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姆莉格的创意写作课成了罗伯特在费尔蒙特高中第一个星期中的低谷。罗伯特还清楚地记得他当年的高中岁月，那是1965年，学业很简单——除了数理化，而他对这几门课程也不怎么在乎。他基本上没做过什么作业，他一挥而就的诗作早已超越了他可怜的老师们的眼界。他们觉得有幸遇上这样一个才华横溢的学生是上帝的眷顾，事实也确实如此。

但是在这个美丽的新世界里，他只能看到其他学生们自称的“写作”的一小部分。而他也确信，他们也无法欣赏他的作品。

罗伯特坐在人群的边缘，在浏览纸上信笔涂鸦。和往常一样，孩子们在教室左侧，老年学生在右侧，那是属于失败者的角落。他记住了几个名字，甚至还和那个姓向的女人聊了几句。她打算退选查姆莉格的写作课，她实在没有勇气在众人面前展示。她的才能仅限于已经过时的工程学，但至少她还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是个失败者。不像温斯顿，失败者中的失败者。偶尔，他能对上温斯顿往这边看的目光，每到这时罗伯特就会在心里暗笑。

课堂前方，查姆莉格正在鼓励今天的第一个表演者：“我知道你一直在练习，胡安。让我们看看你的作品。”

那个胡安站起来走到了舞台中央。他记得这个孩子，在精工课上一直找老年学生聊天，殷勤恳切得有如推销员。他猜这孩子成绩中等偏下，在罗伯特上高中的时候，这类人都是蒙混着毕业的。但在这儿，在21世纪，能力低下不再是挡箭牌：查姆莉格似乎很认真地要求每个人。男孩迟疑了一会儿，然后开始挥舞胳膊。但罗伯特什么效果也没看出来。“我不知道，查姆莉格女士，作品还没……嗯……完成。”

查姆莉格女士耐心地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

“好的。”男孩眨着眼睛，挥胳膊的方式也更加忙乱。这不是在舞蹈，那孩子也没说话。但查姆莉格向后倚在桌子上，点着头。很多学生都以类似的姿势关注着这杂乱的哑剧。而且罗伯特还注意到，他们点头的节奏似乎是和着音乐的节拍。

见鬼。又是那看不见的胡扯。罗伯特低头看着自己那张神奇的大页书写纸，试了试本地浏览选项。网络浏览器和他记得的差不多，不过有下拉菜单让他可以“选择视角”。啊，就是那些幻象的可叠加图层。他点击了“胡安·奥罗斯科的演示”。第一个图层看上去像是涂鸦，粗鲁地点评着胡安的演示，就像以前孩子们在课堂上偷偷传递的小字条上写的那种东西。他选了第二个视角选项。啊哈，找到了。现在胡安站在音乐会的舞台上，他身后的教室窗户俯瞰着一座巨大的城市，就像从一座高塔上看到的那样。罗伯特用手按着浏览纸边缘，声音出来了，比家里的房间音响小很多，但是……是的，是音乐声。先是瓦格纳音乐，但接着似乎变成了进行曲。浏览纸上的视窗内，男孩影像的四周挂着彩虹。毛茸茸的白色——是雪貂吗？——随着他双手的抖动跳了出来。现在，所有的孩子都在笑。胡安也在笑，不过他的指挥手势变得越来越疯狂。雪貂铺满了地板，摩肩接踵，音乐也狂热起来。雪貂雾化成了雪，然后升腾起来成了微型的龙卷风。男孩放慢了节奏，音乐又变成了摇篮曲。雪闪着光，音乐逐渐淡出，雪也随之升华、消失了。终于，罗伯特的浏览器窗口中的景象回到了现实，站在教室前面的，又是那个平凡无奇的男孩。

观众们礼貌地为胡安鼓掌，有一两个在打哈欠。

“非常好，胡安！”查姆莉格说道。

在表现上，就像罗伯特在20世纪看到的那些广告一样，确实令人印象深刻。但实质上缺乏逻辑和连贯性，只是一堆特效的堆砌。一流的技术，末流的才华。

查姆莉格向学生们分析了胡安的工作，还温柔地询问男孩打算怎么进一步修改作品。她建议他找个同学合作（还要合作！），在作品中加入文字。

罗伯特偷偷环顾教室。窗外是北县的秋天，棕色的山坡上枯草飘零。外面阳光洒满大地，微风带来金银花的香味。他能听到孩子们在远处草地上玩耍的声音，而他身处的教室是个一丝美感也没有的廉价塑料建筑。是的，学业很轻松，但是非常无聊，让人脑子麻木。他以前就写过一篇描述这种感觉的作品，之后要再读一遍。强制的禁闭，无尽的时光，呆坐在此处，听着枯燥乏味的课，而外面的万物都等着你去拥抱。

