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长别离 2

马柳叶平静地回到了深山的家中,先是同妈来一阵“箍碎骨头”的拥抱,然后是嫂嫂,再把小侄女草儿硬抱到怀中亲了一阵儿。两岁多的草儿不认这个陌生的姑姑,尖叫着挣下地跑了,站在远处打量她。不过午饭后她就同小姑姑混熟了。可惜柳叶没见着天乐哥,他又去人蛋岛隐居了。这次倒和“心理上的自闭”无关。诺亚号启航在即,届时他将公布那个重要消息,他想趁这几天同泡利合作,再把那件事过细地理一下,形成书面讲稿。

午饭后柳叶没在屋里多停,先是到火葬台去祭奠爸爸。不久,留在家中的天乐妈和鱼乐水就听到火葬台方向传来的喊声,声音高亢而苍凉:

“爸——爸——柳叶——回来——了——柳叶——回来——了——”

屋里婆媳两人默默地听着她的喊声。当妈妈的低声叹道:“这孩子,到底为什么呀。”

柳叶的退出决定太突兀,让家人摸不透。婆媳两人都知道,这不会是因为“小夫妻闹气”、“三个妻子吃醋”这样的原因,作为诺亚号的船员,他们具有远为超越的境界。但到底是为什么呢?女儿能留下不走,当妈的自然高兴。但从理智上说,她还是希望女儿能顺利地“出嫁”,哪怕是嫁到天涯海角(这句成语现在可是一点儿不带夸张),哪怕终生无缘再见,因为——这就是人生啊。何况,尽管诺亚号的征途满布荆棘,但它的目标是逃出灾变区域,只有逃出去才有生路。

晚饭前贺梓舟的电话打来了,鱼乐水接了电话。贺问:

“水姐,柳叶呢?”

“吃完午饭就上山了,去火葬台祭奠爸爸。这会儿应该已经回来了,可能是在你家吧。”

贺老在这儿当“贺国基办事处”第一任主任时,在马家附近建了一座简易的山居。假期里洋洋常常来这儿度假,爷爷专门为他留了一个房间。而只要洋洋哥在这儿,小柳叶在那儿玩的时间比在自己家还多。鱼乐水断定柳叶此刻在那儿,在洋洋哥留下的氛围中舔心中的伤口。电话那边贺梓舟叹息一声,简短地说:

“我明天回去。做最后一次努力吧。”

飞船三天后就启航,此刻作为诺亚号船长的副手一定是日理万机,能在这个时候抽时间专程回来一趟,足以说明洋洋对柳叶的看重。鱼乐水不由想起当初柳叶主动示爱时,贺梓舟曾吓得退避三舍,但那并非是他不喜欢柳叶,而是一时不能完成“哥哥”身份的转换。现在呢,倒是柳叶突然退避而贺梓舟来追赶了,真是三年风水轮流转啊。不过,由于这件事内在的悲剧性,鱼乐水笑不出来。她摇摇头,小心地问:

“到底是什么原因,能不能告诉我?”

“当然要告诉你,我还希望你和伯母能解开她的心结呢。她突然退出与世俗原因无关,而是因为——水姐,你是否还记得一件事:大约柳叶五六岁时,有次我和她看电视上的《动物世界》栏目,有关一对非洲猎豹母女的电视片。看后她突然莫名其妙地嚎啕大哭。你还记得吗?”

“记得,印象非常深。”

“从本质上说,那就是她突然退出的原因。水姐,你理解我的意思吗?”

鱼乐水长叹一声:“不必多说了,我理解。我劝劝她吧。”

柳叶从火葬台回来后直接去了贺家。自从老人离世、洋洋也长大成人忙于工作,贺家的这幢山居一直空着,不过一向保持着整洁。柳叶出国前常常来这儿打扫,她走后徐嫂也时常来收拾整理。其中一个房间是专属洋洋的,里面多是他少年期留下的痕迹,墙上贴着太空科幻画、足球明星和篮球明星彩照,挂着风筝和一个野蜂巨巢等。墙上也有不少柳叶留下的涂鸦,画着太空船,驾驶位上是两个手拉手的小人,还用稚拙的笔迹注明“这是洋洋哥,这是我”。少年洋洋从心灵上说已经是太空人了,这也影响了小柳叶的爱好。

