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TWO 02
托马斯·劳站在卧室视窗边,目光投向窗外。他的套房其实嵌入钻石一号地下五十米深,但窗外的景象却取自哈默菲斯特最高的高塔。点亮之后,他的房间已经大大扩展了。从历次灾难中侥幸逃生的技工们终日劳碌,刮垢磨光,雕琢切削,让这里的环境和劳故乡的府邸一样精美豪奢。
哈默菲斯特附近的地区已经被削成平地,上面是重重叠叠的金属结构。金属是用钻石二号上堆积的矿石冶炼出来的。他原打算好好调整一下这里的站台恒定推进器,将一号钻石巨岩隐在阴影里,只有哈默菲斯特最高的塔尖才能伸进阳光中。但这一两年其实已经不需要这么小心了。不过,躲在阴影里仍有个好处:可以利用冰块形成一重护盾,冰块还可以提供一定的黏着力。高挂半空的就是阿拉克尼,侧倾角半度左右,一个闪闪发亮的碟状物,蓝白相间,将明亮、柔和的光洒向城堡。现在的情形跟点亮之初的头几兆秒已经大大不同了,当时可真是烈焰熊熊呀。眼前的景色是托马斯·劳辛勤工作五年的成果,如此美丽、如此宁静。
五年了。他们还会被困在这里多少年?蜘蛛人需要三十到五十年,才能创造出高效的工业经济环境。舰队专家只能估算到这个程度。但奇怪的是,一切竟然都很顺利。这次探险确实是一次流放,但跟他在巴拉克利亚所计划的那种流放不同。最初的计划同样必须冒险,但却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冒险,不是实际发生的那种风险。他当时计划远离故国日益危险的政治,出去一两百年,在对头势力范围之外培养自己的资源。表面上自然有另一番说辞:大好机会,具备星际飞行能力的非人类智慧生命,机不可失、掌握他们的秘密之类的,没能料到的是青河居然捷足先登。
青河的知识构成了巴拉克利亚易莫金文明的核心。托马斯·劳毕生研究青河文明,但直到和他们对面相遇,他才知道这帮做买卖的是多么古怪,跟易莫金人是多么不同。他们的舰队行动软弱,天真幼稚。用定时蚀脑菌感染他们不费吹灰之力,突然袭击也易如反掌。可一到战斗打响,这些小商小贩却凶得像魔鬼,诡计百出,肯定事先已经做了一定的准备。开战头一百秒内,他们的旗舰就被击毁了,可这些家伙反而打得更加凶猛。等蚀脑菌最后彻底关闭生意人的大脑时,战斗双方都垮了。战斗结束后,劳又在处理青河人方面犯了第二个大错。蚀脑菌可以消灭青河人,但他们中间的许多人却并不屈服,无法“聚能”。紧急审讯搞得一团糟,幸好到最后,他还能利用这次审讯的灾难,把双方残余人员凝聚成为一个整体。
残存的只有哈默菲斯特的高塔、聚能中心,还有得自被毁飞船的种种华丽装饰。一片废墟中,还有些高科技仍旧可以发挥作用。剩下的则必须取自受恒定器控制的庞杂体上的原材料,还有蜘蛛人文明——这才是最根本的解决之道。
三十到四十年。他们能够做到。冷冻箱的数量还够剩下的人员使用。现在的主要问题是研究蜘蛛人,学习他们的语言、历史和文化。为了度过这几十年,必须适当划分工作,将值勤班次安排成树状结构,值班几兆秒,然后轮换下去,冬眠一两年。有些人的值勤时间会大大多于平均数,如译员和科学家。还有一些人,如飞航人员、战术人员,最初几年派不上什么用场,但任务的最后几年却需要他们值全班,全时值守。所有这些,劳都在大小会议上对自己人和青河人解释过。他所做的许诺大多也是真的。像这种行动,青河人具有丰富的实践经验和精湛的技艺。只要运气稍好,熬过这次流放,一般人只会消耗生命中的十到十二年。在这些年里,他会把生意人舰队的资料库一扫而光,掌握青河人所掌握的一切。
劳的手搭在视窗上。这东西暖乎乎的,和壁上的挂毯一样。瘟疫在上,青河的墙纸系统可真好啊,随便从什么角度看都不会发生图像扭曲。他轻声笑了。到头来,小商小贩们在这次流放中的表现反而比易莫金人强,指挥他们真是得心应手。他计划安排的事,青河人很有经验,实施起来十分顺利。
而他自己呢……劳允许自己稍微自怜一下。在取得最后成功之前,每一班岗都必须有一个既精明强干,又值得信赖的人在场监督。这样的人只有一个,他的名字就叫托马斯·劳。如果监督者只有里茨尔·布鲁厄尔一个人,他会愚蠢地大开杀戒,干掉本可以留下继续利用的资源——或者尽力谋害劳本人;如果换了安妮·雷诺特,那个女人倒是可以信任,也许一连许多年都不会出什么事,可只要发生变故……嗯,青河人看样子已经彻底认输了,经过审讯,劳基本上可以肯定他们没有酝酿什么大阴谋。但只要青河重新谋反,安妮·雷诺特必输无疑。
所以,等看到这里胜利的曙光时,托马斯·劳或许已经一百岁了。按照巴拉克利亚的标准,算是人到中年了。劳长叹一声。只好如此。损失的时间完全可以用青河的医疗技术来弥补,而且……
房间颤抖了一下,传来一阵几乎听不见的低吟。劳靠在墙上的手掌感受到了震动。这是四十千秒内的第三次地震。
房间另一头,那个生意人姑娘在他们的床上动了动:“怎么回——”奇维·林·利索勒特醒了。身体一动,从床上飘了起来。她一连工作了将近三天,又一次竭力调整恒定器的配置,想让巨岩稳定下来。利索勒特的眼睛迷迷糊糊四下张望着。她可能压根儿不清楚是什么弄醒了她。她的目光落在站在视窗边的劳身上,脸上露出温暖的笑意:“噢,托马斯,又为我们提心吊胆得睡不着觉了?”
