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第二十章: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自从遇上了闻人隽,付远之觉得自己像是交了好运般,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变化着,且越来越好。

  先是阮小眉去了一趟相府,不知跟付月奚说了些什么,总之离开后,付家大哥二哥便被罚跪在了院中,而本以为“难逃一劫”的付远之,竟难得地受到了父亲的嘉许,还被夸作有君子风度,未丢相府颜面,母亲也甚觉长脸。

  再接下来,就是那万众瞩目的千鸢节上,他与闻人隽配合默契,风筝漂亮精致,飞得又高又远,竟当真像闻人隽所说,一举拔得头筹,在世家子弟中大大出了回风头,就连平日对他不假辞色的父亲,也专门为他办了一场庆宴,言语间大有刮目相看,引以为豪的意思,席上,母亲也久违地露出了笑脸……

  付远之做梦也不敢相信会有这样的一天,他觉得闻人隽就是他的“小福星”,不仅为他带来了欢声笑语,还让他的一切越来越美好——

  而这份美好,只会让两个人越来越嫉妒,尤其是那对双生兄弟中的老二。

  他此后寻着机会就往奉国公府跑,厚着脸皮一口一个“五妹妹”,奈何闻人隽从来不搭理他,只跟付远之处在一块,简直要将他活活气死。

  就在这样的抓心挠肺中,付家二哥等来了一个机会。

  来年草长莺飞时,皇城中几大世家,一同相约去灵隐寺祈福,女眷孩子们坐满了几辆马车,付家二哥全程蠢蠢欲动,奈何付远之守在闻人隽身旁,如磐石一般,寸步不离。

  好不容易到了寺中,大人们去殿内上香祈福,各家子弟便在院里玩耍等待。

  那院里长了一棵茂密古树,上面结满了晶莹剔透的白果,住持千叮万嘱,说这是寺中的“圣果”,一定不要去碰,孩子们纷纷点头,唯有付家二哥眼睛转了几圈,心想自己“表现”的机会来了。

  等那住持一走,他便笑嘻嘻走到闻人隽跟前,无视付远之的戒备,只一心讨好闻人隽:“五妹妹,我去给你摘那稀奇果子吃好不好?”

  闻人隽揪住付远之的衣服,躲在他身后,摇摇头:“不行,住持说了,那是寺中的圣果,不能随便碰的。”

  付家二哥满不在乎地一挥手:“什么圣果,只要你想吃,就是天上的琼浆玉露,我也可以给你偷下来!”

  他声音极大,不少孩子都被吸引过来,付远之冷着一张脸,逐字逐句:“二哥,你说话还是注意些分寸,这里是皇家寺院,便是宫中贵人来了,也不敢随意造次。”

  付家二哥早就忍他许久,当下怒道:“你滚一边儿去,别以为你现在得了势,就可以冲我吆五喝六,我现在就去摘这圣果,你看谁敢拦我!”

  那付家大哥也站了出来,替弟弟助威:“走,老二,别跟这病秧子费唇舌,大哥陪你一起去摘圣果,摘了你就送给你的五妹妹吃,她包准会发现你比这窝囊废强!”

  两人说着气势汹汹地就要去摘,闻人隽脸一红,探出脑袋急道:“不要,我不想吃那什么果子,你们别去!”

  她说完拉了拉付远之的衣袖,眸光急切,付远之却垂下眼睫,语气中带着淡淡的厌恶:“他们自己无脑冲动,一心作死,我为什么要拦他们?”

  几家的孩子们全围了一起,看着那两兄弟爬上了树,个个新奇不已,唯有人群中的闻人姝面无表情,甚至带了些不快的情绪。

  只因今日出行,她明明是一群孩子中最貌美夺目的,先前各家子弟也都围着她转,却偏被付家二哥这么一搅,生生让闻人隽给抢去了风头,她倒成了无关紧要的陪衬,实在可气。

  这边闻人姝正暗自生着闷气,那边树上,付家两兄弟已经伸手要碰到那果子了,却在这时,树上忽然窜出一条银色小蛇,利牙狠狠咬上两兄弟的手!

  只听“哎哟”两声惨叫划破半空,两兄弟随之跌落在地,捂住血淋淋的手,脸色煞白地在地上打滚。

  “蛇,有蛇,树上有蛇!”

  满院皆惊,有胆小的孩子已经哭了出来,付远之快步上前,随手推了一人:“快,去喊人,叫寺里的僧医来!”

  他撕下衣角,想为两位哥哥压住伤口,挤出那毒血来,“你们别再乱动了,看起来像条毒蛇,动作越激烈毒性会发作得越快!”

  两兄弟嘴唇已经发青,却仍剧颤着推开付远之:“你,你滚开……别碰我们……快去叫人来……叫大夫来……”

  在他们心里,这个跛娘生的小怪物比毒蛇还毒,就怕他趁乱给他们做什么手脚!

