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以尾作头 1

亚历克斯说得对,他的实验飞船承载了太多的希望,太多的目光。全球新闻界为此专门发射了一艘小型的新闻飞船,定位于金鱼号的上方。新闻飞船施放了五个摄像卫星,可以由母船遥控进行位置和姿态调整,这样,金鱼号的上下左右前后都将有一双眼睛——并间接有70亿双眼睛——在紧紧盯着它。此外,在金鱼号的舱内也配置了足够的摄像镜头,用以拍摄人物的近景。

金鱼号此刻位于距地球表面36000千米的同步轨道,以3.1千米/秒的同步速度旋转着。相对于同步旋转的地球表面来说它是静止的,静止于赤道哈马黑拉岛航天场的上空。地面上和同步卫星上一共有四台激光测速仪在对着它。当飞船点火之后,如果它的速度逐渐增加,从而高度逐渐增加,那就意味着实验成功。此刻这儿处于黎明时分,太阳还未在地球后露面,但已经把柔和的光芒洒到这片空域,弧形的地球镶着明亮的金边。从飞船下方的摄像镜头看,金鱼号的背景是暗蓝色的宇宙天幕,亿万颗小星星嵌在天幕上,安静地缓缓旋转着。金鱼号即将遨游于暗蓝色的天幕,就如鲸鱼遨游于蔚蓝色的大洋。

亚历克斯和助手姬继昌此刻已经进入金鱼号,机上还有四位轮机舱工作人员——轮机舱只是习惯叫法,指飞船上已经小型化的聚变反应装置。这次实验仍有不小的风险,所以亚历克斯尽量减少上飞船的人员。对于谁来上船操作,贺梓舟曾经和他争过,但亚历克斯用一句话回绝了:

“我是项目第一负责人,也得让我表现一回舍生就死的勇气吧。”

金鱼号作为原理实验飞船,结构尽量从简,很多设备将在后期才安装,所以除了轮机舱,巨大的球形舱室内空落落的,只有一个操纵台孤零零地立在船舱的前部。在同步直播的镜头中,两人进入船舱,关闭舱门,脱下太空服,启动控制台的保险锁,做好点火的准备工作。此次全球同步直播是由中国著名男主播叶知秋和美国著名女主播朱迪·特纳做主持,主持辞都用英语、汉语和西班牙语各说一遍。此时是叶知秋富有磁性的男中音在解说:

“……飞船上的万亿电子伏特加速器已经启动,大约十分钟后,就会有第一对质子和反质子在飞船后部的鱼尾中心相撞,把空间转化为千万分之一秒的光脉冲。而每秒千万次的对撞将制造出连绵不断的强光,推动飞船前进。此时我受亚历克斯先生的委托向大家呼吁,请你们以平和的心态看待这次实验。根据理论计算,飞船所得到的驱动力很微小,因为它只是光压驱动而不是工质喷射驱动,也许长达数周的加速才能得出明显的效果,甚至有可能彻底失败。当然,任何失败都不会阻挡人类的步伐,只是略微迟缓它。在这里,我们衷心预祝实验成功,万一实验结果不如我们的期望,我们也会以平常心来看它。”

朱迪立即说:“但我们相信它会成功!”

“飞船马上就要点火了,现在开始一分钟倒计时。”

远在中国三亚的指挥大厅里,实验总指挥贺梓舟下达了一分钟倒计时的命令,随着电脑均匀的计数声,上百名工作人员盯着眼前的屏幕,而地球70亿人的眼睛通过各个屏幕、通过飞船周围的摄像镜头,紧紧地盯着悬在太空中的金鱼号。“……5,4,3,2,1。点火!”

飞船尾部刹时出现柔和的白光。它是由千万分之一秒的光脉冲组成,但频率高达每秒千万次,所以肉眼看去是连绵不断的。光芒在船艉的凹抛物形反射面上反射,形成一条水平向后的强光光柱。在全世界不计其数的电视屏幕前,70亿观众爆出第一波喝彩声,因为他们都已经是内行了,知道飞船后的光芒只要能连续存在,就相当于胜券已经在握。

“看!飞船动了!”叶知秋和朱迪同时高喊,这声激情的宣告随电波飞向全世界。没错,飞船已经明显动了。“飞船动了,请参照背景!”图景切换到飞船下方摄像头所拍摄的天幕上。明显可以看出,飞船相对于旋转的天幕增加了一个滑动的速度。70亿观众爆出了天崩地裂般的喝彩声,看来,亚历克斯委托叶知秋所做的宣告实在是太谨慎了!他说什么“可能数周的加速才能得显出明显的效果”,实际呢,仅仅十秒钟后,飞船的加速已经很明显了!