她伸出双臂,这是个邀请。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点点头。嘿,正如她所言。他飘过房间,一只手在她头边的墙上一撑,停了下来。她双臂搂着他,两人在空中飘浮着,慢慢下降,落向下面的床上。他伸手揽着她的腰,感到她有力的双腿缠绕着他。“能做的你都做了,托马斯。别多想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的双手轻轻抚弄着他的颈背,他感觉到了她身体的颤抖。其实,担心的人是奇维·利索勒特,只要能将他们的生存机会增加百分之一,工作到死她都乐意。他们静静飘动着,直到重力将两人拉回绣褥铺成的眠床。
劳双手轻抚奇维身侧,感到她的紧张情绪渐渐放松。这次探险中,他犯过无数大错,但奇维·林·利索勒特却算得上一个小小的胜利。劳歼灭青河舰队时,她才十四岁,一个早熟、天真又任性的小姑娘。女孩也被蚀脑菌感染了,中毒程度刚刚好。她是可以被“聚能”的。有一阵子,他还想把她造就成为他的性玩具。瘟疫在上,幸好我没那么做。
头一两年,这个姑娘的大多数时间都消磨在这间屋子里——在这里痛哭流涕。迪姆“谋杀”了她母亲,于是她成了第一个全心全意投向易莫金人的青河人。劳花了许多时间安慰她。最初纯粹是为了练习自己说服他人的技巧,还有个附带的好处:通过奇维,强化其他生意人对他的信任。但一段时间之后,劳渐渐发现这姑娘的危险性比他猜想的大得多,用处也大得多。奇维的童年时光大多耗费在从特莱兰到这里的旅程中。她充分利用了这段时间,以近于“聚能”的效率学习建筑工程、生命支持技术和贸易技巧。太奇怪了:为什么给这个小孩子如此特殊的待遇?和许多青河家族一样,利索勒特家族也有它自己的秘密、家族内部的文化传统。通过审讯,他从姑娘的母亲嘴里榨出了可能的解释:利索勒特家族习惯于利用在星际间航行的时间,密集培训今后将占据家族首脑地位的小女孩,将她们铸造成形。按照凯拉·利索勒特的计划,等进入开关星系之后,这个绝对忠于自己母亲的小女孩就会完成基础教育,可以进行高级培训了。
事态的发展与她的计划大相径庭,却使托马斯·劳得到了一件最符合自己需要的工具。奇维十分年轻,富于才华,而且内心深处渴望着效忠某个人。他可以驱使她连续值勤,不加冷冻。他就是这么驱策他自己的。她是他今后岁月中的最佳伴侣,而且可以不断磨砺、考验他的种种计划。奇维十分聪明,在个性的许多方面又有很强的依赖性。过去还有证据,可以证明真正发生在她母亲和其他人身上的是什么,但现在,这些证据已经被炸了个灰飞烟灭。不过,失误仍旧可能出现。利用奇维,这是对神经的不断刺激和持续考验。但至少他知道存在什么危险,也采取了预防措施。
“托马斯——”她转过脸,直直地望着他,“你真的觉得我能把庞杂体稳定下来吗?”
她确实应该担心这个问题。正确的反应不应当是威胁,甚至不是批评。如果换了里茨尔·布鲁厄尔——甚至早些年的托马斯·劳——是绝不会明白这个道理的。“我相信你。你会想出办法的,我们会想出办法。先休息几天,好吗?这一班勤务交给特林尼老头子,他从冬眠箱出来了。平衡巨岩的活儿先交给他。”
奇维大笑起来,笑声比她的长相还像个小姑娘:“哈,是啊,范·特林尼!”她憎恨迪姆的所有同谋,只有对这个特林尼,她的轻蔑超过了憎恨,“还记得他上次是怎么平衡巨岩的吗?嗓门挺大,动起手来胆小如鼠。没等他明白过来,庞杂体的速度已经达到每秒三米,脱离了L1轨道。接下来,老东西又反制过度,还——”她又放声大笑起来。这个生意人女孩觉得可笑的事儿可真怪。就是这些地方,他到现在还弄不明白。
利索勒特沉默了一会儿,再次开口时,说的话又一次出乎统领大人意料:“是啊……或许你说得对。如果只有四天,我可以先把方方面面安排好,连特林尼都坏不了多大事。我确实需要休息休息,好好想些事情。也许可以用水把那些石头黏合起来……还有,爸爸这一班也轮值。我想多花些时间跟他在一起。”她探询地看着他,含蓄地请求休假。
唉!有时候也会操纵失当,出现不希望看到的结果。不过,他敢拿三个“聚能”呆子打赌,她不会硬逼着他同意。我可以把她糊弄过去。表面上同意,却带着一丝勉强,刚好可以让她觉得惭愧。不,不值得这么做,这一次不用。如果不打算拒绝,就该大大方方地批准。他把她搂近了些:“对呀!你瞧,你也知道有时候该歇歇嘛。”
她叹了口气,顽皮地笑了:“那当然。不过这个嘛,我早就知道了。”她的手向下伸去,很长时间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奇维·利索勒特还是个有点稚拙的年轻姑娘,但她正在学习,而托马斯·劳还有许多年可以教她。对付凯拉·利索勒特可就没有那么充裕的时间了,何况她又是个懂得顽强抵抗的成年人。劳笑了,想起了当时的情形。是啊,以不同的方式,母亲和女儿都为他效了力。
