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TWO 06

时间到了光明中期,普林塞顿几乎完全恢复了旧日的美景。在今后更凉爽的日子里,这里还会大兴土木,建起露天剧场、渐暗期的豪华大厦、大学植物园。但60//19这会儿,街道已经尽复旧观,中央商业区也已竣工,大学已经恢复了全部各年级的班次。

但在其他方面,60//19年不同于59//19年,也不同于过去一切世代的第十九年。世界进入了科技时代。过去河区低洼地一直是小块农田,现在成了一个机场;城市最高的山头上矗立着无数无线电发射塔,到了晚上,几英里外都能看到天线顶端的远红外指示灯。

到了60//19年,协和国的大多数城市都发生了类似改变。逖弗国和金德雷国的大城市也一样。比较弱小的国家虽然变化没有这么剧烈,但毕竟也在变。即使以新时代的标准,普林塞顿仍然是一个非常独特的地方。这里发生的最重要的变化是外人看不到的,但它们却是一场伟大革命的种子。


一个春雨沥沥的早上,伦克纳·昂纳白飞抵普林塞顿。他在机场搭上一辆出租车,沿着滨河公路向上驶入市中心。昂纳白是在普林塞顿长大的,他过去那家建筑公司也开在这儿。他到的时候店铺大多还没开门,出租车附近只有一群群来往奔忙的清洁工人。凉爽宜人的春雨中,店铺和树叶上的水滴映着阳光,五彩缤纷。伦克纳喜欢老城的景色,这里许多石头建筑经历过三四个世代的酷热严寒。新修的水泥砖石建筑也依然沿用过去的样式。

出租车驶出老城,向上驶向新区。这里过去是皇室资产,被政府卖掉了,以资助大战——这是他们这一辈的叫法,年轻人只称之为逖弗战争。新区的一部分还是临时性的棚户区,高处的建筑则已成了华堂广厦。出租车绕着盘山公路向这片新区的最高处驶去。到处是茂密的蕨类植物,挡住视线,只有从稀疏处才能间或瞥见上面靠外缘的建筑。大门悄无声息地开了,却看不见任何门卫。嗯,前面是一座豪宅。

舍坎纳·昂德希尔站在车道尽头,模样跟豪宅颇不般配。雨不大,只是一层蒙蒙湿雾,但昂德希尔还是撑着一把伞,走上前来迎接昂纳白。

“欢迎欢迎,军士长!欢迎你!这么多年一直逼着你光临寒舍,你总算来了。”

伦克纳耸耸肩。

“我有好多想向你显摆的……就从这两个挺重要的小东西开始吧。”他把雨伞一斜,稍停,两颗小脑袋从他的背毛里探出来。两个都是婴儿,紧紧贴在父亲背上。看样子不比光明初期出生的正常婴儿大,但已经大到挺逗人的地步了。“小姑娘叫娜普莎,男娃娃叫伦克纳。”

昂纳白尽量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向前迈了一步。多半是出于友谊才给孩子起这个名字。老天哪。“很高兴见到你。”即使在心情最好的时候,昂纳白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小孩子打交道。他最接近侍弄孩子的经历是训练新兵。这样也好,可以拿没经验当借口。但愿能蒙混过关。

两个小孩好像感觉到了他的厌恶之情,害羞地在父亲背后躲了起来。

“别管他们。”舍坎纳的态度是一以贯之的大大咧咧,“进门以后他们就会溜出来玩的。”

舍坎纳领着他走进宅子,一路大谈他有多少新东西想让他看,伦克纳终于过来他是多么高兴。这么多年过去,昂德希尔变了,至少外表老了许多。再也不像原来那么瘦骨伶仃,毛也换了好几次,背上的毛是厚实茂密的父毛。在太阳的这个阶段长出这种毛真是稀奇。受伤造成的头部和上身的神经性颤抖好像比以前更严重了。

两人穿过一个大厅(大得跟饭店休息厅一样),走下一个宽敞的螺旋形楼梯,外面的建筑重重叠叠,都是舍坎纳的“寒舍”。这还有不少人,或许是仆役,但身上没穿富豪人家仆役通常都穿的号衣。这个地方给人一种实用至上的感觉,像一家公司,或是政府机构。昂纳白打断对方滔滔不绝的话:“这些都是伪装手段,对不对,昂德希尔?皇室根本没把这块地方卖掉,只不过转让出去了。”转让给情报部门。

“不是。真的。这块地方是我的,我自己买的。可是,嗯,我在这儿做过许多咨询工作,维多利亚——我是说协和国情报局,他们觉得,把实验室设在这儿更有利于保密。我有些东西要请你看看。”

“是啊,你请我来不就是为这个吗?舍克,我觉得你把精力用错了地方,你想推动国家,让全国都——在这儿谈这些方便吗?”

