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意识的生活史 三
“你在模拟中的表现不错。”控制说。我醒来时发现,自己变成一颗离体大脑已经三个多月了。
谢谢,我想,我一直在努力,希望能履行我们交易中我这一边的职责。
“你做到了,”控制说,“你也许乐于知道,从完成训练目标的角度说,你已经是我们最优秀的驾驶员之一了。”
嗯,我当然是。因为我非常小心,百分之百按照规定执行训练任务,免得软件出错,他们进入系统平台排查修复。我编制的蓝药丸系统相当稳健,但何必试探命运呢?
还有另一个原因:趁着控制不注意的时候,我一直在钱德勒号的娱乐库里看视频和听音乐。这么做帮助我保持清醒,而没有沉溺于我与全人类彻底切断了联系的现状而无法自拔。保持神志清醒有助于击中训练标靶,这似乎没什么好奇怪的。
控制在场的时候,我从未表达过这些念头,甚至连想都没想过。
现在我已经大致理解了为什么控制只能“听见”我对它想的那些念头——为了提高沟通效率,读取脑波的软件能辨认出有意识的沟通行为,过滤掉所有大脑每时每刻都存在的胡思乱想和内心独白。软件将我自己的念头留给了我自己,然而你肯定记得你在人生中有多少次不由自主地大声说出了你不该说出口的话,结果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塌糊涂,那么你就明白当控制在场的时候,我为什么要尽量放空大脑了。
知道这个我很高兴。我心想,然后和平时一样等待指示。
“你做得不错,因此我们同意了你的请求。”控制说。
我的请求?
“你在某个时候问过你能不能和奥坎坡国务卿谈一谈,”控制说,“我们安排好了你和他谈一谈。”
他要来看我?我问。
“这么说也行,”控制答道,“我们已经设置好了,把一个信号源接进这套模拟系统。”
哦,所以不是在钱德勒号上,不过反正都一样,今天吗?我问。
“不。我们今天还有事做,但很快了。”
谢谢,我心想,非常感谢。这个感谢嘛,确实是真心诚意的。
“不客气,”控制说,“咱们开始今天的模拟训练吧。”
你们什么时候让我执行真正的任务?
“为什么问这个?”
你们一直在训练我,你也说过我做得不错,我已经准备好去执行任务了。
“你想履行你对我们的义务?”控制说。
是的。
“为了取回你的身体。”
如果我说这不是首要原因,那其实是在撒谎。我想。究其根本而言,这也是实话。
“我没有任何消息可以告诉你,”控制说,“等我们认为时机成熟,你就会得到一个任务。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明白。我心想,我只是着急而已。
“用不着,”控制说,“你很快就会忙得不可开交了。”然后它打开了一个模拟训练,要我同时和三艘殖民联盟护卫舰作战。
这是我做过的某个训练的变种。目标不是摧毁所有护卫舰,而是尽可能让它们把火力消耗在我身上,等另外三艘飞船跃迁到附近发动袭击的时候,它们就完蛋了。
大体而言,我在这个情境中扮演诱饵。
最近要我扮演诱饵的情境不止这一个。
就这么说吧,我对此并不怎么喜欢。
船长显示屏上的通信窗口通常和棺材钉一样了无生气,此刻忽然亮了起来。我把其中的信号源放到虚拟舰桥最大的一个显示屏上。
正如控制所预告的,信号源里是奥坎坡国务卿。
“达昆先生,你在吗?”他问。他在看自己的手持终端镜头,背后似乎是个卧舱,比他在钱德勒号上的那个还小。
我在。我心想。
“啊哈,很好,”奥坎坡说,“我只有你的音频信号。他们没有给我视频信号,天晓得为——”他忽然停下,因为他想到了没有视频信号的原因是我没有身体可以让他看,只有一个透明箱子里的一颗裸露大脑。
但我有视频信号,因此我看见红色逐渐在奥坎坡的脸上扩散。他至少还有足够的良心,为是他把我害成了这个样子而感到羞愧。
没关系,我心想,我只是想聊聊,要是没问题的话,要是你有时间。
“管理这个前哨站的是勒雷伊人,今天是它们的一个宗教节庆日,”奥坎坡说,“今天我什么事都没有,所以才有时间和你聊聊。”
勒雷伊圣诞节万岁。我对奥坎坡想。
他被我逗乐了。“那么,你脑子里有什么事?”他问。我看见他的脸又红了,因为他意识到这句话对我来说象征着什么。这次他总算没有试图逃避。
“该死,拉菲,”他说,“对不起。”
没关系。我安慰他。
“我不确定你为什么想和我谈话,”奥坎坡说,“如果我是你的话——妈的。”
好吧,要是我能笑,此刻我肯定笑得前仰后合。
“我很高兴咱们之中还有一个能笑得出来,”奥坎坡说,“我的意思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想找我聊聊。考虑到你身上发生的事情,你应该一辈子都不想和我说话了。你应该怒不可遏。”
我确实怒不可遏,我承认,百分之百的真话。就算到了现在,我也不能说很满意我目前的处境。你知道他们对我做了什么。
“是的。”
这种事没什么可高兴的。但我记得上次见到你时,你对我说的话,你还记得吗?
“不太记得了,”奥坎坡说,“我,呃,”他顿了顿,“那天发生的事情比较多。”他说。
你说你必须问一问自己忠于谁,是殖民联盟还是人类。你说两者之间有区别。
“没错。对,我记起来了。”
我想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对他想。因为你我都无法逆转已经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也许你能告诉我一些理由,让我理解其中的逻辑,免得我认为我无缘无故就失去了身体和自由。
奥坎坡沉默了好一会儿,我不着急,给他时间慢慢思考。
“你明白有很多事情我不能告诉你,”他最后说,“我正在做的事情绝大多数都是机密。我的同事也许正在监听这次对话,因此向你透露任何秘密都是不安全的,而且就算他们没在监听,我也不能告诉你,因为秘密就是秘密。”
我明白。我心想,奥坎坡国务卿,我知道我在扮演什么角色。“我的职责不是询问理由,而是要么战斗,要么死亡。”
奥坎坡吃了一惊,然后微笑道:“你在引用丁尼生。”
更像是错引,但没错。我的意思是我不想打听战术和战略,先生。我想问这背后的哲学,肯定有些你能告诉我的东西。
“确实,”奥坎坡说,然后开玩笑地说,“但你有多少时间呢?”