在金鱼号内部,当船体产生第一波柔和的抖动时,亚历克斯也像普通民众那样惊喜。他们感受到向后倾倒的倾向,非常轻微,似有若无,因为光压造成的加速度太小了。他观看了加速度计,上面显示了此刻的加速度:0.0002g,符合此时的激发强度。但他很快发现了异常:以地面为参照物,飞船明显是在运动——不是向前,而是向后!恰恰与加速度方向相反!这当然只是错觉,飞船不可能在船艉驱动的情况下还向后运动,飞船上可没有汽车和轮船上的倒挡!他再次看看加速度计,仍是正值。他在内部通话器问地面上负责监测的助手:

“立即报告飞船参数!它是否在后退!?”

“是的!飞船在明显后退!截止此刻,速度已经下降了0.4%。”

姬继昌急迫地插问:“船艏的姿态调整喷口是否有异常?”造成负加速度的唯一可能,是船艏的姿态调整喷口意外点火并向前喷射。

“没有。它们没有意外启动。”地面助手报告。

亚历克斯咒骂一声,真他妈见鬼了!他略作思考,向地面指挥所报告:“总指挥,我将加大空间激发的强度,请注意观察运动参数。”

贺梓舟说:“好的,如有异常我会立即通知。”

亚历克斯逐渐加大了粒子对撞器的功率,直到最大值,飞船尾部的光度显著加强,光柱的长度在暗蓝色的天幕上拖得更长,以更大的力量推动飞船向前加速。加速度计的显示值增大了十倍,金鱼号上的两人已经能明显感受到向后倾倒的惯性。但结果仍是那样的匪夷所思。地面上的观测者紧张地报告着:

“……飞船减速趋势加重!船速已经下降1.6%。注意,由于船速的下降,飞船的高度已经开始降低。建议船长立即停止实验!”

飞船降低船速后的状态是不稳定的,会沿着长螺旋线逐渐坠向地面,并且下坠趋势会随着高度降低而加剧。亚历克斯停止了激发,在70亿双目光中,飞船后的白光突然熄灭。此时飞船的位置已经向后滑过哈马黑拉岛,位于岛的西方,高度也略有降低。随后飞船的船艏和船艉突然亮起了蓝色的光芒,这是姿态调整喷口在工作。在16个喷口的驱动下,飞船慢慢提高速度,向前爬行并向上爬升,恢复到原始状态,相对于自转的地球表面静静地悬在那里。

整个地球安静下来,70亿观众紧张地盯着屏幕上静止不动的飞船,盯着背景上缓缓旋转的天幕。飞船上的亚历克斯和地面的贺梓舟在内部通话器里紧张地商量着对策。指挥所工作人员认真检查了所有观测数据,一切正常。但——就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飞船上加了一个负号,把本应向前的运动变成了后退。就在这时,地面指挥所收到一个简短的电话,电话来自那个荒废的“人蛋岛”:

“贺总指挥,建议干脆让飞船试试倒飞。”

贺梓舟立即回答:“好的,谢谢你。”

这个应变措施显然是应该采取的而且是唯一该做的,但——关键是事态太不可思议,向前的驱动力竟然拉着飞船向后退!在思维的惯性下,贺梓舟和亚历克斯没能立即做出新决定,现在楚天乐的话帮助他们走出犹豫。

亚历克斯和姬继昌立即开始姿态调整。金鱼号的船艏和船艉冒出了蓝色的焰流,它们都垂直于船的纵轴,但前后的焰流是反向的。于是,金鱼号以船的重心为对称轴,在太空中开始缓慢地转身。等它转过180度,重新在水平位置上稳定下来。亚历克斯说:

“倒飞状态下飞船无法观察前方,请地面观测站注意观察。”

“好的。”

“现在我请求点火。”

“同意点火。祝你成功。”

