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独自倚栏杆 (3)
晶莹如玉的瓜子脸上,那双眸子明亮深沉,像是一池柔静清澈的湖水。 容貌姣好又秀美出尘真是清雅至极,与想象中的一模一样,果然是位难得的绝色美人。 只是看她镇定自若不卑不亢的神态与十五岁的年纪竟毫不相衬。 “汪氏梦涵,你知罪吗?”透窗而入的朝阳斜射在若微的身后,仿佛周身笼罩在流光焕彩中有种与生俱来的华贵气度,脸上神色忽明忽暗,从她的眸中任谁也猜不透她心中在想些什么。 依旧跪在殿中的方梦涵秀眉微蹙,又长又密的睫毛下一对美眸微微闪烁,她稍稍颔首,殿内便响起清丽的嗓音:“梦涵知罪!”若微紧盯着她的眸子,生怕错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神情。 这样的女子这般的伶俐爽快,她着实喜欢,可是她又不能表露出来,于是刻意板起面孔问道:“那你自然也知道本宫召你来所为何事?”她摇了摇头,这一次仿佛真的露出及笈少女的稚气与洒脱,她老老实实,开口便是“不知”二字。 “扑哧”一声娇笑,从东次间八扇琉璃屏内传来,若微冲着那屏风似笑非笑地叹了口气,目光重新投在面前跪在她脚下的女子身上,“起来回话吧!”“太后尚未降罪,民女不敢!”她眼中终于闪过一丝惊惶,又一次低下了头。 “如何又自称民女了呢?”若微身子向后微微一靠,仿佛有些倦了,“你是太皇太后命人从十三省选送的秀女中,经过层层遴选脱颖而出的名门淑女,更是远近闻名的才女,若不是偶然突发的一场大病怎么会与后位失之交臂?如今你已大好,这皇妃之位自是推不掉的!”“请太后开恩!”汪梦涵面色微变,终于弯下身子以头触地,像在乞求,又透着骨子里的倔强,“民女不愿入宫!”她说得直截了当,若微反而一时不知如何接语。 是的,她不愿入宫,所以才在大选前夕自服大黄,连着泻了好几日,殃殃地拖着病体如弱柳扶风,自然在大选中出局。 若微的目光再次投在她的身上,她从袖中甩出一个小物件,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便掉在汪梦涵的面前。 “这是你母亲送给你的?”若微透过她,似乎又看到了多年前那个在御花园里以玉笛迎风而舞的方子衿,恐怕只有这样的娘,才会孕育出如此灵秀倔强的女儿。 汪梦涵悄悄抬起头,目光瞥到地上的物件立即神色大变,眼中尽是惊恐之色,颤颤巍巍地将它拾起,再开口时已然目中含泪,“太后,此事乃梦涵一人而为,所有罪责也应由梦涵一人承担。 万万不要牵连梦涵的家人。 ”说罢,她再次以头触地,不停地叩首。 若微心中感慨极了,这丫头进宫时竟然空心珍珠耳环中夹带着制人腹泻的大黄粉末,这心思真是巧妙,而避宫之意又如此坚决,真不知该如何相劝。 “你入宫前,你娘可是对你说过什么?”若微问。 “我娘只是让我想清楚,是想做园中的时令花卉只开一季,还是做草做树,岁岁长青?”汪梦涵提到自己的娘亲,紧张的神情竟然渐渐平复了,她抬起头对上若微的眼睛,“我娘说,不管我如何选择,都不要后悔。 ”若微点了点头,二十年前在嘉兴公主的及笈礼宴上,当年还是太子妃的张氏就在御花园宴请京城名媛,并令她们各自展才,从而令观景亭中的诸皇子选妃。 那时汪梦涵的母亲,兵部尚书方宾之女方子衿就是这样的一副傲骨,不媚不娇,不舞不歌挨到最后,还是在若微和嘉兴公主的助阵下才勉强为之,就是为了逃离被选入宫的命运。 只是她做得太过明显,太过张扬,以至于得罪了皇室。 于是她从此在皇室宗亲诸臣的视线中消失,皆因这次汪梦涵太过优秀,若微看好她想让她成为祁镇的贤内助,所以才仔细去查了她的身世,这才发现她竟是故人之后。 二十年过去了,拒绝的方式变了,变得更隐晦,更内敛了。 可是拒绝的心境却没有变。 “你不想入宫?不想成为皇妃?”若微心底是深深的遗憾和惋惜。 “是!”