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存不朽 二
星期三——不是紧接着富兰克林星那些事之后的那个星期三——我们在追杀一名狙击手。
“把那栋楼砸在他头上。”鲍威尔在掩体背后建议道。她指着叛军狙击手用来藏身的公寓楼,狙击手利用这座建筑物射杀京都星安全部队的人员和被派来协助他们的殖民防卫军人员。我们在伏见市,它是这颗星球第三大的城市,也是近期的骚乱中心。
“做不到。”我说。
“当然能,”鲍威尔指着上方说,“图宾根号只需要六秒钟就能夷平那幢楼,把它碾成瓦砾。狙击手完蛋,咱们还来得及回去吃玉米卷饼。”
“然后京都人就会朝我们发火,因为几百名市民无家可归,附近建筑物受损甚至被毁,基础设施遭到破坏,外加公寓楼变成的一大堆废墟堆在马路中央。”兰伯特指出症结所在。
“你成天琢磨长期影响,已经只会这么想问题了,对不对,兰伯特?”
“我只是想说,直接夷平这幢楼似乎有点短视,未必是最好的做法。”
“我更愿意把它看作戈耳迪绳结那种解决方案。”鲍威尔说。
“戈耳迪绳结没有十二层楼高,”兰伯特反驳道,“里面还住着很多人。”
随着一声尖锐的劈裂声,四十米外一座建筑物上的石板被打飞一块,呜呜地飞了出去。正在那里伸头张望的京都星安全部队人员连忙把脑袋缩回来。
“距离这么近,他应该能打中他们的。”沙尔西多说,有点看不起对手。
我指着前方路上几名死去的京都星士兵说,“他够准的了——或者她。”
“等他或她的脑袋上压着好几层公寓楼,应该就没这么准了。”鲍威尔说。
“我们不会摧毁这幢楼,”我说,“你就断了这个念头吧。”
“好的,头儿,那你打算怎么办?”沙尔西多说。
我探出头继续打量这座建筑物。它是最常见的那种水泥垛子公寓楼,有几套拐角或近拐角公寓,狙击手可以利用那些地点居高临下地收拾我们。这几套公寓很难被肉眼看穿,热成像扫描也一无所获。狙击手使用了反侦察设备,因此整个电磁波频谱上都找不到任何踪迹。另一种可能是敌人穿了一件性能特别好的隔热服。
“可以让一个小队降落在屋顶上,”鲍威尔说,“把那孙子轰出来。”
“假如我是狙击手,我肯定会在屋顶设诡雷。”我说。
“你觉得这个狙击手有多大的摧毁性力量?”
“在这儿,我更愿意稳妥一点。”
“所以他能炸毁这幢楼,而我们不能,”鲍威尔说,“好嘛,简直完美。”
“重点是任何人都不能炸毁这幢楼,”我说,“出点别的主意,谢谢。”
“监测一切行动,”沙尔西多说,“下次他开枪,我们就乱枪招呼上去。”
“这和咱们正在做的事情有区别吗?”兰伯特说,“这家伙枪法好不好可以商榷,但至少非常擅长在开枪前不被人看见。除非我们能在第一时间还击,否则就不可能打中他。”
“但我们可以跟踪射击轨迹,”我说,“假如狙击手开枪,我们的脑伴应该能跟踪到弹道路径。”
“对,应该能,只要我们刚好在看该看的地方。”沙尔西多说。
“而且还必须在瞬息之内还击。”兰伯特说。
“也许需要,”我说,“也可能不需要。”
兰伯特和沙尔西多面面相觑。“中尉,别打哑谜了。”
我望向沙尔西多。“你是队里的MP专家。”我说。
“没错,”他说,他确实是。他有一肚子殖民防卫军标配突击步枪的琐事,你不知道也不在乎,直到他告诉你为止。“所以?”
“MP在实战中用纳米材料制造弹头。”
“对,”沙尔西多说,“省得我们携带六种不同类型的武器和弹药。”
“好的,”我说,“我想使用火箭发射器功能,我想指定火箭的负荷物内容。能这么做吗?”
“只要负荷物是能够从弹药仓迅速装配出来的东西就行。”
“那么你给我制造能塞满一枚火箭的追踪器,”我说,“超微型。尘螨尺寸。”
沙尔西多困惑地看了我几秒钟,忽然想通了:“噢,好的。懂了。”
“你能做到吗?”