你愿意给我多少我就有多少。我心想,让这句话悬在我和他之间的半空中。
奥坎坡于是开口了。他谈及人类以及殖民联盟,他简述殖民联盟的历史,殖民联盟第一次遭遇智慧外星种族的情形——对殖民联盟来说不是好事,几乎摧毁了这个年轻的政体,永久性地给他们打上了咄咄逼人、疑神疑鬼和好战的标签。
他谈到殖民联盟决定封锁地球,有意拖慢地球的政治和科技发展,把它变成收割殖民者和士兵的养殖场,殖民联盟因而有了它急需的人口资源,成为一方霸主的速度超过了其他智慧种族的预料和处理能力。
他解释说种族联合体——几百个智慧种族的联盟——能够成立,一部分原因就是殖民联盟,种族联合体的领导人塔瑟姆·高将军意识到比起其他的种族和政府来说,殖民联盟的发展模式最终会让它完全统治附近空域,对其他智慧种族有意无意地造成种族灭绝。种族联合体因而只有一个解决手段:吸收殖民联盟进入联合体,把它变成众多声音中的一个;或者与之对抗,因为种族联合体对殖民联盟来说庞大得无法战胜。
他解释说这个想法从理论上说多么了不起,但在实际生活中,殖民联盟已经险些摧毁了一次种族联合体,要不是高将军个人决定宽恕殖民联盟,联合体内的所有种族早就同时向殖民联盟开战了,结局会像一列火车碾死铁轨上的一只老鼠。他解释说一旦高将军不再掌权,殖民联盟就会成为攻击目标——以及其中的所有人类。
然后他解释说——只是大体上,语焉不详地——他、一些受到信任的盟友和几个被认为是人类之敌但实际上只是看殖民联盟不顺眼的外星种族认为,殖民联盟即便灭亡了,人类这个种族还是能够得救的。这个“即便”实际上等于“必将”,另外,若是没有人朝某个特定的方向推一把殖民联盟,那它就未必一定会灭亡了。
按照奥坎坡的阐述,他本人扮演的是个不情愿的催化剂或杠杆支点的历史创造者角色,这个人并不希望亲手来推殖民联盟这么一把,但他认识到了这件事的必要性,因此义无反顾地挺身而出——惋惜吗?当然;英勇吗?也许吧——为了全宇宙种族的利益,主持推这一把的重要工作。
简而言之:一个浑蛋。
我没有这么说。
当时我甚至不允许自己这么想。
在此期间我说和想的全是一个简单句子的各种变形,这个简单句子就是:您请继续说。
我希望他说,说下去,再多说几句。
这并不是因为自从钱德勒号上的那一天以来,他是唯一一个和我交谈的人类。我没那么喜欢他,然而当然了,我更不希望他知道这一点。
我希望他觉得我有兴趣知道,对他如鲠在喉的话感到好奇,尽管我的处境如此不妙,我依然觉得他是个好人。
我希望他认为,我觉得他的想法都金光闪烁,他睿智的话语仿佛金块,请继续说。
我希望他这么想,是因为就在他对我说话的时候,他与钱德勒号连接在一起。更确切地说,他的手持终端与钱德勒号连接在一起。
就在他对我说话的时候,我在他的手持终端里翻腾,把上面的所有文件都复制到了钱德勒号的存储器里。
因为我有个难题需要解决:即便我能自由自在地鼓捣钱德勒号的系统平台,我始终都被困在这里面。
我无法进入控制用来接入钱德勒号的操作系统。假如钱德勒号企图调用那套系统的资源,肯定会被注意到。那套系统很可能会记录所有的请求,他们迟早会搞清楚是谁在搞鬼,然后我就完蛋了。
除此之外,外面这套系统对我来说很可能彻底陌生。我怀疑我们处在勒雷伊人控制和管理的某个地方,而奥坎坡无意之间向我证明了这一点。我完全不懂勒雷伊人的电脑系统、设计思路和编程语言。很可能存在某种壳层,供人类设计的操作系统运行,还有什么软件可以转换两个操作系统创建的文件。
但完全操控这套系统恐怕就不太可能了。就算有可能,我也没有时间和资源来迅速做到这一点,而且多半会在尝试时被发现,然后遭到折磨和杀害。
然而奥坎坡的手持终端就不一样了,我熟悉它的软件和硬件。
殖民联盟官方使用的手持终端由不计其数的厂家制造,但必须运行同一套软件。它们必须能够相互交谈,能够和殖民联盟用于官方事务的所有电脑交谈。管理疆域跨越几万亿英里的政府已经标准化到了这个程度,其他的电脑、操作系统和各种技术产品都必然或者符合它的标准,或者能够兼容这套标准。
因此,我非常熟悉奥坎坡的手持终端。只要他连接上了钱德勒号,我就知道如何操控它,如何查看里面的东西,如何复制其中的文件。
而且我知道如何在他不知不觉的情况下做到这些。
我当然也不认为他会知道这一点;他并没有所谓的“程序员”脸,不知道你明不明白我的意思。他更像是程序员的老板,受到每一个程序员憎恨的人,害得他们节假日加班的罪魁祸首。
我还知道奥坎坡肯定会把各种各样有意思的文件存储在手持终端上。原因很简单,否则他还能放在哪儿?他离开钱德勒号时只有这个运算和存储工具,他肯定比我更不熟悉勒雷伊人的科技。因此符合逻辑的推论是他会留着手持终端,会把个人数据存储在里面。我记得奥坎坡和特万如何谈论薇拉·布里格斯。奥坎坡有许多事情瞒着那个可怜的女人。奥坎坡喜欢把他的秘密藏在自己心里。
我让奥坎坡聊得越久,我挖掘到的情报就越多。
当然了,我不至于在他对我说话的时候浏览文件,我必须保持专注,让他继续说下去。要是我流露出一丁点儿他说得我都快炸颅而去(比喻意义上的)了的征兆,他大概就会切断连接。
于是我哄着他继续说,并用程序复制了一份他的手持终端。里面有所有内容,包括他用来和我交谈的通信程序。回头我可以慢慢整理那些数据,包括加密的文件。
后来事实证明,所有东西都是直接输入终端的,因此在虚拟拷贝的手持终端里打开文件就等于按原样打开了它们。
马虎。
为马虎三呼万岁吧。
整个拷贝过程花了近两个小时,我就哄着奥坎坡讲演了这么久,几乎不需要我的鼓励。
听说过“独角戏”吗?被俘虏的主角哄着坏蛋说个没完,争取时间挣脱束缚,就是那个独角戏。
嗯,我的情况不太一样,因为我依然是一颗缸中之脑,第一次被派去执行任务多半就会死掉。然而独角戏还是独角戏,奥坎坡一打开话匣子就再也关不上了。
我不认为他纯粹只是自大狂发作,或者——要是我愿意为他辩解两句的话——他在怜悯被他害得变成一颗裸露大脑的我。我不知道这里还有多少人类;我只知道有奥坎坡、薇拉·布里格斯和协助监督重新安装钱德勒号武器系统的那个女人。另外那两个人,武器系统监督员每次出现时都行色匆匆,而薇拉·布里格斯,我猜她这会儿对奥坎坡恐怕没多少善意。
换句话说,我觉得奥坎坡只是觉得孤独,怀念人际交流了。
这个我能理解,我也很孤独。
当然了,区别在于我和他有一个是甘愿选择孤独的,而另一个在被选择陡然砸中脑门时只感到非常意外。
事实证明,奥坎坡唱独角戏的欲望坚持的时间比我所需要的还长十五分钟左右。听他说出“唉,你肯定听厌了吧”,我知道他总算结束了,因为这就是自恋者嘴里的“我说够了”。
我绝对没有听厌,我对他想,但我明白我一定占用了你太多的时间,我已经感激不尽了。谢谢你,奥坎坡国务卿。
“不客气。”他脸上露出一个表情。一个人对某件事产生了愧疚感,但懒得采取任何行动去解决这种愧疚感,他会做出的大概就是这个表情。
我等待着,直到奥坎坡发育不全的道德义务感插手干涉。
“好吧,达昆,我知道我害你落到了这个糟糕的处境里,”他说,“我知道他们答应会把身体还给你,我知道他们说到做到。他们以前做过这种事。但在此之前,假如我能帮你做些什么……”他没有说完,他在暗示他愿意为我做些什么,但没有真的说出口,我猜他以为我一定会给他个台阶下。
这家伙,这位助理国务卿泰森·奥坎坡,真是一个宝贝。
谢谢你,先生,我心想,现在我什么都想不到。显示屏上,我看见奥坎坡明显松了一口气;我可以就这么放他脱钩了。这就给了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空间。不过,以后我想请你帮我做件事。
“请随便说。”奥坎坡说。
他们很快就会让我去执行任务了。我第一个真正的任务,不会是他们用来训练我的模拟任务。到了那天,假如你和薇拉·布里格斯能来送我一程,对我来说会是意义非凡。
“你是说在钱德勒号上?”
