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历故事集
一月故事
砰!
“这事儿总这样吗?”那孩子看起来有些迷惑。他环顾屋内,视线找不着聚焦之处。要是他不当心,这一点可能会导致他被杀。
“十二”拍了拍他的手臂。“不,不总是这样。要是有麻烦,‘它’会从那上面下来。”
他指着他们头顶天花板上阁楼的门。那扇门歪歪斜斜的,藏身其后的黑暗仿若一只眼睛。
孩子点点头,然后问:“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总共?大概还有十分钟。”
“我一直问基地里的人,但他们不肯回答,说我可以自己看。它们是什么人?”
“十二”没有回答。在他们头顶阁楼里的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发生了变化,虽然很细微。他将手指放在嘴唇上,接着抬起武器,指示孩子照做。
它们自阁楼的洞中落下,身体呈现砖灰色和苔藓绿,牙齿尖利,速度很快,非常快。“十二”开枪时,孩子还在摸索扳机,等他把对方五个全都撂倒,孩子还没能射出一枪。
他往左边一瞥。孩子浑身颤抖。
“你看到了,他说。
“我想我懂了,它们是什么东西?”
“你问‘什么’或‘谁’都一样。它们是敌人,从时间的边缘悄悄溜进来的。现在,动起来,他们就要大规模入侵了。”
他们一起走下楼梯。此刻他们正在一间乡村小屋中。一对男女坐在厨房桌边,桌上摆着一瓶香槟。他们似乎并未注意到这两名身着制服走过屋子的男子。女人倒了一杯香槟。
孩子的制服非常新,深蓝色,完好无损。他的皮带上挂着计时器,里面满是白沙。“十二”的制服已然磨损,褪成浅蓝,被切割、撕裂或烧灼过的地方打了补丁。他们接近厨房门,然后——
砰!
他们出了门,站在森林里,那儿非常阴冷。
“趴下!”“十二”喊道。
一个尖锐的东西从他们头顶掠过,扎入身后的树中。
孩子说道:“我以为你说过事情不总是这样。”
“十二”耸了耸肩。
“它们是从哪来的?”
“时间,”“十二”说道,“他们躲藏在每一秒之后,时刻试图闯入。”
在他们附近的森林里,有什么东西“呼”地掠过,一棵冷杉燃烧起点点铜绿色的火焰。
“它们在哪?”
“还是在头顶。通常它们不是在你上面,就是在你下面。”它们落下时就像从烟火中掉落的火星,美丽、洁白,多半又有点危险。
孩子掌握了诀窍。这一次,他俩一同开火。
“他们给你介绍过吗?”“十二”问道。他俩落在地上,火星现在看来不那么美丽了,却更为危险。
“没怎么说明。他们只是告诉我,这事儿为期一年。”
“十二”装填弹药时几乎没有停手。他有些生气,又有点害怕。孩子看起来几乎都没到能握起武器的年纪。“他们告诉过你,这‘一年’可能指一辈子吗?”
孩子摇摇头。“十二”记起自己还是个这样的孩子时的事,那时候他的制服也是这样的,干干净净,毫无烧灼痕迹。他也曾有过这样孩子气的脸庞吗?这样无瑕纯洁?
他料理了五只火星恶魔。孩子则负责剩下的三只。
“所以这是战斗的一整年。”孩子说道。
“一秒接一秒全是。”“十二”说。
砰!
浪涛撞击在沙滩上。天气炎热,此时正是南半球的一月,但此刻依然还在夜间。在他们头顶的天空中,烟火高悬,一动不动。“十二”检查了一下他的计时器,里面只剩下两粒沙子。弹药几乎已经射完。
他扫视沙滩、浪涛和岩石。
“我没看到它。”他说。
“我看到了。”孩子说道。
他伸手指点时,它自海中升起,那是某种远超人类认知的庞然大物,形如山峦,长满触手和爪钳,一边现身,一边咆哮。
“十二”将背上的火箭筒自肩头拿下,点燃它,眼看着火焰在那生物的身体上炸开了花。
“比我以前见过的都要更大,”他说,“可能它们把最好的留在最后了,
“嘿,”孩子说道,“我才刚开始呢。”
它向他们冲来,蟹爪一开一合地抽打他们,触手甩动,喉咙大张,又徒劳地合上。他们跳上沙脊。
孩子跑得比“十二”快,他还年轻,但有时候这样做很冒险。“十二”的臀部抽痛,他踉跄了一步。什么东西卷上他的大腿,他猜测是触手,此时他那最后一粒沙子从计时器中滑落,他摔倒了。
他抬头向上看。
孩子正站在沙脊之上,双脚牢牢站立,姿势就像你在新兵训练营里学到的那样,手中抓着一支样式陌生的火箭筒——“十二”估计,那是在他的时代之后的东西。他被拉下沙脊,心中默念着道别的话语,沙砾擦过他的脸颊,接着一声巨响,触手松开了他的大腿。生物向后退去,回到海中。
他凭空倒下,而此时他的最后那一粒沙子落地,午夜笼罩了他。
“十二”在一个年代久远的地方张开双眼。“十四”帮助他从高台上下来。
“怎么回事?”“一九一四”问道。她身穿一件拖地白裙,戴着长长的白色手套。
“它们一年比一年危险,”“二零—二”说道,“每一秒,还有隐藏在它们后面的东西。但我喜欢这个新来的孩子。我想他以后会干得不错。”
二月故事
灰色的二月天空下,浓雾弥漫的白色沙地,黑色的岩石,连大海看起来都是黑色的。一切就像一张黑白照片,只有身着黄色雨衣的女孩给这个世界增添了一丝色彩。
二十年前,无论何种天气,那位老妇都会在沙滩上行走。她会垂头扫视沙间,时不时弯下腰,辛劳地拿起一块块石头,检查石头压过的地方。后来她不再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位中年妇女,我估计是老妇的女儿,相较母亲,她似乎不那么热情。现在,中年妇女也不再出现,接替她的人是这名女孩。
她向我走来。我是这片大雾中唯一一个还站在沙滩边的人。我看起来没比她年长多少。
“你在找什么?”我喊道。
她做了个鬼脸:“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在找东西?”
