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戴镣铐的自由
克里克诊所的新附楼建成还不到五年,但有一种20世纪建筑的味道。那时的医院威严肃穆,是病人为了活下来而不得不去的地方。现代世界仍然需要这样的地方:不可能把重症加护病房打包进一个急救箱里卖给患者家属。而且,总会有一些治不好的疾病,因此,一小部分人最后还是会住进长期护理疗养院。
新附楼的作用不止这些,小罗伯特·顾中校每天开车去医院时注意到了这一点。自从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的大崩溃之后,他每天都会来到克里克的交通环岛,下车俯视拉霍亚的悬崖和海滩。从诊所往下走一小段距离就是世界上最时尚的一些度假村。往内陆几英里就是环绕着圣地亚哥分校的生物技术实验室,里面可能有世界上最先进的医学研究成果。当然,这些实验室完全可以在世界其他任何一个地方,它们的实体位置几乎不会影响到研究成果。但从心理上和传统上来讲,新附楼毗邻豪华疗养胜地和医学奇迹的发源地,对于家中有重症患者的有钱人来说,这无疑是一个很大的诱惑。
鲍勃的妻子、女儿和父亲也在这里,并不是因为他们很富有。一旦你踏进那个雄伟壮观——并且是完全真实的——正门,你就不会再受到外界的干扰了。这里的隐秘性一半源自诊所的基本设计,一半源自美国政府对某些患者的特殊兴趣。
还有什么地方比疗养院更适合隐藏敏感病人的呢?媒体只能在墙外徘徊推测——没有任何理由去控诉政府侵犯公民人身自由,多好的掩护。
鲍勃在门外犹豫着。
哦,爱丽丝!多年来,他一直担心即时培训会毁掉她。多年来,他和她一直在争辩责任和荣誉的限制,以及芝加哥行动的意义。现在,他担心了这么久的事情最终还是发生了……而他毫无准备。他每天都去看她,医生们并不鼓励他这样做。爱丽丝被卡在多层即时培训中,他们从未见过这么严重的情况。那么他们知道什么?爱丽丝清醒着。她跟他说话,但说出口的只是绝望的胡言乱语。他把她抱在怀里,请求她快点清醒过来。与他父亲和米莉不同的是,爱丽丝并不是被联邦政府拘留在这里的,爱丽丝是被囚禁在了自己的意识中。
今天鲍勃是来克里克诊所执行任务的,最后一批被拘留者已经审完了——也就是说最后一次盘问已经结束了。他父亲应该会在中午醒来,在这之后的一个小时内,米莉也会醒来。鲍勃可以在伊芙·马洛里的远程陪同下跟他们待上一会儿,她是国土安全部调查小组的组长。
此刻正好十二点整,鲍勃站在一扇看起来很老式的木门前。到了现在,他已经知道克里克诊所的这些东西都是真的。想要进去,他必须先转动门把手。
伊芙→鲍勃:我们对这次谈话特别感兴趣,中校。但记住要长话短说,不要跑题。
鲍勃点点头。有一瞬间,他不知道自己更生谁的气,是他的父亲,还是国土安全部的浑蛋们。他没有敲门就直接把门拉开,然后径直走进了病房。在这之后,他感到一丝满足。
罗伯特像一个被关禁闭的青少年一样,在无窗的房间里来回踱步,完全看不出来他有一条腿被压碎了,另一条腿也骨折了,医生们都很擅长处理这类伤。至于烧伤,穿着病号服也都看不出来。
鲍勃走进房间时,老人猛然抬头看向他。但他的语气不是生气,更像急于知道答案:“儿子!米莉还好吗?”