是的,先生。我明白从某种意义上,对现在的我来说——这是存心插奥坎波大脑的负罪感中枢一刀——你在钱德勒号里还是外对我说再见并不重要,但对我来说非常有意义。你和布里格斯小姐现在就是我认识的所有人了,我希望能有人送我出港。我离开前上船待几分钟。当然了,要是你有时间的话。
奥坎坡思考了一分钟,有可能他是在考虑后勤安排问题,也有可能是在琢磨该怎么推辞。“好吧,”他最后说,“我们会来的。”
你保证?我问。谁叫你一句话末尾说“假如我能帮你做些什么……”呢?
“我保证。”奥坎坡说。我相信了他。
谢谢,奥坎坡国务卿,我说,你是一个好人。
奥坎坡的表情不知是微笑还是畏缩。
总之他随后挥挥手,切断了信号。
我通过奥坎坡的手持终端得知了以下事情:
第一,毫无疑问,奥坎坡早就知道他要逃跑。他存了整整一个库的娱乐内容——几千部视频,从地球的经典电影到凤凰星的最新连续剧都有,同样数量级的书籍和音乐,还有相当可观的电子游戏精选,不过基本上都是十来年前的了;看来一个人忙着管理宇宙就没时间追所有的新东西了。
哦,对了,还有堆积如山的色情片。
我对此并没有看法。如我所说,他显然知道他要离开很长时间,而且身边多半不会有像样的人类伴侣。我想说的不是我自己肯定不会这么做,而是想说色情片的数量远远超过了其他任何一种娱乐。
嗯,对,我看了不少。我只是一颗缸中之脑,但老话不是说最大的性器官就是脑子吗?对我而言,无论从事实还是从比喻角度说都是如此。
另外,我也很好奇,缺少生殖腺是否意味着我会硬不起来。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我心头落地的那块石头比你想象中要大得多。
不好意思,色情片我似乎说得太多了是吧?
重点在于:奥坎坡作好了长期计划。
另外,手持终端里还有多得令人震惊的有关殖民联盟的秘密情报。
首先,我认为这些信息都和殖民联盟的军事力量有关系——不仅仅是普通的殖民防卫军,还有特种部队和他们的兵力,信息包括有关舰船的情报,它们的武力和备战状态。
信息还包括有关殖民防卫军兵力的情报,他们的历年伤亡率;有关联盟与地球中断联系如何影响到了防卫军的备战状态——简而言之,假如你无法补充兵员,你每失去一名士兵就会少一个单位能够动用的兵力。
殖民联盟政府的平民部门的详尽档案,尤其是国务院,考虑到奥坎坡的身份,这倒是不足为奇,但殖民联盟官僚机构的各方各面似乎都有详细得令人疲惫(我承认我大量跳读了)的无数文件。
有关殖民联盟商船队伍的情报——往返于星球之间的几千艘贸易和货运船只,包括哪些是纯粹为商业而建造的,哪些是防卫军飞船改造而来的,还有它们近期的贸易路线。
有关殖民联盟和每一个已知非人类智慧种族目前关系的简报,还有和作为一个政治实体的种族联合体以及地球的关系的简报。
有关所有殖民联盟星球的简报,包括人口、防卫力量和有可能造成最大伤害的目标清单,伤害包括对人口的、对基础建设的和对产业能力的。
凤凰星空间站的结构蓝图和防卫评估,它是殖民联盟政府的所在地,也是人类最大的太空枢纽。
换句话说,假如你打算攻击殖民联盟,对它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那么你需要的所有情报就都在这里面了,或者说我认为你需要的。我不是专家,不过看起来就是这样。
当然了,并不是每一份情报都是秘密,有些东西你翻百科全书或公共记录就能查到。奥坎坡和未来会使用这些情报的人很可能无法接入殖民联盟的数据网,所以他带上了他需要的所有东西——或者以为他需要的。
但还有其他的东西。
新情报。
奥坎坡抵达此处后得到的各种资料——顺便说一句,此处曾经是勒雷伊人掏空了小行星建造并使用的一个军事基地,直到最近他们和殖民联盟以及其他势力发生冲突后才撤离,撤得很远很远——还有他抵达后创造的各种情报。
关于这个组织。
关于平衡者。
反正他们就是这么自称的。
我觉得这个名字傻乎乎的,但他们并没有给我投票权。假如邀请我来命名,我多半会叫他们“浑球联盟”,因此我猜他们大概不会在乎我的意见。
这些新情报包括会议上录制的音频和视频以及自动转换成的文稿,最后这一项的用处在于它们标出了每句话都是谁说的。这东西的用处在于会议上有些人来自我没打过交道的种族——好像没什么了不起的,因为我基本上没离开过殖民联盟,但依然很有意义。
大部分会议记录都很乏味——比方说基地的维修情况,这里似乎有霉菌的问题,对几个种族的呼吸系统造成了刺激,我忍不住心想:哦,太好了。
但很快我就找到了一些很有意思的记录。
比方说,有一项记录来自我们抵达基地后两周的某一天,开始于勒雷伊外交官库·特里阿·德胡发现奥坎坡心不在焉。
“你似乎分心了,奥坎坡国务卿。”德胡说。视频里是个小会议室,一张桌子占据了大部分空间,桌边有十二个人,所属种族几乎都各不相同,德胡在弧形会议桌的下首。
“我还在找空间站上的感觉,德胡大使。”奥坎坡说。
“你会在这儿待一阵的,国务卿,”德胡说,“你会有时间的。”
奥坎坡闻言微笑:“希望不会太久。”
“什么意思?”亚克·巴依说。他是艾尔人。艾尔是种族联合体的成员,这是我在查看奥坎坡带走的文件时知道的,他们是种族联合体内一个越来越不高兴的成员。
“讨论终局的时候到了,”奥坎坡对房间里的所有人说,“我们的终局。”
“我明白。”
“我来就是为了这个,亚克·巴依。”奥坎坡说。
“是的,”亚克·巴依说,“奥坎坡国务卿,你确定你没有把你个人的终局和我们的终局混为一谈吗?按照我的理解,你现在是殖民联盟的一名流亡者,至少在本次交锋期间肯定如此。这可不等于平衡者必须改变时间表以满足你的个人需要和喜好。”