“你每天都会来这里。在你之前来的是一位夫人,在她之前则是一位年纪很大、撑着伞的老太太。”
“那是我外祖母。”身着黄色雨衣的女孩说道。
“她遗失了什么东西?”
“一个吊坠。”
“它一定非常贵重。”
“也不尽然。只是很有纪念意义。”
“既然你家里的人已经找了这么多年,我想应该不只如此。”
“没错。”她有些犹豫,接着又说:“外祖母说它能将她带回家。她说她到这儿来只是随便看看,她当时很好奇。她戴着吊坠,又有些担心它遗失,就把它藏在某块岩石下面,这样她想回程时就能找回它。紧接着到了要回去的时候,她却不确定自己当初是放在哪块石头下面了,再也找不着。那是五十年前的事情了。”
“她的老家在哪里?”
“她从未告诉过我们。”
女孩说话的口气让我问出了一个令我恐惧的问题:“她还活着吗?你的外祖母?”
“活着,算是活着吧。但最近她已经完全不和我们讲话了,就只是盯着海面。变得如此老迈一定是一件十分可怖的事情。”
我摇了摇头。她说错了。接着我将手伸入外套口袋,将它拿出来交给她。“是这样的吊坠吗?去年我在这片沙滩上找到的,就在一块石头下面。”
吊坠并未因为沙砾或咸海水而失去光泽。
女孩露出了吃惊的表情,接着她拥抱了我,又感谢了我,她拿上吊坠,穿过雾茫茫的沙滩向小镇的方向跑去。
我目送她离开,她就像是这片黑白两色的世界中唯一的一抹金色,手中拿着她外祖母的吊坠。那个吊坠,与挂在我脖子上的是一对。
我不知道她的外祖母——我的小妹妹——是否会回家,要是她回去了,又是否会原谅我捉弄了她。也可能她会选择留在陆地上,派这女孩回去接替她。那一定很有趣。
当我的外孙侄女跑出我的视线,而我则孤身留在沙滩上时,我向上游去,让吊坠拉我回家,进入我们头顶的广阔世界,在那里,我们与宇宙鲸鱼共游,而海与天空,是合为一体的。
三月故事
我们所知的一切,只是最终她并未被处决。
——查尔斯?约翰逊
《海盗通史——最臭名昭著的强盗与杀人犯》[1]
大屋中十分闷热,于是她们两人出门去了走廊上。春季的暴风正在西边远处酝酿,天空中已出现道道闪电,时不时吹来一阵寒风,让她们获得片刻凉爽。母女二人优雅地坐在秋千上,谈论着女人的丈夫什么时候才能回家,此时他正带着一整船的烟草前往遥远的英格兰。
玛丽才十三岁,她是那么可爱,又是那么容易受到惊吓,她说:“我声明,我认为所有海盗都该被绞死,这样父亲就能安全地回到我们身边。”
她的母亲露出了温柔的微笑,她笑着说道:“我根本懒得谈论海盗,玛丽。”
当她还是个小女孩时,一直穿得像个男孩,以此来掩饰她父亲的丑事。直到她与父母一同坐船从科克前往卡罗莱纳州后,才第一次穿上女装。她的母亲是他父亲的婢女与情妇,只有在新大陆,他才会称她为妻子。
在这趟旅行中,她被不熟悉的衣服包裹,笨拙地穿着奇怪的裙子,初次坠入爱河。她当时十一岁,夺走了她的心的,不是任何一名水手,而是这艘船本身:安妮会坐在船首,望着灰色的大西洋在他们身下翻滚,听着海鸥的鸣叫,感受爱尔兰的大陆,连同那些古老的谎言一起渐渐消散。
他们上陆后,她为离开挚爱而难过了许久,甚至她父亲在新大陆取得成功后,她所梦想的依然是航行时的嘎吱声和拍击声。
她的父亲是个好人。她回来后,他很高兴,完全没有提及她离开的那段时间,没有提到她嫁的那名年轻男子,也没有提到他是怎么将她带到新普罗维登斯岛[2]去的。她过了三年才回到家中,带着一个还在吃奶的娃娃。她说她的丈夫死了。然而尽管流言四起,最尖刻的小道消息也没能想到,安妮?莱利正是“红色拉克姆”的大副,女海盗安妮?伯尼[3]。
“要是你像个男人一样战斗,就不会像条狗似的死去。”这是安妮?伯尼对那个令她怀上孩子的男人最后说的话,至少,人们是这么传说的。
莱利夫人望着闪电大作,听到远处传来第一声雷鸣。她的头发如今已成灰色,但皮肤仍像当地所有贵妇一般洁白无瑕。
“听起来像是火炮射击的声音。”玛丽说道(安妮以自己母亲的名字给女儿命名,这个名字同时还来自于她离开大屋那些年时最好的朋友[4])。
“你为什么会这么说?”她的母亲有些窘迫,“在这间屋子里,我们不会谈到射击火炮。”
三月的初雨落下,莱利夫人做了一件令她女儿感到极为吃惊的事。她从秋千上起身,跑进大雨之中,让雨水洒在她的脸上,就好像海中喷洒的浪花。就这样一位备受尊敬的夫人来说,这行为实在有些出格。
雨水落在她的脸上,她在脑海中想象着:她是自己那艘船的船长,炮火包围了他们,带有咸味的海风夹着刺鼻的火药味。她的船甲板将会被漆成红色,以此来掩饰战斗中流淌的鲜血。大风灌满她那翻腾的船帆,噼啪作响,如同火炮的怒号,而他们则准备与商船接舷,将他们所想要的一切——珠宝或钱币——悉数夺走。当这一切疯狂结束之后,她与自己的大副之间,那燃烧般的热吻……
“母亲?”玛丽问道,“我想你一定正在想什么不得了的秘密,你脸上挂着这么古怪的微笑。”
“傻姑娘,心肝宝贝。”她母亲说道,接着她说:“我正在想你的父亲。”她说的是事实,而三月的风,疯狂地吹动着她们。
四月故事
当鸭子们不再信任你的时候,你就该知道自己已欺“鸭”太甚了,而我父亲自去年夏天开始,骗走了他所能骗走的鸭子们的一切。
他会走到池塘边。“嘿,鸭子们!”他会这样对鸭子们说。
到一月时,他们会直接游开。有一只公鸭特别容易生气,我们称他为“唐老鸭”,但只能在他背后这么叫,鸭子们对这类事是特别敏感的。那只公鸭会在附近游荡,斥责我父亲。“我们没有兴趣,”他会这么说,“我们不想买你出售的任何东西:不要什么人寿保险,不要什么百科全书,不要什么铝墙板,不要什么安全火柴,尤其不需要什么防潮火柴。”
“‘翻倍或血本无归’[5]!”—只愤愤不平的野鸭生气地呱呱叫道,“当然啦,你会让我们丢硬币来赌,然后你就用一枚两面一样的25美分硬币……!”