飞船再次点火。于是,在地球不计其数的电视屏幕中展示出这样怪异的画面:金鱼号头部向后(向西),尾部朝前。一束强光向前射去,它本来应是驱动飞船前进的力量,画面上应表现为飞船的尾焰,现在却变成了火车行进时的前射灯光。灯光照亮了前行的路,但前行之路对驾驶员来说又是全盲的——飞船上可没有倒视镜。飞船抗拒着反向的光压,一路前行,逐渐离开了哈马黑拉岛的上空,向着太阳的方向飞去。从画面看,飞船的加速相当快,因为它很快就远离了新闻飞船的全力追赶(后者的驱动力有限),消失在阳光的光幕中,现在只有金鱼号舱内的摄像镜头还能送出直播图像。船长和他的助手已经完全走出了迷茫,此刻喜气洋洋,互击手掌以示庆贺。

地面指挥所内也是一片欢腾,人们轻松地笑着,离开工作位置互相拥抱,只有年轻的贺梓舟总指挥此时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作为指挥,他曾对实验中可能出现的种种意外做了周密的预案,但事态的发展竟然完全超出预计,好在它是以喜剧而不是以悲剧结尾。至于金鱼号为什么会如此,这会儿他心中已经多少有数了——其实在美国那次会议上,巴罗的发言中已经暗含了这种可能。普通民众此刻全都陷在五里雾中,不知道金鱼号怎么突然尾巴冲前地游起来,而且还游得相当快!这条金鱼真邪门,真古怪,可不应着中国一句俗语:牵着不走,打着倒退。但不管怎样,只要能游就行,最多不过是在飞船上安几个大大的倒视镜,而船长得习惯倒退着开船。他们也开始欢腾起来,喜悦中夹着笑谑。

一个小时后,飞船内的亚历克斯对指挥所说:

“按目前的盈余速度(注,即船速减去理论上的同步速度),金鱼号如果想绕地球一周并重新定位于哈马黑拉岛上空,大概需要一周时间,等不及了。我想立即召开一次远程虚拟会议,就某些理论和技术问题尽快得出结论。据我看来,金鱼号进行后续实验之前,结构必须来一个大的改动,因为——连它的工作原理都完全变了!请乐之友科学院尽快做好会议准备,注意与会人员应包括美国费米国家加速器实验室的巴罗先生,还有,两位人蛋岛上的隐居者当然也必须与会,在这个关键时刻,我们需要他俩的睿智。很抱歉,打扰楚的闭关清修和泡利的天体享受了。”

乐之友们的工作节奏一向快如“鞭下的惊马”(这是大家调侃姬人锐的话),一个小时后,远程虚拟会议开始了。与会者有四十多人,楚天乐、泡利、鱼乐水、衰弱的马士奇、姬人锐等全都在场。泡利仍是懒懒散散的样子,坐在窗边,目光盯着屋外。楚天乐的到场吸引了很多熟人的目光,因为不少人知道他已经有几个月闭门不出,连妻子也不见。大家对此都有私下的猜测。不过,楚天乐此时的表情似乎很正常,鱼乐水也不时侧过身同他低语几句。有不少人是以激光全息图象与会,包括飞船上的亚历克斯和姬继昌、美国的大胡子巴罗和身在三亚的贺梓舟等。虽然只是全息图象,与会人也能感受到亚历克斯、贺梓舟和姬继昌的洋洋喜气。

主持人姬人锐宣布会议开始,亚历克斯说:

“首先我要向巴罗致敬。楚、贺和我倒是早就作出了如下预言:局域空间洇灭所形成的对飞船的驱动作用有两种,而且两者是相反的。一是光脉冲向前的驱动力;二是由于周围空间向空间之穴的流泻而表现为对飞船的拖曳力。据我们当时的想法,后者可以忽略。美国的巴罗先生独立地发现了第二种拖曳作用,并在那次美国会议上表示质疑,可惜,可能是我们的小贺过于能言善辩,轻易把巴罗先生说服了,否则金鱼号的实验就不会有今天的大乌龙。”

虚拟的亚历克斯笑着指指虚拟图象中的贺梓舟和巴罗,小贺难为情地笑了,巴罗自嘲地呻吟着:

“莫要戳我的疼处啊,我轻易放弃了一个在科学史上留名的机会。”