奥坎坡再次微笑,但笑容并不怎么和蔼。“我理解你的顾虑,”他环顾众人,“我很清楚在你们很多人眼中,就我们在事态中的重要性而言——既是整体而言的事态,也是这场特定的行动——人类,作为个人和作为种族,都有着过于巨大的影响力。我也明白,你们很多人觉得我一向是个甩不掉的讨厌鬼。”
我猜房间里响起的怪声大概等于笑声。
“然而请允许我提醒诸位,我们起义的根源来自我们——也就是殖民联盟——在洛诺克星击败种族联合体之时,”奥坎坡继续道。他环顾齐聚一堂的各个种族,“你们有多少个政府眼看着种族联合体组成,却因为无计可施而感到绝望?”他望着亚克·巴依,“你们有多少个政府加入了种族联合体,而不是挺身反抗?殖民联盟——人类——只有他们血洗了种族联合体。只有他们告诉大家,种族联合体也可以被血洗。只有他们告诉大家,高将军的霸权实验也能够被颠覆。”
“洛诺克战役之后,你似乎并不赞同针对高而发动的兵变。”亚克·巴依说。
“殖民联盟对种族联合体舰队施行的打击促成了那场兵变,”奥坎坡反驳道,“我想说的重点是,亚克·巴依,今天我们之所以会坐在这里,原因就是人类的所作所为。假如我们把我们在伟大事业中的重要性看得很高,那是因为我们自己赢得了这个地位,而不仅仅是妄自尊大。”
“赞颂殖民联盟对抗种族联合体的行动有一点讽刺之处,那就是假如没有那场战斗,我们也不会认为殖民联盟应该和种族联合体一起被摧毁。”乌特·诺夫说。诺夫是艾尔普利人。在此刻之前,我都不知道还存在一个名叫艾尔普利的星球。
“我们都赞同,让权力回归平衡状态对所有种族都有好处,”奥坎坡说,“我们组织的名称也由此而来。种族联合体是平衡状态的首要威胁,我们赞成这一点。我们也赞成,殖民联盟在与种族联合体对抗的过程中已经变得过于强大。但是,请不要把殖民联盟和人类混为一谈。”
他朝宝拉·加迪斯点点头,她就是我见过的另一名人类,监督武器系统安装的那个女人。她也朝奥坎坡点点头。
“我这位同事代表着地球上几个政府的利益,”奥坎坡说,“她会乐于告诉你们这些政府是如何对殖民联盟的利益漠不关心。说到底,殖民联盟并不等于人类,它只是一个政府。假如殖民联盟覆灭——它也必将覆灭——地球最终会崛起并领导曾经属于殖民联盟的那些星球,那些星球也可能自己组成新的联盟。人类会存在下去,人类会作为新的平衡状态的一部分存在下去。”
“人类,也许吧,”亚克·巴依说,“但我说的是你这个人,奥坎坡国务卿。你和你的终局,它和平衡者的终局不是一码事。”
奥坎坡再次微笑,从桌上拿起手持终端。视频信号摇晃了一下,尝试在被拿起来的同时稳定画面。“亚克·巴依,你知道这是什么吧?”
“如果我没看错,这是一台个人数字助理。”亚克·巴依说。
“对,”奥坎坡说,“它里面有殖民联盟国务院和殖民防卫军过去十年间几乎所有的资料;有关于殖民联盟所作所为和冲突战斗的几乎所有秘密档案和报告;有他们不想让别人知道或者想掩盖隐瞒的所有情报;有出卖盟友的所有行径,无论是完成了的还是计划中的;有他们在自己星球上的每一次军事行动、每一次暗杀、每一次‘失踪’,全都是真的,全都可验证,全都能够严重打击殖民联盟。”
“你答应给我们这些资料,帮助我们计划下一个阶段的战略?”亚克·巴依说。
“不,”奥坎坡说,“不是下一个阶段,而是最后一个阶段。”他晃动手持终端以示强调,视频又变得模糊,“请记住,来自殖民联盟的每一份资料都准确且可验证,全都是发生过的事实。它们将充当保护伞,掩盖我将会加上的东西。”
“你会加上什么?”德胡问。
“我们所有的行动,”奥坎坡说,“我们征集的所有飞船,无论来自人类还是种族联合体。我们在殖民联盟和种族联合体星球挑起的所有争端,所有的袭击,包括摧毁地球空间站的最近这一次在内。所有情报都经过篡改,让它们看起来像是出于殖民联盟和殖民防卫军的指使。所有情报都经过双重验证,既有我的安全密钥,也有我前老板也就是现任国务卿的安全密钥。”
“你是怎么做到的?”宝拉·加迪斯说。
“任何一个安全与验证方案中最薄弱的环节都是使用者。”奥坎坡说。
考虑到已经发生的所有事情,看到这儿,我险些暂停播放,细细品尝这句话里醇美的讽刺感。
“还有他们往往会信任认识多年并引为知己和盟友的那些人,”奥坎坡继续道,没有理会我在画面外的嘲笑,“加莱诺国务卿并不软弱可欺,但她很看重忠诚。多年前我就赢得了她的信任。我从没做过任何有可能让她怀疑我的事情。”
“除了这个,”加迪斯指着手持终端说,“还有你为平衡者做的其他所有事情。”
“我不会妄想加莱诺有可能会原谅我,”奥坎坡说,“她当然不会。我只希望等到时机来临,她能理解到我这么做的必要性。”
“她不会的。”加迪斯说。奥坎坡耸耸肩。
“但这并不能解释为什么现在就是最后一个阶段了,”亚克·巴依把话题拉回正轨,“它只会让殖民联盟当我们的替罪羊。”
“不,”奥坎坡还没来得及开口,加迪斯就说,“地球已经相信殖民联盟袭击了地球空间站,目标是削弱我们并迫使我们依赖他们。获得证实就意味着双方进入战争状态。”
“从而逼迫种族联合体插手。”奥坎坡说。
“对,”加迪斯说,“目前联合体与地球关系良好,但依然保持一定距离,因为他们不想触怒殖民联盟。但假如能够证实殖民联盟要为地球空间站的毁灭而负责——他们自己的文件将证明这一点——情况就会朝着不利于他们的方向倾斜。种族联合体将邀请地球加入。”
“而这会触怒我们之中不希望人类出现在联合体内的那些种族。”乌特·诺夫说。
“别介意。”他对加迪斯说。
“没关系,”她说,“反正这正是我们想要的结果。分裂会削弱种族联合体,而殖民联盟会认为他们构成了切实的威胁,采取行动去摧毁它。”