  付远之冷笑了声,也不再强求,只站到一边,凝眸回忆起那银蛇身上的花纹来。

  方才树上匆匆一瞥,他瞧得并不真切,但也依稀有了判断,郑奉钰自学医术,他跟在身旁,多年耳濡目染下来,其实也记住了不少东西。

  俗语道,毒蛇出没之处,七步之内必有解药。

  当下,他目光在那树下逡巡起来,果然,找了没一会儿,几株淡褐色的野草便跃进他的视线中。

  是了,就是这个,同医书上的图形一模一样,虽然他只是幼年无意瞥过几眼,但因过目不忘的本事,他还是在第一时间记了起来。

  这草药虽不能完全解毒,但能暂缓毒性,争取营救时间,现在只需将草药碾碎了,分成两半,一半敷到那伤口上,一半喂他们吃下,毒性就暂时不会再蔓延了。

  付远之下意识上前一步,却忽然顿住了,余光扫过地上剧颤的两人……可是,他们的死活关他何事?

  他身子久久未动,面上不动声色,脑海里却已陷入天人交战中,一时有个声音对他说,同为一族兄弟,难道真要见死不救吗?一时又有声音冷冷笑道,兄弟?他们何曾把你当过兄弟?是你害他们被毒蛇咬到的吗?是你主动不管他们,放任死活的吗?不是,是他们推开了你,他们不信任你,你何苦还要犯贱凑上去?是嫌这些年来,你跟你娘相依为命,隐忍挣扎,吃的苦还不够多吗?

  冷汗一点点自额上渗出,付远之呼吸越来越急,如中邪魔,却忽然有一只柔软的手握了过来,他扭头望去,只对上闻人隽焦急的一双眼。

  “世兄,这可怎么办啊?你见过那种蛇没有?我在书上看到过,毒蛇经常出没的地方,一般都会有与之相克的解药,可我没见过那种小蛇,也不认识什么草药,你说怎么办啊……”

  付远之看着眼前干净美好,清隽如画的姑娘,一颗心忽然奇异地平静下来,冷汗也止住了,他终于不再有任何犹豫,搭住那只手,温和安抚道:

  “阿隽,你别急,住持和僧医应该马上就会来了,再等等,大哥二哥不会有事的……”

  闻人隽心神不宁地点点头,嘴里还在碎碎念着,完全未发现眼前这位世兄,垂首敛住了眸中一丝精光……以及,唇边的一抹狠绝之笑。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付家一对双生子出殡那天,曾经风光无限,嫁进相府的那位庆王之女,承受不住丧儿之痛,夜里悬梁自尽,吊死在了房中。

  相府的丧乐停了一轮,又起一轮,白灯笼摇曳在风中,付月奚似乎一夜苍老了十岁,最常去的地方就是郑奉钰的院落了。

  在他最孤寂无望的时候,他只希望有个温暖的怀抱,抚慰他所有的痛楚。

  等到一切彻底过去,第二年春意又满盛都时,相府后宅里,各番格局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郑奉钰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大夫人,而付远之,也当之无愧地成为了相府的大公子。

  一切似乎都完美无缺,除了……祭日来临时的压抑氛围。

  黑夜冷风,付远之一步步走进母亲的房间,跪在她脚边,将脑袋埋入她膝头,沙哑着声音:“母亲,孩儿想告诉你一件事,一件埋在心底许久的事……”

  屋外的风越吹越凛冽,屋里最后一点灯火也被郑奉钰熄灭,她听完后极其平静,在黑暗中坐了许久,无声的泪水一点点浸湿她膝头,她轻轻抚上儿子的脑袋:

  “哭什么,好孩子,你没有错,更不需要日日被梦魇纠缠……”

  她微微仰了头,深吸口气,将眼中所有热流逼了回去,一字一句道:“倘若有罪孽,也都会报应在母亲身上,与你没有任何干系,你记住了吗?”

  付远之猛地一抬头,满脸泪痕:“不,母亲,我……”

  郑奉钰却忽然按住他后脑勺,将他一把拉近,俯身灼灼目视着他:“你听我说,无毒不丈夫,成大事者当舍则舍,你是我郑奉钰的好儿子,你做的一切都没有错,就算上天真有报应,也通通来找我吧,我无畏无惧!”

  轰隆一声,一场春雷来得毫无预兆,屋外闪电划过夜空,照亮了郑奉钰一瞬间的狰狞,付远之就那样瞪大着眼,将母亲的全部神态映入瞳孔之中,一颗心狂跳不止。

  从那一天起,郑奉钰开始吃斋念佛,还从灵隐寺求来了一串佛珠,日日不离手,气质愈发空灵清雅起来,让付月奚也更加怜爱了。

  府里的下人暗地都道,原来这位平素阴冷的“跛娘夫人”,才是真正的重情重义,为两个死去的孩子能做到这个份上,实在难得。

  郑奉钰对这些声音置若罔闻,只一日日跪在佛前,轻转着串珠,诵念着经文,侧影清冷出尘,就像一尊仙气缥缈的菩萨般。

  付月奚每回来看她时,目光里的眷恋都会多上几分,佳人如玉,仙气飘飘,上天到底待他不薄,有菩萨朝夕为伴,共沐人间灯火,白首到老。

  多完满,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