亚历克斯继续说:“金鱼号此刻的退行是宇宙中从未有过的运动模式,我甚至怀疑以人类现有的语言能否把它剖析清楚,我试着来解释吧。飞船的行进其实与力完全无关,而且实际上,它与其‘本域空间’之间根本没有相对运动。这句话很绕嘴是不是?我试着用比喻来说清它。甚至做比喻也很难啊,此刻我唯一能想到的、比较接近的比喻,是科学界曾经讨论过的一种特殊运输方式:饱和蒸汽管道。”

他简略介绍了这种管道的基本知识:“汽车在真空管道中行驶能消除风阻,从而以比较低的能耗实现超声速行驶,但建造巨大的真空管道造价过于高昂。解决办法用饱和蒸汽来取代真空,这种蒸汽超过凝结临界点但仍保持汽态,当车辆在管道中向前行驶时,前方的蒸汽受压后立即液化,这相当于我们的空间洇灭,于是车辆就在无风阻的情况下前进。车辆驶过后蒸汽会变得稀薄,液化的蒸汽因而迅速汽化,使管道蒸汽恢复原状。”

亚历克斯竖起食指,“请注意,在这样的运动方式中,车辆相对于身后的蒸汽,或者说相对于其身后的‘空间’,是不动的,这片空间我们称之为‘本域空间’;但相对于之外的空间比如管道壁,是运动的,我们称之为‘非本域空间’。我们的金鱼号之所以能够退行,就是因为在鱼尾处的局域空间不断被消除,于是形成了一条连绵的空洞,向空洞中不断流泻的空间就带着飞船一同行进。所以,我要再次重复一遍:这根本不是物体相对于空间的运动,也与力完全无关,而是‘本域空间’相对于静止空间的运动,飞船只不过是被本域空间裹胁而去。”他笑着说,“过去,科幻小说经常描写‘虫洞’,说虫洞可以连接翘曲空间,那始终只是幻想。但今天我们实现了真正的虫洞,它是在平直空间里人工挖出来的!只不过它是随挖随陷,飞船过去后虫洞也就消弭无形了。”他问大家,“正如巴罗上次在会上指出的,这个道理太绕,我不知道说清了没有?”

楚天乐笑着说:“我也找到了一个比喻。当年我曾举过孙悟空缩地法的例子,还说缩地有两种办法,一是在前边的路上挖去一大块,一是让前边的路均匀地收缩。大家还都记得吧。”

众人笑着点头。一个人说:“记得。当时你就是从‘空间均匀收缩’这点出发,论证出局域收缩宇宙的边缘没有逆向湍流。”

“但现在用上第一种方法了。金鱼号的飞行就是靠着在前方空间挖洞,不是挖去一大块,而是一下一下连续地挖。这样一来,后边的空间就一直向前滑移,在这片空间里静止的飞船也就被裹协着往前走了。这也是一种缩地法。”

众人点头,说听明白了,连其中一些属于“文科”的与会者,如危机处理专家吴正、古生物学家王清音女士、人类学家冀如海、心理学家董月霞女士,包括主持会议的姬人锐,都敏锐地理解了这些“很绕的”理论。这让亚历克斯有点意外,也很高兴:

“大家都明白,那我就往下说了。虽然飞船所受的拖曳作用时间很短,只是普朗克时间的级别——当时贺梓舟就是以这个道理说服巴罗的——但它并非是由力引起的位移,而是‘纯几何’的位移,两种位移完全不同!由力引起的位移,其大小与力的作用时间有关;而‘纯几何位移’是瞬时的,完全与力和时间无关,所以飞船最终表现为后退。后退不算问题,我们只需——就像现在这样——把金鱼号倒过来就成。”他苦笑一声,“问题是,我们精心制造的抛物形反射镜面,此刻竟然成了前进的阻力!当飞船随本域空间向前运动时,光压驱动力同时使它在本域空间匀加速地后退,否则飞船前进得会更快一点。”

与会者不约而同地看看大屏幕上的飞船,此刻它是在地球的背阳面,天幕暗淡,飞船的鱼形尾巴聚焦出一道强烈的光柱,劈开了很远的黑暗,也眏出了黑色天幕上金鱼号的轮廓。这道强光本来应是飞船的尾焰,那样才合乎人们的直观。人们不由轻轻摇头。

“这个问题怎么解决?飞船该如何修改设计?”亚历克斯的神色变得凝重:“不容易,因为先要解决理论层面的东西。所以我邀请大家开这个会,也特地把楚天乐这尊主神请出山,就是想尽早理出一个清晰的脉络。”

楚天乐平静地说:“少扯淡,什么主神不主神的。先请你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大家讨论。”

“好,我觉得最主要的是两点:一,这种运动是否有光速限制?二,如果能接近、或达到、甚至超过光速,飞船上有没有相对论效应?”