她再不讳言,坦然相告。 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 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常恐秋节至,凉飚夺炎热。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她低吟的竟会是这首《怨歌行》?若微不禁黯然神伤,她以手托腮靠在引枕上,秀眉微拧,落寞的眼神儿中不禁有些游离。 看来是自己多事了,原想着让这个灵秀慧敏的汪梦涵入宫为妃伴在祁镇左右,一来在太皇太后与钱皇后两代女主联手的内宫中为自己添一个助力,二来是真的看好她的人才,这样的人伴在祁镇身旁,她这个做母后的才能放心。 可是现在她打消了这个念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罢了,若微挥了挥手,“你下去吧!”仿佛难以置信,她抬起头认认真真地凝望着太后的面容。 太后比母亲口中描绘的还要美,她看起来不过三十五六岁的样子,美人如玉容颜不老,端庄华贵间丝毫不见刻板严肃,明艳圣洁中透着绝代风华与灵秀绰约。 这就是太后吗?“回去见到你娘,就说宫中的故人问她安好!”若微仿佛真的倦了,她倚在靠枕上闭上了眼睛。 “是!”汪梦涵再次郑重地叩首之后,悄悄退下了。 在热热闹闹地办完了皇帝大婚典礼之后,仁宗皇后,宣宗之母,英宗之祖母,被尊为太皇太后的张氏终于如愿以偿,带着对四世同堂美梦的期冀与稍许的遗憾,于正统七年十月崩逝。 十一月,帝上尊谥曰“诚孝恭肃明德弘仁顺天启圣昭皇后”。 十二月,与仁宗皇帝朱高炽合葬献陵。 正统八年十一月,一场漫天飞舞的大雪飘然而至,将整座紫禁城装点得异常圣洁。 迁入仁寿宫的孙太后站在临溪亭上,远眺着被白雪覆盖的高大宫殿和如同琼枝一般的树木,呼吸着带着丝丝梅花淡香的新鲜气息,满眼凝华积素如同置身在一个琉璃世界中,心情是难得的宁静与舒适。 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湘汀颔首而立,悄悄上前掏出袖中的锦帕,为她拂去落在风帽上的飘雪,低声劝道:“娘娘,这外面天寒地冻的,站一会儿就好,可不敢久留。 前晌儿皇上特意差人吩咐御膳房为娘娘备下了汤锅,还有新鲜的鹿肉、狍子肉……这会子,常德公主和小殿下怕是也进宫了,说是要和娘娘一起吃顿团圆饭呢!”“团圆饭?”孙太后低喃着仿佛梦语一般,“长安宫那边的膳食可吩咐准备了?今儿顺德也该归省了,如今太皇太后不在了,咱们对她们母女可要更为厚待才是。 ”“奴婢知道。 全都准备妥了,只是听说静慈仙师自太皇太后过世以后,这精神是越发不济了。 除了顺德公主入宫探视的时候能好些,平日里总是颠三倒四的,胃口也不好,睡得也不安稳。 入冬之后更是隔三差五地传御医,这汤药吃了多少服可总也不见好。 ”湘汀说到此处稍稍一顿,欲言又止。 “她这是心病。 ”孙太后心知肚明。 胡善祥被废之后能在长安宫怡然安居十多年全赖太皇太后庇佑,如今太皇太后张氏崩世,与她斗了一辈子的孙太后成了后宫真正意义上的女主人,她自然担心孙太后会借机报复。 “咱们过去看看她!”孙太后顺着石阶缓缓向下走去,掐金云红鹿皮靴子走在厚厚的积雪上,一个一个小巧的脚印突兀地留在洁白的园中,竟像是一种新鲜的花样。 湘汀皱了皱眉,挥了挥手示意身后的太监宫女紧紧跟上。 长安宫一如过去数十年的冷清与肃穆,整座宫殿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儿声响,侍女们靠在门后的棉帘下打着瞌睡,连孙太后她们进入都未曾发觉。 没有通报,也没有任何嘈杂的声响,可是长安宫的主人,曾经的胡皇后,如今的静慈仙师她却是如此的警醒,立即辨出了来人。 “你来了?