“这样的行动必将失败。”诺夫说。
奥坎坡摇摇头。“假如殖民联盟和种族联合体针锋相对就肯定会失败,”他说,“但他们不会那么做。他们在洛诺克摧毁联合体舰队时就不是这么做的,他们没有派遣战舰与种族联合体舰队短兵相接,他们派遣刺客——特种部队——潜入战区,在所有飞船上安装反物质炸弹,然后同时引爆。结果不但造成了实际损失,也带来了心理打击。这就是殖民联盟的风格。他们会再次这么下手。一名刺客,一次偷袭——彻底毁灭。这次将会发生的就是这个。”
“你计划暗杀高将军!”诺夫叫道,听懂了奥坎坡的言下之意。
“不,”奥坎坡指着诺夫说,“你来计划。”他又指着亚克·巴依说,“或者你。你们的位置都更有利于成事。我不在乎究竟由谁执行。重点在于无论你们谁来计划,看起来都明显会是出于殖民联盟的授意。殖民联盟知道羞辱高将军险些毁灭了种族联合体,他们也知道高将军要求大家忠于他,而不是种族联合体。杀死他就会摧毁这种忠诚,杀死他就会毁灭种族联合体。”
“然后就只剩下了殖民联盟一头独大。”亚克·巴依说。
“不,”加迪斯说,“没有地球就不可能。因为无法补充士兵和殖民者。”
“除非地球改变主意。”库·特里阿·德胡说。
“在恰当的时候,我们会刺激他们采取相反的行动,”奥坎坡说,“我们之前就做过,这次会同样有说服力。”他朝房间外打个手势,我猜他指的是钱德勒号正在接受改造和武装的船坞,“除非谁能想出更好的办法来利用我们掳获的这些飞船。”
“这件事越来越难成功了,”德胡说,“不是每艘船的船长都像钱德勒号的船长那么好骗。”
“又多了一个理由要快刀斩乱麻了,”奥坎坡说,“我们一直是个小而强有力的组织。小并不是问题,我们的行动能力才是关键。”
“而所有行动的第一步就是释出你那玩意儿里的情报。”亚克·巴依指着手持终端说。
“对。”奥坎坡答道。
“你打算在什么地方释出?”
“所有地方,”奥坎坡说,“所有地方,同时。”
“我觉得这个计划不错,”加迪斯说,“甚至觉得有可能让它按照我们的意图得到结果。”
“很高兴看见两个人类意见相同。”诺夫说。我注意到冷嘲热讽似乎是智慧种族的共同爱好。
“恕我直言,诺夫大使,我们意见相同是好事,”加迪斯说,“请不要忘记,在这整件事里,我的星球一直是最脆弱的。我们缺少飞船,我们缺少军事力量,我代表的数个政府认为平衡者给了我们最好的机会,在其他人再次将视线投向我们之前建立我们自己的防御能力,这套计划能产出这个结果。”诺夫换了个坐姿,不太高兴。
加迪斯将注意力转回奥坎坡身上:“但这不等于计划没有风险。首要的一点就是殖民联盟必须相信你已经死了,而且在死前忠于他们。假如他们认为你还活着,成了一名叛徒,你知道他们不会停止搜寻你的。”
奥坎坡点点头。“殖民联盟明白飞船被劫持意味着什么,”他说,“他们知道除了一名驾驶员,所有人悉数被杀。他们不会认为我的下场有什么不同。”
“你是国务院的二号人物。”诺夫指出重点。
“度假的二号人物,”奥坎坡说,“没有任何东西能证明我不仅仅是个倒霉的平民。”
“你认为他们不会怀疑你?”加迪斯说。
“我参与此事已经好几年了,”奥坎坡说,“我一直在向平衡者输出情报。假如他们要抓我,早就在我出发前动手了。”
“你有一些人为你效力。”苏说。
“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为我做事,他们独自行动,间接听我指挥,”奥坎坡说,“而且我在离开前收拾干净了手尾。”
“意思是你杀了他们。”苏说。
“对,直接向我报告的那些人。”
“而且看上去毫无可疑之处?”加迪斯狡黠地说。
“对我的才智有一点信心好不好?”奥坎坡说。
“你说了这么多,”亚克·巴依说,“计划了这么多,制定了这么多战略,奥坎坡国务卿,我们还是不知道你的终局到底是什么。”
“和平衡者的终局是一回事,”他说,“种族联合体的终结。殖民联盟的终结,我们这一块小小宇宙的超级霸权的终结。等一切都尘埃落定,我们这个在黑暗中行走的组织也将永远融入阴影。我们返回各自所属的星球。”
“对,但你已经死了,”亚克·巴依说,“至少殖民联盟认为你死了。让他们继续这么认为符合你的——还有我们的利益。”
“暂时如此。”奥坎坡说。
“以后呢?”亚克·巴依问。
“以后,情况会完全不一样。”奥坎坡说。
“你不认为这会构成问题?”
“是的。”
“你百分之百确定?”
“没有任何事情能够百分之百确定,”奥坎坡说,“不过就像早些时候咱们说到过的,既然我为咱们这个组织、为咱们的目标做了这么多,我认为我已经为我的看法赢得了一些分量。我的看法是:不会构成问题。等一切都尘埃落定,这些事不会构成任何问题。”
然后他们又继续聊了一阵霉菌。
我因此产生了两个想法。
首先(不是第一次了),奥坎坡确实是一号人物。
其次,他向我讲述的人类和殖民联盟的催泪故事完全是瞎胡扯。
划掉——不完全是瞎胡扯。他告诉我的是个美化版本。在这个版本里,他是为人类献身的无私斗士,而不是从混乱中牟利的炸弹客。我对那位亚克·巴依没什么好感,但他或她或它没说错。无论奥坎坡在转什么念头,他为自己做的打算比他为其他人或其他事的都只多不少。
然后,第三个想法:奥坎坡的自大狂(或者天晓得什么毛病)已经害死了几千人。
不,自大狂不止他一个人。他不是单枪匹马在战斗,但他肯定做了不少流血流汗的脏活。
很快,他们就会要我去做更多的这种事了。
没过多久,这个时候就到了。
“我们要给你一个任务。”一天早晨,控制说。反正自从我来到平衡者基地之后,我把一天中的这个时刻当作早晨。
好的,我对控制想,真是个好消息。我的任务是什么?
