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ONE 12
范·特林尼切断了链接。他一个翻身,沿着方才那条裂隙迅速爬了回去。看来我们全都上当了。托马斯·劳真是太狡猾了,而且他还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奇异的优势。特林尼见识过上百次行动,有些规模不及这次,还有一些持续了数百年之久。但他见过的各种诡异事物中,没有一件比得上易莫金人对抵抗分子密码的记录:那种近于疯狂的精确性,那种登峰造极的专注精神,事无巨细,无所不包,连最不起眼的细枝末节都一一记录在案。劳或是有一套威力无比的软件,或是有一帮狂热执着的偏执狂手下。范·特林尼已经开始在他深谋远虑的头脑里,琢磨这到底是什么、自己今后能不能利用的问题了。
但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是活下来。只要迪姆抽身退出“远方宝藏”号,或许就不会触发劳设下的杀人机关。就算触发,或许不至于成为致命一击。
他左侧的高纯度钻石山壁现在已是闪闪发亮。这块有史以来最大的巨型钻石在阳光中闪耀着,将他四周照得一片通明。头顶上方几乎同样耀眼,屹立在开关星光芒中的冰山之巅亮起一轮光环,让人不敢仰视。银色的隔热篷只有三点固定,此时正如怒涛般翻滚。
猛然间,范的双手双膝突地一震,整个身体从小径上横飞起来。他伸手一阵急抓,单手抠住石壁,稳住身体。从这只手上,他甚至可以感受到石山的阵阵呻吟。沿着小径,整条裂隙都在向外喷吐雾气——这座钻石巨岩在移动。缓慢、笨重,速度不到每秒一厘米,但毕竟在动。小径全程都在阳光照射之下。他从工程队的图上研究过这个岩石庞杂体。一号钻石巨岩和二号巨岩大致肩并肩连在一起。易莫金工程师认为上面的山谷是个便利地点,于是将取自阿拉克尼的冰雪倾倒在里面。这种想法很有道理……具体操作时却做得不够好。部分挥发矿滑进了两块巨岩之间。现在,在一号和二号巨岩之间来回反射的阳光发现了这些冰雪。猛烈蒸发形成的张力正将两块巨岩分别向两旁推开。原本数百米高的屏障现在迸开了一个犬牙交错的裂口,两侧是上百万个反射镜,将射入的阳光映成一道仿佛从地狱中升起的彩虹。
“每平方米一百四十五千瓦。”
“达到峰值强度了。”有人道。开关星这时的亮度已经是标准太阳的一百多倍。从整个趋势来看,这一次点亮与历史上各次重放光明大致相仿,强度却高于从前的大多数点亮期。目前的亮度仍将持续十多千秒,然后剧降至两个标准太阳的强度,并保持数年不变。
没有人欢呼。几百秒以来,营帐里的人大多静静地不作一声。起初奇维还因为被哄进房间恨恨不已,后来也渐渐平静了。就连银色隔热篷一连两处固定点脱落、冰山暴露在直射阳光下的时候,她也只轻轻咕哝了一声:“早跟吉米说过,那样做固定不住。”声音中却没有了怒气。眼前壮丽的光之奇景实在太美了,造成的损失也远远高于人们的预期。岩石庞杂体上触目皆是喷发的气体,他们可怜的恒定推进器根本不可能抵消这些气体的冲力。要过几兆秒后,他们才能让岩石的摇晃平缓下来。
进入开关星明亮期四百秒后,隔热篷彻底脱落了。它缓缓飘起,扭曲翻滚着飞向紫色的天空。本该隐蔽在天棚下的工程队却不见踪影。大厅里响起提心吊胆的议论声。劳碰了碰他的腕戴式装置,声音一下子放大,响彻整个大厅:“不用担心。几百秒前他们就能看到隔热篷固定不住,时间足够工程队转移到背阴面去。”
奇维点点头,却小声对伊泽尔道:“前提是他们不跌下去。我真搞不懂,他们干吗非要到那上面去?”万一他们失足跌下巨岩,在太空飘进阳光中……就算隔热外套也起不了多大作用,他们会被活活烤死的。
他感到一只小手伸进自己掌心。捣蛋小鬼自己意识到这个举动没有?但一秒钟后,他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奇维凝视着外面的主要施工点:“我本来应该在那儿的。”自从来到大厅,这句话她翻来覆去说了好多遍,但这一次的语气截然不同。
