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劈面相逢 2
重新找旅馆倒不难。这儿是有名的旅游区,农家旅馆遍地皆是,而且条件不错,价钱也实惠。鱼乐水很快找到一家,停好车,洗漱一番,吃了简单可口的农家晚饭。她把随身物品放到屋里,脱了T恤短裙换成运动衣,把高跟鞋换成爬山鞋,又悄悄返回老界岭迎宾馆。她准备绕宾馆院墙侦查一番,看有没有守卫上的漏洞。从大门看进去,院内停车不多,只有十几辆,看来将要召开的那个什么“紧急会议”规模不算大。宾馆傍着山体,有些地方很不好越过,鱼乐水手脚并用地爬过去了。西墙外有一株大柿子树,枝叶茂密,方位正对着宾馆主楼。鱼乐水对着它琢磨了一会儿,心想如果藏到树上偷窥,也许能观察到院内一些情况,要是马伯伯和楚天乐凑巧住在面向这边的房间,说不定还能用某种手段(比如用小镜子反射阳光)同二人秘密联络上呢。她准备明天凌晨时分带上望远镜早早来到这儿,趁夜静无人藏到树上,等待机会。柿树颇高,树干有合抱粗,不太好攀登,但鱼乐水从小性子野,爹妈又一向纵容她,所以爬树游泳都不在话下。虽然当上淑女后有年头不干这个勾当了,但当年的童子功想来不会丢生。想到这儿鱼乐水不免喜孜孜的:俗话说艺多不压身,艺高人胆大,老辈人的话绝对是至理名言啊。
夜色已浓,她回到农家旅馆,冲了澡,睡到床上,对明天即将开始的秘密行动充满临战前的亢奋。只是一点她实在想不通,两个隐居山中的残疾人会搅到什么样的秘密中去呢,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
她想先给报社打个招呼,但不知何故,手机一直要不通。于是她给社会部主任发了个短信:
“何姐并转总编:我在这儿撞上了贺老,还有一个‘天大的’新闻,可能要耽误几天。详细进展我随时电告。”
她枕着双臂睡在床上,在隔壁的喝酒行令声中想心思,刚才楚天乐明朗顽皮的笑容一直在眼前晃动。当年她在这一带与楚家母子偶遇时,天乐可是个相当自闭的男孩啊。也难怪他自闭,命运对这位七岁孩童确实太残忍了。
十岁那年夏天鱼乐水随父母驾车来过这儿,那是一次半公半私的旅游,父亲要来豫西南考察楚长城等文物,顺便带妻女出来玩玩。父亲是个知识渊博的好导游,在他的指点下,沿途普通的风光都显示出苍凉厚重的历史底蕴。他说中原虽然在近代比较落后,但它是华夏民族最重要的发祥地之一,就省级范围来说在全国名列前茅的。中国从夏到清的4000多年历史,其中有3200年之久,中原一直居于华夏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有20多个朝代建都于此,包括中国最早的几个朝代夏朝、商朝和周朝(东周)。就是放到世界级别上,中原也是人类古代文明最重要的中心之一。只是因为夏商文化的发现比较晚,所以它的名头不太响。这儿是盘古神话的诞生之地,有炎帝黄帝的活动遗迹,是殷商甲骨的埋藏地,老子庄周的故居。还有南召猿人、裴李岗文化、仰韶文化遗迹等,此次要考察的楚长城也是中国最早的长城。华夏民族很多姓氏起源于中原,著名的客家人正是从中原河洛之地迁徙出去的。爸爸当时还开玩笑地说,正因为对历史的尊重,所以当社会上习惯于拿土气的中原人开涮时,他从来不参与。十岁的鱼乐水听得津津有味,体悟到了历史的厚重。
当然,那时她绝对想不到,在15年后,这个古文明中心会因某个事件而一跃成为现代世界的中心。
那天他们在西峡县参观了恐龙蛋博物馆,中午在一个山区小镇停车,找家饭店吃了午饭。出了饭店,见街上有一片地方乱嘈嘈的,停着工商所和卫生局的车,挤满了围观者。鱼乐水正是好事的年龄,妈妈一把没拉住,她已经钻到人群最里边看热闹去了。原来是本地工商所和卫生局联合查封一家诊所。诊所规模很小,一间门面房而已,屋里摆设简陋而杂乱。墙上倒是挂满了“华陀再世”、“妙手回春”、“三代中医世家”等匾额或锦旗。医生是个50多岁的干瘦老头儿,穿着皱巴巴的白大褂,此刻正向查封者苦苦哀求:俺有正当手续呀,俺行医从不为赚钱,是为了积福行善呀,是为人民服务啊。查封者中一个年纪较大的人没好气地说:
“算了,胡老谝你就省点唾沫吧。不说别的,你单说这‘三代中医世家’是真是假?我可知道你家老根儿,三代都是打土圪垃的,你也是到40多岁才从哪儿弄了个文凭。”那个医生满脸通红,吭吭吃吃的说不出来。“这几面锦旗恐怕也不是病人送的,是在同一家店里定做的吧,做假太不专业,也不知道换换笔迹。胡老谝,不是接病人举报,我们也不会来查封你。要说嘛我们来查封是救你,幸亏到眼下你还没治死人,等你治死几个人,你就得戴那不花钱的银镯子了。”
鱼乐水没兴趣再看,挤出人群。她虽说天生同情弱者,但看眼前阵势,那个瘦老头笃定是个骗子,不值得同情的。这时她看见一对显然远道而来的母子,母亲背着颇大的一个廉价条纹包,拉着一个七岁左右的男孩,母子俩都风尘仆仆,神色疲惫,境况的困窘明白地写在脸上。那就是楚天乐和他妈妈任冬梅。那时小天乐已经显出病态,走起路来像鸭子一样摇摇晃晃,还老是无缘无故打一个趔趄。当妈的看见了这边的变故,忙把旅行包放地下,让男孩坐上面等着,自己挤进人群。不久就听见她在里边哭求:你们干嘛要封胡医生的诊所?求求你们啦,俺家孩子还指着胡医生救命呢。
此后,在送这对母子去马伯伯家的途中,鱼乐水详细了解了这个男孩的一切,可以说因为命运的安排,她径直走进了这个自闭男孩的心灵。命运对小天乐太残忍了。他患的是一种绝症,进行性肌营养不良,而且是其中预后最差的假肥大型,现代医学至今无能为力。这种病是由于X染色体上的dystrophin基因结构异常所引起的,使得细胞不能制造抗萎缩肌肉蛋白,最终使患者失去行走和呼吸能力。它属于性连锁隐性遗传病,只有男孩会得,在人群中患病比率大约是三千分之一到两万分之一。病人一般在5岁左右发病,到15岁就不能行走,25~30岁时因心力衰竭等原因死亡。
小天乐跟着爸妈走遍了全国的著名医院。小小年纪的他已经习惯了藏在妈妈身后,胆怯地仰视那些高大的白色神灵,而神灵们俯看他时,总是带着见惯不惊的漠然。每次医生给出诊断结果前,妈妈总是找借口让他出去,于是他独自蜷缩在走道里那种嵌在墙上的折叠椅中,猜着屋里在说些什么,模糊的恐惧在幼小的心灵中逐渐扎下根……后来爸爸从他的生活中突然消失了,永远地消失了。他问妈妈,爸爸到哪儿去了?妈妈不回答,妈妈一听这句话就哗哗地流泪。后来小天乐再不问了。
半年前他们才找到救星。虽然胡医生的白大褂皱巴巴的,诊所又脏又乱,但他很有把握地说:“这病我能治,保你除根儿!就是娃儿得受罪,要想除掉病根儿只能以毒攻毒啊。药价也不便宜。”以后的半年里他们一直用胡神医的祖传药方治病,是把一种很毒的药液涂满全身,皮肤和关节都溃烂了,以至于一说涂药小天乐就浑身打颤,涂药前妈妈不得不把他的手脚捆到床上。妈妈哭着说:“乐乐你忍忍,乐乐你一定要忍住!这是为你治病啊。”小天乐是个很听话很勇敢的孩子,真的咬牙忍着。苦难让他早熟了,懂事了,他要努力把病治好,这既是为自己,也是为妈妈。那时天乐妈只有三十四五岁,但已经憔悴得像五六十岁的老妇。
半年的治疗没什么效果,但胡神医事先说过,这种顽症得治两三年才能见效。妈妈艰难地凑够钱,带孩子来复诊。现在突然得知唯一的救星原来是个骗子,天乐妈刹那间心碎了,精神彻底崩溃了。她坐在诊所前的石阶上,眼光失神,喃喃自语着:该咋办呢,咱娘儿俩该咋办呀。鱼乐水的爸爸鱼子夫和妈妈章隽都是热肠子人,挤过去,蹲在她面前解劝。章隽说:大姐(后来才知道天乐妈比她年轻)你别难过,知道了这医生是骗子其实是好事,免得他耽误了孩子,咱们赶紧去大医院治啊。天乐妈惨然摇头:
“还能去哪儿?该去的地方都去了。再说俺娘儿俩已经山穷水尽了,除非我去卖眼珠卖肾。”她忽然拉着章隽的手,“大妹子,哪儿能卖器官你知道不?我真的想卖肾。大妹子你帮帮我,我一定得坚持下去,绝不能让娃儿死到妈前头。”
这个场景在鱼乐水的记忆中非常清晰,一直保持着令人痛楚的锋利。十岁的她已经能敏锐地注意到这位母亲的用辞:她说“绝不能让娃儿死在妈前头”,而不是说“我一定救活娃儿”,显然她打心底已经绝望了,现在只是最后的挣扎。这句话中也隐含着不祥,也许这位母亲已经做好打算,在彻底绝望时带上儿子一块儿自杀。