“等你接近跃迁点,我们会向你下达任务简报。”
也就是从现在算起的两三天以后了。我想。
“比那个更快,”控制说,“差不多是你们的八小时吧。”
这个消息非常有意思。跃迁航行能够让我们在瞬息之间跨越超长距离,只有在时空连续体足够平坦之处才能进行,换句话说,就是远离任何重力阱的地点。
控制告诉我需要多少时间才能抵达跃迁点,于是泄露了我们所在位置的一些信息。这个基地在一个质量较小的天体上,附近没有质量较大的天体,例如行星或卫星。
大体而言,控制告诉了我,我们在一颗小行星上,距离它绕行的恒星很远。
我已经知道了这一点,但控制不知道我知道,控制从没告诉过我。
此刻告诉我这一点,说明控制要么说走了嘴,要么觉得无所谓。
由于我知道控制已经做过许多次这种事了,所以应该不是说走了嘴,而是因为控制认为说不说都无所谓。我猜控制觉得无所谓有两个可能性,有可能他们认为我已经被调教得只会按照他们想要的方式作出回应,也有可能他们根本没指望我从任务中生还。
我想到我的军火库——几十枚导弹和高强度粒子束,能够致盲对手的通信系统和进犯的导弹,然后我又想到了我的防御系统——和钱德勒号还是商船时相比,没有任何显著的改善。
所以,好吧。“不会生还”的可能性比较大。
好的,我想,不过,要是能知道任务的大致性质,也许会有所帮助。我可以朝那个方向做一些模拟训练。
“没必要,”控制说,“我们希望你在任务开始后把精神完全集中在任务上。”
明白了,我说,意思是我能控制飞船驶向跃迁点吗?
“不,”控制说,“启程和随后的短时间内,钱德勒号会在我们的控制之下,接下来的航程已经设定好了。跃迁结束后,你将完全控制飞船。在此之前,你只能监控系统的运行情况。我们会保留一个信道,假如有问题,你可以通知我们。”
我离你越远,通信延迟就越久,我忍不住指出,光速限制依然有效。
“我们不会遇到任何问题的。”控制说。
你说了算,我想,我们什么时候开始?
“奥坎坡国务卿要我们推迟任务开始时间,等他抽出时间向你告别,”控制说,“应你的请求。”
对。
“为了表示对他的尊重,我们会这么做。此刻他有别的事情,等他结束了就会来找你。你们有十分钟可以互相告别,这一切都将在接下来的两小时内完成。”
明白了。谢谢你,控制。这对我来说意义非凡。
控制什么都没有说;我看得出它已经切断了通信。正合我意。
我有两个小时可以为任务作好准备。
我立刻开始准备。
“我记得上次在这里的情形。”奥坎坡说。
他站在钱德勒号的舰桥。薇拉·布里格斯陪着他,另有两名勒雷伊士兵护送。
现在看起来应该不太一样了吧,我对他想,比较空。
奥坎坡显然皱了皱眉头;我通过舰桥上的一个摄像头看得分明。薇拉·布里格斯默不作声,瞪着盛放我大脑的箱子,眼神里透着惊恐。勒雷伊人,我看不透它们的表情。和外星人打交道就有这个麻烦。
谢谢你们来见我,我同时对奥坎坡和布里格斯想,感激不尽。
“别客气,”奥坎坡说,“实话实说,我很高兴能离开那块石头——”
一个勒雷伊人发出清喉咙的声音,这是全宇宙通用的非语言提醒手段;当然了,前提是你有喉咙。
“——我应该说,很高兴能换个风景。”奥坎坡颇为凶恶地瞪着那个勒雷伊人。
我不想占用你太多的时间,我想,我知道你们二位肯定很忙。另外,控制说我只有十分钟可以和你们道别。
“对,”奥坎坡说,“其实我们现在都该往回走了。我坚持要和你道别就已经让他们很生气了。”
我明白,我答道,再说我认为我也应该启程了。
舰桥外传来了一阵响亮的铿锵噪声,紧接着响起的似乎是叫喊声。也许是钱德勒号舰上广播系统的扬声器在作怪,也许另有原因。
奥坎坡和布里格斯都跳了起来。两个勒雷伊人用它们的语言交谈了两句,然后拔出武器。其中一个向奥坎坡和布里格斯伸出手,示意他们待在舰桥上,然后他离开舰桥,出去查看情况。
通往舰桥的加固自动门砰然关闭,奥坎坡和布里格斯在内,勒雷伊人在外。
“他妈的搞什么?”奥坎坡问。
船上响起低沉的隆隆声,钱德勒号的引擎从待机状态切换到了推进状态。
“你在干什么?”奥坎坡问我。
我什么也没干,我答道,我还没得到飞船的控制权呢。
舰桥门上传来砰砰敲打声。勒雷伊人想回到舰桥上。
“开门。”奥坎坡对我说。
我无法控制那道门。
“谁能控制?”
负责我的模拟训练的人,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他们只让我叫他们控制。
奥坎坡骂了一声,掏出手持终端。他又骂了一声,因为他无法连接基地。手持终端登上钱德勒号后,自动连接上了飞船的网络。钱德勒号的网络不管怎么看都像是中断了。
奥坎坡环顾舰桥的各个工作台:“哪个负责通信?”
现在哪个都无法通信,我对他想,舰桥工作站已经从指令循环中切了出去。所有系统都转接到归我控制的虚拟舰桥。
“所以你在控制飞船!”
不,我说的是“应该”,我向他指出,飞船的控制权还没有交给我,我要等飞船跃迁后才能获得控制权。肯定是控制在搞鬼。
“那就找控制!”奥坎坡吼道。
我做不到。他们没有给我联系他们的能力,我必须等他们联系我。
就在这时,哎呀呀,你猜是谁忽然上线了。
“钱德勒号在移动,”控制说,“解释原因。”
我不知道,我想,是你在控制飞船。你告诉我。
“我没有在控制飞船。”
呃,那肯定有人在控制。
“只可能是你。”
怎么可能?我叫道,你自己看!我待在模拟系统里,什么都没干!
一阵短暂的沉默,控制去证实这句话了——没错,我在模拟系统里什么都没干。说话间,舰桥门上的敲打声变得更加激烈,拳头似乎换成了枪托。
舰桥扬声器里响起了控制的声音。“奥坎坡国务卿。”它说。
“什么?”
“你在通过某种方式控制钱德勒号。”
“我他妈怎么可能。”奥坎坡说。
“你把自己隔离在了舰桥上。”控制说。
“白痴,我们被锁在这儿了,”奥坎坡说,“另外,我注意到我的勒雷伊卫兵在门的另一头。你到底要干什么?”
“请停止你的行为。”
“我他妈什么都没干!”奥坎坡叫道,他指着舰桥工作台说,“这些东西根本不工作!是你在搞鬼!”