“方便,方便,没问题。”

一般情况下,昂纳白不会接受这么随便的一句话。但他已经意识到这幢大宅的安全工作是多么完善。这里的东西不少出自舍坎纳之手,比如螺旋对称式的房间。但维多利亚也留下了她的印记:到处埋伏着警卫(他总算发现了),地毯和墙饰的风格简洁利落。估计这个地方的安全程度不下于昂纳白在陆战指挥部的实验室。“这么说吧,你正在推动这个国家尽全力开发原子能。我手下管理的人员和设备比亿万富翁都多,其中有些人的聪明劲儿几乎赶上你了。”尽管伦克纳的军衔仍旧是军士长,但他的工作却高出军士不知多少倍。他现在的生活是过去那个只想当个建筑承包商的伦克纳做梦也想象不到的。

“好,好。你也知道,维多利亚对你很有信心。”他将客人领进一个大房间。这个房间布置得有点奇特,到处是书架,还有一张书桌,上面乱堆着报告、一摞摞杂乱无章的书、便条。书架都是固定的,构成了一片供小孩子玩耍的攀爬架,儿童书和艰深著作并列杂陈。两个婴儿从他背上蹦下来,飞快地爬上攀爬架,从天花板上向下窥视两个大人。舍坎纳把书籍杂志从攀爬架下层踏板上推开,挥手请昂纳白坐下。他好像没打算改变话题,真是万幸。

“这我知道。但你还没看过我的报告。”

“在我手里,维多利亚交给我了。可我没时间看。”

“你应该看看!”绝密文件送给他,这个人居然没时间看——这些事可是他搞出来的。“瞧,舍坎纳,我这就告诉你,成不了。从理论上来说,原子能可以满足我们的一切要求。可实际上——嗯,我们弄出了一批很厉害的有毒物质。跟普通放射性射线很相似,但能巨量释放。做到这一点很容易。还制造出了一种铀的同位素,这东西极难分解。不过我觉得,只要能让它产生裂变,我们就有了一种威力惊人的炸弹:我可以给你你所需要的、能让整个城市暖暖和和度过暗黑期的能量,不过却是在不到一秒钟内完全爆发!”

“太好了!这是个非常好的开头。”

“非常好的开头之后就没有了。研究炸弹的那帮家伙已经接管了我手下的三个实验室。问题是,我们现在是和平时期呀。这种技术会慢慢泄露出去,首先进入矿山开采领域,然后就会泄露到国外。如果金德雷和咱们的老对手逖弗国弄到了这东西,想想看,会有什么后果?天知道还有其他什么人。”

昂德希尔那一身百毒不侵、漫不经心的甲胄好像终于被刺穿了:“是啊……很可怕。你的报告我没读过,但维多利亚经常到这儿来。技术可以给我们带来奇迹,也能造成巨大的危险。不能只要前一半,不要后一半。但如果不研究这个方面,我们是无法生存下去的。这一点我仍旧坚信不疑。你只看到了后一半。你瞧,我知道维多利亚还可以给你更多经费,协和情报局这方面的信用一向不错。他们可以一连十年大把扔钱不要收获。我们可以给你更多的实验室,不管你要什么——”

“舍坎纳,你听说过‘研究曲线’吗?”

“这个嘛,呃——”他当然听说过。

“就说眼下,如果我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金钱,我可以给你弄出一台城市供暖设备,也许可以。但每隔几年它就会出一次重大故障,就算它能‘正常’运行,它释放出的东西——比如说超高热蒸气——也会具有极强的放射性。进入暗黑期不到十年,你的城市居民就会统统死掉。研究进行到一定阶段以后就会停滞下来,到了这个时期,朝里头扔钱扔人用处不大。这就是‘研究曲线’。”