那些曾经在我父亲将硬币丢入池塘时聚拢来疑惑地检查的鸭子们,纷纷赞同地呱呱叫了几声,接着优雅却粗暴地径直游到池塘的另一边去了。
我的父亲将这事儿视为对他个人的挑战。“那些鸭子,”他说,“他们一直都在那儿,就好像一头你可以挤奶的母牛。他们都很容易上当,是群好家伙,你可以一次又一次地回去找他们。我就是做得有点过头了。”
“你需要重新赢得他们的信任。”我对他说,“或者做得更好些,你可以从开诚布公开始。翻开新的一页。你现在有份真正的工作了。”
他在村子里的旅馆上班,那地方正对着鸭子的池塘。
我的父亲没有翻过新的一页。他甚至都没怎么翻动旧的那页。他从旅馆厨房里偷了新鲜面包,又带上几瓶没喝完的红酒,接着便去鸭子的池塘赢得鸭子们的信任了。
整个三月他都款待他们,喂他们食物,给他们讲笑话,尽他所能地软化他们的态度。还没到四月,世界一片积水,树木长出新的绿叶,一切都抖去了冬季的气息,他带着一副牌出门了。
“玩场友谊赛如何?”我父亲问道,“不赌钱的?”
鸭子们交换了一个紧张的眼神。“我不知道……”有几只鸭子警惕地喃喃道。
接着一只我不认得的年长野鸭慈祥地展开一片翅膀。“在你给我们提供了这么多新鲜面包、这么多好酒之后,我们不能无礼地拒绝你的要求。或许,玩金罗美?‘快乐家庭’?”[6]
“扑克牌如何?”我父亲说着,将扑克牌面朝上放下,鸭子们同意了。
我的父亲十分高兴。他甚至都不用开口建议赌钱来让游戏变得更有趣,年长的野鸭先这么提议了。
这些年来,我对出老千已略懂一二,我看过我父亲晚上坐在我们的房间里一遍遍地练习,但那老野鸭大概能让他再学会点东西。那老野鸭从纸牌堆的最下面出老千。从中间出老千。他知道每一张牌在牌堆里的什么地方,他只需要轻轻一挥翅膀,就能将它们放进他需要它们出现的位置。
鸭子们夺走了我父亲的一切:他的钱包,他的手表,他的鞋子,他的鼻烟盒,还有他身上穿的衣服。要是鸭子们接受将一个孩子作为赌注,他会连我也一起输掉,又或许可以说,从很多方面来讲,他已经输掉了我。
他回到旅馆时,身上只有内裤和袜子。鸭子们不喜欢袜子,他们说,这玩意儿太鸭里鸭气了。
“至少你还保留了自己的祙子。”我对他说。
在四月,我父亲终于学会了不要信任鸭子。
五月故事
五月时我收到了一张匿名的母亲节贺卡。这事儿让我十分迷惑。要是我有过孩子,我自己该知道,对吧?
六月时我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尽快恢复正常服务。”纸条黏在浴室镜子上,边上还有些脏污的铜币,面值与来源全都不明。
七月,我收到了三张明信片,隔周一张,邮戳显示它们全都来自奥兹国的翡翠城[7],上面的内容告诉我,寄出了明信片的人在那里度过了一段开心的时光,还让我提醒多琳更换后门的锁,并保证叫她取消预定的牛奶。我不认得叫做多琳的人。
八月,有人往我门口台阶上放了一盒巧克力。盒子上贴着一张便笺,说这个盒子是某个案件的重要证据,无论任何情况,在尚未取得里面的巧克力上的指纹之前,都不能把它们吃掉。在八月的炎夏天气里,巧克力全都糊成了一摊软的棕黄色物质,于是我把盤个盒子都扔了。
九月,我收到一个包裹,里面放着《动作漫画?创刊号》[8]、一本莎士比亚的《第一对开本》[9],还有一本盗版的简?奥斯汀小说《智慧与荒原》[10],我不熟悉这个书名。我对漫画、莎士比亚和简?奥斯汀都没什么兴趣,就把它们留在了卧室里。一周后,我在泡澡时想读点什么,回去找时发现它们都消失了。
十月,我发现了一张便笺,上面写着“尽快恢复正常服务。你最忠诚的,”它被贴在金鱼缸边上。似乎有两条金鱼被人捞走了,换上了相似的替代品。
十一月,我收到了一封勒索信,上面写若我还想看到活着的西奥博德叔叔,得按照哪些步骤去做。我压根就没有一个叫西奥博德的叔叔,但我还是往纽扣洞里插上了一枝粉红色的康乃馨,并且在这一签个月里,除了色拉之外什么都没吃。
十二月,我收到一张邮戳是北极的圣诞贺卡,上面的内容告诉我,这一整年,出于某位办事员的失误,我的名字既不在“顽皮”的,也不在“好”的名单上[11]。这张贺卡底下的签名以S打头,可能是“圣诞老人”,但看起来更像是“斯蒂夫”。
一月的一天,我醒来时发现有人在我那小小的厨房天花板上漆了一行字:在帮助他人之前,请先保证你自己面具的安全。油漆的一部分滴落在了地板上。
二月,我去乘公交车,有个男人在车站与我搭话,给我看了他购物袋里的一座黑色猎鹰雕像。他请我帮助他,保证它的安全,不要被“胖人”找到,接着他看到我身后的某个人,迅速跑开了。
三月,我接到三封垃圾邮件,第一封说我已赢得一百万美金,第二封说我已被法兰西学院录取,第三封则告诉我,我已被任命为神圣罗马帝国的虚位元首。
四月,我在床边小桌上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对他们的服务表示了歉意,还向我保证说,从今往后,宇宙中的所有错误都将被永远修正。“我们对给您造成的所有不便感到十分抱歉”,纸条上写了这么一句。
五月,我又收到了一张母亲节卡片。这一次不是匿名的。底下有个签名,但我认不出那个字迹。那个单词是S开头的,但几乎可以确定,并不是“斯蒂夫”。
六月故事
我的父母总是不赞同彼此。这就是他们整天在干的事。而且他们所做的比不赞同彼此更多,他们会争吵,事事如此。我依然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有搞清楚,他们到底是怎么才能在不断争吵的间隙找到足够时间去结婚的,更不用说是生下我和我妹妹了。