柳叶在自己的儿时涂鸦前盘腿坐下,往事如潮涌来。

她从小就是个生命力旺盛的孩子,感情丰富,感觉也格外敏锐。她爱和洋洋哥哥一起看科幻片,看动物世界栏目。有一个短片讲述了一对猎豹母子们的故事。母豹为了儿女,拖着产后虚弱的身体,冒险捕到一只健壮的成年羚羊。但贪婪的鬣狗来了,它们总是依仗强有力的牙床抢食猎豹的猎物,母豹不敢同它们拼命,因为两个小儿女在家等着它呢,只有带着恨意沮丧地离开。疲惫的母豹回到家中,但儿子已经被过路的狮群杀死,母豹悲伤地嗅着那具小尸体,用鼻头推着,努力唤它醒来,最终只能悲苦地离开。

狮群可能还没走远,但母豹顾不得危险,焦急地呼唤着另一只小母豹。终于,它从深草丛中欢快地跑出来,母女俩狂喜地厮搂着在地上打滚。

那时,五六岁的柳叶真切体会到豹母女的欢乐,高兴得拍手:

“洋洋哥哥,你看豹妈妈找到女儿了!你看它们多高兴!”

那时她不知道,猎豹家庭中真正的悲剧还没开始呢。很快,小母豹长大了,但相依为命的母女俩却随之反目。女儿仍对母亲很亲近,但只要它一靠近,母豹就凶狠地呲着牙赶它离开。这个“一边冷一边热”的情况持续了不久,最终小母豹知道自己不得不离开了。它摇着尾巴黯然离去,孤独的身影消失在荒野的夜色中,那情景令人愀然心痛。

小母豹很幸运,闯过了生死关,也有了自己的领地。这一天,母女俩在各自的领地外偶遇,双方阴沉地互相怒视着,吼叫着。这时已经不是豹妈妈单方面的敌意了,已经比母亲强壮的女儿显得更为凶恶,最后豹妈妈在女儿的威吓下不得不退却。

一块儿看节目的洋洋没有明显的感情激荡,但柳叶的小心灵却受到强烈的撞击,以致于嚎啕大哭。她大哭着,一遍遍地说:

“为啥是这样啊,为啥非得这样啊。”

她的问话中没有主语。也许她的小心灵已经凭直觉察觉到,猎豹母女反目的真正原因并不在它们本身,而在比它们高的层面上,是在“上帝”或“进化之神”那儿,是冥冥中的天条让猎豹母女们注定变爱为仇,在生命之途中永远分手。洋洋哥哥被这场莫名其妙的大哭弄愣了,不理解小柳叶为啥哭——实际柳叶本人也不知道。她只是模糊感觉到,豹母女的分手是很悲苦又命定不能改变的结局,母女之间的骨血之爱、天伦之乐和眷眷深情被冷酷的“生存天条”毒化了,永远不能复返。

那时,同样有敏锐心灵的乐水最理解她大哭的原因,她把柳叶搂在怀里,耐心劝慰她。事后她曾对家人说:

“咱家小柳叶的心是露珠儿做的。”

那时候褚氏号即将上天,像洋洋那样的半大男孩都提前成了太空种族。假期里即使身在山中,他也常常通过网络,参加或亲自组织对太空航行的讨论。柳叶比洋洋小八九岁,还不能完全进入那个未来世界,不过,激情洋溢的洋洋哥当然对她有潜移默化的影响。毕竟这种充满激情的远景,与孩子的心灵最容易发生共鸣。等柳叶八岁以后,她已经可以参加这些技术性讨论了,他们常常连日彻夜地谈着同一个话题,对心目中的远景规划、技术方案,甚至太空部落的社会公约,做着一次又一次的设计和完善。可以说,此后的诺亚公约在那个孩子社会中已经有了雏形。

后来,21岁的马柳叶在参加甄选考试时,一个考官问她:

“尽管这次探险有强大的科技作后盾,但你们面对的是陌生的蛮荒之地,什么极端情况都可能出现的。如果某一天,生存与人类道德发生了冲突,你将首先选择什么?”

在那一瞬间,洋洋哥常说的一句话浮现在脑海中。她像洋洋那样耸耸肩,淡然说:

“当然是生存。这是个常识性的问题。”

考官们露出微笑,结束了对她的质询。

从理智上说她认为这个回答确实是正确的。只是,在此后的正式训练中,当教官们把这个书面上的观点细化为一个个具体问题时,她才知道其内含的残酷性。那时他们常在互动式环境模拟机上进行训练。你戴上头盔,进入到未来的太空环境,电脑会随机选择一些可能出现的危难情况,看你能否做出足够敏锐的反应——而且在很多情况下,首先要看你有没有过硬的心理素质,看你的心够不够冷酷。这些问题包括:

飞船因长期幽闭而导致集体性的歇斯底里,连船长也精神失常。作为唯一的清醒者,你只能用雷霆手段击斃为首者,平息骚乱;