阿里·林不是出生在利索勒特家族内的人。凯拉·利索勒特是在家族之外认识他的。像阿里那样的人,十亿人中也找不出一个。在公园和活物方面,他是天才中的天才。同时,他是奇维的父亲。凯拉和奇维母女俩都非常爱他,尽管他不是凯拉那种人,也不是奇维今后将成为的那种人。
对易莫金人来说,阿里·林十分重要,重要程度不亚于任何聚能者。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个人能在哈默菲斯特拥挤不堪的顶层建筑之外拥有一个实验室,他就是其中之一,也是极少数没有安妮·雷诺特或其他级别较低的管理人员时时盯着的人之一。
这时,他正和奇维坐在青河营帐公园的树冠下,耐心地研究这里的昆虫。奇维来这儿已经十千秒了,阿里·林待的时间更长些。他培育出了一种新的清理垃圾的蜘蛛品种,这会儿正让奇维比对它的基因。看样子他相信她能做好,每过一千秒左右才来检查一次。其他时间,爸爸或是检查树叶,或是愣愣地琢磨安妮·雷诺特交给他的研究项目。
奇维望着下面的公园地面。这里的树是一种开花的伞状植物,非常适合在微重力环境中生长,是许许多多像阿里·林这样的人历经数千年专门培育出来的。枝叶卷曲着向下铺开,从“下面”的阴影中无法看到他们在高处的小巢。虽然没什么重力,但蓝天和枝叶的走向还是稍稍给人带来一点方向感。这里真正的动物中最大的是蝴蝶和蜜蜂,她能听见蜜蜂的嗡鸣,偶尔还能看到它们忽闪着飞过。蝴蝶更是无处不在,在虚拟阳光和微重力的引导下翩翩起舞,进一步加深了来人心理上的上下概念。这会儿没有其他人,园子已经正式关闭了,以便维护。这是个无关紧要的小谎话,但托马斯·劳也没说什么。不过说实话,这个园子也未免太受欢迎了,易莫金人对它的喜爱至少不亚于青河人。人来人往的压力下,奇维感到系统已经开始出现运行故障:清理垃圾的小蜘蛛忙不过来了。
她望着父亲心不在焉的脸,笑了。多多少少,确实算是维护时间嘛。“最后一批比对结果出来了。爸爸,你想找的是不是这个?”
“哦?”爸爸仍旧忙着手头的工作,头都没抬,忽然好像听见了她的声音,“是吗?咱们瞧瞧,奇维。”
她把单子递给他:“看见了吗?这儿,还有这儿。这就是我们寻找的吻合模式。成虫的片状体会发生改变,正是你想要的变化。”爸爸希望新品种的代谢率更高,却又不会引起种群数量剧增。在这个园子里,这类昆虫没有病毒天敌,只能通过基因限制它们的发展。
阿里从她手里接过单子。他露出了微笑,眼睛几乎望着她、几乎注意到她了:“好。繁殖这个难点,你处理得恰到好处。”
眼下这个时候,说这些话的爸爸最能让奇维·林·利索勒特体验到过去的好时光。九岁到十四岁是奇维接受利索勒特式教育的时间。这是一段孤寂的光阴,但妈妈这么做是对的。奇维学会了在大黑暗中独处,一步步长大。她学习了父亲的专业生命支持系统,也学了天体运行规律,这是掌握妈妈的建筑工程所必不可少的。最重要的是,她知道当其他人脱离冬眠时她是多么高兴,多么爱他们。她的父母这些年里各有几年时间脱离冬眠,和她一起执行飞船维护的勤务。
现在,妈妈死了。爸爸被“聚能”了,他的整个身心被压缩到一个点上:生态系统中的生化管理。虽说在“聚能”状态,但父女俩仍然可以交流。战斗之后的这些年里,他们有几兆秒时间同一轮值班上岗。于是奇维继续跟他学习相关专业。有时候,当两人全身心钻研复杂的物种稳定问题时,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她还是个小孩子时,爸爸时常也会被自己研究的生物弄得痴痴迷迷,与女儿一块儿沉醉在无比奇妙、超越他们两人的另一个世界里。
奇维研究着基因比对结果,更主要的是在观察爸爸。她知道,他很快就会结束清理垃圾的蜘蛛这个课题,至少完成由他研究的部分。长期经验告诉她,很久以后她才有可能再次接触阿里·林。到那时,人家已经重新调节了他的“聚能”,使他的头脑与另一个项目捆绑起来了。奇维暗自笑了。我来安排一个项目。她的目的几乎和雷诺特与托马斯对爸爸的要求完全一致,所以,只要做得巧妙些,很有可能让爸爸的头脑稍稍偏离聚能状态。
成功。阿里·林一声轻叹,满足地凝视着身边的枝叶。奇维也许只有五十秒时间。她脚尖钩住自己所在的树枝,身体向下一溜,一把抓起她偷偷带进园子的东西,重新回到父亲身边,把这东西递给父亲:“爸爸,还记得它吗?这种很小很小、非常非常小的园子?”