我妈妈认为财富应该全部重新分配,她认为共产主义的大问题在于它还不够激进。我爸爸的床头上摆着一个相框,里面放着女王的照片,他总是尽可能为保守党投票。我妈妈想给我起名叫苏珊。我爸爸想给我起名叫赫丽埃塔,这是他姑姑的名字。两人都不肯让步,最后,我成了学校里唯一的一个苏丽埃塔,很可能也是全世界唯一的那个。我的妹妹名叫爱丽米玛,理由也差不多。
他俩在何事情上都无法取得一致意见,甚至连天气都是。我爸爸总是觉得太热,我妈妈则总是觉得太冷。他俩轮流把取暖器打开又关上,把窗户关上又打开,只要对方一离开房间就动手。我和妹妹一年到头都在感冒,我们觉得很可能就是这个造成的。
他们甚至无法在几月外出度假这个问题上取得一致。爸爸说最好是八月,但妈妈说显而易见毫无疑问必须是七月。这就意味着我们只能各退一步将度假时间定在六月,这对所有人来说,都很不方便。
接着爸爸建议去冰岛骑小马旅行,而我妈妈只想将这个提议改为坐在骆驼车队里横渡撒哈拉,我和妹妹表示我俩更愿意坐在法国南部或者别的什么地方的沙滩上,于是他俩就只是看着我们,那表情好像我们都是傻瓜。这对夫妇停止争吵了一段足够长的时间,以此告诉我们他俩绝不会听取我们这个建议,同时也不会有一趟前往迪斯尼乐园的旅行,接着便又继续反对对方的意见了。
这场“我们六月去哪儿度假”的矛盾大争吵终结于无数次摔门,无数次相互叫喊,无数次类似“现在就去!”之类的话。
待这麻烦的假日来临,我和妹妹能确定的只有一件事:我们哪儿也去不成。我们从图书馆里尽己所能借来一大堆书,做好了在接下来十天里继续听一大堆争吵的心理准备。
接着就有一群人开着大篷车来了,将一堆东西带进屋子里安装起来。
妈妈让他们将一个桑拿浴池装进了地下室。他们往地上堆起大量沙砾,由天花板上挂下一盏太阳灯。她在太阳灯下的沙子上铺了一块毛巾,铺好便立刻躺卧下去。她还在地下室的墙壁上画了沙丘和骆驼的图案,但在这极度高温之下,它们全都脱落了。
爸爸让那些人往车库里搬了一台冰箱,那是他能找到的最大的冰箱,大到你能直接走进去。冰箱将车库塞得满满当当,所以他只能把车停在私人车道上。他每天早上起来,温暖地穿上一件厚厚的冰岛羊毛衫,带上一本书和满满一保温杯的热可可、一些马麦酱和黄瓜三明治,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一头扎入冰箱中,到晚饭前都不会出来。
我不知道有没有其他任何人的家庭像我家这么古怪。我的父母从不会在任何事上取得一致意见。
“你知道下午时,妈妈会穿上外套,偷偷溜进车库里吗?”我和妹妹坐在花园里,读着我们那些从图书馆里借来的书时,她突然说道。
我不知道,但我确实看到今天早上,爸爸只穿着沐浴短裤和便袍,走到地下室去和妈妈一起,脸上还带着傻呵呵的微笑。
我不理解我的父母。老实说,我不认为有谁能理解他们。
七月故事
那一天,我的妻子离开了我,她说她需要私人空间,需要一点时间来重新考虑一切。那天是七月一日,阳光强烈地照射在小镇中央的湖面上,我屋子周围草地上的玉米长到了齐膝高,热情过度的孩子们将最早的一批烟花和鞭炮[12]放上天空,把大家都吓了一跳,就在这时候,我在后院里用书本堆起一个圆顶冰屋。
我使用的材料是平装书,主要是担心我的建筑工程若是不够稳固,精装书和百科全书掉落下来就太重了。
但它支撑起来了。它大约十二英尺高,有一个入口通道,让我能爬行进入其中,还能抵御寒冷的北极之风。
我将更多书带入这个用书做成的圆顶冰屋中,在里面阅读。里面十分温暖舒适,这让我觉得有些惊奇。当我开始读书时,将它们一本本摊开放在地上,让地面上铺满书本,然后带入更多书本,坐在书上,以此来将七月的最后一抹绿色从我的世界里彻底消除。
第二天,朋友们来拜访我。他们四肢着地爬进我的冰屋里。他们说我的举动过于疯狂。我对他们说,在我与寒冷的冬季之间的唯一区隔,就只有我父亲收藏的那些五十年代的平装书,它们大多都标题耸动、封面恶俗,内容无聊透顶。
我的朋友们离开了。
我坐在自己的冰屋里,想象外面是一片北极之夜,不知北极光是否会充满我头顶的天空。我看向屋外,所见的却只是一个漫天繁星的夜晚,星星们全都如同针眼一般大小。
我在自己那间书本建成的冰屋中入睡。感到一阵饥饿。于是我在地面上挖了一个洞,丢进一根钓鱼线,一直等待,直到有什么东西咬到了钩子。我将鱼线提起,那是一条书本构成的鱼,准确地说,是绿色封面的企鹅出版社典藏版侦探故事集。因为不想在冰屋里烧火,我将它生吃了下去。
当我外出时,我注意到有人已用书覆盖了整个世界。都是些白色封面的书,阴影则是白色、蓝色和紫色。我在这书本的浮冰上漫步。
我看到远处的冰面上,有个什么人看起来似乎是我的妻子。她正在制造一条由自传组成的冰河。
“我以为你离开我了,”我对她说,“我以为你把我一个人丢下了。”
她没有回答。我这才意识到她只是一片影子中的影子。
此时正是七月,在一年的这个时段里,太阳永远都不会照射到北极点。我有些疲倦,便返程走向冰屋。
我先看到了北极熊的影子,然后才见到了北极熊的身子,它们是如此巨大、苍白,由那些情感激烈的书页组成——古典与现代诗歌构成了熊的形状,在浮冰上徘徊,它们满身是字,辞藻掩盖住了它们的美。我能看到纸页,还有穿过它们的字词,我很担心它们会看见我。
我爬行返回冰屋,避开北极熊。我可能睡在黑暗中。接着我爬到屋外,仰天躺在冰上,抬头望着天空中山腰的北极光那料想之外的色彩,听着远处童话书的冰山撞上神话学的冰川后,崩解而发出的噼啪声。