大多数学生确实在听查姆莉格讲课。是巧妙的伪装吗？不过每当这个女人随意点名提问时，她总能得到切题的回答，尽管有时会有迟疑。

然后出乎意料的一幕提前到来了：

“……今天得早点下课，所以只能再看一个演示了。”查姆莉格女士说。她说了些什么？该死。查姆莉格正直视着他，“请给我们展示一下你的作品，顾教授。”

胡安悄悄地溜回座位，几乎没听到查姆莉格的分析。公开点评的时候她总是很客气，但坏消息已经把他淹没了，只有拉德纳双胞胎发表了些好评。教室后排有个扮成兔子的人正咧着嘴对他笑。那是谁？他转过身，把椅子里的身体埋得更低了。

“……所以只能再看一个演示了。”查姆莉格女士说，“请给我们展示一下你的作品，顾教授。”

胡安回头看向罗伯特的座位。他能展示什么？

罗伯特似乎也有相同的疑惑：“我真的没有什么能让在座的……欣赏。我不会做视听效果。”

查姆莉格爽快地笑了笑。当她冲着胡安这么笑的时候，他就知道，什么借口都没用了。“别推搪了，顾教授。你曾经……你是个诗人。”

“的确是。”

“而我布置了题目。”

罗伯特看上去很年轻，但当他抬头跟查姆莉格女士对视时，目光中充满了力量。老天，查姆莉格把我抓住放火上烤的时候，我要能这样盯着她就好了。这位年轻的老人沉默了几秒钟，然后平静地说：“我写了一小段，不过如前所说，它没有……”他的目光扫视着课堂，在胡安身上稍稍停了一下，“没有你们期望的那种图像和声音。”

查姆莉格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到教室前方来：“你只有文字也能讲得很精彩的。来吧！”

罗伯特随即起身沿着阶梯走了下去。他走得很快，有一点抽搐似的趔趄。各种闲话在空中乱飞。这一刻，全班人倒是注意力高度集中，达到了查姆莉格一贯的要求。

查姆莉格让出了位置，罗伯特转身面对着全班同学。当然，他还不会召唤提词板，不过他也没有低头看他的浏览纸。他只是看着同学们说：“一首诗，三百个单词。我给你们描述一下北县真实的风景，此间及远方。”他抬起手臂，指向敞开的窗户。

然后他就这么开始……说话了。没有特效，没有文字在空中展开，甚至都算不上真正的诗，因为他没有抑扬顿挫地吟诵。罗伯特只是谈到学校周围的草坪，那上面不断兜着圈子的割草机，化身晨露的青草气息，蔓延到溪水边的山坡……全都是你在没用叠加图层的情况下，每天都能看到的东西。

忽然间，胡安听不到任何词语了，他看到了，仿佛置身于罗伯特所描述的场景中。他仿佛飞到了小山谷上空，沿着溪床往上，差一点就来到了金字塔山的山脚……突然，罗伯特停了下来，胡安一下子被踢回现实，掉到查姆莉格女士的写作课中，教室后排他的座位里。他有点晕，坐着愣了愣神。词句，仅仅靠词句，但比视觉更形象，比触摸更有质感，他甚至能闻到溪床边干枯芦苇的味道。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查姆莉格眼神呆滞。她要么是被感动了，要么就是在上网。

接着，从老古董们坐的地方飞起了一只经典的“扬扬自得鸟”，华丽耀眼，左顾右盼。它掠过教室，在罗伯特头上拉了一大泡屎。弗雷德和杰瑞一下子大声笑了出来，紧接着，整个教室的人都笑了。

当然，罗伯特看不到这种特效。一开始他有点迷惑，随后他盯住了拉德纳兄弟。

“同学们！”查姆莉格女士听上去真的被惹恼了。所有人都憋住笑，开始礼貌地鼓掌。查姆莉格带头鼓了一会儿掌，随后放下双手。胡安看得出来，她正在扫描每一个人。通常情况下她会忽略涂鸦，但这次她打算让肇事者好看。她的目光落在老古董们坐的地方，整个人看上去好像略微吃惊。

“非常好。谢谢你，罗伯特。今天的课就到这儿。同学们，你们的下一次作业是与人合作，继续完善你们现在的作品。这次你们自由组队，下节课之前把你们的组合和项目计划发给我。”他们到家前就会收到写着具体要求的邮件。

随后，下课铃声——其实是查姆莉格自己触发的——响了。胡安起身时，门口挤满了急着出去的学生，他在队尾。这没关系，看过了罗伯特创造的那种奇特的、纯意象的虚拟现实，他还有点意犹未尽。