会场刹时变得非常安静,所有与会者都体会到了这两个问题的份量。它实际是在问:对于金鱼号这样以“纯位移”方式进行的空间航行,相对论是否已经不再适用?楚天乐微笑着,简单地问:

“你的看法?”

“我觉得金鱼号这种运动不应受光速限制,它所受的限制只是技术层面的。”

楚天乐点点头说:“你讲详细点。”

亚历克斯目光炯炯地说:“可以做个类比。在原先那个温和膨胀的宇宙中其实就有‘超光速’的天体,因为相对地球来说,极远天体的红移速度已经超过光速。但这只是假象,该天体相对其‘本域空间’是静止的,相对远空间的超光速是因空间膨胀造成的。同样,金鱼号相对非本域空间也能达到和超过光速!这并不违犯相对论,因为它相对于‘本域空间’是静止的。最后的结论有点类似于悖论:相对本域空间来说是静止的金鱼号,却能以光速甚至超光速逃离灾变区域。”

楚天乐点头:“对。换个说法就是:在超临界密真空存在的前提下,我们可以从空间中挖一条虫洞逃离。”

“把刚才那个类比继续下去,那些红移速度超过光速的极远天体,由于对本域空间是静止的,当然就没有相对论效应。所以,金鱼号即使以光速或超光速飞行——注意这个速度是相对非本域空间的——同样不会有任何相对论效应。没有时间速率的放慢、质量的增加、长度的缩短等。刚才飞船启动时,我们只感受到由光压产生的向后加速度,就是一个有力的证明。”

楚天乐再次点头:“我想你是对的。”

“这么着,宇航员甭想比地球人活得长久了,这是个很大的遗憾。当然也有对航行有利的因素,比如,因为没有相对论效应,飞船时间的流逝速率保持正常值,不必担心应急反应的速度了。还有,质量不会随速度而增加,所以飞船即使接近光速,其加速度也不受影响。”

楚天乐立即说:“错了!又回到相对论的老框框中去了,你这会儿是穿新鞋走老路。这是纯几何的位移,它虽然对非本域空间表现为速度,但根本不存在加速度和加速阶段。”

亚历克斯猛然省悟,赧然说:“是的是的,我错了。它根本没有加速过程,也不必担心宇航员的加速超载。”

“是的。没有加速过程,也不需要减速过程。飞船如果想停下,停止激发就行。因此飞船设计者再不必为那件老大难问题发愁了——过去,所有飞船抵达目标前都必须减速,但减速必须消耗巨量燃料,与加速段的消耗完全等量。不过,新飞船也有不利之处——不能在无动力时保持速度惯性,飞船必须持续激发才行,只要激发一停止,飞船就会在瞬间转为静止。”楚天乐笑着看大家,“你们说是不是?”

会场非常安静。两人为大家描绘了一个全新的图景,要接受它就得彻底颠覆旧的物理学体系。楚天乐示意亚历克斯暂停,以便大家有一个时间来消化它。在这个空当儿,他把亚历克斯(虚拟的)唤到身边,悄声商量着,亚历克斯不停地点头。

会场静止了30分钟,然后与会者此起彼伏地向主讲者示意:他们已经消化了,可以继续了。亚历克斯和楚天乐又商量了几分钟,然后亚历克斯说:

“对理论层面的这两点假说,大家有无异议?”众人摇头。“那好,我们开始技术层面的讨论。从技术层面看有两大难点,我一个个说。”

“第一,金鱼号粒子对撞所激发的二阶真空是一个直径300米的球体,连续激发就形成一条直径300米的虫洞。虫洞内的空间是飞船的‘本域空间’,在这里的运动是纯几何的、瞬时的。但在虫洞之外,一切仍受相对论和牛顿定律的约束。所以,飞船的大小必须限制在虫洞之内,否则‘洞外部分’就会阻碍飞船的移动。但它不是牛顿力学中的阻力,我们姑且称它为‘阻抗’吧。”他指指屏幕上的金鱼号,“金鱼号的尺度显然太大,现在因为速度很低,阻抗还不明显,但在高速运动期间就不行了。这个问题有两种解决办法。一是飞船瘦身,但它会使环形加速器的曲率增加;二是设法加大虫洞直径,比如采用多点同步激发。两种方法恐怕要配合使用。”