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突然意识到有人躺在我身旁的地面上。我可以听到她的呼吸。
“它们很美,不是吗?”她说。
“是北极的光晕,北极光。”我告诉她。
“那是镇子上的独立日烟火,宝贝。”我的妻子说道。
她握住我的手,我俩一起看着这场烟火。
等最后一丝烟火在一片金色星云中消失后,她说:“我回家了。”
我没有说话。但我紧紧地抓住她的手,离开了我那由书本组成的冰屋,跟在她身后进了我们住的屋子里,在七月的高温中像猫一般地躺下。
我听到远处传来雷声,到了晚上,入睡时分,屋外下起雨来。雨水摧毁了我的书本冰屋,将这世上的所有词语全都冲刷殆尽。
八月故事
八月初,森林中起了大火。所有能令这个世界湿润的风暴都已南下,带走了所有雨水。每天我们都能看到直升机从头顶飞过,带着一架架的湖水,前去浇熄远处的火焰。
澳大利亚人彼得是我的房东,我替他做饭,他则负责照料这片土地。他说:“在澳大利亚,桉树利用大火来存活。有些桉树的种子得等到发生一场森林大火,将一切林下灌木全都燃烧殆尽后才会发芽。它们需要高热。”
“这想法有点怪,”我说,“火焰居然能孕育出生物。”
“其实没那么奇怪,”彼得说,“很正常。或许在地球更炎热的过去,这种事更常见。”
“很难想象一个比这里更热的世界。”
他哼了一声。“这算不上什么。”他说着,又提到年轻时在澳大利亚经历的高温生活。
第二天早上,电视新闻建议居住在我们这块地区的居民疏散财物,因为我们正处于火灾多发区域。
“狗屁!”彼得生气地说道,“它绝对不会给我们造成任何问题。我们在高处,而且周围四面都是溪流。”
水位高时,溪流大约有四英尺,甚至五英尺那么深。但现在只不过一英尺,最多也只有两英尺。
下午晚些时候,空气中漫布着树木灼烧的烟味,电视和收音机里都在让我们尽可能撤离。我们相视一笑,喝着啤酒,祝贺我们彼此对这困境有如此深刻的认识,祝贺我们没有陷入恐慌而逃走。
“我们正在沾沾自喜,我们全人类,”我说,“我们所有人。人类。我们看到炎热的八月里,树上的叶子在燃烧,而我们依然相信,没有任何事真的会改变。我们的帝国将会永恒。”
“没有任何事物能够永恒。”彼得说道,他给自己又倒了一杯啤酒,接着对我说了他的一个朋友的故事,那人住在澳大利亚腹地,曾经阻止过一场丛林大火烧尽他的家庭农场,方法就是无论火势蔓延到何处,都往那里浇上啤酒。
大火向下烧进山谷,直冲我们而来,如同世界末日。我们这才意识到小溪的防护是何等薄弱。空气自身似乎都在燃烧。
最终我们还是逃走了,相互推搡着,边在呛人的浓烟中咳嗽,边跑下山去,直到接近一条溪流。我俩躺进水中,只将脑袋露在水面上。
在这地狱之中,我们看到它们自火焰中诞生、升腾、翱翔于天际。它们令我想起鸟类,啄食着山上燃烧的房屋废墟。我看到其中一只抬起脑袋,耀武扬威地鸣叫着。这叫声盖过了树叶燃烧的噼啪声,盖过了火焰的咆哮。我听到凤凰的啼鸣,而此时,我终于明白,没有任何事物能够永恒。
一百只火鸟飞升上天空,溪水沸腾起来。
九月故事
我的母亲有一只狮子头形状的戒指。她用它来施放一些小魔法:寻找停车位,让她在超市排的队伍前进得快一点,让邻桌吵架的那对儿停止争吵、重新相爱,诸如此类的。她去世时将这戒指留给了我。
我第一次遗失它,是在咖啡馆里。我想我那时正在有些紧张地摆弄着它,脱下来又戴回去。等到回家后我才意识到,它已经不见了。
我返回咖啡馆,却完全没有看到它的踪迹。
几天后,一位出租车司机将它带回给我,他是在咖啡馆外的人行道上捡到戒指的。他说我母亲托梦给他,将我的地址给他,还给了他一份她的老式芝士蛋糕食谱。
我第二次将戒指弄丢时,正在一座桥上俯身,无所事事地把松果扔进下面的河里。我不觉得戒指很松,但它还是随着一枚松果一起脱手了。我眼睁睁地看着它划出一道弧线落下,掉进河边湿润的黑泥里,响亮地发出了噗的一声,消失不见了。
一周后,我从一个酒吧里遇见的人手中买了条大马哈鱼,是从他那辆古老的绿色货车后面的冷柜里拿出来的。我买它打算做一顿生日晚餐。当我剖开鱼腹,我母亲的狮子头戒指滚了出来。
第三次我把它弄丢时,正在后院里边读书边做日光浴。那是月的事了。戒指放在我身边的毛巾上,边上还有我的太阳眼镜和一瓶防晒霜。一只巨大的鸟类(我估计是喜鹊或寒鸦,也可能不对,但很显然它是某种鸦科动物)飞落下来,叼走了我母亲的戒指。
第二天晚上,一个动作笨拙却有生命的稻草人将它送还给我。他站在后门的灯光下,一动不动,把我吓了一跳,我刚从他那被稻草包裹的手掌上接过戒指,他便立刻蹒跚步入黑暗之中。
“这不是什么必须留着的东西。”我对自己说道。
次日一早,我把戒指放在我那辆旧车的杂物箱中,将车开向旧车处理场。我满意地看着车子被砸成一个老式电视机大小的金属块,接着被放入集装箱里,准备送往罗马尼亚,到那里,它或许能被造成什么有用的东西。
九月初,我清空了银行账号,搬去巴西,在那里找了一份网页设计师的工作,换了一个假名。
目前为止,我还未再见到母亲的戒指。但有时候我会从沉睡中惊醒,心脏狂跳不已,全身被汗水浸透,不知道下一次她会用什么方式将那枚戒指还给我。
十月故事
“感觉不错。”我边伸长脖子从最后的束缚中挣脱出来,边说道。
事实上,这感觉何止不错,简直是非常好。我在灯里蹲了这么久,都开始觉得没有人会再擦亮它了。
“你是灯神。”手中拿着抛光布的年轻夫人说道。
“是的。你真是个聪明的姑娘,亲爱的。你怎么猜到的?”