舍坎纳没有马上回答。昂纳白有一种感觉,对方的注意力已经转向天花板,放到了他的两个孩子身上。这个房间真是个奇怪的大杂烩:财富、天才特有的混乱(这倒跟过去的昂德希尔相去无几),加上新出现的父亲身份。地板上没被书堆和小玩意儿遮住的地方露出豪华的长毛绒地毯,墙饰是那种昂贵得惊人的幻视风格。石英窗户高齐天花板,锻铁窗格里飘进蕨类植物的芬芳。昂德希尔的书桌旁、书架边都有电灯,现在已经关上了。

房间里只有窗外射来的阳光,被外面的植物一衬,微微有些发绿。这种光线,读读旁边书籍的大标题倒也够了。书籍种类五花八门,有心理学、数学、电子学,还有几本天文学教材,一大堆儿童故事书。书摞成一堆堆,之间的空处散放着玩具、仪器。玩具到底是孩子的还是昂德希尔自己的?有些还真分不出来。有些小玩意儿看上去像旅游纪念品,可能是维多利亚从她任职的各部队驻地收集来的:一只逖弗国肢腿拭抹器、海岛花环上摘下来的一朵干花,角落里……老天爷,好像是一枚马克七型炮射火箭。填装高爆炸药的战斗部已经拆除,代之以一个模拟弹头。

昂德希尔总算开口了:“你说得对,光是钱解决不了问题。必须花时间,先造机器,再用它制造更精密的机器,如此循环往复,一步步走下去。但我们还有二十五年左右,还有时间。将军告诉我,你很擅长管理大型科研项目。”

昂纳白只觉得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他在大战中获得过不少勋章,但那些勋章加在一起都没让他如此自豪。如果不是史密斯和昂德希尔,他绝不会想到自己还有这方面的天才。昂纳白小心地控制住自己,别让对方发现自己多么在意他们的赞誉。他哼了一声,说道:“谢谢。但我要告诉你的是:光靠金钱和我的才能是远远不够的。如果你想在不到二十五年的时间里弄出点眉目,我还需要点儿别的东西。”

“尽管说,需要什么?”

“你,该死的!需要你的洞察力!你这个浑蛋,提出这个项目的第一年,你就溜到普林塞顿这儿躲了起来,鬼知道你在这儿搞什么名堂。”

“噢……伦克,我很抱歉,可我已经对原子能这方面不太感兴趣了。”

昂纳白认识昂德希尔已经很多年了,应该不会对这种话大惊小怪。可他仍然有一种猛嚼自己的进食肢的冲动。这一位,在某个领域里干一阵子,没等别人知道这个领域的存在,他已经不感兴趣了。如果此人仅仅是个怪物,那还罢了。可他偏偏是个离不得的天才。有时候,昂纳白真恨不得亲手宰了这个家伙。

“是的,”昂德希尔继续说道,“你需要更多有才华的人。知道吗?我在干的正是这方面的工作。等会儿我带你看看。现在只说一点,”他接着说下去,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话是火上浇油,“我有一种直觉,跟其他方面的难题相比,原子能可能只是个相对而言比较简单的小麻烦。”

“比——如——说——什——么?”

舍坎纳笑道:“比如说抚养孩子。”他一指墙上的古董钟,“其他小孩子很快就会来了,也许应该趁他们没到先带你参观参观我这个研究所。”他从栖架上站起身来,开始像别的父母那样傻里傻气地冲两个婴儿挥手:“下来,下来。娜普莎,别碰那个钟!”太晚了,婴儿从屋顶滑下来,在空中一跃,蹦到古董钟上,再滑到地面。“我这儿乱七八糟的东西太多了,总担心哪天什么东西倒下来砸着孩子。”两个小东西蹦蹦跳跳穿过房间,蹦进父亲的背毛中。两个孩子很小,比林妖大不了多少。


昂德希尔的这个“研究所”把国王学院的一部分也圈了进来。这座山顶巨宅里有不少教室,都位于宅第靠外的部分。教育费用大多不由政府负担——昂德希尔本人是这么说的。绝大多数研究项目都是私营课题,经费由对昂德希尔佩服得五体投地的私营公司承担。“本来可以挖国王学院的墙脚,把他们最优秀的人才全招过来。但我们跟学院有协议。他们的人继续在学院教书、做课题,剩下的时间才上这儿来。我们则会返还学院一笔费用。只要到了这儿,就得做出成果。只有成果才算数。”

“不分班级?”