现在飞船降落于一个高重力的星球,直立行走方式已经不适用,只有用基因改造的办法把人类变回爬行动物;

飞船发生重大事故,只剩下兄妹二人(受试的柳叶此刻是其中的妹妹),只有在血亲间婚配,以维持族群的繁衍;

……

设置这些问题并非是教官变态,而是因为它们确实有可能在太空生活中出现,教官们必须事先淬硬太空人的心灵。马柳叶在这些训练中经受了一次又一次心灵的锯割,总算挺过来了。最后一次训练,电脑为她选择了一个相对温和的问题,这次并非在太空环境,而是在地球,在十万年前的非洲密林……

……这是在非洲大裂谷旁边的阿法盆地,因气候变化,密林已经变为稀树草原。这儿刚发生一次部落间的血战,马塔部落战败,只剩下五六十人,逃到这片丛林间。这会儿他们都疲惫不堪,正在熟睡。但得胜的奥姆部落悄悄跟踪而来,手执石斧骨刀把这些人包围。为首的是一位黑人女酋长,她叫露西,可以把她当成后代所有人种的共同女性始祖。露西身材高大健壮,腰间裹着树叶裙,裸露着丰满的乳房,模样与现代黑人已经相当接近,只是身上的体毛尚未褪尽。她示意其他人停下,自己悄悄向马塔人逼近,只有一个少年跟在他身后。这个名叫塞班的少年的肤色要浅得多,大概是由于某种基因变异。

露西潜行着,逼近熟睡的那群人,从中找到一名马塔男人。不过她没有动手,只是默默地看着他。这男人身上伤痕累累,脸上凝着血迹,身材魁伟,相貌威严,与众人不同的是,他的肤色比一般人浅得多,倒是与露西身后的少年接近。两人相貌也很像。露西看看他,再回头看看塞班――于是虚拟环境中的受试者马柳叶知道了真相:这个外族人是塞班的生父,露西与他的一次野合成就了这个孩子。母系氏族社会中实行等级群婚制,人们知其母而不知其父,但这个父亲因为基因的变异,为父子亲缘留下了一个显明的标签,露西和族人都清楚这一点。

露西哼了一声,那个马塔男人(可以把他当成此后棕、白、黄三大人种的男姓始祖)被惊醒,狂吼一声,从地上窜起来。他的族人也被惊醒,纷纷窜起来,抓起身边的武器。他们看到了包围圈,知道凶多吉少,脸上露出绝望的凶狠。但露西没让手下进攻,而是对那个男人厉声说了一番话,她的语言带着非洲古舌语的痕迹,说话时夹杂着嗒嗒的弹舌音。

训练进行到这儿,受试者已经真正进入角色,22岁的黄种人姑娘马柳叶变成了40岁的野人露西,开始按露西的方式来思维——我知道,只要我一声令下,这儿就会血肉横飞。我的部族在人数上占绝对优势,少顷我们就会取胜,把这些人全杀死,围着篝火烤吃人肉(这个设想让柳叶在训练椅上痛苦地悸动了一下)。不过我不愿这样做,毕竟这人做过我男人,还留下一个浅肤色的儿子。我只是凶狠地告诉他,立即带着他的族人滚,滚得远远的,只要再被我撞见,会把你们杀得一个不留。

马塔男人没有说话,疑虑地瞪着我。我放缓语气说:你们离开这儿,可以向北去,老辈人传说,很早很早的祖先中就有人往北去了,再也没有回来,你们到那儿该能找到安家的地方。马塔男人相信了我的话,知道这儿不会再有杀戮,脸色也放缓了。

然后我把身后那少年推过来,对马塔男人说,走吧,带着你儿子走,他肯定是你儿子,不会错的。马塔男人有些吃惊,少年塞班更是震惊地瞪着我,他没想到我会把他,自己的儿子,送给外族人。我狠下心不理他。我不能留他,他的肤色比别人都浅,父亲又是外族人,在奥姆族中一向被当成异数。巫师常私下说,这个有邪恶肤色的孩子是奥姆人的灾星,注定会让奥姆人血流成河。因为这个阴冷的预言,族人都对塞班怀有深深的敌意,只是慑于我的威望才没人敢杀害他,但我死后呢?他只有一条生路:离开奥姆部落,跟自己的父亲走。这正是我今天追寻这个男人的原因。