“你出现时伴随着一股烟雾,”她说,“而且你看起来就像个灯神。你还戴着头巾,穿着尖头鞋。”
我双臂抱胸,眨了眨眼睛。现在我身穿蓝色牛仔裤、灰色运动鞋和一件褪色的灰线衫,这正是此时此地的男性标准着装。我将一只手举到额前,接着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我是灯神。”我对她说,“喜悦吧,幸运儿。我有能力实现你的三个愿望,但是别试图许下‘我希望能实现更多愿望’这样的愿望,我不会实现它的,而你则会损失一个愿望。来吧,开始许愿。”
我又将双臂环抱胸前。
“不用。”她说,“我的意思是谢谢,很好,但是不用。我挺好的。”
“蜜糖,”我说,“亲爱的,宝贝。或许你没听清楚我说什么。我是个灯神。至于那三个愿望,我们说的是你可以要求任何你想要的东西。你有没有梦想过飞翔?我可以给你双翅。你想成为有钱人吗,比克里萨斯[13]更富有?还是想要权力?只要开口就行。三个愿望,无论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正如我所说,”她说,“谢谢。我很好。你想喝点什么吗?在灯里面待了这么长时间,你一定渴得都快干透了。要喝酒吗?还是水?茶?”
“呃……”事实上,被她这么一提,我觉得渴极了,“你有没有薄荷茶?”
她给我做了一壶薄荷茶,用的茶壶与那只我待了近千年的灯几乎一模一样。
“谢谢你的茶。”
“别客气。”
“但我不明白。我碰到的每个人都会问我要各种东西,漂亮房子、美女组成的后宫——当然你不需要后宫……”
“我可能需要的,”她说,“你不能预先就在心里对别人下定论。哦,还有别叫我亲爱的,或者甜心,还有其他诸如此类的称呼。我的名字叫哈泽尔。”
“啊!”我明白过来了,“那么你是想要个美女?我向你道歉。你只需要许愿就行了。”我双臂抱胸。
“不用,”她说,“我很好。不用许愿。茶喝起来如何?”
我告诉她,她的薄荷茶是我喝过的所有茶里最好喝的。
她问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需要满足人们的愿望,我又是为何希望能取悦于人的。她问起了我的母亲,我告诉她,不要用她评价人类的标准来衡量我,因为我是个灯神,我充满了力量和愿望,具有魔力且神秘。
她问我喜欢不喜欢鹰嘴豆泥,我表示肯定,她烤了一片皮塔饼,把它切成片,让我蘸着鹰嘴豆泥吃。
我将面饼蘸上豆泥,愉快地吃了起来。豆泥让我有了一个主意。
“就只是许个愿望,”我耐心地说道,“我可以给你带来一顿足以配得上一位苏丹的大餐。每一碟都会比前一碟更美味,而且全都以黄金盘子盛起。饭后你还能留下这些金盘。”
“听起来不错,”她微笑着说道,“你愿意一起走走吗?”
我们一起在小镇上穿行。在灯里待了这么久之后,能伸展开双腿的感觉着实不错。我们漫步到一处公园绿地,坐在小湖边的长椅上。天气挺暖和,但时不时吹来一阵阵风,每一次都会拂下不少秋天的树叶。
我将自己年轻时作为灯神的经历告诉了哈泽尔,说我们曾经热衷于偷听天使的交谈,但若是被他们发现,会将彗星扔到我们身上。我告诉她灯神战争时的那些坏日子,而苏莱曼大帝[14]又是如何将我们囚禁在那些中空的事物里,诸如瓶子、灯、陶土罐之类的。
她则告诉了我她父母的事,他们死于一场飞机事故,只给她留下这栋屋子。她告诉我,她的工作是给童书画插图,当初她发现自己无法胜任医学插画的工作,是童书插图支持了她。她说无论被指派给什么书画插画,她都很开心。她还告诉我,她每周会去当地的社区大学里教一趟人体素描课。
我看出她的生活中没有任何瑕疵,也没有任何需要用愿望来填补的空洞,只除了一条。
“你活得不错,”我对她说,“但没有人与你分享。许愿吧,我会给你带来最合适的男人。女人也行。一位明星。一个富有的……人……”
“不用。我很好。”她说。
我们走回她家,经过一些已装点好准备过万圣节的屋子。
“这是不对的,”我对她说,“人们总有想要的东西。”
“我没有。我已经有了我需要的一切。”
“那我怎么办?”
她想了一会儿。接着她指了指她家前门:“你能耙叶子吗?”
“这是你的愿望?”
