想过去关上舱门时,却发现大势已去。
“离开这儿,陀罗迦,”他说,“从现在起,这是我自己的战斗。你已经无能为力了。”
“我保证过会帮助你。”
“你现在无法提供任何帮助。趁你还有机会,赶快离开。”
“如果这是你的愿望,好吧。但最后我还要告诉你一句话——”
“留着你的话!等下次我来的时候——”
“缚魔者,这是我从你身上学到的——我很抱歉,我——”
一种可怕的扭曲感穿透了他的身心,使他痛苦不已,那是阎摩的死亡之眼落在了他的身上,击中了比他的自我更深的地方。
迦梨也看进了他的双眼;与此同时,她举起了尖叫的权杖。
就仿佛一片阴影刚被移开,另一片又随之落下。
这声音出现在他的脑海中:“再见了,缚魔者。”
接着骷髅开始尖叫。
他感到自己摔了下去。
一阵抽痛。
在他的大脑里。在全身各处。
他被这抽痛唤醒,感到自己被疼痛裹得严严实实,就像浑身缠满了绷带。
手腕和脚踝上套着锁链。
他半坐在一个小隔间的地板上,红衣人正坐在门边吸烟。
阎摩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
“为什么我还活着?”萨姆问道。
“许多年前,你在摩诃砂定下了一个约会,你活着就是为了赴约,”阎摩说,“梵天特别急于见到你。”
“但我却不怎么急于看到他。”
“这么多年以来,这一点已经相当明显了。”
“看来你平安无事地从泥里脱身了。”
阎摩微微一笑。“你真是个讨人厌的家伙。”
“我知道。我时常练习。”
“这么说你的买卖没成?”
“很不幸,被你说中了。”
“也许你可以试着弥补自己的损失。我们离天庭还有一半路程。”
“你认为我还有机会?”
“不是没有可能。没准这周的梵天会变得仁慈。”
“我的主治医师告诉我,应该专攻那些注定失败的行动。”
阎摩耸了耸肩。
“那魔物怎么样了?”萨姆问,“跟我在一起的那个?”
“它狠狠地挨了我一下,”阎摩答道,“但我不清楚它是死了还是被赶开了。不过你不必担心,我已经在你身上涂满了驱魔剂。如果那东西还活着,它需要很长时间才能从这次接触中恢复。也可能永远无法复原。这究竟是怎么发生的?我以为你是唯一对魔物附体免疫的人。”
“我也曾这么想。驱魔剂是什么?”
“我找到一种化学制剂,对我们无害,但却令能量体无法忍受。”
“很方便嘛。在束缚魔物的那段日子里,要有它该多好。”
“是的。这次下鬼狱我们就用上了。”
“就我所看到的部分来说,真是场不错的战斗。”
“是的,”阎摩道,“感觉如何——我是说魔物附体?被另一个意志制服是什么感觉?”
“很奇怪,”萨姆答道。“也很可怕。同时还相当有教育意义。”
“怎么讲?”
“这原本就是他们的世界,”萨姆说,“却被我们夺去了。他们为什么不该成为我们所憎恨的样子呢?对于他们而言,我们才是魔鬼。”
“但那是种什么感觉?”
“自己的意志被另一个意志制服?你应该很清楚。”
阎摩的微笑突然褪去,随后又回到了他脸上。“你想让我打你,不是吗,佛陀?那会让你产生优越感。很可惜,我是个虐待狂,不会遂了你的心愿。”
萨姆哈哈大笑。
“说得好,死神。”
他们默默地坐了一会儿。
“能给我支香烟吗?”
阎摩递给他一支,为他点上火。
“第一基地现在什么样?”