“理论上能,”沙尔西多说,“实际上嘛,需要的时间比制造既有设计弹头的要长一些。我正在看存档里有什么东西能实现我们的目标。”
“给你五分钟。”我说。
“行啊,给我的时间太多岂不显得太容易了。”
“我没听懂。”兰伯特说。
“我还是赞成夷平这幢楼。”鲍威尔说。
“闭嘴,”我对鲍威尔说,然后转向兰伯特,“我们可以追踪射击轨迹,但你说我们难以精确还击。另一方面,我们也不想炸掉这幢楼。”我瞪了鲍威尔一眼,“那么,我们发射一枚装满追踪器的火箭弹,但不瞄准狙击手,而是射进他藏身的那套公寓。”
“火箭弹炸开,那个浑球会沾上一身追踪器,无论他去哪儿,我们都知道他的位置。”鲍威尔说。
“对,”我说,“我们不需要击中他,只需要让他沾上追踪器。”
“找到了!”沙尔西多说,“这个应该能行。正在制造一枚弹头。”
“现在我们只需要等他再次开枪了。”兰伯特说。
“不用等,”我说,“咱们去吸引他的火力。”
“你建议我们怎么做?”
我指着我的战斗紧身服说:“这东西应该能挡住一发。”
“你打算走出去,让浑球朝你开一枪。”兰伯特说。
“我没说非得是我不可。”我答道。
“好的,我疯了才会自告奋勇。”鲍威尔说。
“我难得赞成伊尔斯一次。”兰伯特朝队友竖起大拇指。
“沙尔?”我问。
“你要我当弗兰肯斯坦制造怪物火箭弹,然后又叫我去用脑袋挡枪子儿?求你了,头儿,放过我一次吧。”
“这儿我是军官。”我忍不住指出。
“你的领导给了我们无尽的勇气,中尉,”鲍威尔说,“我们都在背后支持你。”
“重点是‘背后’。”兰伯特说。
我瞪着这对活宝。“等回到飞船上,我要和你们好好谈一谈军队的指挥链问题。”
“我们满怀期待,中尉,只要你能活下来。”鲍威尔许诺道。
“到时候我在一道气闸的一侧,你们三个在另一侧。”
“非常合理。”兰伯特说。
“弹头已上膛,”沙尔西多对我说,“我已经在追踪那些纳米机器人了。你准备好了就上吧。”
“好,”我转向鲍威尔和兰伯特,“我沿着这条路往上跑,你们两个假装替我掩护。要是运气好,浑球开枪时不会打中我。盯着点儿公寓楼,子弹不长眼。你们加上沙尔彼此同步,这样就可以三角定位了。这会让沙尔发射火箭弹时瞄得更准。沙尔,呼叫安全部队,通报一下我们的计划。”
“收到。”
“我们要牵制住他。”兰伯特说。鲍威尔点点头。
我让战斗紧身服盖住面部,随后从掩体背后跳出去,沿着街道向前跑,兰伯特和鲍威尔的掩护火力在我背后噼啪乱响。
我跑了大概四十米,然后被一辆卡车撞上了。
殖民防卫军的战斗紧身服有一些神奇的功能。它们看着像是你跳《天鹅湖》时穿的东西,但其织物是用殖民联盟标志性的纳米材料设计的,保护穿着者的能力不比一英尺厚的钢板差。也许更好,因为钢铁会崩裂,把碎片插进你的内脏。战斗紧身服不会那样。它会在遭受抛射物冲击时立刻硬化,在一定程度上分散它接收到的能量。通常来说,它足以在受到单体直接撞击时保住你的小命,狙击枪射出的一颗子弹就在其列。
但不等于你感觉不到冲击力。
我当然感觉到了。我感觉到战斗服瞬间硬化,肋骨像是断了——说不定就是断了——双脚从路面上飞了起来,身体向后在半空中飘了几码,然后被重力抓住,恶狠狠地摔成一堆烂泥。
这些完全符合计划。我径直跑到狙击手的视野中不是没有理由的。我希望他瞄准我的身体重心,那是最适合防护服吃下那颗子弹同时又不至于杀死我的位置。假如狙击手好胜心强,他会尝试爆头,我多半也能活下来,但我不怎么愿意,因为接下来好几天会无法动弹。
不过沙尔西多说得对。这个狙击手不够出色。我料到——希望,这个词更适合——他会瞄准更大更容易的目标。事实也是这样。
然而依然疼得要死。
我听见“砰”的一声和嘶嘶推进声,沙尔西多的火箭飞向狙击手的位置,几秒钟后传来了闷闷的轰隆一声和玻璃破碎的声响。
“火箭弹击中目标,”沙尔通过脑伴对我说,“中尉,还活着吗?”