舍坎纳耸耸肩,两个小家伙被颠得沿着他的后背上上下下,发出兴奋的“咪咪”声,估计意思是:“再来一次,爸爸。”

“嗯,也算有班级吧。主要是想让不同专业的人混在一起,互相启发。这儿的学生要冒点风险,因为我们没有划分明确的结构,比较乱。有些学生学得很好,但头脑稍差的就适应不了这种方式。”

教室里大多有两三个人站在黑板前,下面一排排栖架上聚着一簇人,专心注视着黑板。很难判断哪些是教授,哪些是学生。有时候,伦克纳连他们在研讨哪个专业都弄不清楚。两人在一间教室门口停住脚步,里面一个这个世代的年轻人正在宣讲什么,下面的听众岁数比他大得多。从黑板上的符号公式来看,既像天体运行规律,又像电磁学。舍坎纳面带笑容,朝里面的人挥挥手:“你还记得我们在暗黑期看到的天上的闪光吗?我这儿有个人认为,那种闪光可能是太空中的物体造成的,是一种极其黑暗的东西。”

“我们看到的时候,那些闪光一点儿都不暗。”

“是啊。也许它们跟新日出有某种联系。我自己也对这种看法有点疑问。杰伯特不大懂天体运行方面的学问,但他却是电磁方面的专家。他正在研制一种无线电设备,可以发出波长只有几英寸的射线。”

“啊?听上去不像无线电,更像超远红外射线。”

“是一种我们以前没见过的东西,不过很有意思。他希望用这种设备搜索他所谓的太空火箭,它的回波可以定位远处的物体。”

两人沿着走廊走下去。他发现昂德希尔突然不作声了,不用问,这是给他时间好好思索那种短波玩意儿。伦克纳·昂纳白是个很实际的人,恐怕正是由于这一点,他才成了史密斯将军实现她那些异想天开项目所不可或缺的人。但就算是他,也会被那些特别惊人的想法震住。波长这么短的射束是怎么回事,他只有一点最模糊的知识,只知道这种射束具有极强的定向性。但搜索距离越远,它所需要的能量就越大。要想用这种装置搜索空间目标,它必须先在地面证实自己的用处才行。嗯,不管这个杰伯特如何打算,这东西在军事上倒真的大有用处……“有人造出了频率这么高的发射装置吗?”

他的兴趣肯定流露出来了,因为昂德希尔笑得越来越开心了。“是的,这是杰伯特的天才发明,他称之为腔振器。我在房顶上竖了一根天线,样子不太像无线电发射塔,更像个天文望远镜。维多利亚在陆战指挥部那边的西岭上设了一排中继站。通过这个装置,我可以跟她对话,跟电话一样方便可靠。我这儿有一个班正在搞密码研究,我用它来测试他们的成绩。你瞧着吧,我们会研究出你能想象出来的最可靠、保密性最强的高频无线通信技术。”

哪怕杰伯特的观星计划成不了,你照样有收获。舍坎纳·昂德希尔的狂热劲儿跟过去一模一样。昂纳白渐渐有点明白他正在研究什么了,以及对方为什么不肯放下手头的工作,转而开发原子能。“你真的以为你这所学校能造就出陆战指挥部所需要的天才人物?”

“天才是容易找到的——我的想法是培养我们发现的天才,让他们最大限度地发挥出创造性。我这辈子从来没像现在过得这么有意思。你知道,伦克,天才必须灵活。真正的创造性一定会有某种游戏的劲头,从一个念头跳到另一个念头,不能被僵硬的计划、要求拖住。当然,你最后到手的成果跟你最初的想法很可能不是一回事。我认为,从这个世代起,发明创造将成为需求之母,而不是相反。”

这话舍坎纳说得倒是轻松,以工程手段将科研成果转化为现实产品的又不是他。

两人来到一间空教室,昂纳白瞅了一眼黑板,又是一黑板天书。“还记得陆战指挥部用来计算弹道的那种齿轮式计算器吗?我们现在正用真空电子管和磁心制造那种设备,运算速度比齿轮式的快一百万倍。还可以直接输入一个个数字串,不用先把它们转化成标尺设定。你手下的物理学家们准会喜欢这种机器。”他笑道,“你瞧,伦克,这些发明的专利权属于提供经费的赞助商。除了这唯一一个不利之处,你和维多利亚手里马上就会有大把大把的玩具,足够你们开心的了……”