“不。只是我做饭时,你可以千点活儿来打发时间。”
我将树叶耙到篱笆边上,扫作一堆,这样风就不会把它们吹散了。晚饭后,我洗净了所有碟子。晚上,我在哈泽尔家空出来的房间里过了夜。
并不是说她不想要人帮助。她让我帮她。我给她跑腿,购买画材和生活用品。白天她一旦画起画就得花上很多时间,她让我帮她揉揉脖子和肩膀。我的双手很稳,捏得不错。
很快,在感恩节前夕,我就从空房里搬出来,穿过了客厅,进入主卧室,睡到了哈泽尔的床上。
今天早上,我望着她的睡颜。我盯着她睡着时双唇抿起的轮廓。逐渐蔓延的日光触摸到她的脸颊,她张开双眼,看着我露出微笑。
“你知道我从未要求过的东西,”她说,“其实是关于你的。要是我让你许三个愿望,你又会想要什么呢?”
我想了一会儿,接着搂紧了她,她将脑袋搁在我的肩膀上。
“不要什么,”我对她说,“我过得很好。”
十一月故事
那个火盆很小,四四方方,看起来年代久远,被火熏成了黑色,材质可能是青铜或者黄铜。在车库旧货拍卖场上,它能吸引到爱罗薇兹的目光,主要是上面缠绕着动物的花纹,它或许是龙,也可能是海蛇。其中有一条的脑袋已经不见了。
它的要价不过一美元,于是爱罗薇兹付了钱,还买了一顶边上有羽毛装饰的帽子。还没到家,她就有些后悔买帽子了,心想或许可以将它作为礼物送给什么人。但她刚到家就看到了一封来自医院的信,于是便把火盆放进后院,把帽子放在进门的衣橱里,再也没有想起这两样东西。
几个月过去了,她想离开屋子的愿望也随着时间渐渐流逝。每一天,她都在日渐虚弱,每一天,她都被夺走更多。她把床搬到楼下的房间里,因为走路让她疼痛,爬楼梯令她精疲力竭,在楼下就寝更简单些。
十一月来临了,此时,她已知道自己永远不能再见到圣诞节。
在这世上,有些东西是你不能扔掉,但也不能让你爱的人在你死后见着的。那些是你得烧掉的东西。
她拿出一个装满纸张、信件和旧照片的黑色硬纸板文件夹,来到院子里,在火盆中填入小树枝和棕色购物纸袋,接着以烧烤用打火器点燃。直到它开始燃烧之后,她才打开文件夹。
她先从信件烧起,尤其是那些她不希望其他人看到的。当她还在上大学时,曾经与一位教授发生过一段关系——要是你可以用“关系”来称呼那段经历的话——它非常阴暗、非常迅速,而且绝对错误。她曾经将他的所有信件钉在一起,现在则一张张地丢进火焰。有一张照片拍的是他俩站在一起,最后她将这张照片也丢进去,眼看着它卷了起来,渐渐焦黑。
突然她意识到自己已不记得那位教授的名字,也不记得他教授哪门学科,更不明白为什么这段关系会伤她如此之深,令她在后来的一年里,几乎选择自杀。接着,她又伸手去拿文件夹里的第二件东西。
那是她的老狗莱西的照片,在后院里的橡树旁,它趴在她的背上。莱西七年前就死了,但那棵树依然还在原处,此刻在这十一月的寒风中,已不剩多少叶子。她将照片扔进火盆。她曾经那么喜爱那条狗。
她将视线转到树上,边回忆着……
但后院里却没有了树。
甚至连树粧都看不到,只有一片枯萎的十一月的草坪,遍布着隔壁邻居家的树上掉落的叶片。
爱罗薇兹看到这个景象,却不担心是不是自己发了疯。她僵硬地起身,走进屋子,镜子上映出了她的影子,令她大吃一惊。这些天来一直如此。她的头发已是如此稀薄,如此疏散,她的脸庞又是如此憔悴。
她从临时搭起的床边小桌上拿起几张纸,最上面是肿瘤医师写来的报告,其下放着一打写满了数据和字词的纸张。再往下还有不少,每一沓纸的第一页上方都印着一个医院的标志。她把它们全数拿起,那是相当厚的一捆纸,她还拿上了医院的账单。保险将其中大部分都抵销了,但不是全部。
她走回屋外,在厨房里停留了一会儿,以平顺呼吸。
火盆正等待着,她将病历丢进火焰。她看着它们渐渐变成棕色、黑色,最终成为灰烬,散落在十一月的风中。
爱罗薇兹站起身,等最后一份医疗记录烧尽,她走回屋里。客厅的镜子向她展现出一个熟悉又陌生的爱罗薇兹:她又长出一头浓密的棕色头发,她朝着镜子里的自己微笑,就好像她热爱生活,并且从沉睡中舒舒服服地醒来了。
爱罗薇兹走到客厅的衣柜边。里面的架子上放着一顶几乎已被她遗忘的红色帽子,她将帽子戴在头上,有点担心红色会令自己的脸看起来苍白憔悴,气色不佳。她看向镜子,但镜子里的她看起来却十分不错。她将帽子倾斜成一个俏皮的角度。
在屋外,最后一丝烟从黑色的蛇纹火盆里飘出,消散在十一月寒冷的空气中。
十二月故事
夏天露宿街头虽然辛苦,但至少你能睡在公园里,不至于因为寒冷而冻死。冬天就不一样了,冬季是可能致命的。即使不会让你死亡,也会令你成为它的一名无家可归的特殊朋友,侵入你生活中的方方面面。
多娜是从老手们那儿学到这一点的。他们告诉她,要点在于,你要尽可能找到一个能在白天睡觉的地方——地铁环线就很不错,买一张车票就能坐上一整天,在车厢里你尽可以打个盹儿。还有那些便宜小咖啡馆,他们不会介意一名十八岁的姑娘只花五十便士买一杯茶,就在角落里打上一到三个小时的瞌睡,只要她看起来多少还有点尊严——但在晚上,气温骤降,温暖的地方都关门、上锁、关灯时,她得一直醒着走动。
此时正是晚上九点,多娜正在行走。她一直留在灯光明亮的地区,而且她并不耻于向人要钱。再也不会了。反正人们可以拒绝,而且通常他们都会拒绝。
街角站着的女人看起来十分陌生。要是多娜见过她,就不会主动去接近那女人。让来自比丹登的某个人看到她这样是场噩梦,一方面是羞耻,另一方面,她也担心他们会告诉她的妈妈(妈妈从不多说什么,听到外婆的死讯,也只说了句“谢天谢地总算解脱了”),接着妈妈会告诉爸爸,他可能会来这里找她,把她带回家。而这会毁了她。她甚至都不想再见到他。
街角的女人停下脚步,看起来有些迷惑,她四下张望了一会儿,就像是迷路了。迷路的人有时候会是个讨钱的好对象,只要你告诉他们,要怎么走才能到他们想去的地方。
多娜靠近了她,说道:“能给点零钱吗?”