他看到罗伯特在身后，他终于也意识到下课了。几秒钟之后，他也会随着大家走出教室。这是个招募他为蜥蜴工作的好机会，也许还可以谈些别的。他思忖着老人那些充满魔力的词语。或许，或许，他们可以合作。每个人都在嘲笑罗伯特，但在那只“扬扬自得鸟”起飞之前，在他们大笑之前，胡安仍然记得那敬畏下的沉寂。他仅靠了词句就做到了那些……

罗伯特走向教室前方时，与其说是紧张，还不如说是恼怒。过去三十年，他总能镇住学生们，今天也一样，他为此准备了一首小诗。“一首诗。”他说，“三百个单词。我给你们描述一下北县真实的风景，此间及远方。”这首田园诗是他昨晚写的，根据是他记忆中的圣地亚哥以及每天去费尔蒙特路上的见闻。诗本身是有点陈词滥调，但在某几段中，他像从前那样抓住了那些风景。

他念完时，整个教室寂静了片刻，多么容易被打动的孩子。他朝成人教育学生望去，看见了温斯顿脸上扭曲的、怀有敌意的笑容。还像从前那样妒忌我吗，维尼？

随后，坐在前排的一对没教养的笨蛋开始大笑，引发了此起彼伏的傻笑。

“同学们！”查姆莉格站了出来，然后所有人都开始鼓掌，甚至包括温斯顿。

查姆莉格又说了几句。随后下课铃声响了，学生们都冲向门口。他跟在后面。

“啊，罗伯特，”查姆莉格说道，“请留步。铃声‘不是为你而鸣’。”她笑了，无疑是在对自己引经据典的能力而感到沾沾自喜，“你的诗实在太美了，我为同学们向你道歉。他们无权放那个……”她指了指他头顶上方。

“什么？”

“没什么，这个班上的孩子真没什么天分。”她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真难相信你已经七十五岁了，现代医学创造了奇迹。我教过不少老年学生。我明白你的难处。”

“啊，你明白。”

“你在这个班做的任何事都会惠及其他人，我希望你留下来，帮助他们。找其他同学用视觉特效加工一下你的诗吧，他们能向你学习，你也能学习些新技能，以便更适应这个世界。”

罗伯特冲她微微一笑。总是有露易丝·查姆莉格这样的白痴。幸运的是，她找到了别的事情去关注：“哦！到时间了！我该开始远程教学了。抱歉啊。”查姆莉格转身走到教室中央，忽然抬起手指了指最高的那排椅子，“欢迎你们，同学们。桑迪，别再玩独角兽了！”

罗伯特凝视着空荡荡的教室，以及那个正在自言自语的女人。一流的技术……

教室外，学生们已经走光了。罗伯特独自一人，他思量着这次与“学术界”的重逢。还不算太糟，他的小诗对于这帮家伙来说已经足够好了，连维尼·布朗特都鼓掌了。镇住一个恨你的人，这算得上是一种胜利。

“顾先生？”有人怯声怯气地喊道。罗伯特回过神来，是那个叫胡安·奥罗斯科的小子，他躲在教室门后。

“你好。”他打了个招呼，对男孩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或许是太灿烂了。胡安·奥罗斯科从门后出来，和他走在一起：“我——我觉得你的诗精彩极了。”

“你太客气了。”

男孩向阳光下的草坪挥了挥手：“它让我觉得身临其境，在阳光下奔跑。而这些都没有用到什么触感装置、隐形眼镜或者网衣。”他抬头凝视了一下罗伯特的脸，马上又挪开目光。如果说话的人更有身份，这种敬畏的目光也许真的值点什么，“我确信你和一流的游戏广告商一样棒。”

“是吗？”

男孩迟疑了一下，有些语无伦次：“我注意到你没有穿网衣。网衣这件事，我能帮你。也许……也许我们可以结伴成一个小组。你知道，你可以在文字上帮我。”他又看了罗伯特一眼，然后脱口而出，“我们可以互相帮助，另外我还能给你介绍一笔生意，可以挣到很多钱。你的朋友布朗特先生已经入伙了。”

他们默默不语地走了十几步。

“那么，顾教授，你觉得怎么样？”

罗伯特朝胡安友善地笑了笑，就在男孩眼睛亮起来的时候，他说：“怎么说呢，年轻人。我想，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否则我绝不会和像温斯顿这样的老白痴或是和像你这样的小白痴搭伙。”

砰！男孩踉跄了一下，仿佛罗伯特迎面给了他一拳似的。罗伯特笑着继续往前走。这件小事微不足道，不过和那首诗一样，都是一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