鱼乐水的鼻子发酸,喉咙里发哽。她瞄见爸妈的眼眶也红了。
她把眼光转向人群外的小病人。那个男孩独自坐在破旧的蓝色条纹行李包上,手中拿着一个小瓶,就是小孩儿们常玩的廉价的泡泡水玩具。他在吹泡泡,吹得非常专注,人群中的喧嚣,妈妈的哭诉,竟然丝毫没有影响到他!这种鲜明的反差让旁观者格外心头沉重。此后鱼乐水才理解,小天乐的自闭实际是一种无奈的逃避。一座阴冷的灾难之山高耸在他的人生之途中,他绝对无力攀越也根本没办法绕行,只好闭紧眼睛不看它,躲得一刻是一刻。鱼乐水非常同情他,走过去,摸摸他脑袋,挨着他坐到行李上。男孩看她一眼,没说话,仍在专心吹泡泡,只是把身子挪挪,给她腾出点位置。这个男孩眉目清秀,目光非常明亮,此刻因为是坐着,看不出什么病态。但有一点与普通小男孩不同:他的神色非常冷漠,他用一个冰冷的外壳把自己罩在里面,让心灵与现实隔离。
他小心地吹出一个大泡泡,泡泡悬在吹管前端,颤嵬嵬地长大,七彩阳光在薄膜上轻快地流动,变换不定。泡泡原来是圆球形的,越变越大之后,由于重力的作用变成扁球形。男孩把吹管从嘴里抽出来,对着大泡泡轻轻吹一口气,大泡泡被吹散,分成十几个小泡泡,大小不等但同样的七彩缤纷,在空中冉冉飘走。他盯着泡泡,看着它们的鲜艳色彩慢慢变得平淡,直到迸然碎裂。然后他再吹出一个大泡泡,再把它吹成小泡泡。这样重复几次后,男孩说话了:
“姐姐你看,我对大泡泡吹一口气,按说该把它吹破的。可它没破,会自动分成几个小泡泡。”
此后鱼乐水从天乐妈口中得知,天乐那时已经相当自闭,即使和妈妈之间话也不多。他这会儿能主动对鱼乐水说这么多话是比较异常的,也许“是你俩天生有缘”(天乐妈的话)。看着他在如此命运下却沉迷于童稚游戏,鱼乐水心中酸苦,柔声说:
“这种现象是因为表面张力。泡泡水的表面张力比较大,能让水膜自动聚成泡泡。小弟弟,等你长大,学会识字,看了《趣味物理》这些书,就懂得了。”
小天乐摇摇头,固执地重复着刚才的话:“我想不通。按说它该破的,可它没破。”
七岁的楚天乐还不能对外人说清他的思维脉络,其实即使他说清了,十岁的鱼乐水也不会理解。此后数十年中,鱼乐水在充分认识了丈夫过人的才华和他对物理世界惊人的直觉之后,在同《乐之友科学院》诸位天才们多年相处并受到潜移默化之后,她才真正理解了七岁楚天乐的困惑,理解了他的思维光束是聚焦在哪里。没错,自己关于表面张力的解释是对的,但那只是死的书本知识,不是心灵的感悟;只是较浅层面的解释,不是深层次的机理。而楚天乐璞玉般的心灵却直接同大自然相通。他那时尚不了解熵增定律和自组织定律,但他本能地觉得世界应该走向无序。所以在他横吹一口气之后,大肥皂泡如果迸然碎裂,应该是“最自然的”结局。但大肥皂泡没破,而只是分成十几个小一点但同样精巧的球状结构。这里面有上帝之手在干涉,或者说有大自然深藏的精巧秩序在自动起作用。几个小泡泡的分生,实际暗含了宇宙得以演变的最深刻的自组织机理。美国著名物理学家惠勒说过:我们只有先了解宇宙是多么简单,然后才能了解它是多少奇妙。七岁的小天乐凭直觉已经感觉到了这两点:简单,和奇妙。
那会儿鱼乐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陪小天乐默坐,看着他吹出一个个大泡泡,再把大泡泡吹散成众多的小泡泡。看着泡泡在空中悠悠飘荡,迸然碎裂。她看见爸妈离开人群,夫妻俩商量一会儿,然后爸爸拿出手机,同某人说了很久,最后满面喜色地连连致谢,显然是有了重要收获。爸妈随即喜洋洋地走回来,蹲在天乐妈面前,爸爸柔声说,这位大嫂,我和爱人为你们娘儿俩做了一个安排,你看行不行。我有一个朋友,马士奇,正好在附近一座山上隐居。他是个残疾人,一个人住山里太苦,我早就劝他找一个保姆,现在我想请你到那里干。至于孩子的病你不用操心,他虽然隐居深山,但交往相当广阔,也有很强的经济实力。刚才我们通过话,他答应尽力在国内外联系,如果这病能治,所有费用都由他负责。你们看怎么样?