伊芙→鲍勃:说吧,中校。你女儿的一切,你都可以告诉他。
“……米莉很好,爸。”他指了指病房侧面桌旁的绒面椅子。
但老人继续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感谢上帝,感谢上帝。我最后的记忆是热浪和熔岩向她涌过去。”他低头看着他的睡衣,突然间好像对眼前的东西十分困惑。
“你在拉霍亚的克里克诊所,爸。米莉没有受伤,但你的左臂几乎全废了。”有些地方一直烧到了骨头,整个左前臂都烧没了。
老罗伯特摸了摸空荡荡的袖子:“嗯,医生告诉我了。”他转过身去,在一张椅子上坐下,“他们就告诉我了这些。你确定米莉没事吗?你见到她了吗?”
老头子神色慌张,他从来没有这样过。也许他只是在演戏给我看。鲍勃在他父亲对面坐下:“我见过她了,今天下午晚些时候我会跟她谈话。她最大的问题是精神有点混乱,弄不清楚实验室到底发生了什么。”
“哦。”然后他的声音更轻了,“哦。”他坐在那里,消化着这个消息,然后又着急起来,“我昏迷了多久?我有很多事要告诉你,鲍勃……也许你应该叫些同事过来。”
伊芙→鲍勃:所以他不记得盘问过程了吗?我们真有这么厉害?!
“不需要,爸。特定事件可能还会有后续问讯,但我们已经掌握了你所有的小秘密,你已经被审问了好几天了。”
他父亲的眼睛瞪大了一点。过了一会儿,他点了一下头:“嗯,那些奇怪的梦……也就是说你知道……知道我的问题?”
“是的。”
罗伯特歪着头说:“有一些奇怪的坏人,鲍勃。神秘陌生人——劫持了祖尔菲卡·谢里夫的人——一直在幕后。我从未遇到过可以像他那样操纵我的人,你能想象有人一直骑在你脖子上,然后对着你指手画脚吗?”
伊芙→鲍勃:也不要聊兔子。
鲍勃点点头。兔子——这是他们从印欧联盟那里打探出的名字——可能是个新事物。兔子已经破解了安全硬件环境,成功地盗用了国土安全部和海军陆战队的情境分析支持。印度人、欧洲人和日本人必须对这次事件负责,但如果他们没有对兔子发动信用证书吊销攻击,那么兔子的把戏可能永远都不会被戳破。但兔子是如何做到这些的?它还能做什么?
这些都是要紧的问题,但不能与你的叛徒父亲讨论。“我们会处理这些麻烦,爸。同时,你也有一些后果要承担。”
“是的,后果。”罗伯特的右手紧张地摸着椅子垫,“坐牢?”他的声音很轻,几乎像一个请求。
伊芙→鲍勃:不行。我们要他自由行动。
“不用坐牢,爸。官方说法是,你和你的朋友参加了校园示威活动,但后来情况严重失控。非官方——嗯,我们散布的谣言说你协助政府阻止了恐怖分子破坏实验室。”让那个总是能派上用场的“隐私之友”去完成这个任务吧。
罗伯特摇了摇头:“阻止坏人,那是米莉的主意。”
“是的。”他冷冷地看了父亲一眼,“那天晚上我是当值军官。”
伊芙→鲍勃:小心一点,中校。
伊芙并没有警告他要注意语言,审讯策略师认为可以告知罗伯特这部分事实。唯一的问题是鲍勃如何能在不对他父亲动武的情况下将事实告诉他。
“在这里?在圣地亚哥?”
鲍勃点点头:“在美国本土西南部地区,但我们所有的行动都发生在这里。那天晚上,爱丽丝是我的首席分析师。”他停顿了一下,压抑着怒火,“你知不知道是爱丽丝阻止了我把你赶出家门?”
“我……”他用手捋了捋乱蓬蓬的头发,“她看起来总是很冷淡。”
“你知道即时培训症吗,爸?”
罗伯特使劲点头:“知道。卡洛斯就困在他的中文培训里了。她还好吗?”老人抬起头,脸色变得惨白,“爱丽丝?”
