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明英宗
天顺八年正月十六,朱祁镇一早睁开眼睛,突然觉得四下里模模糊糊的,看什么都不那么真切,他想喊人来侍候他起床,可是他的嗓子像被糊住了一般,说不出来话了。 难道是自己的大限到了?仿佛一瞬间,朱祁镇笑了。 他重新闭上了眼睛。 三十八岁,和父皇走的时候一般大。 这样也好。 就这样走了吗?他细细想了想,还有什么未完的事情?皇太子朱见深已经十八岁了,十八岁,该是能担起这副担子的时候了。 钱皇后?那个身有残疾目不能视一直病怏怏卧床静养的钱皇后,她若知道自己行将不起的消息一定又会痛哭不已。 想起钱皇后,朱祁镇心中暗暗难过。 母后说得对,她心胸不大,心智不明,只算个小女人,原本是做不得皇后的。 可她毕竟是自己结发的妻子,也算共过患难,虽然一生未曾生育,平时又总受皇太子生母周贵妃的挤兑,如今若是自己真的走了,她还能独自存活下去吗?朱祁镇伸出手,旁边的近侍太监牛玉立即上前。 朱祁镇指了指自己的龙枕,牛玉会意,龙枕后面放着一个锦盒。 那是朱祁镇早早备下的遗诏,他的一生经历了太多的起伏与变故,所以他比常人要有忧患意识,这份遗诏也是早早拟好的。 “朕上荷天恩,承祖宗庇佑得掌大宝,即位至今二十二年,于江山社稷未有寸功,实愧对祖宗,今行将不起,特传位于皇太子……皇后钱氏,名位素定,嗣皇当尽孝养以尽天年……他日寿终宜合葬!”是的,朱祁镇无声无息地在心底默默感慨。 明朝诸帝中,出生不足百日即被册立为皇太子,他是第一人。 九岁即位,两次改元,两次称帝,在历代帝王史上他也是绝无仅有的。 一生引以为耻的是曾被外族生擒又得以重返故土,然而幽居冷宫七年韬光养晦一举夺门成功再登帝位,也该是空前绝后的。 在自己三十八岁的一生中,有七年太子,二十二年皇帝和七年幽禁,一年为囚的生涯,这其中有着太多的故事和悲喜。 他是幸运的,在朱门宫阙内,他的父皇和母后给了他如同寻常百姓人家的亲情、慈爱、疼惜和祝福,没有过多的苛责与管教,他有一个快乐的童年。 专情的父皇把全部的爱都给了他和他的母后,所以在他的世界中没有兄弟争宠、阴谋构陷和醋海生波。 他又是不幸的,带着少年壮志与雄心伟略第一次御驾出征,没有期许中的策马驰飞、所向披靡,有的只是土木堡血肉横飞的厮杀场面,从高高在上的天子一夕之间成为异族蛮夷的阶下囚,在凛冽的大漠寒风中满眼尽是一望无际的凄清苦楚,像一场噩梦。 他是幸运的,因为母后的运筹帷幄,他终于得以回朝。 可是不幸却接踵而来,满心欢喜重归故里,然而却忽闻原本属于他的龙椅上已经换坐了别人。 走的时候是金龙华盖金光焕彩的御辇龙车,而回来的时候只以一顶小轿悄悄抬入南宫。 从此,在形同冷宫的破旧殿阁中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 南宫的日子冷清而寂寞。 苦,不仅仅是衣食寝居。 还有时时的惶恐与不安,唯恐睡梦之中就会被一条白绫结果了性命,每天晚上闭眼之前总要细细地看一看枕边之人,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醒来。 想过要逃。 可怎么能逃?夏日里,他喜欢独坐树阴之下,因为小时候,父皇和母后常常抱着他坐在太液池畔的树阴下乘凉,母后会亲手做一碗冰镇杏仁豆腐喂给他吃。 想一想,就觉得畅快极了,仿佛暑气全无,人也精神起来了。 可是,只是一想而矣。 因为第二天,南宫里所有的树木都被砍光了。 骄阳如火,让他无处躲藏。 新皇帝是怕有人借着繁密的树枝偷攀进来为他传递消息,更怕他借此逃脱。 真是太高看自己了。 朱祁镇无声地笑了,笑容里有苦涩,有无奈,更有释然。 想想自己走过的三十八年的日子,既有少时不知愁滋味的放纵,身为年轻天子的意气风发、随心所欲,也有壮年时失去自由被幽禁一隅的孤寂落寞和凄苦无助,还有痛定思痛、韬光养晦暗中筹谋再夺皇位后的勤政与劳碌。 曾经,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失败者。 他曾经以为他会带着这样的遗憾离开人世,可是上天待他究竟不薄,又给了他重新来过的机会。 他笑了,笑得很是灿烂。 也许,他算得上是个强者,至少现在,他能够领悟母后送给他的那幅《雪狼图》的真正意境了。 大明天顺八年正月十七日,明英宗朱祁镇去世,结束了自己跌宕起伏、两度称帝、充满是是非非的一生。 而这一天正是他重新执政七周年的日子,在他留下的遗诏中有一条令世人震惊,即由他开始,大明后宫从此废除宫妃殉葬。 也许这是明英宗在经历过磨难之后对生命的全新领悟与尊重,也许这是他父皇留给他的仁德之举,他也正因为此,而被后世冠以“仁义”二字。 英宗也许早就知道,后世永远不会将他忘记,因为他的一生注定牵涉了太多的故事。 历史上毁誉参半的孙皇后是他的母亲,开创明朝中兴之治的宣德大帝是他的父亲,既无子嗣又无贤名且身有残疾的钱氏是他的皇后,与比自己年长十八岁的宫女共同谱写下不伦之恋的成化皇帝是他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