塞班知道我的决定不能更改,也就狠下心向他父亲走过去,现在他看我的眼光同样充满敌意。

马塔男人听从了我的安排,喊齐他的族人,带着他意外得到的浅皮肤儿子,准备离开这儿。我让族人撤开一个口子,沉默地紧盯着他们。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忽然从大脑深处响起——那是神的声音。神说:

“露西,我为你开启了天眼,你能看到十万年之后的事情,现在你看吧。你看吧。”

于是我忽然被开启了天眼,真的看到了十万年之后的事情。我看到,那个马塔男人,其后是塞班,带着这一小群人,沿着海边朝北走,他们先在一个叫中东的地方停下,在这儿繁衍出很大的一个部落。又有人往东南走,到了一个叫南亚的地方,在这儿也繁衍出一个很大的部落。之后他们又分开了,一支向海岛进发,最终变成棕色人。另一支人马在东亚定居,形成蒙古利亚人种,其中一小支经西伯利亚过白令海峡到了美洲,变成爱斯基摩人和印弟安人。另一大支则向西北,到欧洲,最后变成白人。他们的相貌都发生了很大变化,但皮肤都比黑人浅得多。

然后就是几万年绵延不绝的屠杀。在他们分散到各大洲之前,各地已经有了不同的直立猿人,像欧洲的尼安德特人和亚洲的巫山猿人、爪哇猿人。他们也是从非洲过来的,不过时间早在200万年前。现在,带着石制和骨制武器的、有了语言能力的后来者比原生直立人更强悍,在各大洲把原住民一扫而光。这些新来者在各大洲扎下根,建立了各自的部落,建立了各自的国家,然后又是各个民族各个国家间充满仇恨的互相杀戮。

直到某一天,奥姆部落那个巫师的可怕预言终于应验了。塞班的后代中的一支,那些有邪恶肤色的白人,乘着帆船或蒸汽轮船,带着火枪火炮,杀向自己的祖庭,杀向进化缓慢的不开化的黑人——从进化之树上说,这些黑人是侵略者的血亲,而且他们才是上帝的嫡长子啊。我看到我的后代扛着长长的木枷,或带着“文明”的金属镣铐,挤在黑暗污秽的底层船舱里,他们大批病死,被扔到海里喂鲨鱼。在北美和中南美洲,牙市上的黑人男女赤身裸体,人贩子向买家夸耀着黑奴的牙口和生殖器,夸着“母畜”的繁殖能力。黑奴时代的四百年里有1000万黑人被贩卖到美洲,另有1000万死在劫掠奴隶的战争或运输途中。

我看清了这一切。一个十万年前的晚期智人,一个未脱蒙昧的黑人女酋长,由于神启而看懂了这一切。然后神说:

“露西,你放他们走吗?你放浅皮肤的塞班走吗?他命定是黑人的灾星,你放他走出非洲,就得让你的后代承受这样的苦难。但你若杀死他们,可能人类就会一直局限在非洲。你自己决定吧,你的决定将影响十万年后人类的走向,你自己得为你的决定负责。”

我所看到的真实历史,还有我能看懂这一切的天眼和智慧,汇成一个无比沉重的梦魇,压得我喘不过气。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为了我的后代,我应该把马塔部落杀光,但我迟迟下不了决心。这不光牵涉到那个叫塞班的儿子,还因为我其实清楚这个未来是注定的,不应该改变的。人类要想在这个星球上存活繁衍,就得承担这些原罪。

我在痛苦中煎熬,左冲右突,没有出路。22岁马柳叶的意识无法承担如此之重,终于崩溃了。她扯下头盔,从剧情中逃离出来,泪流满面。在那一刻,柳叶在心中苦声重复少年时说过的一句话:

“为什么是这样?为什么一定得是这样?”

后来柳叶知道,这样的互动式训练,即使对贺梓舟这些成熟的领导人来说,也是很痛苦的经历。面对剧中的犀利的道德拷问,再麻木的人也不可能无动于衷的。但所有的故事参与者在经过极度煎熬后,却都做出了同样的选择――放马塔人和塞班走。后来贺梓舟叹息着劝慰柳叶:

“柳叶,这是无可豁免的,生存就是这样啊。文明之河的流向从来不取决于哪个智者的选择,不取决于道德约束,而是缘于群体的冲动。就像在大雁社会里,其迁徙行为是由群体的迁徙兴奋激发的,头雁最多只能算做既定命运的带头人。如果某只有自由意志的头雁拒绝迁徒,能阻止雁群的冲动吗?不可能的。雁群肯定会抛弃它,另选一个头雁就是了。人类现在其实也正处于逃亡兴奋期,谁也拦不住的。人类历史就得按‘这个样子’发展,没办法改变。不妨做个假设:如果非洲人十万年前不向外扩展,一直窝在原地,杀俘虏吃人肉,难道历史就会更干净一些吗?不是那样的。你的心灵非常锐敏,富于同情心,但――过于诗化了。”