女人低头看她。接着她脸上的表情变了,看起来就像是……多娜突然明白了那句老话的意思,明白了为什么人们会说“她看起来就像是撞见了鬼”。她明白了。那女人说道:“你?”
“我?”多娜说道。要是她认出这个女人,她可能会倒退几步,甚至会跑掉,但她不认得这女人。女人看起来有一点点像多娜的母亲,但更和谐,更温和,拥有一些多娜的母亲缺乏的东西。很难看清她真实的长相,因为她穿着一件厚厚的冬衣,戴着一顶厚厚的羊毛绒线帽,但她在帽子下的头发和多娜一样,都是橙色的。
女人说道:“多娜。”多娜本可以跑开,但她没有,她留在原地不动,因为这实在过于疯狂,过于不同寻常,荒谬得难以言叙。
女人说道:“上帝啊,多娜。是你,对吧?我记得的。”她站住了,眼中似乎涌出泪水。
多娜看着女人,一个荒谬而几乎不可能成真的念头跳进她的脑海,她说:“你是我想的那个人吗?”
女人点点头。“我就是你,”她说,“或者说是我将会是你。总有一天。我刚正沿着这条路走着,回忆过去的一切,当我……当你……”她又停顿了一会儿。“听着。事情对你来说不会一直都是这样的。甚至不会持续很久。只是你绝对不要干任何傻事,也不要做不可挽回的事。我保证一切都会好的。就好像Youtube视频网站说的那样,你知道的对吧?事情会变好的。”
“‘你管子’[15]是什么?”多娜问道。
“哦,宝贝。”女人说道。接着她环抱多娜,将她拉近,紧紧地搂在怀里。
“你会带我回家吗?”多娜问道。
“我不能,”女人说,“你现在还没有家。你还没有遇上任何一位将会带你离开这条街道、帮你找份工作的人。你还没有遇上那位会成为你的伙伴的人。你俩会找到一个对彼此和你们的孩子来说都很安全的处所,一个温暖的地方。”
多娜感到内心涌起一阵愤怒。“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她问。
“这样你会知道一切能变好,给你一些希望。”
多娜后退了一步。“我不需要希望,”她说,“我需要一个温暖的地方。我想要一个家。我现在就想要,而不是二十年之后。”
在那张平静的脸上出现了受伤的表情。“要不了二十——
“我才不管!反正不是今晚。我现在无处可去。而且我很冷。你有零钱吗?”
女人点点头。“给你。”她说。她打开钱包,拿出一张二十镑的纸币。多娜接了过去,但这张钱看起来与她熟悉的钞票全然不同。她回头看向那女人,想再问点问题。但女人已经不见了,多娜再去看钱时,钱也一同消失了。
她站着,阵阵发抖。就算曾经有过这样一张钞票,此刻它也已经不见。但她还保留着一样东西:她知道总有一天它会实现的。到头来一定会。她还知道她不需要去做任何傻事。她知道自己不用买一张地铁的末班车票,就为了看着一辆地铁向她开来,等地铁开到来不及刹车时,跳下铁轨。
冬天的风十分寒冷,刺痛了她,割伤了她,冷到彻骨,但她还是在一家商店入口处看到有什么东西被风吹过,她弯腰将它捡起,是一张五镑的纸钞。或许明天会更容易些。她不必再做任何她曾经想象过自己将会去做的事。
若你在街头露宿,十二月可能致命。但至少不是今年。这个夜晚不至于此。
[1]此书初版于1724年在英国发行,里面包含不少当时著名海盗的传记。作者“查尔斯?约翰逊船长”据说是个假名。
[2]新普罗维登斯岛在加勒比海,巴哈马群岛中,岛上的拿骚市现在是巴哈马首都,历史上曾是赫赫有名的海盗岛。
[3]安妮?伯尼(AnneBonny)是十八世纪加勒比海益附近活动的著名海盗,又因为她与下文所提到的玛丽?里德(MaryRead)两人都是当时少有的女海盗而闻名于世。主要事迹见《海盗通史》。“红色拉克姆”(RedRackham)是安妮?伯尼做海盗时的船长,同时据说也是她的情人,两人曾生有一子。
[4]此处暗示玛丽?里德,玛丽和安妮都在拉克姆的船“复仇号”上,据说两人是朋友。
[5]“翻倍或血本无归”(doubleornothing)是一种赌博的规则,要么加码,要么全赔。
[6]金罗美(GinRummy),一种纸牌游戏,需将手中的牌组合成套路计分。“快乐家庭”是一种以收集牌面分值为目标的多人纸牌游戏。——编注
[7]典出《奥兹国历险记》。
[8]《动作漫画》(actioncomics)是美国漫画杂志,超人系列最初刊载其上,创刊号当初售价10美分,如今全世界仅存一百本左右,十分昂贵。
[9]莎士比亚的《第一对开本》(fistfolio)特指最早的莎士比亚剧本合集,由莎士比亚在国王剧团的同事约翰?赫明斯和亨利?康德尔在莎士比亚身后的1623年筹划出版,以对开本形式印刷,里面包括莎士比亚的36部戏剧。当时印刷数量为750本,目前仅存三百余本。
[10]这是本盗版书,奥斯汀本人并没有写过这样一本书。
[11]传说圣诞老人手里有一个名单,孩子们的名字会根据他们一整年的表现归类于“顽皮”或“好孩子”之下,圣诞老人会根据这个名单来给予礼物。
[12]七月四日是美国独立日,一般都会燃放烟花来庆祝,七月一日放得是有点早。
[13]克里萨斯(Croesus),希腊传说中的吕底亚国王,按照希罗多德的记载,吕底亚曾经是小亚细亚地区最富有的国家,后被赫梯灭亡。
[14]奥斯曼帝国的苏丹。
[15]年轻多娜的时代还没有youtube,她听成了youtub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