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胜丰入彀
当柴田胜丰在山崎城的客房里醒来之时,不破胜光和金森长近等人早已起来了。
“您醒了?”在一旁服侍的侍从正定定地望着胜丰,“天气不好,我家主公担心您病情恶化,特意从京城请来了名医。请允许小人把他叫来,给您诊断一下。”
“特意为我从京城请来了名医?”胜丰吃了一惊,连忙爬了起来。金森长近和不破胜光的被褥早已收拾得整整齐齐,大厅一角炉子上,水壶在轻轻地发出鸣声。
唉!胜丰咬了一下嘴唇。对于秀吉的心思,他已然了如指掌。秀吉已完全成了他和养父的敌人。他却在这里接受敌人的恩惠……到底该不该拒绝呢?胜丰陷入了迷惑。一合上眼,就浮现出各种各样的幻象来。梦幻中,胜丰看见秀吉的党羽都向自己包围过来。有加藤虎之助,有福岛市松,还有石田佐吉,都在向他瞪眼,片桐助作持枪向他扎来……这难道就是我的葬身之地吗?与其被困而死,不如索性一战。于是他率领士兵迎了上去,那些人却掉过头,立刻逃到远处去了。
“你们往哪里逃!给我回来!”
自己已了无胜机,为何这些人却不来追杀呢?胜丰气急败坏地大声呼喊,却见他最宠爱的侍女阿美乃来捂他的嘴。
“放手!你这个贪生怕死的家伙!反正我胜丰时日无多!放手,快给我放开!”
胜丰猛然醒来。一睁眼,已大汗淋漓,又不住地咳嗽。这里可是敌人的地盘,绝不能再睡着了。每次胜丰都不住地责骂自己。大概是发烧的缘故,咳嗽之后,他又立刻迷糊起来,看见加藤虎之助瞪着大眼向他逼来……
“筑前大人特意从京城请来的名医,叫什么名字?”胜丰又一次抬起头来——身体能撑得住,自己才可出发。
“叫曲直濑正庆,听说是一个专给贵人把脉的名医。”
“是筑前大人特意请来的?”
“是。我家主人觉得您还年轻,不应自暴自弃。”
“真令我诚惶诚恐。唉,在同筑前大人决战之前,我当好好地珍惜性命。既然这样,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让名医过来诊断一下吧。”
侍从似听非听,轻轻地施了一礼,出去了。不大工夫,带了一名医士来。
盛传曲直濑正庆乃当世无双的国手,秀吉的意图非常清楚:一定是想把我和养父分开,有意拉拢我。如此明显的用意,只会招人反感……正庆进来以后,柴田胜丰仍心潮起伏,无奈地苦笑了一下。
“您感觉如何?”正庆带着柔和的微笑,走近胜丰,默默地伸出手来为他把脉。他那略微发凉的手刚一搭在手腕上,胜丰立刻感到一丝凉气。烧还没有退去,年轻的他心中充满强烈的反感。
“请让我看一看您的舌头。”
“看吧!”
正庆依然和颜悦色,简单地看了一下,回过头对不知何时进来的老嬷嬷和石田佐吉示意道:“胸口。”
佐吉使了个眼色,老嬷嬷恭敬地走到胜丰身边,轻轻地解开他的衣襟。
正庆依然不动声色,把他凉凉的手伸进去,仔细地从胸部摸到腹部,摸完之后,重新搭起脉来。胜丰对正庆的动作极其反感,但更令他反感的,是站在正庆身后的石田佐吉。
“怎么样,若是筑前大人攻去了,我还能否漂亮地反击啊?”
胜丰带着嗍笑的口吻快意地问。不知正庆有没有听出胜丰的言外之意,他仍然面带微笑。“听说您还要返回长滨城?”
“正是。没想到在这样一个意外之处,给意外之人添了意外的麻烦。”
“如果实在要回去,路上当多多注意,天气很冷。”
“什么病?”
正庆似乎没有听见。“我马上给您开药,在路上服用,回到长滨之后,再好好调养一下……另,至少静养半月。”
“多谢你了。”
“不必客气。”
“在这半月里,别说是生病,决定生死的大事都随时会发生。”说到这里,胜丰的视线才和正庆的碰到一起。
“武士的生死不关医士的事……总之,一个人应该善待自己,直到死去。”
“我患的是什么病?”