这一次,爸爸没有对她的话置之不理。他朝她转过脸来,动作很快,几乎像个正常人。一见那个透明的塑料球体,他的眼睛睁大了:“真的!除了没有光,这完全是个彻底封闭的生态环境。”
奇维让那个里面还没有东西的塑料球飘进父亲手中。在一艘长旅中的吸附式飞船里,盆景泡囊是最常见不过的,复杂程度各不相同。有的只有几丛苔藓,有的跟这座营帐的园子同样复杂精致。“比起我们正在研究的课题,这个问题简单些。但我有点没把握,不知你的解决办法能不能应用在这里?”
激将法用在过去的阿里身上很好使,要让他做什么事,激将法几乎跟爱同样管用。不过现在,你得抓住稍纵即逝的最佳时机才行。他眯着眼睛打量那个泡囊,好像在脑子里用手比量它的大小:“有什么不行!我能解决。我发明的新招数有用极了……想要个小湖吗?再加点脂质,让水面平静点?”
奇维点点头。
“还有,这些垃圾蜘蛛,我还能让它们的个子更小些,长出花花绿绿的翅膀来。”
“太好了。”雷诺特肯定会同意让他在这些垃圾虫上多花些时间,这些东西非常重要,除了中央公园,其他许多地方都用得上。那场战斗摧毁了大批设备,保留下来的也七零八落,残破不堪。阿里的研究成果能够使一批小型生命支持模块分布在残存结构中。像这种规模的项目,通常需要整整一支专家队伍,还需要深入搜索舰队的各个资料库。但爸爸既是个聚能者,又是世间罕有的天才,所有这些工作,他一个人就能完成,而且只用几兆秒。
对付爸爸只需恰到好处地助推一下就行,这种事,安妮·雷诺特那种老傻瓜才不肯干呢。所以——
阿里·林突然笑逐颜开:“我敢打赌,我准能做个比纳姆奇至尊盆景更棒的东西出来。你看,这些过滤网可以提供横向支撑。嗯,灌木只能弄成标准形态的,也许能做点小改进,让它支持你的变异昆虫……”
“好啊,好啊。”奇维应道。两人谈了起来,是真正的谈话,几百秒之后,爸爸才重新退缩回注意力高度集中的聚能状态。只有在这种状态下,爸爸刚才说的“小改进”才能成功。最棘手的是细菌和线粒体的处理,奇维自己是没这个本事的。她冲父亲笑了,差点伸手过去碰碰他的肩头。妈妈肯定会为他们父女俩骄傲。说不定爸爸琢磨出来的还是一种以前没见过的新方法呢,反正数据库里没提过,至少在显眼的地方找不着。奇维原想,如果能造出一些特别出色的微型公园,他们准会认可她的小动作。可爸爸的想法比她的设想强太多了。
纳姆奇至尊盆景大小跟这个泡囊差不多,直径也就三十厘米左右。其中有些已经活了两百多年,是完完全全的动植物生态系统,还能支持虚拟的进化过程。其制作技术是绝对的私人机密,就连青河人都只能分批购买,没办法一次性购买齐备。仅用舰队的资源做出这种东西,是不折不扣的奇迹。如果爸爸竟然做出比至尊盆景更棒的微型园子……绝大多数人好像都认定奇维接受的主要是战斗员培训,跟她母亲一样。就连托马斯也这么想。他们不明白,利索勒特家族是最纯正的青河人。战斗是第二位的,重要性远次于第一位。战斗的事儿她确实学过一点儿,这没错。妈妈打算让她花一二十年学习军事,如果其他手段全部失败,起码还有这一招,这也没错。但贸易才是中心,其他一切都是为这个中心服务的。贸易,赚取利润。
是啊,他们现在被易莫金人收编了。不过托马斯是个正直的好人。他的任务太艰巨、太困难了,她简直没法想象他有多难。她正在尽自己的最大努力帮助他,使这支残破不堪的探险队能够生存下去。但是,托马斯毕竟是个易莫金人,都是他文化的问题。这种文化无法理解贸易对青河人的重要性。
不过,托马斯不理解也没关系。奇维笑眯眯地望着那个空泡囊,想着里面装上爸爸的作品后会是什么模样。在文明社会,一个顶级盆景可以卖出天价,有时甚至能换回一艘星际飞船。但在这儿?没什么,奇维可以把做盆景当成自己的兼职,毕竟只是个小玩意儿。可惜托马斯不懂得欣赏。他下了命令,禁止囤积私货、地下交易。嗯,也许得先瞒他一阵子。事后取得同意比事先征求批准容易多了。她估计,易莫金人最终会受青河人的影响,改头换面,而易莫金人对青河人的影响则微乎其微。
她重新开始比对基因链,就在这时,下方响起一阵撕开什么的声音。声音的来源看不清,被密密的枝叶遮住了。奇维一秒钟后才明白那是什么声音。底层的进出舱门。那道门只能维护时使用,只要一开门,覆在上面的苔丛就会撕裂。真该死!