他们走上一段长长的螺旋式楼梯。楼梯通向接近山顶的一个露天院落。普林塞顿附近还有一些山峰比这儿更高,但这里的景色已经够壮观的了。虽然现在下着蒙蒙细雨,但仍然令人心情畅快。昂纳白望见一架三引擎飞机正朝下面的机场徐徐降落。山谷那一面到处是新开采的花岗石、新铺的沥青。昂纳白跟干那项工程的公司很熟,他们对这儿的流言坚信不疑,即到下一个暗黑期时,这里会研究出一种强大的能源,将大大延伸蜘蛛人的生活,让他们能够在暗黑期正常生活。真要那样的话,普林塞顿会是什么样子?一座城市,坐落在暗夜星空下,无边的真空中——但却没有陷入沉睡,它的渊薮里空无一人。最大的危险将发生在渐暗期。到了那时,人们必须做出决定:是储备物质,像过去一样度过暗黑期,还是把赌注押在伦克纳·昂纳白手下的工程师身上,看他们是不是真能把他们夸下的海口化为现实。他怕的不是彻底失败,而是只取得部分成功——这才是他的噩梦。

“爸爸,爸爸!”两个五岁大小的小孩蹦蹦跳跳从后面跑进他们的视野。他们后面还跟着另外两个小孩,这两个已经相当大了,几乎可以算长成形了。在长达十余年的时间里,伦克纳尽了最大努力,尽可能不去注意上司的变态行为。毕竟,维多利亚·史密斯将军是他能想象出来的最好的情报局局长,甚至可能比格林维尔将军还要出色。她的个人生活方面有什么怪癖无关紧要。她本人也是个早产儿,他对这一点倒从来没什么反感。早产不早产,责任不在她,她控制不了。可是,她竟然在太阳新生的时期开始家庭生活,让她的亲生孩子跟她一样受罪……这些孩子甚至不是同一个岁数。两个婴儿从舍坎纳背上跳下来,钻过草丛,爬上他们兄长的肢腿。史密斯和昂德希尔这么做,简直像故意朝社会脸上啐唾沫。他一直推脱搪塞,不肯到他们家来——来了以后才发现,这里的情形跟他想象的一模一样,太不体面了。

两个最大的孩子都是男孩。两人一把举起弟妹,像当父亲的一样把他们负在背上。他们自然没长背毛,两个婴儿从他们的背壳上滑了下来。他们揪住大哥哥的衣服,又爬了上去,一路发出婴儿特有的响亮笑声。

昂德希尔把四个孩子介绍给军士,一行人走过湿漉漉的草地,来到一处挡雨的天棚下。除了学校操场,这是昂纳白见过的最大的儿童游戏场,不过透着一股邪气。正经学校分得清清楚楚,学生都是当代的同龄儿童。昂德希尔的儿童游戏场里摆放的设备却五花八门,跨越了好几个年龄段,既有供两岁幼儿玩耍的攀爬网,又有大孩子用的沙坑,几个很大的玩具屋,还有几张放着图画书和棋具的矮桌子。

“爸爸,我们本想到楼下迎接你和昂纳白先生,可小妹不肯。”十二岁大的大孩子肢尖朝一个五岁的孩子(小维多利亚?)一指,“她想让你们上来,可以让昂纳白先生看看我们的玩具。”

五岁的孩子还不能掩饰自己的情绪,小维多利亚连婴儿眼都没退。虽然婴儿眼可以转动几度,但只有两只,她只能几乎完全正面面对自己想要观察的对象。你永远无法确切判断成年人在注意什么,却可以一眼辨出小孩子的关注方向。“告密!”她冲他嚷嚷道,“你自己还不是一样想他们上这儿来?”她的进食肢朝他一挥,又来到昂德希尔身边:“对不起,爸爸。我想让昂纳白先生瞧瞧我的玩具屋。还有布伦特和戈克娜,他们得在上头做作业。”

昂德希尔抬起前肢搂住她:“没关系,反正我们也想上来。”接着又对昂纳白道:“将军在他们面前把你吹上天了,伦克。”