“就在你冒险的过程中,爱丽丝崩溃了。我们有充分的证据证明……”
伊芙→鲍勃:不要说细节,拜托。
鲍勃几乎没有停顿,继续说道:“她仍然被困着。”
“鲍勃……我从没想过要伤害她,我只是太绝望了。但是也许……也许是我害了她。”他看着鲍勃的眼睛,然后转过头去。
“我们都知道,爸。盘问你的时候,你都说了。是的,确实是你害了她。”除了圣地亚哥分校,国土安全部也搜查了顾的住处和所有个人日志,他们甚至还有他父亲放在前厅卫生间的小盒子的照片。但我们仍然不知道它究竟干了些什么。印度人、日本人和欧洲人都把这归咎于兔子,但兔子已经消失了,只剩下谣言和一堆无法解读的旧缓存。
伊芙→鲍勃:我们会查清楚的。对接受过生物预处理的受害者展开网络攻击,这种技术太有趣了,我们一定要弄清楚。
他父亲低下头:“对不起。对不起。”
鲍勃猛然站起身,费了好大劲儿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用平稳的语气说:“今天晚些时候你就可以离开这里了,穿上网衣,跟上外面的世界。你还会和我们在西福尔布鲁克住一段时间,我们希望你能继续……完成你中断的学业,爱丽丝的事,我会告诉米莉的。”
“鲍勃,那不可能。米莉永远不会原谅……”
“也许吧。但她听到的会是简化后的情况。毕竟,你不是故意要伤害爱丽丝的。而且这部分事实是军方机密,米莉是不太可能破解的。我……强烈建议……你不要告诉她真相。”
小罗伯特·顾中校完成了他来这里要执行的任务,现在他可以出去了。他走到房间另一头,伸手去够门。但他感觉背后似乎有什么东西,于是回头看了一眼。
老罗伯特·顾用痛苦的眼神看着他,鲍勃曾经在别人脸上看到过这种表情。多年来,当他手下的年轻人把任务搞砸时,当他们极度渴望成功时,当他们做了可怕、愚蠢、自私的事情——甚至有时造成严重的后果时,就会露出这种表情。
但我爸年纪已经这么大了!说他缺乏经验、渴望成功讲不通啊。
然而……鲍勃看过疾控中心团队随着谢里夫的指示进入实验室后拍的视频。他看到他的父亲和女儿躺在地板上,旁边就是如同火山口一样的发射器。他看到了罗伯特伸出手臂挡住岩浆,不让它们流到米莉的脸上。所以,尽管老头子干了如此浑蛋的事情,他还是要对他说:
“谢谢你救了她,爸。”
“继续你中断的学业。”鲍勃说过。在费尔蒙特高中,这应该不成问题。胡安和罗伯特已经考完了期末考试的笔试,过完圣诞节和新年,他们又回来了,正好赶上学生们公认的整个学期最可怕的部分:在父母之夜展示团队项目。学生们已经不再去想什么生生死死的问题,也不再理会那讨厌的内疚感,转而开始担心会不会在同学和家长面前出丑。
令人惊讶的是,胡安还愿意和他说话。胡安对于在圣地亚哥分校发生的事情已经没什么印象了,他相关的记忆都被抹除了,比米莉的还彻底。现在他正在用从新闻中获取的消息拼凑出那天晚上的事,尽量将真相与“隐私之友”散布的谣言区分开。
“和米莉一起到达校园之后,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我那天穿的网衣还在警察手里,我连自己最后几分钟写的日志都看不到!”这个孩子绝望地挥舞着他的胳膊。
罗伯特拍拍他的肩膀:“米莉的日志也在他们那里呢。”
“我知道!我问过她了。”男孩的眼中盈满了泪水,“她也不记得了,我们都快要成为朋友了,罗伯特。如果不是她相信我,我们就不会一起去跟踪你了。”
“当然。”
“现在她对我的态度就跟我们第一次见面一样,不愿意搭理我。她一定是觉得我当了逃兵,所以她才独自去找你的。也许我真的是胆小鬼,可我不记得了!”