奇维身体一晃,荡出他们的小巢,迅速向下移动。一路提防着别折断树枝,也别让自己的影子落在下面的苔丛上。闭园时偷偷溜进来只是件讨人嫌的小事,说实在的,她自己兴致一来都会干出这种事。但不应该打开底层进出舱门。园子本来能给人造成广阔森林的错觉,一开这道门,这种印象就全毁了,还会破坏下面的苔丛草坪。哪个浑蛋会干出这种事?特别是现在,在易莫金人极度重视各项规章制度的非常时期。
奇维飘浮在最下层的灌木丛上方,闯进来的家伙马上就会露面,但她已经听出是谁了。里茨尔·布鲁厄尔。副统领大人阔步踏过苔丛,一路咒骂着,狠狠甩开灌木丛。这人的嘴真够臭的,连奇维这种对脏话特别感兴趣的人都受不了。以前她也听过他这样口无遮拦。布鲁厄尔是易莫金探险舰队的二号人物。光凭他一个人就能证明,易莫金领导人完全可能是地地道道的下流胚子。看来托马斯也明白这家伙是个什么货色,特意把这位副手的住地安排在远离巨岩庞杂体的地方,把他安置在“无影手”号上,连轮值时间都和绝大多数普通队员差不多。可怜的托马斯为了大家的安全一年年老去,布鲁厄尔却每四十兆秒才脱离冷冻,值十兆秒的班就结束。因为他的当值时间短,奇维也不大了解他。不过单是她了解到的那些已经让她对这个人憎恨不已了。哪怕这个浑蛋能起一丁儿点作用,托马斯也用不着为我们大家消耗自己的生命。她听了一阵:好家伙。许多人都说脏话,但这个人的脏话中有点什么,她在大多数人那里从来没听到过——一种说到做到、真能干出那些脏事的味道。
奇维推开灌木丛,声音很响。她拉着树枝,让自己飘在离地面半米的地方,这样她便和对面这位易莫金人差不多高:“统领大人,园子已经关闭,以便维护。”
布鲁厄尔稍稍吃了一惊,一时没说话,连苍白的大脸都阴沉下来,真可笑:“你这个傲慢的小……那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在维护。”与事实相差无几。她反击道:“你来这儿又干什么?”
布鲁厄尔的脸色更阴沉了。他一拉树枝,飘了起来,脑袋高出奇维十厘米:“小东西,你没资格盘问我。”他还随身带着那根愚蠢的金属短杖——其实就是一根棍子,只不过各处嵌了些颜色黑乎乎的小齿。他一只手稳住身体,另一只手一挥。短杖一闪,划出一道弧形,把奇维脑袋旁边的一棵小树苗打得木屑纷飞。
奇维也发火了。她揪住树枝一撑,又跟布鲁厄尔来了个四目平齐,正面相对:“这是破坏,不是回答。”她知道托马斯在园子里安装了监控系统。对易莫金人来说,破坏也是一种罪名,惩罚不会比对青河人的更轻。
统领气极了:“搞破坏的是你们。园子本来挺漂亮,以前我没想到孬种还能造出这么好的园子。可现在你们在破坏它。昨天我来过,知道它是什么样子。你们往这里放了害虫。”他又一次挥舞短杖,把藏在树丛间的一网垃圾虫打跑了。织网昆虫们四下逃窜,身后拖着银光闪闪的细丝。布鲁厄尔捅捅那张网,把网里的虫膜、枯叶和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搅成一团。“看见吗?你们还干了什么好事?”他飘身向上,居高临下地瞪着她。
奇维有点发愣,没明白对方是什么意思。他不可能是那个意思。怎么可能有这么无知的人?别忘了,他是个呆子。她一扯树枝,飘到高于布鲁厄尔的地方,冲着他那张蠢脸大喝:“老天,这是个零重力公园!你以为我们靠什么弄干净这儿的飘浮物?垃圾虫一直就有,这会儿对它们来说还有点负担过重了。”说这话时,她原本不是那个意思。可话一出口,她随即上下打量着统领大人,好像她指的是他这大块儿垃圾。
两人这时已经飘到下层灌木之上了。奇维从眼角余光里能看见爸爸。上面是无限的蔚蓝,交错其间的是横生的枝丫。虚拟阳光把她的后脑晒得热烘烘的。如果这种比高矮的把戏再玩上几个回合,他们的脑袋非撞上塑料天棚不可。奇维放声大笑起来。
布鲁厄尔却不作声了,只恨恨地瞪着她,短杖一下又一下敲打着手掌。对于他那根短杖小齿上的黑色的来历,流言从未断过,显然里茨尔·布鲁厄尔自己也巴不得别人这么想。但这个人实在不像个战士。看他挥舞短杖的姿势,好像压根儿没想过短杖击打的对象会反击似的。现在,他唯一的支撑点便是钩在几根树枝间的双脚。奇维则轻轻松松手扶枝叶,脸上挂着她最能激怒别人的笑容。
片刻间,布鲁厄尔一动不动,目光在她周围扫来扫去。突然他一蹬脚,一声不吭跃了起来,在空中摇晃了一下,抓住一根树枝,一拽,一头扎向底层出入舱门。
奇维静静地飘浮着,百感交集。一时间,她辨不清自己的感受,只知道……这个园子,在里茨尔·布鲁厄尔滚蛋之后是多美啊。刚才,她的注意力全部放在怒气冲天的统领身上,现在,园子里的声音又回来了。低微的嗡鸣,翩跹的蝴蝶。直到现在,她才感受到整个身体的刺痛,那是激愤压迫产生的刺痛。愤怒,还有恐惧。