“难说,”我答道,“你在追踪吗?”
“在。把信号放在小队频道里了。”
“浑蛋的枪还瞄准我脑袋吗?”
“不,他正在移动。”
我翻个身,调出小队信号源,抬头望向公寓楼。我看见了狙击手,他是由许多小点组成的叠加图案,每个小点都是一个尘螨尺寸的追踪器。此刻他正在从一套公寓向另一套移动。
“咱们进去抓他?”兰伯特问。
“不需要,”我说,“等他摆好姿势准备再次射击,我们就拿下他。”
“怎么能让他准备再次射击?”
“很简单。”我说着站起身来。
“你的战斗服无法再承受一次直接冲击了。”鲍威尔说。
“那你们三个就给我在他找到机会开枪前杀他一个屎尿横流。”我说。
“收到。”
“很好。”我站在马路上,望着像素化的狙击手进入另一套公寓,比刚才那套低一层楼,两分钟后,他小心翼翼地在窗口趴下,准备再次向我射击。
“逮住你了。”我说。
公寓楼爆炸了。
一百多米外,我被冲击波掀翻在地,热浪和乱飞的瓦砾随即袭来。
“他妈的怎么了?”我听见沙尔西多叫道,然后是鲍威尔和兰伯特彼此吼叫,命令对方退回去。我又翻个身,看见水泥坍塌产生的尘土如高墙般滚滚而来。我低下头,屏住呼吸,战斗服的面罩盖住我的嘴鼻,为我过滤呼吸的空气。
过了一分钟,遮天蔽日的尘土过去了,我站起身。公寓楼曾经矗立之处只剩下一堆瓦砾。
“妈的。”我说。
“我们想尽量避免的不就是这个吗?”我听见兰伯特喊道,通过耳朵而不是脑伴。我扭过头,看见他、鲍威尔和沙尔西多走向我。
“看起来我们的想法和高层的想法是两码事,”鲍威尔说,“我说过了,我们应该直接呼叫支援的,可以给自己省下许多麻烦。”
“闭嘴,伊尔斯,”我说,她乖乖地闭了嘴。我转向沙尔西多,“搞清楚狙击手旁边那幢楼里有没有人。”
“我相当确定它在我们赶到前就清空了。”
“去确定一下,”我说,“要是还有平民,咱们就开始挖人。”
“开他妈什么玩笑。”兰伯特说。我转向他,他敢对救平民说三道四,我非得拧掉他的脑袋不可,但他连忙举起了一只手。“没说那个,”他说,“你看你的信号源。天杀的狙击手还活着。”
我扭头望向公寓楼——更确切地说,那堆瓦砾。离瓦砾堆的边缘不远,大约一米的水泥块底下,那位狙击手正努力推开身上的水泥和钢筋。
“来吧。”我说。
我们来到狙击手被埋的地点。沙尔西多瞄准狙击手的头部,鲍威尔、兰伯特和我搬开这位射手身上的建筑物碎块。一分钟后,我撬开最后一块水泥板,为沙尔西多清出了射击路径。
“天哪。”他说。
狙击手顶多十五标准岁,浑身是血,坠落的水泥块砸破了颅骨。我尽量在瓦砾堆里寻找她的身体,发现她的左臂被钢筋扎穿,右腿朝着不该弯曲的方向折断。
“滚开。”她说,声音说明至少一侧肺部漏气了。
“我们可以把你弄出来。”我说。
“不需要你的帮助,绿皮。”
这个称呼让我困惑了一小会儿,直到我想通她指的是我,因为我的皮肤是绿色的。我扭头望向沙尔西多和他的MP:“放下枪,过来帮我们一把。”他有点犹豫,但还是照着做了。我转向狙击手。“我们不会伤害你的。”我说。
“你们把一幢楼砸在我身上。”她喘息道。
“那不是我们的意图,”我说,没说我们的意图是抓住机会一枪爆了她的头,“我们会把你弄出来的。”
“用不着。”
“你也不想死在这儿。”我说。
“我想,”她说,“这是我居住的地方。我住在这儿,但被你们毁掉了,就像你们毁掉所有东西一样。”
“怎么样?”我问,视线没有离开女孩。
“快好了,”鲍威尔说,然后通过脑伴向我发送消息。她腿部被水泥块压住是她没有流血而死的唯一原因,鲍威尔说,要是搬动它,她就死了。她无论如何都死定了。