莉娜→胡安,秀:给她一点时间,胡安。发生了这么多事,尤其是她母亲也倒下了,她一定很难受。我觉得她可能在自责,也可能在埋怨我们所有人。但我知道你肯定不是胆小鬼。
莉娜→秀:但是我不理解他为什么要找老浑蛋倾诉。
胡安的目光离开罗伯特,过了一会儿,他似乎逐渐平静了下来。
罗伯特笨拙地拍了拍男孩的背——从前的他绝对不会去安慰别人。“她会想明白的,胡安。我们在地下的时候,她并没有叫你胆小鬼。她非常担心你,只要给她一点时间。”他转移了话题,“那么现在,你想浪费掉我们整个学期的努力吗?波士顿和南边的那些孩子怎么样了?我们该抓紧时间,准备我们的演示了。”
莉娜→秀:这浑蛋的鬼话你信吗?他只不过是想从这孩子身上骗取更多的帮助罢了。
罗伯特假装幽默的尝试很无力,但胡安抬头看着他,露出了真诚的微笑:“没错。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呢!”
鲍勃和米莉没有来费尔蒙特高中观看职业教育班的作品展示,至少没有亲自到场——罗伯特看得出来胡安正在人群中仔细寻找着。
“米莉今晚去了克里克诊所,胡安。她妈妈今天出院。”鲍勃似乎也很满意罗伯特今晚另有安排。
男孩高兴起来:“但也许她会来偷偷看一眼,对吧?”
实际上,这对费尔蒙特高中来说是一件大事,但并不是件好事。大众媒体对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事件展开了大量猜测,而“隐私之友”又围绕这些猜测添油加醋地散布了很多阴谋论的谣言。谣言把所有与当晚事件相关的人都卷了进去。罗伯特梳理过公开报道,原本是想找出当晚他在圣地亚哥分校地下到底发生了什么,后来变成了看看公众对此事的猜测。大部分理论提到了罗伯特和老年团,通常把他们当作鲍勃所说的那种传奇英雄,但还有其他理论。罗伯特从未听说过蒂莫西·胡恩,但有记者声称蒂莫西·胡恩和罗伯特·顾策划了一切,包括图书馆骚乱和地下攻击!
罗伯特越发擅长过滤狗仔队的邮件了,但是他的恶名也逐渐被人们遗忘了,五天过后,他的关注度下降了一半。不过他还是在费尔蒙特高中度过了很多时间,学校的禁令替他挡住了大部分狗仔。
在今晚的展示中,这禁令依然有效。露天看台上挤满了买过票的观众——有学生家人和朋友,还包括虚拟观众。大部分人对罗伯特不感兴趣,但是,如果你注意一下网络统计数据,就会发现很多人都在隐身观看。
职业培训并不是费尔蒙特高中的招牌课程,大多数孩子都无法掌握最新的尖端应用程序(大多数成年学生就更别提了)。但从另一方面来说,查姆莉格无意中说过,家长们更喜欢职业展示,主要是因为他们可以看懂。
学生们两人或三人一组,但他们可以使用来自世界各地的解决方案。展示之夜直到日落后才开始,这样的话,网络叠加图层与现实结合就会变得相对容易些。查姆莉格不会给普通学生这样的方便,普通学生的展示持续两天——而且要在职业培训生的展示完成一周之后才开始。这个时间间隔主要是为了照顾职业培训学生的心理,给他们一段时间沉浸在自己的成就感之中。
今晚,观众们坐在足球场的西侧,东侧的场地会作为舞台,供学生们展示其创造的壮观影像。