“是呀,她说你是最棒的工程师!”另一个五岁孩子(戈克娜?)雀跃道。

小女孩还没来得及显摆玩具屋,布伦特和杰里布便先露了一手。很难说清他们的受教育水平,两人有一点固定课程,除此之外,爱学什么就学什么。杰里布(那个告发妹妹的大男孩)喜欢考古发掘,昂纳白从来没见过这么精通化石的孩子,有的书他是从国王学院图书馆借来的,大人读都很吃力。他还收藏了一大批钻石有孔虫,这是跟他父母去陆战指挥部时收集的。和父亲一样,他也满脑子奇思怪想:“知道吗,我们不是这儿的第一种文明形式。钻石地层下面有个一亿年前的遗址,科尔姆异形。大多数科学家认为以前只有傻乎乎的动物,其实才不是呢。过去这儿有一种非常有意思的文明。等我长大了,我一定要好好研究研究,看那种文明到底是怎么回事。”说实在的,这种想法并不新鲜。可让昂纳白吃惊的是,舍坎纳居然允许他的孩子读科尔姆的考古著作,学习他那种疯狂理论。

另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布伦特更像一般早产儿:内向、有点阴郁,也许有点迟钝,连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他的眼睛倒是不少,都长全了,但还是喜欢用前方的眼睛,好像他仍是个婴儿。除了“爸爸的实验”,布伦特没有表现出对某个方面特别感兴趣的样子。他有许多建筑玩具:闪闪发亮的金属榫钉、连接器,两三张桌子上放满了这种东西。不知是谁用这些榫钉和连接器为孩子们搭建了许多精巧的建筑模型。“我常常琢磨爸爸的实验,我现在做得越来越好了。”他一边说,一边在一个大模型上摸索着,把好端端的结构搞得乱七八糟。

“实验?”昂纳白瞪了一眼昂德希尔,“你在拿这些孩子做什么实验?”

昂德希尔好像没听出他语气中的怒气:“孩子们真是太美妙了,对吧?我是说,只要他们不把你烦得要死。随着孩子渐渐长大,你简直能够看到他们的思维机能一步步就位,直到最后完成。”他一只手向后伸去,轻轻抚弄着两个刚刚返回安全港的小婴儿,“在某些方面,这两个的智力还赶不上丛林里的泰伦特兽。有些思维机能是婴儿完全不具备的。跟他们玩的时候,我可以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那种思维上的障碍。但随着他们一天天长大,头脑也在成长,以前没有的机能也一个个形成了。”昂德希尔一边说,一边在桌旁踱步。五个孩子中的一个——戈克娜——在他前面半步走着,调皮地模仿着父亲的动作,连他的神经性颤抖都模仿得惟妙惟肖。他在一张摆放着深浅各异、形状不同的漂亮褐色玻璃瓶的桌边停住脚步,几个瓶子中盛着果汁冰水,好像准备开一个稀奇古怪的草地游乐会,“但就算孩子长到五岁,他们的思维上仍旧存在盲点。他们有很好的语言技能,却没有一些最基本的概念——”

“你是说我们不懂性方面的事?”戈克娜问道。

昂德希尔总算有一次觉得尴尬起来:“恐怕我这些话她听得太多了。她的哥哥们经常给她出点子,告诉她我们玩问答游戏时该怎么说。”

戈克娜拽住他的腿:“坐下,开始玩吧。我想让昂纳白先生看我们是怎么玩的。”

“好吧。来玩玩——你妹妹在哪儿?”他的声音一下子严厉起来,大声喊道,“维基!快下来,那东西承受不住你。”

小维多利亚在婴儿的攀爬架上,爬到了天棚下面:“承受得住,爸爸。没事的,反正你在这儿。”

“不行!赶快下来。”

小维多利亚开始向下滑,嘴里咕哝着,但几分钟后,她便高高兴兴地向昂纳白显示起自己的玩具屋来。


他们一个个向他展示自己的科目。两个最大的参加了一个全国性的广播节目,向少年儿童讲解科学知识。这个节目显然是舍坎纳搞的,昂纳白不知他为什么愿意做这种事。

伦克纳忍受着这一切,面带微笑,掩饰着自己的真实感受。每一个孩子都很可爱。除了布伦特,每个孩子都比昂纳白认识的其他任何孩子更聪明、更活泼。他不禁想道,现在越可爱,今后就越可怜。等他们长到必须面对外面的世界时,这些孩子该怎么办啊?