与会者认真地听着。

“第二点是飞船如何达到和超过光速——当然是相对于非本域空间。它取决于三点,首先是二阶真空球的半径,因为每次激发后飞船前移距离应等于它;再者是它被激发的频率,即粒子对撞的频率,以目前的技术水平可提高到每秒亿次,这个频率足够用了;第三点,空间受激洇灭的前提是它必须是超临界密真空。我们创立的三态真空理论已经阐述了相关过程——一个呈球形的空间洇灭后,周围空间的急剧流泻使自身变成疏真空;然后由于空间单元稳恒态增生机理,它会在普朗克时间复原成标准真空;然后在周围超临界密真空的压力下复原成超临界密真空。前两个过程为时极短,可以不考虑。第三点将限制飞船的激发频率。初步计算表明,达到近光速是没有问题的,有可能超过光速。”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但也有可能超不过的,也许那个光速限制的魔咒还会通过某种机理继续保持法力。”

楚天乐点点头:“你说得对,这种可能也存在,也许我们所认为的技术限制实际仍是原理限制。但先往前走吧,让实践来最后证明。”

会场静了一会儿,大胡子巴罗起身问亚历克斯:“就这两点了?”

“眼下楚天乐和我想到的就这两点了。”

“那我就冒昧了,给你添一个难点吧。”

亚历克斯看看楚天乐,饶有兴趣地说:“谢谢!我要赶在你的‘刁难’之前抢先把感谢说出来。现在请讲吧。”

“刚才,就是飞船改为尾巴朝前飞行之后,你们能否看到航线前方的景象?”

“当然不能。按照原设计鱼尾是朝后的,现在改为朝前,它把向前的视线全遮住了。我们现在扮演的是一位‘背向跑’选手,不得不靠地面观测站来指引方向。不过,如果开个观察窗应该能看到吧——既然我们有如此明亮的一个手电筒。”亚历克斯开玩笑地说。

巴罗冷静地说:“恐怕不止是因为鱼尾的遮挡。我们已经知道,飞船的前进是因为前面空间的连续洇灭,那么,对面射来的光线能通过洇灭的空间吗?”

众人愕然!没错,这是个全新的问题,没人知道答案,但从逻辑上说确实值得怀疑。楚天乐明显受到震动,立即面向巴罗点头,表示激赏。巴罗向他回以微笑,继续阐述:

“恐怕不能。一个洇灭后急速复原的空间肯定会干扰光线的正常传播,就像水中湍流会影响游泳者的视线。”巴罗继续说。“那么,能否在飞船侧部远远装几个前视镜,使其越过洇灭空间向前看?形象地说,它们就像几个反向的汽车倒视镜。也不行。因为刚才你已经说过,飞船的实体部分绝不能超出虫洞的范围。那也就是说,任何观察装置的视线都无法超越洇灭空间。”

众人对这个结论都感到震惊,但略作思考,很多人点头。楚天乐也再次对巴罗点头,激赏之情溢于言表。窗边坐着的泡利招招手,旁边人把无线话筒递给他,这个一向惜言如金的家伙只说了几个字:

“巴罗很对,但不全面。侧向的后向的视线呢?”

众人再次被震动,认真思索着。巴罗略做考虑说:“泡利说得完全对!我刚才考虑得还不全面。这样的虫洞飞行,连侧向和后向的观察也是不可能的。”他详细解释道,“亚历克斯刚才说过,飞船与本域空间相对静止,这片本域空间是柱形的,更准确说是喇叭形的。它拖在飞船之后,长度不会太长,估计有十个船身的长度,因为非本域空间很快就会侵蚀它。所有边界都应该有湍流,光线无法通过。”

泡利摇摇头:“不是湍流,而是界面。”

巴罗思考一会儿,恍然道:“对,应该是界面。”他埋怨着,“泡利你这个惜言如金的家伙,你难道不能多说几个字、直接把问题说清吗?”