罗伯特、胡安和其他展示者一起坐在球场边线,他们都知道上刑场,呃,上场的顺序。在他们的私人视点中,场上悬着一个小标志,显示着当前展示项目还剩多少时间,以及下一组展示者。展示顺序完全由不得他们做主,都是露易丝·查姆莉格和其他老师根据他们自己的想法决定的。罗伯特会心一笑,在这一点上,他当年教学的感觉还在。即使不了解每个项目的细节,他也知道谁的项目强一些,谁的弱一些。他知道谁最害怕亲自站出来面对公众……查姆莉格也清楚,她特意安排的顺序就是为了让每个孩子都能发挥到极致。
令人惊讶的是,这样的排序让展示变得异常精彩。
拉德纳双胞胎开始了,对于他俩来说,整个校园东部都不够用。他们造了个古怪的吊桥,看起来有点像放大后的福斯铁路桥。他们先在露天看台的两侧放下钢质沉箱,然后往东北方向越升越高,直到消失在暮光之中。几秒钟后,吊桥从西南侧重新出现。他们这个19世纪的杰作绕着地球环游了一圈,高潮是巨大的蒸汽动力火车咆哮着从空中驶过,看台也随着火车的运动震动起来。
“嘿!”胡安轻轻推了一下罗伯特,“这很新鲜。他们应该找到了一些建筑维护协议。”如果图书馆骚乱之前没有怀疑到拉德纳兄弟俩头上,现在肯定会了,罗伯特猜双胞胎可能还挺得意的。
大多数演示都是虚拟的,并且颇具艺术性,但也有学生制作实物。多丽斯·施莱和穆罕默德·关制作了一辆地面效应车,可以驶上看台的台阶。他们从看台顶上把它推了下去,轰隆隆一声巨响之后,它安然无恙地落在了地面上。坐在看台底层的胡安站了起来,用裸眼看着,还不忘为施莱和关欢呼喝彩,随后他又一屁股坐下去:“哇,一个地面效应的降落伞。但是我敢打赌,查姆莉格女士最多给个B。”他提高嗓门儿模仿着露易丝·查姆莉格女士的语调:“你们做的只不过是把现成的零件直接拿来用而已。”但他还是咧嘴笑着。他俩都知道今晚大部分视觉效果作品连B都拿不了。
还有一些孩子尝试了最新的科技,有点像米莉的朋友做过的东西。有两种新材料演示:一种是超级弹性橡皮筋,另一种是水过滤器。橡皮筋看起来平平无奇——直到你意识到它并不是虚拟影像。两个罗伯特几乎不认识的男孩做了这个演示,两人分开站着,相隔二十英尺,还甩动着他们中间的一个大玩偶,玩偶的两边被他们的强力橡皮筋绑着。这橡皮筋并不只是一种强力复合材料,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男孩们可以通过挤压两端来改变橡皮筋的物理属性。有时,它表现得像一个巨大的弹簧,会将娃娃弹回中心线。有时像太妃糖一样可以拉长,把玩偶在空中甩来甩去,他们的演示得到了全场最热烈的掌声。
而水过滤器演示只是一幅放大图像,显示着加了过滤器的橡胶软管。演示学生的头顶上方浮现了一幅巨大的图形,展示了她们的可编程沸石是如何搜索用户指定的杂质的。没有声音效果,图像缓慢而粗糙。罗伯特抬头看看天空,然后又看着那两个女孩:“她们会得A,对吗?”
胡安向后倒去,用手肘支撑着自己。他带着羡慕的微笑说:“是的。这是查姆莉格喜欢的东西。”他又实事求是地补充了一句,“丽萨和桑迪从不费力气美化她们的图形,但我听说已经有个买家要买她们的水过滤器。我敢打赌她们是职业班唯一一组能用自己的演示作品赚钱的人。”
“下一组就是我们了,孩子。”罗伯特说。然而胡安凝视着他俩的计时器。
秀→胡安:你能行的,胡安。
胡安→秀:米莉在看吗?