“你恐怕都认不出那地方了,”阎摩道,“即使里头的每个人都在这一秒死去,一万年之后它仍会是完美无缺的。鲜花会绽放,音乐声会响起,喷泉会依光谱而喷涌,热气腾腾的食物依然会出现在花园的凉亭里。这座城本身是不朽的。”
“我猜,对于那些自称为神灵的人而言,这是个很合适的居所。”
“自称?”阎摩问道,“你错了,萨姆。‘神’不止是一个名字,它是一种生存状态。人并不会因为永生不死就变成神,因为即使那些整日在田间劳作的最低等的人也能持续地存在下去。那么它是对法力的塑造吗?不。任何称职的催眠术士都能对人的自我形象做手脚。是施展神性的能力吗?当然不是。我所设计的机器比人所能培养出的任何本领都更准确,更具威力。所谓神,是指一个人能完全地活出自己,以至你的激情与宇宙的力和谐统一,以至那些看见你的人无需听到你的名字就能意识到这点。某个古代的诗人曾说过,世界满是回声与和谐。另一个写了一首关于地狱的长诗,诗里每个人都在忍受着折磨,而这折磨在本性上正与统治其生命的那些力量相一致。作为神,就是能够在自我中识别出重要的东西,然后敲响那唯一的音符,让这些要紧的东西与其他一切和谐共存。在那之后,他就超越了道德、逻辑或是美感,他是风或火,是海,是山,是雨,是太阳或是星辰,是箭矢的飞行,是一天的结束,是爱的拥抱。他凭着在自己心中占着主导的志趣而统治。人们尽管还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但看见他们,就不由地说,‘他是火。她是舞蹈。他是毁灭。她是爱情。’所以,回应你刚才那句话,他们并不是自称为神。但其他人会这么称呼他们,其他所有人。”
“原来这就是他们的法西斯班卓琴所弹的调子,嗯?”
“你选错了形容词。”
“你已经把其他词都用光啦。”
“看来,我们在这个问题上永远无法达成共识。”
“如果有人问你们为什么要压制一个世界,而你却拿一堆富有诗意的废话作为回答,那么我猜,共识是没法达成的。”
“那就让我们另选一个话题吧。”
“不过,我的确会看着你,然后说,‘他是死亡。’”
阎摩没有作声。
“奇怪的志趣。我曾听说你在年轻之前就已经衰老了……”
“你知道那是事实。”
“你曾是一个机械奇才,一个武器大师。你在一场大火中失去了少年时代,然后在同一天变成了一个老人。死亡就在那时成了你的最爱吗?或是在此之前,在此之后?”
“那无关紧要。”
“你为什么要为众神服务?是因为相信刚才的那些话——或者因为你憎恨人性的绝大部分?”
“我并未对你撒谎。”
“这么说,死神是个理想主义者。有意思。”
“并非如此。”
“或者,阎摩大人,也许两种猜测都不正确?你的最爱其实是——”
“你曾提到过她的名字,”阎摩说,“在那次谈话中,你将她比作疾病。那时你错了,现在你依旧是错的。我没兴趣再听一次你的讲道,而且既然现在没有流沙的限制,我是不会坐在原地听你胡说的。”
“放松点儿,”萨姆道,“告诉我,众神的志趣会改变吗?”
阎摩笑了。
“舞蹈女神曾是战神,所以,看起来任何事情都是可以改变的。”
“等我真正死去之后,”萨姆说,“我会被改变。但在那之前,我的每一口呼吸都会伴随着对天庭的憎恨。如果梵天下令烧死我,我会往火里吐唾沫。如果他要扼死我,我会试着在行刑人的手上狠咬一口。如果要割开我的喉咙,我的血会腐蚀那把剑。这也算是一种志趣吗?”
“你是做神的好材料。”
“天啊!”
“在可能发生的一切发生之前,”阎摩道,“他们保证说,将允许你参加婚礼。”
“婚礼?你和迦梨?最近吗?”
“在次月满月之时。”阎摩回答道,“所以无论梵天做出怎样的决定,至少在那之前我还能为你买杯酒喝。”
“为此我谢谢你,死神。不过我一直以为婚礼不会在天庭举行。”
“那项传统就要被打破了,”阎摩说,“没有什么传统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那么祝你好运。”
阎摩点点头,打个哈欠,为自己点上第二支香烟。
“顺便问一句,”萨姆道,“在天庭里,死刑的最新流行趋势是什么样的?我纯粹只是想了解了解情况。”
“我们不在天庭行刑。”阎摩打开壁橱,拿出一个棋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