奇维·林·利索勒特捉弄过许多人,激怒过不少人。她干这种事几乎有点上瘾了。妈妈说过,这是心中暗藏的愤怒引起的,因为她被孤零零一个人留在群星之间。也许是吧,但这么干挺好玩的。这一次却不一样。
她转身飘向树丛间父亲的小巢。这些年来,生她气的大有人在,就连伊泽尔·文尼有时都极为愤怒。可怜的伊泽尔,真希望……但今天却截然不同。她从里茨尔·布鲁厄尔眼睛里看到了这种不同。那个人真的想杀了她,在杀与不杀的边缘摇摆了好一阵子。他怕托马斯知道,可能仅仅是因为这个,他才没有当场下手。如果哪一天布鲁厄尔趁她一个人时逮住她,周围又没有监控系统……
来到阿里·林身边时,奇维两只手都在哆嗦。爸爸呀。她多么希望爸爸能听到自己的话,能抚慰颤抖不已的女儿。可阿里·林连看都没看她一眼。爸爸“聚能”已经好几年了,但奇维还记得从前的事,记得清清楚楚。从前……刚一争吵爸爸就会冲下来,他会挡在奇维身前,不管布鲁厄尔手里有没有短杖。可现在……除了里茨尔·布鲁厄尔,奇维没注意周围的事,但还是有些隐约片段进入她的视野:阿里坐在他的显示视窗和分析系统中间,没动弹一下。两人的争执他全听到了,声音越吵越大时他还朝这边瞟了一眼,表情很不耐烦,满脸不赞成,一副“别打扰我”的模样。
奇维伸出一只颤抖的手,碰碰爸爸肩头。他耸耸肩,像赶开一只讨厌的小虫子。从某些角度上来说,爸爸还活着。但从另一些方面来看,他死得比妈妈更彻底。托马斯说过,聚能者是可以复原的,但托马斯需要爸爸和其他聚能者像现在这个样子。托马斯是个易莫金人,从出生到现在一直生活在易莫金文化中。他们利用聚能技术把人变成一项资产,能这么干,他们还非常自豪。奇维知道,许多青河人觉得易莫金人所谓的“聚能复原”是骗人的谎话。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哪怕一个聚能者复原。但这么重要的大事,托马斯是不会撒谎的。
或许,她和爸爸做得越好,就越能让他尽快复原。“聚能”又不是死亡,不会永远这样的。她重新滑进爸爸身边的座位,开始比对基因。她下去和布鲁厄尔争吵时处理器已经开始比对,这会儿结果出来了。
这个结果准会让爸爸高兴的,如果他不是聚能者的话。
劳跟过去一样,仍旧参加每隔一兆秒举行一次的舰队管理委员会的例会。随着轮值班次的变化,与会者自然每次都不一样。今天伊泽尔·文尼参加了会议。他已经为这个小伙子安排好了一次小小的惊喜,瞧瞧他的反应一定很有趣。里茨尔·布鲁厄尔也来了,所以他没让奇维出席。劳暗自好笑。妈的,没想到这小妮子能把一个大男人气成这副模样。
按照劳的吩咐,委员会的例会已经和劳自己的易莫金管理人员会议合并起来,称为“轮值干部会议”。这种做法是想表明,不管双方过去有什么争端,现在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了,只有合作才能生存下去。当然,这种会只是个幌子,不可能有什么实质性的成果。真正的决定是劳和安妮·雷诺特或里茨尔·布鲁厄尔以及安全人员私下商量之后做出的。那种密谈通常发生在常规勤务轮班之外的空当。不过,说决策是在这些每兆秒一次的例会上做出的也不完全是假话。劳手指一点会议议程:“那么,进行最后一项:安妮·雷诺特对开关星的探测报告。安妮?”
安妮毫无表情地纠正他的话:“天体物理学家的报告,统领大人。但首先,我有一点要求。我们这个领域还需要至少一位未‘聚能’的专家。你知道,对技术分析的结果做出判断需要……”
劳叹了口气,私下商谈时她也在这个问题上紧咬着他不放:“安妮,我们没有资源呀。这个研究领域,活下来的专家只有三个人。”而且都是聚能呆子。
“但我需要一名能运用常识做出判断的分析家。”她耸耸肩,“好吧。按照你的指示,我们拨出了两名天体物理学家,从点亮之前便连续值勤。请记住,他们有五年的时间研究这个问题,最后才做出汇报。”她向空中一挥手,大家面前出现了一艘经过改装的青河交通艇。小艇的每一个侧面都加装了燃料箱,船头是一排排密密麻麻的探测器。艇侧一个拱起的结构上伸出一面银色的盾帆。“就在点亮之前,李博士和温驾着这艘小艇进入开关星的近地轨道。”另一个视窗显示出下降轨迹,在距开关星表面五百千米左右进入轨道。“盾帆调整得很合适,在它的保护下,他们在那个高度安全飞行了一天多长的时间。”
驾驶交通艇的其实是乔新手下的“聚能”飞行员。劳朝乔新点点头:“干得很好,飞航主任。”
乔新心里乐开了花:“谢谢您。那次可真惊险,可算有了往后能对我的孩子吹一吹的事了。”
雷诺特没理睬他的话,弹开几个视窗,显示出以不同光谱在低轨道拍摄的图像:“从一开始,对这些资料的分析就遇上了困难。”
大家听到了录下的两个聚能者的对话。李是易莫金人,说话的是另一个声音,带青河口音,肯定是温:“我们早就知道开关星的质量和密度与普通G级恒星没什么差别,现在又制作出了高解析度图谱,确定了恒星内部的温度和密度——”李博士以聚能者特有的急促语气插了进来:“但我们还需要更多的微型卫星……管他什么资源不足。至少需要两百颗,点亮期间持续监测。”