胡安和罗伯特是最后一组,是唯一不由查姆莉格决定出场顺序的一组。不是因为胡安和罗伯特聪明,而是因为他们的演示有外部人员参与,而这些人也有自己的时间限制。
胡安又犹豫了一秒,然后他跑到足球场上,挥了挥手,一个与看台相对的虚拟舞台便出现了。他们的表演者从舞台两侧上场,影像很柔和,没有什么漏洞。胡安用扬声器向观众解释着,影像背后的人和乐器都是真实的。
“你好,你好,你好!”胡安表现得像街头叫卖的小贩一样热情。不过在罗伯特看来,他显然是紧张坏了。本来可以由罗伯特担任主持人,或者提前录好开场白,然后让胡安在实际演示中对口型的——但这样一来会被查姆莉格扣分。所以胡安只好在现场用他的破嗓音,磕磕巴巴又虚张声势地解说:“女士们,先生们!今晚,请允许我为大家介绍一下美洲交响乐团。来自波士顿查尔斯河高中管弦乐团及合唱团,以及……”他指向右边,“……来自智利蓬塔阿雷纳斯的麦哲伦高中古典乐团,将通过免费网络直播为大家带来精彩的表演!”
舞台两边现在都已经坐满了人,两百名穿着红色校服的青少年在北侧,穿着绿色格子校服的在南侧:这些学生也有“远程合作”的项目需要完成,他们组成了两个合唱团和两支管弦乐队,然而实际上他们相距几千英里,只能通过免费网络联络。说服他们尝试这个项目本身就是一个奇迹,对于外人来说,成功看起来很简单,但失败也是有可能的。好吧,至少排练的时候并不太糟糕。
“现在——”胡安顿了顿,希望能够引起观众的注意力,“——现在,女士们,先生们,美洲乐团将演奏他们自己改编的贝多芬的欧盟盟歌,由奥罗斯科和顾作词,并由顾负责网络同步!”他夸张地鞠了一躬,跑回球场边线,坐在罗伯特身边。他满头大汗,脸色苍白。
“干得不错,孩子。”罗伯特说。
胡安只是颤抖着,点了点头。
混合乐团开始演奏,现在全靠这些孩子和罗伯特的防抖算法了。大提琴和低音提琴的声音来自波士顿和世界另一端的年轻音乐家们,改编后的欧盟盟歌节奏比通常的快一些。网络状态时刻都在变化,每个音符都会随机通过几百段不同的路由,网络延迟的差异可能长达几百毫秒。
正是因为类似的同步问题,温斯顿组织的图书馆合唱团的演唱显得无比嘈杂。
合唱团开始唱起胡安的歌词,北方的合唱团用英文唱,南方的合唱团则用西班牙语唱。合作的学生创建了灵活的指挥界面,起到了一定的作用,而且他们是出色的乐手和歌手。但是整场表演仍然离不开罗伯特在播送时插入的防抖信号(好吧,也许还有贝多芬的魔力)。
罗伯特听着,他的贡献并不完美,事实上,效果比排练时还差。观众太多了,而且出现得太突然,他一直担心会发生这种情况。问题不是带宽,他看了一眼他放在私人视点中的方差图。它显示突然多出来数百万观众,迅速占用了大量资源,扰乱了他可怜的小预测程序——并且改变了观测到的结果。
幸好,同步仍然进行着,混合乐队并没有被打散。
还有十秒钟,表演出现了一些杂音,然后,奇迹出现了,在最后两秒钟,所有声部完美地融合到了一起。胡安的歌词结束了,主旋律也戛然而止。
联合管弦乐队和合唱团看向观众,他们微笑着,有些人可能觉得有点尴尬——但是他们成功了!
全场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可怜的胡安看上去已经精疲力竭,幸运的是,他不需要再次站出来引导大家退场了。表演者谢幕之后,分别从舞台南北两侧退场,回到他们自己的世界。胡安带着有些病恹恹的笑容向本地观众挥挥手,他扭头对身边的罗伯特说:“嘿,我不在乎得多少分。我们做到了,并且我们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