洋洋哥的话让柳叶哑口无言。他就像在柳叶眼前突然立了一面硕大的镜子,让她看到另外一个手性相反却又完全合理的架构。她由衷佩服亚历克斯、贺梓舟、姬继昌这些人。这些表面上似乎显得狂热和冷酷的太空种族,其实比自己更为深沉、睿智和达观。

但就在那次训练之后,马柳叶异常决绝地决定退出,即使为此不得不放弃爱情。

晚上,鱼乐水哄草儿睡着,交给徐嫂和婆婆照看,拉着柳叶来到院外。柳叶是在她面前长大的,性格特质上又颇多相似之处,两人一向非常亲近,可以说半是姑嫂半是母女。她们在一棵松树下坐定,柳叶紧紧地偎在嫂嫂怀里,安静地睇视着山凹中升起的月亮,听着山野中的松涛水声。鱼乐水想这三年柳叶真的成熟了,她心中此刻一定宛如刀割吧,但表情上一直保持着平静。鱼乐水知道柳叶的决定恐怕无法劝转的,但也要尽力一试。她笑着说:

“柳叶,明天洋洋就来了。”

柳叶在她怀中平静地说:“让他来吧,我正想见他最后一面。”

“柳叶,嫂嫂不想影响你的决定,只希望你在对他给出最终回话前,尽量慎重地考虑。他能在这样的时刻专程来见你,可见你在他心目中的份量。别忘了当年是你主动追他的,吓得他不敢回家,现在这部电影倒过来放了,真逗!”鱼乐水有意开着玩笑,以便营造轻松的气氛。“洋洋说你突然退出的真正原因是那对猎豹母女的分手,是吗?”

“是的。嫂嫂,我舍不得与洋洋哥分手,现在也是,想起将要与他生离死别就心如刀割。我的决定不牵涉到个人原因。”

“我大略知道你是为什么。不过说说吧,说给嫂嫂听。”

“一言难尽啊。”柳叶语调平缓地讲述了自己的心态历程。

她说,这些年来,人类社会一直在呼喊“人类大逃亡”,她不久前才发现,这个用辞错了,应该是“生命逃亡”——但不是“这个”人类。不妨看看人类文明史吧。各个民族内部只有频繁地交流互动,才能维持文化的同质性,维持族群的向心力,否则就会异化和互相敌对。成吉思汗建立了超级大帝国,快马跑个来回大概需三个月,但它很快崩解了;英国建立了日不落帝国,乘车船走个来回也是大概三个月(想想凡尔纳的《80天环游地球》),它也很快崩解了。直到发明了现代交通和通讯,缩短了人们互相交流的地理间隔,人类才建立了统一的地球村。所以说,能够维持种群交流的地理距离,是维护族群同质性的最重要条件。

但现在呢?诺亚号以超光速离开地球,却没有超光速的通讯手段,他们实际和地球完全隔绝了,很快会异化得面目全非。文化上的异化还只是危险之一,更危险的是生理上的异化。地球上的物种分化,主因就是因为地理隔绝而造成各物种的生殖隔离,使红松鼠和灰松鼠不能交配,使同一个祖先的狮子去屠杀羚羊。但至少所有动物是生活在同一个地球上,有同样的重力、磁场、光照、气压、氧气比率、淡水、绿色植物。它们综合起来,实际为物种的分化设了一个大的约束,使他们不得越过雷池,只是我们身处其中而不知其宝贵罢了。但在太空飞船和外星球上,所有约束在一夕之间全失去了,造成非常陡峭的断层。结果会是怎样?很可能区区几百年后,从地球撒出去的太空移民们已经不是人类了。如果地球还没毁灭,那些新人类可以乘着超光速飞船很方便地回家,拜访祖庭,至于飞船上是带着鲜花还是种族灭绝的武器?至少历史的镜鉴不支持廉价的乐观。

“嫂嫂,也许从群体上说那都是无可豁免的事,但从个人来讲我想做出自己的选择。我决定留下来做一个‘地球人’,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宿命,不想为了逃命而去做一个异类。”

她的语调平静,但平静下埋着深切的悲怆。同样的心潮也在鱼乐水心中涌动——她想起了另外两个人不久前对“一路毁灭”这种前景的淡然。她没有再劝柳叶,只是把可怜的柳叶紧紧搂在怀里,在清冷的月光下坐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