外面的图像突然跳动起来,好像所有摄像机同时受到什么东西的干扰。二号巨岩移动后,露出的缝隙间透过来一缕阳光。这缕阳光现在更亮了,刺眼的光线不断曲折伸缩。还有声音,像呻吟,最初是高音,随即低沉下去。
“统领大人!”声音响亮,语气紧张,不是刚才一板一眼报告数据的易莫金技术人员的声音。里茨尔·布鲁厄尔。“钻石二号在移动,偏移——”现在已经可以看得很清楚了。整座山都歪了过来。数十亿吨的庞然大物,挣脱了羁绊。
音响系统中呻吟声仍旧清晰可辨。一定是营帐下的网状系泊索拉伸扭动发出的声音。
“不会发生碰撞,大人。”伊泽尔也看出来了。那头巨怪正在缓缓移动,但山侧已经偏离了营帐、哈默菲斯特和停泊的飞船。外面刚才还在慢慢旋转,这时又转了回来。大厅里每个人都在惊慌失措地寻找支撑点。
哈默菲斯特在钻石一号上,不仅接地,连根都扎进了那块巨岩。那块大家伙似乎没什么变化,也没有移动。星际飞船泊在另一边……跟巨岩一比,小得像不起眼的蝌蚪。其实每艘船都长达六百米,没有燃料时净重上百万吨。那些系泊在钻石一号上的飞船正在缓慢移动!眼前展开的是一场巨兽之舞。这场可怕的舞蹈如果持续下去,飞船便在劫难逃了。
“统领大人!”又是布鲁厄尔,“我收到了工程队队长迪姆的声频信号。”
“传过来!”
气密门里黑沉沉的。光线没透进这里,船里也没有大气。迪姆和其他人沿着气密舱前头的甬道向上飘行,兜帽里照明灯发出的光四下闪烁着。他们走过一条条甬道,巡视一个个舱室。舱室里的隔断大多炸飞了,轰出了深达五十米的大洞。可是,不是说这艘船没受多大破坏吗?一股寒意从迪姆心头升起。战斗之后,敌人进入了这艘飞船,把什么都吸干了,只剩下一个空壳。
身后的祖芙道:“吉米,‘远方宝藏’号在移动。”
“嗯。我在舱壁上找到了一个接入点。船好像在系泊点上飘荡。”
迪姆从舷梯上探出身去,将兜帽贴上舱壁。如果飞船里有大气的话,遭到破坏的零部件准会被晃得哗啦啦直响。看来开关星重放光明造成的震动比大家事先预料的更严重。一天之前,这种事会把他吓得魂飞魄散。可现在……“我觉得没什么关系。来吧,祖芙。”他加快速度,带领祖芙和帕蒂尔飘上舷梯。从一切迹象上看,范·特林尼是对的,他们的计划注定失败。但既然走到了这一步,他就要尽力查清易莫金人究竟是怎么对付他们的,也许还有机会把这方面的情报传出去,让其他人知道。
飞船内部的气密门都被炸飞了,真空状态已经蔓延到各个舱室。他们飘过从前的维修舱、工作舱,飘过从前的磁场吸附式推进器启动喷射井——现在已经成了几个深不见底的大洞。
高居于船尾的是过去的医疗舱,这是飞船的关键部位,处于护盾的严密保护之下。冷冻箱本来应该存放在这里。可现在……三人进入通向护盾内部的旁道,手碰在舱壁上都能感受到船身嘎吱作响,感受到它的缓慢移动。到现在为止,紧紧系泊在一起的飞船之间还没有发生碰撞。但吉米觉得,即使发生了,他们可能也不会知道。这些飞船实在太大、太重了。以每秒几厘米的速度,就算船身擦碰,飞船可能连晃都不会晃一下。
他们走进医疗舱通道。易莫金人声称,所有幸存的青河战斗员都冷冻在这里。
空的?是敌人的又一个谎言?
吉米飘进舱室,头灯的光射进房间。
祖芙·杜惊呼起来。
不是空的。尸体。他转动头灯,四下照射。到处都是……冬眠箱全都被拆走了,但整个舱室……充满了尸体。迪姆摘下头灯,插进墙上的一个孔。灯光映照出他们的影子,在舱室里四下舞动着。但现在,他可以清楚地看见医疗舱的全景了。
“他们……他们全都死了?”范·帕蒂尔像在梦中呓语。不是提问,只是表达一种难以置信的恐怖。
迪姆在死者之间飘行。尸体排列得整整齐齐,一小摞一小摞,数以百计。他认出了其中一些战斗员。奇维的妈妈。只有一部分人像是在战斗中因气压骤减而死。其他人都是什么时候死的?有些人的表情还很宁静,但另外有些人——他突地止步,一双死人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眸子在灯光中闪闪发亮。这是一张饱受折磨的脸,前额遍布瘀伤。这个人在战斗之后还活了很长时间。吉米认出了这张脸。
祖芙从房间另一头飘了过来,影子在这片恐怖场景中跳动着:“是个特莱兰人,对吗?”