雷诺特暂停录音:“我们给他们抽调了一百颗微型卫星。”又弹出几个视窗,已经是点亮之后了,李和温也回到了哈默菲斯特,仍旧争个不停。雷诺特汇报工作时总是这样,密集的图像、表格和录音。
温又开口了,声音疲惫不堪:“哪怕它处于‘关’的状态,内部密度仍旧是典型的G级星。开关星没有坍塌的迹象,但表面气流的深度却只有不到一万千米。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李又说道:“点亮之后,恒星内核结构好像仍旧是老样子,跟关闭状态时完全一样。”
“这一点我们无法断定,没办法更接近它。”
“不,问题是它的各项数据都是非常典型的G级星呀,我们有模式分析……”
温的声音变了。这一次语速快得多,听起来沮丧不已,几乎到了痛苦的地步:“这么多数据,全摆在这儿,这个谜团却跟以前一样解不开。我一直在研究它的反应路线,到现在已经五年了,可还是跟黎明时代的天文学家一样摸不着头脑。恒星内核深处肯定有什么东西,不然的话,开关星早就坍塌了。”
另一个聚能者的语气十分焦躁:“有一点很明显,即使处于关闭状态,开关星仍在释放射线、能量或是别的东西,但这种东西经过了某种转换,发生了某种交互作用,于是强度降低,变弱了。”
“问题是,那种东西是什么?是什么?如果真的有那种东西,星球表面诸层为什么不坍塌?”
“因为这种交互作用发生在恒星可见光层的最底层,那一层确实坍塌了!射缩。我用你的软件模块演示给你看!”
“用不着,全是瞎扯,跟几年前没什么区别。”
“可我有数据!”
“那又怎么样?在恒定熵状态下可逆热力过程是封闭的——”
雷诺特关闭了录音:“他们这样争论了好几天。大多数都是他们之间的行话术语。绑定在一起执行同一项目的聚能者经常会发明出这类只有他们自己明白的行话。”
劳在椅子里直起身体:“如果只有他们两个人明白,我们怎么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你被封在外面了吗?”
“没有,至少不是通常所谓‘被封在外面’。温博士非常沮丧,他开始随机考虑各种不大可能出现的极端解释。如果是个正常人,这种方式或许会打开思路,但——”
布鲁厄尔大笑起来,开心极了:“这么说,你的天文伙计彻底找不着门了。丢球了,呃?”
雷诺特看都没看布鲁厄尔。“闭嘴。”她说。劳发现她的话让做生意人吃了一惊。里茨尔是二号人物,是统治者中的残暴分子,却被她一句话打得瘪了下去。不知这些生意人什么时候才能猜出个中奥妙。布鲁厄尔脸上闪过一股怒气,接着,他咧嘴笑了,在椅子里往后一靠,高兴地瞥了一眼劳的方向。安妮顿都没顿一下,继续说道:“温暂时不再把研究集中在问题的焦点上,而是后退一步,把它放在更广泛的背景中考虑。最初,他得出了一些很有意义的结论。”
重新响起温的声音,跟刚才一样急匆匆地,单调平板:“开关星在银河中的轨道,这是个线索。”视窗一闪,出现一幅开关星在银河中的运行轨道图。这是安妮直接从温笔记里提取出来的假想图,假设它不会受到其他接近恒星的影响。这幅图回溯了五亿年。从图像上来看,开关星的运行轨道是典型晕轮恒星特有的花瓣状。每隔两亿年,开关星便会穿过银河看不见的心脏,一直向外,一直向外,直到星星越来越稀疏,出现银河之间的大黑暗地带。托马斯·劳不是天文学家,但他知道晕轮恒星不像普通恒星那样有一个由行星组成的星系,正是因为这个,人们一般很少前往晕轮恒星实地考察。在开关星的种种奇异处中,这是最不起眼的了。
可不知为什么,青河那个聚能呆子却死死揪住开关星的银河轨道不放:“这个东西——它不可能是一颗恒星——它进入过银河最核心的部分,一次又一次——”雷诺特跳过了一大段,准是可怜的温头脑发昏、思路不停地兜圈子的部分。聚能呆子的语气忽然平静下来:“这是线索。我们有许多线索,真的。别管物理学了,只想想它发光、变暗的变动曲线。每二百五十年中,二百一十五年是黑暗期,发出的可感知能量比褐矮星还少。”视窗随着温的思路不断变化,调出褐矮星的图像,还有物理学家们推测的开关星远古时期的变化周期(频率比现在快得多)。“一定存在一些我们无法测到的变化。就说点亮吧,亮度曲线大致相当于一颗周期性爆发的Q级新星,几兆秒后,它的光谱几乎和一颗内核发生核聚变的恒星相似。接下来,亮度逐渐降低到零……或者发生了变化,变成我们无法看见的某种东西。这根本不是什么星星!这是魔法。是一台受到损坏的魔法般的机器。我敢说,这是一台快启波束发生器。对,就是这么回事!这是来自银河最核心部位的魔法机器,损坏了,所以我们无法理解。”
录音骤然中断。温万花筒般的视窗也突然定格。“温博士陷入这个怪圈已经十兆秒了。”雷诺特说。
这些劳早就知道,但他还是装出关切的神情:“我们还剩下谁?”