听了这番话,天乐妈失神的眼中突然焕发出异样的光彩,她震惊地看着对方,不敢相信母子命运会有如此突然的转折。她说不出话,哽咽着,只是连连点头。然后她走过来,低声把喜讯告诉儿子。这边,乐水爸笑着对女儿说:
“帮人帮到底,咱们干脆开车把这娘儿俩送到你马伯伯那儿。水儿你说行不行?”
“当然行!爸,妈,你们是天下最好的人!”
“是吗?有女儿这个评价爸妈太高兴了,我也觉得咱们应该算作好人。不过,最好的好人是你马伯伯,他为此将花上几十万也说不定。”
“那马伯伯也是天下最好的人,你们仨并列天下第一名!”
他们招呼母子俩上车,调转车头向山中开去。鱼乐水原是坐在前排的,这会儿非要与后排的妈妈换位置,与那娘儿俩挤在一块儿。一路上她不住嘴地询问着有关小天乐的事,问得非常详细。对她的问题都是天乐妈回答,小天乐一直默不作声,但他的瞳仁中分明闪着异样的光彩,那是喜悦的闪光。鱼乐水欣慰地想,看来小天乐的自闭不算严重,只要确实看到前边的希望,他会从那个茧壳中挣出来的。
夕阳将尽时,爸爸把车停在路边,用手机同马先生通了话,问清剩下的路径,然后对娘儿俩说:
“汽车只能开到这儿了。你们顺着这条小路向那个山尖爬,大概有十几里路就到了,马先生会让人在前边等你们。大嫂,不,应该称大妹子吧,你们走这段路有没有问题?”天乐妈连说没问题。“那好,我们也得赶着天黑前下山,就在这儿分手吧。祝你们好运气。”
天乐妈把孩子抱下车,依依不舍地拉着章隽的手,拉着鱼乐水的手。她想说几句真心的感谢话,但嗓子哽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她突然跪到地上,向三个恩人磕头!鱼氏夫妇吃一惊,赶忙上前拉她,章隽小声说:
“可别这样……可别这样……大妹子快起来……你看当着孩子面……”
那阵儿鱼乐水的眼泪刷刷地流下来。看看楚天乐,他默默低着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但到底忍住没流出来。天乐妈被拉起来了,她擦擦眼泪,把行李绑在腰间,蹲下身,要小天乐趴到她背上。天乐执拗地甩脱妈妈的手,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天乐妈忙同三人告别,追着孩子去了。两人在拐入山背之前,回身使劲向这边招手,听见小天乐在喊:
“叔叔阿姨再见!乐水姐姐再见!”
这边三人一直看着那两个背影在山林中消失。爸爸在狭窄的山路上艰难地调过车头,开车下山,一路上三个人都没怎么说话,默默品尝着从心底汨汩流出的甘甜。
这之后他们一直同马先生保持着联系。可惜的是,马伯伯虽然四处打听,但世界上没有地方能治这种绝症。不过马伯伯说母子两人在山中住得很安逸,很幸福,后来他还认病残的楚天乐为义子,这边也就彻底放心了。马伯伯曾打来一个电话,兴高采烈地说:老鱼你知道吗?你给我送来的是一个天才!别看这娃儿病歪歪的,脑瓜儿倍儿灵。我上学时一向自认脑瓜儿灵光,比起他来可差远了!眼下我正在教他读高一课程呢。
那年楚天乐才十一岁,比他大三岁的鱼乐水才是初二学生。
此后鱼乐水上高中,上大学,课业繁重,有了自己的朋友圈,与那边联系少了。只是偶尔从爸妈的闲谈中知道,楚天乐一直在跟干爹学知识。还有,好像马伯伯和天乐妈恋上了——但在眼下,这两个残疾人会搅到什么国家机密中去呢?她实实在在想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