“嗯,好像是个地质学家。”大家都以为特莱兰学者被扣押在哈默菲斯特营帐,这个人却出现在这里。迪姆朝自己安在墙上的灯走去。这里到底有多少人?摆放的尸体一直延伸到被炸毁的隔断墙之外。他们把所有人全部杀害了吗?他只觉得一阵恶心,想吐。
自从刚才提出那个毫无意义的问题以后,帕蒂尔一直一动不动地飘浮在空中。祖芙却剧烈哆嗦着,颤抖的声音尖厉刺耳:“我们一直以为他们手里扣着许多人质,可他们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堆尸体。”她尖声大笑起来,“都一样,反正我们相信了,效果是一样的。”
“也许不一样。”就在这时,迪姆的恶心感消失了。敌人的机关发动了,他、祖芙和帕蒂尔已经必死无疑,而且很快。但只要他们能再多活几秒钟,也许就有机会揭露那些魔鬼的真面目。他从工作服里掏出一个声频传送盒,找了块干净墙面贴上去。这是又一件违禁输入—输出装置,私藏者立即处决。好啊,来吧。现在他可以把声音传出“远方宝藏”号,输入他刚才贴在飞船舱门的广播器。营帐面向飞船的一面全部在广播信号覆盖范围之内。内置设备会识别出这个信号的。一定会有哪个青河人判断出这个信号的重要性,并且放大信号,让所有青河人都能听到。
吉米开口了:“青河!听我说!我现在在‘远方宝藏’号上。这艘飞船已经被易莫金人拆空了。他们杀害了我们以为还活在世上的所有人……”
伊泽尔——还有营帐大厅里的每一个人——都在等待。长长的一秒钟后,里茨尔·布鲁厄尔终于将线路切换过来。吉米开口了:
“青河!听我说!我是——”
“工程队长!”托马斯·劳打断他的话,“你们没事吧?我们在外头看不见你们。”
吉米大笑道:“那是因为我已经登上了‘远方宝藏’号。”
劳的脸上迷惑不解:“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远方宝藏’号的机组成员没有报告——”
“他们当然没有。”伊泽尔几乎能听出吉米话里的笑意,“你瞧,‘远方宝藏’号本来就是一艘青河飞船,现在我们已经把它重新夺回来了。”
伊泽尔见大厅里众人脸上或震惊不已,或笑逐颜开。计划原来是这个!一艘状态良好的飞船,里面可能还有原舰配备的武器。还有易莫金人安置青河残余战斗员和高级军官的医疗舱。我们总算有机会了!
托马斯·劳看来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迷惑不解旋即变为愤怒、惊恐的怒吼:“布鲁厄尔?!”他对着虚空喝道。
“统领大人,我想他说的是实话。他在‘远方宝藏’号的维护频道上,我跟那儿所有人都联系不上。”
主视窗上的能量图仍旧保持在接近每平方米一百四十五千瓦的水平。在一号和二号巨岩之间来回反射的阳光已经开始影响到位于阴影中的冰雪,冰雪蒸腾起来。千万吨矿石和冰块正滑向巨钻之间的沟壑。肉眼几乎察觉不出这种每秒只有几厘米的缓慢滑动。但无论多慢,它们照样能摧毁挡在前面的一切人类劳动成果。
劳凝视着视窗,几秒钟后才重新开口。语气激动,已经不像命令了:“听着,迪姆。你们是不可能成功的。点亮过程给我们造成了很大损失,事先谁都预料不到——”
线路另一端传来一声嘶哑的大笑:“谁都想象不到?不大对呀。我们调了调站台恒定器,让这些石头动弹得更厉害一点。按说它们已经震得够厉害了,我们又推了它们一把。”
奇维一下子攥紧了伊泽尔的手,姑娘吃惊地瞪大眼睛。伊泽尔自己也觉得很诧异。这次站台恒定器本来就没起到多大作用,无论是好作用还是坏作用。可干吗要故意把情况弄得更复杂呢?
大厅里穿着全封闭式工作服和兜帽的人纷纷拉好衣服密闭起来。其他人则朝大厅外冲去。一块巨大的圆形矿石被直射阳光照得亮闪闪的,正在慢慢飘过来,离营帐已经不到一百米了。它会飘过营帐顶端,只差一点就会撞个正着。
“可是,可是——”一向雄辩的统领大人突然间语塞了,“你自己的同胞也会死!我们早就拆除了‘远方宝藏’号上的武器。该死的,那是我们的医疗船!”