“李博士做得还行。他陷入了与温博士的结论截然相反的另一个怪圈,不过我们拆散他和温博士的组合之后,他的状态又恢复了。可是现在——这个,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青河的识别软件系统上,搞出了一个庞大的模式,与我们所有的观测资料全部吻合。”又是一组图像,说明李有关亚原子新族的理论。“我们让李博士把研究扩展到亨特·温一个人钻研的领域,他得出了和温博士完全不同的结论。”
李的声音:“对,对了!我的模式表明,类似开关星这种星体,银河内核附近一定很常见。在极其罕见的情况下,恒星也会发生碰撞,其结果是大爆炸,将碎片炸得远离内核。”不用说,在这种假想的爆炸之后,李博士所描述的星球运动轨迹与温博士的描述完全一样,“我的理论可以解释一切。我们无法在银河内核星尘中看到这种眨巴眼睛的星星,因为它们不是很亮,运动速度又太快。但亿万年间,总会发生一次我们所设想的恒星之间的非对称大碰撞,大爆炸之后,一块碎片就被抛了出来。”图像显示假想的毁灭开关星的恒星所发生的假想中的大爆炸,开关星原有的太阳系被炸毁了,行星尽毁,只有一颗行星被开关星本身挡住,没有受到恒星爆炸的破坏。
伊泽尔·文尼向前倾过身体:“老天,他真把一切都解释清楚了。”
“是啊。”劳说,“甚至解释了这个星系只有一颗恒星的原因。”他从那一大堆视窗前转过身来,望着安妮:“你怎么看?”
雷诺特耸耸肩:“谁知道?所以我们才需要一个没有聚能的专家,统领大人。李博士的研究领域越扩越大,表现出一种很典型的症结,企图拿出一个能解释一切的理论。他的粒子理论结构十分庞大,说不定是一种互证式的同义反复。”她顿了顿。安妮·雷诺特太缺乏陈述技巧了。劳只得调整自己的问题,重新发问,这才引出了她的大炸弹:“粒子理论是他的核心专业,这种理论也许会引发一系列突破,最终可能制造出速度更快的磁场吸附式推进器。”
好几秒钟时间,没有人开口。青河人几千年来一直在摆弄他们的推进器,也许从范·纽文的时代之前就开始了研究。他们从数以百计的人类文明中窃取了种种天才设想,用于推进器的改造。但最近一千年里,推进器的效率只提高了不到百分之一。“是这样啊。哎哟,哎哟。”大赌一把……而且赢了,劳知道这是什么滋味,感觉真是太棒了。就连生意人都是满脸傻笑。他一时没有说话,让房间里的兴奋之情浸得更久一些。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啊。哪怕一直等到流放期快结束时才研究成功,都是不得了的好消息。“天体物理学家真是我们的宝贵财富呀。温的状态,你能想想办法吗?”
“恐怕亨特·温已经无法复原了。”她打开一个视窗,显示医疗图像。在一个青河医生看来,这只是一幅大脑诊断图。但对安妮来说,它是一幅策划图:“请看,这里和这里的链接与他对开关星的研究相关。通过部分微调,我已经证实了这种相关性。如果强行撤销聚能,他最近五年的工作就会被全部抹掉,与之相关的专业知识也全完了。别忘了,聚能手术主要是个摸索过程,精确度只比毫米级稍强一点。”
“这么说,如果强行撤销聚能,最后就会弄出个植物人?”
“不会。如果我们后退一步,撤销聚能,他会恢复原来的个性,大多数记忆也会保留下来。只不过再也不是什么天体物理学家了。”
“嗯。”劳沉吟着。看来,对做买卖的不能简简单单撤销聚能,让他一变而为雷诺特需要的非聚能专家。我要是冒险把那第三名专家解除聚能,那才真见鬼呢。幸好有一个现成的解决方案,非常合适,全部三名专家都能人尽其用。“好吧,安妮,我的意见是这样:把另外那位物理学家调上线,别给他压太重的担子,让他这一轮班轻松点。让李博士进入冬眠,新出来的人则负责检查审核李的结论。当然比不上非聚能的正常专家的分析,但毕竟也算第三方意见。如果你们好好安排一下,同样可以得出持中的结论。”
回答又是一耸肩。雷诺特不会假装谦虚,但她同样不知道自己是多么出色。
“至于亨特·温,”劳继续道,“他已经为我们做出了最大贡献,我们不可能要求得更多了。”照安妮刚才的话看,这话是完完全全的事实。“我希望你解除他的聚能。”
伊泽尔·文尼猛吃了一惊,连嘴都合不上了。其他小商小贩的表情同样震惊不已。还有点小麻烦:亨特·温可能不会成为聚能者也能复原的最佳例证,相反,他的情况或许相当棘手。显示你的关怀。“我们让温博士连续值了五年多的班,我看他已经是个中年人了。把我们最好的药品用在他身上,用什么都行,尽可能让他的身体状况好起来。”
这是最后一项议程。这之后,会议没继续多久。劳冷眼看着他们飘出会计室,一路上叽叽喳喳兴奋不已,说的全是李的理论突破和温的解放。伊泽尔·文尼跟在最后,没和任何人说话。小伙子的模样有点呆头呆脑。这样才对,文尼先生,乖乖的,也许有一天,我会释放你关心的那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