小维多利亚有一座玩具屋,很大,一直伸进外面的蕨类植物中。轮到她时,她伸出两只手,拽着昂纳白的前肢,几乎把他硬生生拖到房子出入口那一面。

“瞧,”她指着玩具屋底层的一个小洞,看上去真像白蚁窝的入口,“我的屋子还有渊薮呢,还有一个餐具室、一个饭厅、七间卧室……”客人必须把每个房间一一参观一遍,同时听她详细解说每一件家具。她搬开一堵墙壁,房间里面立即一阵骚动。“我的房子里住着许多小人,瞧这些林妖幼虫。”说实话,维基的房子对这些小东西来说大小正合适,至少在太阳的这个阶段很合适。再过一段时间,它们的中肢就会演变为五彩斑斓的翅膀,成为真正的林妖,这座玩具屋便再也容纳不下它们了。至于现在,它们看上去真像微型蜘蛛人,在里面的房间来回乱跑。

“它们喜欢我。只要愿意,它们随时可以回树上去。但我在房间里放了些吃的,它们每天都来。”她轻轻拉扯着一个铜制拉手,一块地板像抽屉一样被拉了出来,上面是轻木片做的一个小迷宫,“我还拿它们做实验呢,就像爸爸拿我们做实验一样。当然我的实验简单些。”她的婴儿眼向下望着迷宫,所以没看见昂纳白的表情,“我在这边出口滴几滴蜂蜜,再让它们从那边进来,我给它们计时,看花多长……哟,你迷路了,对吧?你待在这儿已经两个小时了,真抱歉。”她笨拙地把一只进食肢伸进迷宫,把一只林妖幼虫挪出来放在蕨类植物旁边。“嘿嘿。”笑得真像舍坎纳,“有些幼虫比其他的笨得多——或许是运气坏得多。我考考你,既然它没从这一头的出口走出来,我怎么计算它在里面多长时间了?”

“这个……我不知道。”

她转过头,面对着他,漂亮的大眼睛向上望着他:“妈妈说小弟弟的名字是跟着你起的,也叫伦克纳。”

“啊,可能吧。”

“妈妈说你是全世界最好的工程师。她说连爸爸那些疯疯癫癫的主意你都能实现。妈妈希望你喜欢我们。”

小孩子看人跟大人不一样。正面对着你,直勾勾盯着你。跟小孩子说话的人根本无法假装不知道对方是在跟自己说话。做客期间所有的尴尬、所有的不自在仿佛全聚到了这一刻。“我喜欢你们。”他说。

小维多利亚继续盯了他一会儿,才移开视线:“好吧。”


两个大人和孩子们一块儿在天棚下吃午饭。雨后,云散去,渐渐热了起来。按第十九年春天的标准,在普林塞顿这个地方,这种天气已经算很热了。孩子们却个个满不在乎。这个陌生人让他们很兴奋——小弟弟的名字就是跟他起的呀。除了维基以外,几个孩子吵吵嚷嚷说个不停。昂纳白做出最大努力,尽量配合他们。

吃完饭后,孩子们的几位老师上来了。看样子都是这个研究所的学生。这几个孩子没有一个去真正的学校上学。也许这样一来,他们以后的日子会好过些?

孩子们希望昂纳白留下来看他们上课,但舍坎纳不答应。“把心思放在学习上。”他说。

这次做客最困难的一段就这样结束了(但愿如此)。两个大人回到研究所一楼昂德希尔凉爽的书房,只有两个最小的婴儿还跟他们在一起。两人聊了一会儿昂纳白的实验室还需要什么设备和人员。虽说舍坎纳不愿直接参与原子能的研究,但他这儿确实有些非常优秀的人才。“我希望你跟我这儿搞理论的谈谈,再见见我们研制那种计算机器的专家。在我看来,只要有了能迅速解开复杂方程的运算手段,你大多数困难的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

昂德希尔在书桌后的栖架上舒展了一下身体,脸上露出略带揶揄的探询表情:“伦克……如果没有社交活动,我们这儿一天内就能办成不少事儿,比打十几个电话能办成的多得多。我知道,你肯定会喜欢上这个研究所。不是说你能跟这儿的人打成一片,适应这里。我们这儿也有不少技术人员,可搞理论的认为自己能指使他们。而你的层次就不同了。你这种人能指使搞理论的,利用他们的理念,实现你自己的工程目标。”

伦克纳勉强笑了笑:“你不是说发明即将成为需求之母吗?”

“嗯,主流肯定是这样。所以我们才需要你这种能把碎片拼合成整个图案的人。下午你就会明白我的意思了。那些人,你肯定巴不得利用他们,他们也巴不得利用你……你要是早点来就好了。”

昂纳白想编点借口,话才出口便住了嘴。他再也装不下去了。再说,跟舍坎纳说总比直接跟将军说好开口得多。“你自己知道我为什么以前不来,舍克。说实话,要不是史密斯将军给我下了明确指令,这次我也不会来。你知道,只要是她下的命令,我绝没二话可说。但她提出的要求实在太高,要我接受你们的变态行为。这我可做不到。我——你们俩的孩子非常可爱,舍克。可……你们怎么能对他们做出这种事?”