有一会儿工夫,线路上没有回答,只有含混不清的争论声。伊泽尔注意到那个易莫金飞航主任乔新睁大眼睛,吃惊地瞪着他的统领大人,一句话都没说。
线路上又传来吉米的声音:“算你狠,拆掉了武器系统。不过没关系,小家伙。我们准备了四公斤S7。你没想到我们还能弄到炸药吧?和那些电子喷射器放一块儿的东西多着呢,你想都想不到。”
“不,不。”劳茫然地连连摇头。
“你说得不错,这是你们的医疗船。船上冻着你们的人,和我们的战斗员躺在一起。就算这儿什么武器都没有,我看我们手里的谈判筹码还是不少的。”
劳恳求地望望伊泽尔和奇维:“停战吧!一切等我们稳定了巨岩再说。”
“不!”吉米喝道,“只要没有东西顶在喉咙上,你们就会立马出尔反尔。”
“该死的。‘远方宝藏’号上有你们自己的人啊。”
“如果脱离了冷冻状态,他们一定会赞同我的做法,统领大人。亮底牌的时候到了。我们手里有医疗舱里的二十三个人,加上五名机组成员。你看,人质的把戏我们一样会玩。我的要求就是,你和布鲁厄尔到这儿来。你可以用你们的交通艇,规规矩矩,不许带武器。你有一千秒的时间。”
伊泽尔一直认为劳是个精于算计的人。这时他好像已经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了。劳猛一抬头,冲吉米声音的方向问道:“如果我们不同意你的条件呢?”
“我们就输了,但你们也一样。我们先干掉船上你们的人,再用S7炸开系泊固定点,开着飞船撞向你那个该死的哈默菲斯特。”
奇维惊得脸色煞白,两眼瞪得溜圆,突然放声大叫起来,朝吉米声音的方向冲去:“不!不!吉米!千万别!”
一时间,每一双眼睛都注视着奇维,系紧兜帽、扣好手套的慌乱场面停止了,只有重压下不断移动的营帐固定装置发出的呻吟声仍旧回荡在大厅里。奇维的母亲在“远方宝藏”号上,她的父亲则和蚀脑菌的其他受害者一起被安置在哈默菲斯特。不管是处于冷冻状态还是正在接受“聚能”治疗,青河探险队的大部分幸存者不是在这儿就是在“远方宝藏”号。特里克西娅。这么做实在太过分了,吉米。快停下!这些话没有出口,堵在伊泽尔喉头。他一直那么信任吉米。如果吉米的威胁吓住了他,也许同样能吓倒托马斯·劳。
吉米没有理会奇维的呼喊,再次开口:“你只有九百七十五秒了,统领大人。我建议你和布鲁厄尔把你们的屁股挪到这儿来。”
就算劳立即动身,一头冲出营帐,这点时间仍旧太紧。他转向乔新,两人低声商量着。
“行,我能把您送过去。很危险,但松散的碎屑移动速度并不快,每秒不到一米。我们能躲开。”
劳点点头:“那就走吧。我想——”他扣好全封闭服,系紧兜帽,声音一下子消失了。
两人急匆匆朝出口走去,青河人和易莫金人纷纷让道。
通信链接上突然“砰”的一声巨响。大厅里有人喊了起来,手指着主视窗。“远方宝藏”号上有什么东西在晃动,很小,移动速度很快。是船壳的一部分。
大厅门口的劳骤然止步,回头望着视窗上的“远方宝藏”号。“系统显示‘远方宝藏’号船身破损。”布鲁厄尔说道,“船尾十五号环形甲板发生爆炸。”
冷冻和医疗舱的所在地。伊泽尔全身僵硬,动弹不得,也无法转开视线。“远方宝藏”号船身又裂开了两处,破口处惨白的亮光一闪即逝,完全无法和开关星重亮的光芒相提并论。在一双没有受过训练的眼睛看来,“远方宝藏”号似乎仍然完好无损,船身的破洞直径只有一两米。但是,S7是青河威力最大的炸药,而十五号环形甲板在四重舱壁之后,离飞船外壳足有二十米。几乎可以肯定,向内迸发的爆炸冲击波已将“远方宝藏”号的磁场吸附式推进器撕了个粉碎。又一艘星际飞船死去了。
奇维一动不动地飘浮在大厅中央,远离朝她伸来的安慰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