“肺病。”平静地说完,正庆把手伸进侍女早就打来的水里洗起来,不再正眼看胜丰。
胜丰默默地望着屋顶。大厅一角的炉子上,茶炉依然发出哧哧的鸣声,正庆、老嬷嬷,还有石田佐吉,早已离去多时了。
“肺病……”胜丰呆呆地躺在铺里,自言自语。他一脚把被子踢开,坐了起来。侍从慌张地跑了过来。
“慌什么,休要这么毛手毛脚的……”刚说了一半,胜丰又拼命地咳起来。刚才起得有点急,一口痰噎在了嗓子里,引起一阵猛烈的咳嗽。这阵咳嗽来得太猛,咳得胜丰喘不过气来。他一面让侍从捶背,一面悄悄地把痰吐在袖子上,以免邻室的人知道。
咳嗽止住了,胜丰拿出怀纸擦痰液,不经意地一看,发现里面竟然夹着缕缕血丝。他心头不禁咯噔一下,耳里也嗡嗡地响了起来。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他砰砰乱跳的脉搏和邻室的说话声却异常真切。
“我原本一直以为,筑前守只是一个鼠目寸光、自私自利的小人,没想到我竟犯了一个大大的错误。”是一向寡言少语的不破胜光在向金森长近倾诉心声。
“说的是啊。”金森长近随声附和。
“我也是第一次看到真正的筑前守。以我看来,筑前守绝非常人,他是一个见多识广、博学多才的智者。”
“这个谜团终于解开了。”利家接过二人的话茬道,“恐连胜丰也知这一点了吧。若筑前守只是为了一己私利而玩弄手段,绝不会取得今日的成就。凡遇到筑前守的人,都对他非常倾慕,都感受到了他那浓浓的人情味,心自然也就被吸引住了……背地里诽谤的人,才是自私自利的小人。”
胜丰推开揉背的侍从的手,坐了起来。“烧已经退了,不必挂怀。”
“是。那我现在就去叫侍女来。”
“不必了。我自己能换衣服。你现在就到隔壁,告诉他们,就说我一会儿就到。”
“是。”侍从答应一声,出去了。胜丰这才悄悄地擦了擦眼泪。他觉得心里有一种深沉的愤怒和孤独。早知如此,就不来了。父亲和筑前守就像是朽木上的树叶与布帛,差距太大了。若硬要把二者缝合起来,朽木的树叶更易破碎。利家、胜光、长近等人,正是因为这次出使,才拉大了和父亲的距离。甚至连胜丰的心里,都似产生了剧烈的波动。
筑前也许并不是故意笼络他们。虽然筑前并不诚心,可是,三人对他的称赞,让人觉得他“魅力”的可怕。秀吉淡淡吐露的一点儿心声,却成了他智慧与诚心的表现,为他们筑起了一条光明大道。
胜丰颤颤巍巍,好几次才穿上衣服。“看来不回去是不行了。必须赶紧回去……”他自言自语,轻轻地走到廊下。他在这里多待一刻,父亲的力量就会多削弱一些。
“胜丰,根据曲直濑的诊断,你的病情似乎不轻啊。”利家一看见胜丰就说道,“但已能起床了,当无大碍吧?”
“前田大人不要担心,烧已经退了。”
“哦。现在筑前守已经派出快马,让人拿着药方到京城去抓药了。我看你最好带着药回长滨。”
“不,不用了。”胜丰摆了摆手,断然拒绝,“我已经消受不了筑前守的好意了。筑前大人对我越好,我心里就越难受。父亲一定也正在北庄担心咱们呢,我看咱们赶紧回去吧,越快越好。”
虽然胜丰脸色难看,而利家脸上却阳光灿烂。“昨夜我和筑前守倾心交谈过了,我看太平世道就要到来了,请您不要担心。”
“竟有这样的好事?”胜丰故意显出担忧之态,“这和我的预感可大不一样啊。见到父亲之后,我也说一说我的想法。”
“你的看法是……”
利家一问,胜丰绷起了他那苍白的脸。“用投降筑前守来换取柴田家的安泰……”
“你是说笑?”
“是正经话。已到了这地步,还有什么好顾忌的!万一讲和不成,我宁愿战死长滨,而父亲亦会战死越前,这一点也请您告诉筑前守。”
“你是不是太草率了?”
“不,毫不草率。还要告诉筑前,决战之时,绝不要求他人帮忙。丹波和堀不用说,其他的,譬如利家、金森、不破等人,也绝不插手……请把这些全部告诉筑前大人。”
利家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起来,瞥了一眼其余二人。大概是生病的缘故,胜丰极其敏感,一番话像一把刀子插进了利家的胸口,让他无比难受。这话虽听起来很是意气用事,但极有可能成为事实。利家道:“总之,我利家也有自己的想法,无论如何,请你先听完我的话,再去向筑前守说吧。”
“拜托了。我立刻赶回长滨城,要坚守城池,随时待命。然后……”说着,胜丰转过脸去,“遵照父亲的意愿,血战到底。”
“明白了。”
“那么赶紧准备启程吧。”
“筑前守好意派人去京城给你抓药了,你不再等一等?”