与会者都笑了,把目光聚集在泡利身上,那家伙若无其事,把目光又转向窗外。巴罗继续说:“对,这应是本质原因:本域和非本域空间是不同相的,必然会形成界面,不仅光线,任何信息都无法通过,所以船内看不到外边,外边也看不到飞船。用一个形象的比喻,这一片喇叭形空间就像一条既不发光也不反光而且没有视力的混沌鱼,悄悄游过黑暗的太空深海。所以,”他怜悯地看着亚历克斯,“我的船长,如果使用这种空间驱动方式,你只能闭着眼赶路了。你永远不会知道前方有没有一颗挡道的恒星、一颗在太空中游荡的陨石、或是盼着与你相会的外星人的星际飞船。甚至与外界的通讯也不可能,无线电波甚至中微子波都无法通过相空间的屏障。”

亚历克斯迟疑地说:“不会吧,如果你的说法是对的,那么此刻,金鱼号在靠空间驱动方式行进时,地球的观察者就不能看到金鱼号了,金鱼号内部的人也看不到地球。这与事实不符。”

没等巴罗回答,楚天乐接口说:“不,那是因为金鱼号的激发频率比较低,尚未形成连续激发。激发空隙中金鱼号是可见的,连续的画面就造成连续视野,正如电影的放映。我认为巴罗的分析是对的,这种虫洞飞船如果形成连续激发,就将被无形的虫茧所包围,只能盲飞。”

众人默然。没想到这种全新飞船会在这个问题上卡壳。而且它必须解决,飞船绝不能蒙着眼赶路,即使在熟悉的区域内飞行,你也得随时观察前边有没有危险,比如一颗游荡的陨石。会场静默了很久,楚天乐说:

“我有一个设想,大家看可行与否。”他的声音不高,但众人马上静下来,目光集中在他身上。“我忽然想到了一项已经弃置多年的古老技术。在螺旋桨战斗机时代,曾为机枪子弹如何越过螺旋桨向前方射击而犯愁,后来工程师们发明了同步装置,使机枪子弹恰从螺旋桨旋转的空隙中射出。”楚天乐微微一笑,“当然,我们的飞船没有螺旋桨,只有包裹船身的茧壳。但我们可以借鉴那个思路,只用把横向的时间片断改为纵向的片断就行。具体方案是这样的——但首先我得强调一下这种技术方案的两个前提,一个前提是:新型飞船的运动是纯位移,可以瞬时移动瞬时停止,不存在加速和减速阶段。第二个前提是:相空间界面的消失只需极短的普朗克时间。有了这两个前提,我们可以有意放弃连续激发,而改为断续的跳跃,比如:每前进30微秒,停止10微秒。在这10微秒内,通过已经恢复正常的空间向外观察,然后把得到的图象作为下一个行进时段的依据。只要超过每秒25帧,便会在人眼中现为连续的视野。当然,这肯定要影响飞船的速度。我们可以在技术上精打细算,把观察所需要的10微秒努力降低。”他指指天上的金鱼号所在的方向,“这会儿的金鱼号实际就是这样被看见的。”

会议默然片刻后突然一片哗然。没错!这是个完全可行的方案,既简单又巧妙。但如此简单巧妙的方法又是极难想到的,发现者必须完全跳出牛顿力学和相对论的框框,抛掉“惯性”的概念。那可是个过于强大的框框,几乎成了每个科学信徒的大脑中的固化程序。在座的个个都是一流的智商,稍为假以时日,相信有很多人都能做出这个发现,但楚天乐,这个靠轮椅行动的残疾人,在思维上总是比别人快那么一步。巴罗非常兴奋,也非常敬佩,走过来(以虚拟图象走过来)同楚天乐拥抱:

“非常佩服你,你干脆利落地解决了这个难题。”

楚天乐握着那只虚像的手,笑着说:“那先得感谢你首先想到了这个难题。”

“那不算什么。俗话说得好,一个傻子提的问题,100个聪明人都不能回答。”

“我的天!你是一个傻子?像你这样的傻子越多越好。不过,先不要祝贺吧,想想这种方案有没有什么硬伤。”

会议进行了深入的讨论,没有发现硬伤。这个方案的关键是飞船的“行进时间”与“静止观察时间”的比值,但即使以最保守的估计,飞船速度也能接近光速。贺梓舟突然说:

“噢,对了,飞船的防辐射功能也可取消了。既然飞船被茧壳所包围,就不用担心太空辐射的紫移。因为航向正面的辐射被洇灭空间完全隔断了。还有,我们曾考虑过在加减速阶段要对粒子的轨迹予以校正,现在也用不上了。”