你终于来了?十六年了,你终于肯踏入我这比冷宫还冷的长安宫了?”重重幔帐中斜躺在卧榻上的废后胡善祥睁大眼睛紧紧盯着孙太后。 目光中闪过的怨与恨依旧是那样强烈,她丝毫没有下床请安行礼的意思。 孙太后不以为然,她只是静静地凝视着榻上的她,她老了,额头、下巴和眼角边上的皱纹是那样清晰。 散落在身后的长发稀疏而花白,她比孙太后只大三四岁,然而现在看上去却像是两代人。 “咦?你今儿怎么没戴那顶十二龙九凤的金冠?还有皇后的礼服呢?”她痴痴的,眼神儿中有些迷离,突然闪过一道金光,竟拍手笑道:“是了,皇上死了,你早就不是皇后了。 现在的皇后姓钱,你是太后,那金冠凤袍你也没穿几年吧?”“静慈仙师!”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语听来是如此的刺耳,湘汀忍不住上前低喝相阻。 “你喊什么?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吗?”胡善祥眼中闪过一道凌厉的光,她呵斥道:“不知死的奴才!用不着你来提醒。 这普天之下,皇宫内外,没有一个人不知道,我是静慈仙师,我是废后。 ”“你,还耿耿于怀吗?”孙太后亲自挽起床边的幔帐坐在她旁边,看着她苍老的容颜,孙太后突然觉得一切都过去了,相逢一笑泯恩仇,曾经的一切如同过眼云烟,真的都过去了。 “当然!”胡善祥唇边浮起一丝苦笑,凄苦无边,她对上孙太后的眼睛冷冷笑道:“你如今高高在上主宰一切,自然可以不必挂怀。 可是我呢?为什么,为什么我要承受这一切?”“你的一切是你自己造成的。 没有人害你。 相反,因为你,有人死得很惨,很无辜。 ”孙太后望着不远处静静吐露着香烟的炉鼎,怔怔地有些出神儿。 她又想起了紫烟和她未出世的孩子,想起了司音、司棋。 想到这儿,若微的心又渐渐硬了起来,对于床上那个人她收起了最后一点儿怜悯之心。 “成王败寇。 你赢了,说什么都行!”胡善祥笑了,她索性转过身头冲里侧蒙上了被子,“你放心,我活不了多久了。 皇上走了,太皇太后走了,我也该走了。 可是孙若微,我恨你,我恨你,永远永远……”孙太后望着她的背影,她想劝却无从劝起,什么叫执迷不悟如今才算真正领教。 胡善祥一生都活在假想的危机与陷害中,为了想象中的自保她做了多少错事?只是可惜,直到最后她也没有得到真正的解脱。 两个因爱成仇在大明后宫争斗了数十年的女人,在最后一役尘埃落定输赢分晓之后,在长达十六年的时间里各自回避着,原本这该是她们解开心结的最后一场心灵的对话,只是可惜,依旧没有人能够真正释怀。 正统八年十一月二十日,废后胡善祥带着满腹的幽怨在睡梦中悄然离世。 十二月初八,仁寿宫传出孙太后懿旨,以国嫔之礼葬胡氏于京西金山。 自此,孙太后在入宫三十五年之后,终于成为大明后宫的真正女主,只是此时世事变迁,对于朝政和后宫事务她早已心如止水,无意再管。 于是便将后宫事务交给英宗皇后钱氏主理,又正式归政于帝,从此幼龄登基的朱祁镇终于开始独掌朝纲的真正意义上的帝王生涯。 孙太后迁出紫禁城,于昌平凤凰山下一处农庄中安享晚年,常德长公主与驸马时常在农庄小住以奉慈娱,英宗也常遣中宫派人探视。 除了正统十年孙太后传懿旨册封汪氏为王妃并回宫为其主婚以外,在整个正统年间,她几乎是深居简处与世相隔。 正统十四年夏。 紫禁城太液池畔,当今天子年仅二十二岁的朱祁镇扶着孙太后步入岸边。 迎着初夏的朝阳,孙太后驻足观望,远远看到碧波荡漾的池水中缓缓驶来一条巨型龙舟,龙舟巨大无比,上有穿廊、暖阁、殿楼,全部五彩描金。 舟身落在龙背上,龙舟在太液池中行进时,龙的头、眼、口、爪、尾皆动。 远远望去就如同是一条金光闪耀的巨龙在水上行进,霎时间在场的妃嫔、宫女、太监皆叹为观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