一阵沉默;奥坎坡显得很困惑。他花了一两秒才意识到,就在他朝控制喊叫的时候,砸门的声音停止了。
“你排出了除舰桥外所有地方的空气,”控制过了好一会儿说,“你杀死了两名勒雷伊人。”
“我的天哪,”奥坎坡显然暴跳如雷,“不是我!不是我在控制飞船!是你!是你在搞鬼!杀人的是你,不是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够了。”控制说。这时我在模拟系统的传感器上看见钱德勒号已经完成了离港规程,正在加速离开平衡者基地。到了这个时候,控制别无选择,只能想办法减少损失,或者让钱德勒号瘫痪,或者摧毁飞船。我很好奇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接下来是我的个人传感器叮咚响了一声,这个信号应该发送给安装在箱子里我大脑旁的炸弹。
这个信号应该引爆炸弹,杀死我。
实际上却让钱德勒号发射了十二枚导弹。
就这么说吧,我对“炸了我的脑子”战略有着世界观级别的分歧,这就是我对这套计划的评论。
十二颗导弹陡然出现在控制的传感器上,我好像听见它惊讶得嘎嘎怪叫。
除了钱德勒号,还有三艘飞船停泊在平衡者的空间站:一艘和钱德勒号一样,也是翻新的殖民联盟护卫舰;一艘似乎是专为商用建造的货运飞船;还有一艘的样式我不认识,多半属于某个外星种族。我猜它们的处境和钱德勒号相同,正在为了实现平衡者为它们各自打造的混账计划而接受改造。
我给了每艘飞船一枚导弹。
假如飞船上有船员,他们应该能阻止导弹的进攻。但假如飞船上只有缸中之脑,而且没有得到飞船的控制器,那它们就是射击标靶了。
三枚导弹都击中了目标,打残但没有完全摧毁飞船。
本来就是我的用意。假如那些飞船上还有其他的缸中之脑,那他们也不该死在我手上。
他们不该体验降临在他们身上的任何一种恐怖。
六枚导弹瞄准平衡者基地的武器阵列,因为我不希望他们有机会用一枚击中目标的导弹扰乱我的逃跑大计——或者两枚,或者十枚。
一枚导弹瞄准平衡者基地的能量发生器,因为我觉得假如他们忙着操心为什么周围变得又黑又冷,大概就没时间关心渺小的我或者钱德勒号了。
一枚导弹瞄准基地的通信阵列,让他们更难向外传播消息。他们无疑会试图发射跃迁无人机,但我已经设置好了我的粒子束武器,在它们有机会靠近跃迁点之前击毁它们。将光速导致的跟踪滞后考虑在内会很棘手,但我最近有很多时间可以练习。
还剩一枚导弹。
这一枚瞄准我猜测中控制最有可能所在的位置。
因为,这家伙活该去死。
是的,你看得出我最近很忙,我用钱德勒号的外部摄像头窥视基地,对比奥坎坡手持终端上的信息。
我知道我有一次机会可以拨乱反正。错过这次机会,情况就会忽然间变得无比复杂。
幸运的是我还有几十枚导弹可供使用。
事实证明,我并不需要它们。发射导弹时我离平衡者基地还非常近,目标只有十到二十五秒的反应时间,放在作战环境中也许绰绰有余。
然而对于突袭呢?基地和飞船都毫无准备,而唯一有机会拉响警报的人忙着和非常困惑且敌意越来越强烈的奥坎坡国务卿斗嘴呢!
不行。时间不够。
所有导弹都击中了目标。
造成的混乱在我眼中非常辉煌。
辉煌。
“哈啰?”奥坎坡说。我意识到从他的角度来看,并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他还在等待控制的回应。
对不起,奥坎坡国务卿,我对他想,控制这会儿恐怕没法回答你了。
“为什么?”
因为我刚把一枚他妈的导弹塞进了它的食道,就是因为这个。
“什么?”
我刚刚袭击了平衡者的基地,我对他想,十二枚导弹,全都命中目标。够他们忙到咱们抵达跃迁点的时候了。
“什么?”奥坎坡重复道。他显然没听懂。
“你是说咱们要回去了?”薇拉·布里格斯说,“回家?回殖民联盟?”说真的,这是我记忆中她第一次说出完整的句子。
对,我答道,这就是我的计划,返回凤凰星空间站。我猜那儿的人应该对奥坎坡的辩词很感兴趣。
“你不能这么做。”奥坎坡说。
带你回殖民联盟?我问,哦,我能。哦,我会的。事实上,这就是我一直等着要做的。
“我不明白。”奥坎坡说。
钱德勒号的控制权落在我手上已经好几周了。我早就可以尝试逃跑,但我需要把你的情报带回去,我还需要你的证词。你要回家啦,奥坎坡国务卿。
“你不明白你在做什么。”奥坎坡说。
我当然明白。
“不,你不明白,”奥坎坡说,“你不明白,我们在这里做的事情是拯救人类——”
奥坎坡发出嗷的一声惨叫,打断了后面的话,因为薇拉·布里格斯走完两人之间的几英尺距离,恶狠狠地一膝盖顶在她前老板的卵蛋上。
我已经没有卵蛋了,但依然感同身受。
奥坎坡倒地呻吟。布里格斯瞄准他的胸腔和面门又踢了几脚,不怎么专业,但足够有热情,最后他不再动弹,躺在地上蜷成一个球。
“狗娘养的。”布里格斯终于退开。
你没杀死他吧?我问。
“相信我,我非得要他活下去不可,”布里格斯朝他吐口水,他甚至没有躲闪,“在我背后搞叛国勾当,害得我这几年像个傻瓜。杀死一整船的人,问我愿意死还是愿意被绑架?逼着我当你的同谋,去杀死更多的人?不,达昆先生,这个浑蛋必须活下去。我保证要让殖民联盟知道我知道的所有事情,所以你快点送我们回家,你送我们回家,我保证接下来的全都交给我了。至于你,”布里格斯对奥坎坡说,“在到家之前你敢动一根毛,你就会祈祷我还不如踢死你算了。听懂了吗,先生?”
接下来的行程中,奥坎坡连一根毛都没敢动。
“咱们谈谈未来吧。”哈利·威尔逊对我说。
这一周非常忙碌。
我驾驶钱德勒号跃迁,在距离凤凰星空间站大约十公里处回到正常空间,空间站上所有的近场警报器同时鸣响。不过我要的正是这个;我不希望他们看漏我。
跃迁刚结束,我就开始广播,声称奥坎坡国务卿在船上,我有外星人袭击的重要情报,这引来了所有人的关注。不到一小时后,钱德勒号上挤满了殖民防卫军的人员,奥坎坡和布里格斯被带下船——奥坎坡去凤凰星空间站监狱的医务室,布里格斯去向高层人员汇报情况——然后防卫军努力琢磨该怎么处理我。
这时候威尔逊露面了。
“怎么是你?”我问他。之所以能问他,是因为他直接用脑伴——也就是他脑袋里的电脑——连接着我。
“因为我做过这种事。”他说。后来我向他汇报情况时他解释了那是怎么一回事,我把我的经历告诉了他,并把我手头的所有情报交给他。
“未来。”我回到现实之中。
“对。”威尔逊说。
“未来我的愿望是拥有身体。”
“你会得到身体的,”威尔逊说,“事情已经在办了。殖民防卫军授权培育一个你的克隆体。”
“你们要把我的大脑放进一个克隆身体?”
“也不尽然,”威尔逊说,“等克隆体长成,我们会把你的意识转移进去。你会离开这颗大脑,进入一颗新的大脑。”
“有点……令人不安。”我说。我的原装身体只剩下了这颗大脑,现在他们居然说我连这个都要舍弃。
“我知道,”威尔逊说,“要是有用的话,我想说我也经历过这种事,转移后你还是你,我保证。”
“什么时候开始?”我问。
“嗯,取决于你,”威尔逊说,“我想和你谈的就是这个。”
“什么意思?”