他以为对方会哈哈大笑,置之不理,或者像史密斯将军那样,只要一批评这个方面,立即面若冰霜,横眉冷对。但昂德希尔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把玩着一套过时的小孩子玩儿的积木。书房里谁都没有说话,只有小木块互相碰撞发出的嗒嗒声。“你也认为这些孩子很可爱、很健康?”

“是的,只是布伦特的反应……有点慢。”

“你不会认为我把他们当成了实验室的小动物吧?”

昂纳白回想起小维多利亚和她的玩具屋里的迷宫。不算什么,他在她那个岁数时常用放大镜烧林妖幼虫呢。“嗯,反正你无论什么都要拿来当实验品研究一番。舍克,你就是这种人。我想,你跟其他当父亲的一样爱自己的孩子,所以我才想不通,你为什么要在非正常时期让他们来到这个世上?要是哪个孩子脑子有毛病怎么办?我注意到了,他们没多少同世代的玩伴。其他早产的多半是畸形儿,你找不到哪个正常孩子跟他们一块儿玩。我说得没错吧?”

从舍坎纳的表情来看,他知道自己的问题正中靶心。“舍克,你那几个不幸的孩子所生活的世界,会永远会把他们看成是违背自然规律的犯罪行径下的后果。”

“这些问题我们正在着手解决,伦克。杰里布跟你说过《少年科学讲座》的事儿,是吗?”

“我没怎么听明白。你是说他和布伦特要上电台节目了?那两个倒有可能冒充正常孩子蒙混过去,可如果时间长了,总会有人猜出来——”

“那是自然。小维多利亚一心盼着上那个节目,就是因为这个才上不了。我的目的就是要让人们认识到这个问题。说到节目本身,它会介绍各门类的科学知识,但有一个贯穿性的主题,即生化和进化、暗黑期如何影响我们的生活,形成了我们现有的生活方式。另外我还想让听众明白,随着科技进步,过去形成的有关生育时间的社会习俗已经过时了。”

“你永远别想说服拜黑教会。”

“没关系,我想说服的是数百万思想开明的普通人,像你伦克纳·昂纳白这样的人。”

昂纳白不知该说什么。对方实在太能说了,自己不是对手。但昂德希尔怎么就不明白呢?每一个正经社会都有一些大家必须遵守的基本原则,关系到全社会健康生存的原则。不管发生什么变化,想把这些基本原则抛到脑后的所有做法都是只顾自己利益的愚蠢行为。就算是冥顽不灵的群体也需要一个正常、体面的生活周期……沉默,长久的沉默,屋子里只有舍克手里的积木发出的轻响。

舍坎纳终于开口:“伦克,将军非常欣赏你。你是她最敬重的战友。她还是个初出茅庐的中尉,根本看不到什么光明前途的时候,你就善待她,从不歧视她。”

“她是最优秀的军人。至于出身,错不在她。”

“这我承认……但正是因为你一直善待她,她才急于要你认可我们的生活方式,才把你逼得这么苦。她觉得,这么多人中,你最应该理解我和她的做法。”

“我知道,舍克,但我做不到。我今天做的你也看见了,我已经尽力了,但你的孩子们仍然看穿了我的真实感受。至少小维多利亚看穿了。”

“嘿嘿,这倒是。她那个名字可不是白起的,小维多利亚跟她妈妈一样聪明绝顶。可是……你说得对,她今后会面对很多难以承受的困难……这么办,伦克,我跟将军好好谈谈,她应该接受现实,学会容忍……哪怕仅仅是容忍你的无法容忍也好。”

“这个……你这么做我能好过一些。舍克,谢谢你。”

“与此同时,我们需要你多来这里几次。至于我们怎么招待你,你自己决定。孩子们喜欢见到你,但如果能让你觉得好过些,我可以让他们离你远点。”

“好吧。我也喜欢他们,只是我担心自己成不了他们期望看到的人,让他们失望。”

“哈。那么,让他们自己判断跟你保持什么距离合适吧,把它当作他们的小实验也好。”他笑道,“如果把你看成实验对象,他们的耐心好着呢,态度也灵活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