泡利和巴罗受到启发,同时伸手要无线话筒,然后又开始互相谦让。巴罗笑着说:

“泡利你先说吧,知道你的发言最简短。”

泡利不再谦让,说了三个字:“反重力。”

巴罗笑了:“对,这正是我要说的!这种飞船恐怕还有一个功能,是所有科学家翘首期待的,那就是反重力。因为,既然有相空间的屏障,非本域空间的引力同样无法作用到飞船上,这类似于飞船有了反重力装置。”

与会众人点头,会场气氛十分亢奋。新的飞船行进方式开辟了全新的视野,全新的领域,在它没有转化为实际航行前,已经让与会者尝到了智力体操的愉悦。主持人姬人锐说:

“我想理论层面的问题已经差不多了,可以进行下一个议题了——对金鱼号如何改造。”

会议不久做出了结论。金鱼号在绕地球一周后重新定位于哈马黑拉岛上空,进行改造。飞船上的粒子加速器改为多点同步对撞,把虫洞的直径扩大到800米。粒子对撞器的圆形轨道缩小,保证把飞船的实体直径限制在虫洞范围内。飞船前方,即原来的内抛物形鱼尾改为凸面鱼头,它只起收集光能的作用。船艏原留有防幅射重水舱的位置,现在取消。飞船的凸面鱼头上设置观察窗,向驾驶员提供前方视野(实际是断续视野)。

以上改动工作量很大,但金鱼号的结构本来就是积木式的,虽然改造上有很多困难,但肯定能够实现。金鱼号将从原理实验飞船升级为工业性实验飞船,加装相应设备,然后将离开地球在太阳系内航行,以考验它能达到多大的速度。估计这次航行需耗时数月,船员需要百名,飞船的改造即以上述估计为准。贺梓舟的工作暂停,协助亚历克斯进行金鱼号的改造。

尽管第一次实验弄出了“以头作尾”的大乌龙,但歪打正着,人类逃亡飞船又踏踏实实向前迈了一步,而且是历史性的跨越,至少从理论上打破了光速的限制。这就像是姬人锐曾举过的例子,印第安人祖先的原意是在冰面上追踪猎物,没想到会误打误撞地得到一个大陆。会场气氛很好,兴奋代替了震惊和迷茫。鱼乐水同样亢奋,她一向自嘲为“文科脑袋”,难以跟上那些“理科脑袋”的思维速度。但今天她觉得头脑分外敏锐,会议中玄妙的技术性讨论她全都理解了,甚至能以记者的想象力,把它转化为直观的图象——

明天的金鱼号将在广袤的太空中飞速地无动力“滑行”,对外界是不可见的,如一条隐形的混沌鱼悄悄游过大海。如果观察者有一双能看清时空深层结构的慧眼,他会看到这样的奇异景象:飞船前方的粒子对撞激发出巨大的真空之穴,伴着柔和的白光,周围空间向空洞中狂泻。流泻的空间裹挟着飞船向前。真空之穴不断被激发,在空间中挖出一条连绵不绝的虫洞。飞船紧随着真空之穴,因它的向前推进而前进。飞船过后,虫洞很快消失,恢复为平直空间。

这个图象颠覆了所有理论的预言,但它又是逻辑自洽的,令人信服的。参加会议的科幻作家康不名呻吟着:

“天哪,我作为科幻作家感到羞愧。你们的发现超越了科幻作家们最大胆的幻想。”

鱼乐水的兴奋还有另一个原因:丈夫此刻已经完全走出了自闭状态。他天生是智力大海上的弄潮儿,越是高强度的智力搏击越能激活他的竞技状态。在这样的气氛下,鱼乐水觉得不妨问丈夫一个比较敏感的问题。她触触丈夫,轻声问:

“天乐,你前段情绪不好,有人说,你可能事先已经估计到三态真空理论有死穴,金鱼号不会成功。是不是这样?”

天乐看看她,平静地说:“不,我没有料到。”

“那你……”鱼乐水机敏地住口了,她从丈夫眼睛深处看到一种“黑色”。这两潭黑色深湖看起来很平静,但鱼乐水对丈夫了解太深了,表面的平静骗不了她。她知道此刻不宜于谈这个话题,就很自然地把话头引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