“好吧。”我说。呼叫急救人员。我通过脑伴说。
为什么?鲍威尔问。你对一个刚才还想杀你而我们也想杀她的人未免好得出奇了,她甚至不想要我们的帮助,你应该扔着她等死。
我是在下命令。我说。鲍威尔明显耸了耸肩。
“我们在呼叫救护人员。”我对狙击手说。
“我不要救护人员,”她说,眼睛闭上了,“我也不要你,你就离开吧。这不是你们的星球,这是我们的,我们不想要你们在这儿,走,快走。”
“没那么简单。”我说。
女孩没有说话。大约一分钟后,她死了。
“如何?”兰伯特问。他、鲍威尔和沙尔西多在京都星安全处门外等我,我先前在里面讨论(这是个委婉的说法)狙击手一事。
“我和麦克斯韦上校谈了谈,”我说,指的是伏见市联合行动组里殖民防卫军的首脑,“她说是京都人请我们夷平公寓楼的。”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以为任务的前提就是他们不想这么做,所以我们才偷偷摸摸行动,想方设法不破坏建筑物。”
“那幢公寓楼显然是叛军的当地总部。或者更确切地说,叛军的当地总部位于那幢公寓楼内。”
“所以那幢楼里塞满了煽动分子。”鲍威尔说。
“麦克斯韦没有细说煽动分子和普通人的比例,”我说,“我从她那儿得到的印象是京都星政府也不在乎。他们只想树立榜样。”
“为了树立这个榜样,我们还杀死了多少人?”兰伯特问。
“零,”沙尔西多说着望向我,“对不起,你要我查这个,我没有早告诉你是因为我们在忙别的事情。京都安全部队一周前扫荡那幢楼,把所有人都拖了出来,盘问和胁迫所有人,然后才引发了我们协助扑灭的这一系列骚乱。”
“就算以前他们不是叛军,现在多半也是了。”鲍威尔说。
“你不是想夷平那幢楼吗?”兰伯特提醒她。
“那幢楼被夷平了,”鲍威尔提醒他,“不过兰伯特说得对。既然他们打算夷平这座建筑物,为什么要派我们进去呢?”
“我们进去以后,京都星安全部队的某位高层似乎忽然想起来,殖民防卫军的飞船,一发炮弹就能拆掉一幢楼。”我说。
“我们说不定会死。”
“他们大概觉得我们很安全吧。”
“真是让人安心。”鲍威尔说。
“至少那不是咱们的主意,”兰伯特说,“小姑娘已经够恨我们了。如果她真的恨我们,肯定是什么人教她的。”
“不是咱们的主意,但动手的是咱们的飞船,”我说,“我不认为她或其他人会在乎其中的区别。在这件事上,咱们的罪过不比京都星政府的小。”
“狙击手的情况查到了吗?”沙尔西多问我。
“拉娜·阿米霍,十六标准岁,父母似乎与叛军关系密切,没有他们的踪迹。要么是已经死了,要么就是落在京都人手上了。”
“于是她就成了反叛活动的烈士,”兰伯特说,“政府抓走公寓楼里的所有人,她留下来开始狙杀安全部队的人员,能耐实在太大,政府只好炸毁整幢公寓楼。真是个好故事。”
“对她来说没什么好的。”鲍威尔说。
“烈士本来就是这么一回事。”
“现在呢?”沙尔西多问。
“没咱们的事了,”我说,“左京和山阶有叛乱活动正在进行,但图宾根号收到了其他的命令。现在这是别人的麻烦了。”
“本来就是别人的麻烦,”兰伯特说,“是咱们把它揽在自己身上的。”
“你就少说两句吧,兰伯特,”鲍威尔说,“今天我觉得特别厌倦。”
“你都觉得特别厌倦了,想想他们的感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