“他们已经开始培育你的身体了,”威尔逊说,“要是你愿意——只要你愿意,谁也不会反对——我们几周内就能准备好。但你是一个已经存在的意识,需要导入一颗新的大脑,这么做不是最理想的。他们更希望慢慢地培育身体,预处理新大脑,让它准备好接受你的意识。这么做,转移就会更加顺利。”
“需要多久?”
“比用自然手段制造身体快得多,但还是需要几个月,”威尔逊说,“实话实说,用来让身体准备好接受意识的时间越长越好。”
“这段时间里我只能困在钱德勒号上?”
“‘困’是有相对性的。”威尔逊说。
“什么意思?”
“意思是只要你愿意,我有个工作可以交给你。还有钱德勒号。”
“什么工作?”
“就是扮演你。既是拉菲·达昆的你,也是控制钱德勒号的大脑的你。我们要和一些种族交涉,希望他们知道你是真实的,你的经历也是。”
“我已经把有关平衡者的情报全都交给你了,”我说,“相当有说服力。”
“需要说服的不是我们,”威尔逊说,“我们知道你说的是实话。但你明白,光是我们知道还远远不够,尽管我们知道他们策划了袭击地球空间站,他们挑动种族联合体和殖民联盟互相敌对。由于平衡者的所作所为,殖民联盟已经丧失了信誉。对任何一方都是这样。各个独立种族不相信我们,种族联合体及其成员也不相信我们,当然地球就更加不相信了。”
“带上我就能改变这一切?”
“唉,不能,”威尔逊承认,要是我能微笑,肯定会咧开嘴,“不能改变,但至少能让我们把脚插进门缝里,能让其他人至少考虑一下我们也许在说实话的可能性,至少能给我们争取到一场听证会。”
“平衡者基地呢?”我问,“你们派飞船去了吗?”
“那方面的事情我不该告诉你的。”威尔逊说。
“你开玩笑对吧?”
“别急,让我说完。那方面的事情我不该告诉你的。具体来说,我不该告诉你,我们找到了基地,发现了大量最近造成的损害,完全符合你告诉我的情况,但另一方面,基地已经废弃。”
“废弃是什么意思?”我说,“你们赶到的时候已经废弃了?”
“你告诉我们坐标后,我们几乎立刻发射了无人机,紧接着是几艘战舰。”
“那你们应该发现一些什么吧。他们不可能凭空消失。”
“我没说消失,”威尔逊说,“我说的是废弃。有许多证据表明曾有人在那里活动,基地直到不久前还在使用。但基地里的人已经跑了,他们走得非常匆忙。”
“其他飞船呢?”我问,“我指的是像我一样的飞船。”
“我们发现了残骸,”威尔逊说,“它们是像你一样的飞船还是普通飞船就看不出来了。”
“他们不可能去任何地方,”我说,“既然你们发现了残骸,那就是他们的飞船。”
“对不起,拉菲。”
“我不明白他们怎么可能那么快废弃一个基地,我破坏了他们的通信系统。”
“有可能他们在其他星系备有无人机或飞船,一旦无法联系基地就前来查看情况,”威尔逊说,“那些浑蛋用抓来的人质建造舰队。他们多半料到那些驾驶员中迟早会有人尝试发动袭击或者带着人回来找他们。”
“但我逃走了。假如他们早有计划,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威尔逊笑着说:“也许你比他们预想中更厉害,他们必须决定是要疏散人员还是要追杀你。”
“但我们依然有那些证据,老天在上,你们有奥坎坡!让他出来说话。”
“最近他恐怕只能和防卫军情报部门打交道了,”威尔逊说,“更重要的是,目前他也未必有能力和任何人说话。”
“这话什么意思?”
“意思是此时此刻,你和他有许多共同之处。”威尔逊说。
我花了两秒钟才明白他的意思。奥坎坡待在他自己的小箱子里的画面浮现在我眼前。
“我说不清我对这件事的感觉。”最后我说。
“我觉得你多半会觉得恶心,但这只是我的看法,”威尔逊说,“作决定的不是我。听我说,拉菲,你是对的。该有的证据我们都已经有了,我们有人名,我们有数据,只要你愿意用理性去审视这一切,就会意识到殖民联盟不该为此刻强加在头上的许多罪名负责。但在此之前,展示你来打动他们的情感和道德心也没什么坏处,我们需要你。”
“激发怜悯。”
“对,”威尔逊说,“这是最重要的。另外,我们也需要一艘飞船。”
我想了一会儿,最后问:“多久?”
“应该不会太久,”威尔逊说,“事态发展得很快。我们已经落后一个星期了。我们通过秘密渠道向种族联合体传递消息,这会儿正在安排会面。和地球方面也一样,他们的一些人同样卷入了这些事,因此情况变得非常复杂;另一方面,平衡者依然在外活动,你的逃跑很可能加速了他们的日程表。我看很多事情很快就要水落石出了。”
“假如一切顺利,那么我的身体就等着我了。”
“就算不顺利,你的身体还是在等着你,”威尔逊说,“尽管万一不顺利,你恐怕也没有多少时间可以享用它了。”
“让我考虑一下。”我说。
“当然,”威尔逊说,“要是可以,最好这几天就能给我个答复。”
“好的。”
“另外,要是你答应,咱们就是同事了,”威尔逊说,“你和我还有哈特·施密特。他非常担心你,正在生闷气,因为上头还不允许他和你交谈,而我什么都不能告诉他。给你一个建议,等上头觉得没问题了,你不妨立刻让他进来见见你。”
“好的。”我又说。
“你还得告诉我们,你要不要我们通知你父母呢?”威尔逊和蔼地说。
这是我一直在逃避的一个话题。我还活着,但我不认为我的家里人能心平气和地接受我此刻的情况。
“他们依然认为我和其他船员一样失踪了?”我说。
“对,”威尔逊说,“我们发现了救生舱,正在回收尸体和通知家属。有一个救生舱被摧毁了,你知道的,我们当然可以告诉你父母说有些人的尸体还没找到。就此而言,本来也是真的。”
“等我考虑好了前面那件事就告诉你该怎么做。”我说。
“没问题,”威尔逊站起身,“还有最后一件事。国务卿要我问你愿不愿意把经历写成文字。算是一种个人史。”
“我已经向你汇报过了。”
“对,”威尔逊赞同道,“所有的事实我都知道了。我认为他们还想知道除此之外的一切,拉菲,你不是遭到平衡者这么对待的第一个人,这一点我非常清楚。等这件事结束,我们必须把其他人也放回身体里,说出你的经历也许会有帮助。”
“我不是作家。”我说。
“你不需要是作家,”威尔逊说,“我们会找个人来整理成文稿的。你从头到尾说一遍就行,剩下的交给我们。”
“行啊。”我说。
我就这么做了。
以上就是结果。
一个意识的生活史
好吧,我的意识。
到目前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