“我心里很是畏惧。我畏惧接受筑前的恩惠。哪怕只剩我一个人了,我也想……站在父亲一边。”
利家叹了口气,面无表情地向侍奉在门口的家臣吩咐道:“快去准备行李,准备启程。”
胜丰的预感终于应验了。秀吉最终还是把与胜家和平相处,不让秀胜继承织田家业的内容写在了誓书上,交给利家。
十一月初四,一行人离开山崎城之后——当然,利家回到了越前,胜丰则回到了近江的长滨,秀吉自己也随即离开了山崎,火速赶往京都。初四、初五,秀吉把丹羽长秀召到本国寺。至于会谈的内容,不言自明。
秀吉的实力显而易见,击败胜家当然不在话下。他的意图也非常明显,为了防止天下重陷战乱,必须和长秀达成一致,这样一来,谁还敢对他说半个不字?他是先下手为强,从战略上压制长秀。
十一月初九,秀吉亲自率兵进入近江,还对外宣称,这次出兵是因为他觉得让信孝公子一直待在岐阜实为不妥,故特意前去,将信孝接进京城。
百姓却不以为然。街头巷尾到处能听到这样的窃窃私语:秀吉和胜家的关系依然不和,这次出兵,就是为了夺取长滨城。
秀吉出了山崎城,立刻派兵驻进濑田和安土,十一日进入堀秀政的居城佐和山城,十二日便迅速包围了胜丰的长滨城。
胜丰听到被围,哑然不语。利家刚刚返回越前,还不知和胜家有无联系,秀吉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包围了长滨城,同时让人修筑横山城。只是,包围之后,秀吉并不急于开战。十六日,他亲自赶赴美浓,至氏家直通的居城大垣城,奉劝信孝的家臣投降,其势咄咄逼人,让人望而生畏。
胜丰非常难受。他自己都说不清这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心情。他明知毫无胜算,但早就下了决心要与父亲同生共死,轰轰烈烈地据城一战。没想到秀吉却围而不打,这反而令胜丰坐立不安,每天都仿佛置身于噩梦中。
这一日,胜丰依然有些发烧。因此,他没有让侍从近前,而是一个人躺在铺里,只让侍女阿美乃为自己捶背。胜丰已把她看成爱妾。
“筑前真是个行为怪异之人。”胜丰似是自言自语,“分明是修筑横山城来监视我,却连一个使者也不派过来。”
阿美乃沉吟了一会儿,像是在思索如何回答。“听说昨天北庄那边派来了使者,到家老那边去了。公子没有听说吗?”
“父亲派来了使者?为何不来通知我?”
“可是,并不是派到这里来的使者啊,听说到家老木下半右卫门和德永昌上去了。”
“哦?我也有话要传给父亲,你去把半右卫门叫来。”
一听这话,阿美乃皱起了她那迷人的秀眉。“这……这……”
“你莫不是听到些什么传闻了?”
“是……啊,不,没有。”
“他们让你瞒着我?”
“是……他们说,您已经暗中投降筑前守大人了。”
“啊!”胜丰一听,不禁一把抓住阿美乃的手,目龇欲裂,“什么?说我背叛父亲,私通筑前守?”
胜丰一追问,阿美乃低下了头。“听说家老已经明确告诉使者了,说这都是些谣言……是没影儿的事,还说,您尚在病中,请不要听信谣言……奴婢实不该告诉您这些,请公子恕罪。”
胜丰依然紧紧地抓着阿美乃的手,身子在不住地发抖。难道真是空穴来风?想着想着,他感到心口一阵憋闷。父亲和秀吉,到底谁对自己好些?自从回到长滨城,每当他发烧时,就会突然产生这样的想法。在长崎的时候,胜丰能那样随心所欲地对秀吉慷慨陈词,是因为在他内心某处已经认同秀吉了——无论我多么放肆,秀吉终有容人之量。这一点,父亲丝毫没有看到,而秀吉却看到了。我却要留下背叛父亲的污名……
“公子怎么了,您流泪了……”
“作为一名武将,我是不是太软弱了?”
“不,您虽然很善良,却是一位坚强的大丈夫。”
“坚强的男子怎么会在你面前流泪呢?好了,快把半右卫门叫来吧。我不会训斥你。但无端受到父亲的怀疑,让人怎么接受?我必须亲自解开这个结。”
“是。我去去就来。”阿美乃走了出去,胜丰这才悄悄地擦了擦眼角的泪痕,坐起来。他方才觉察,秀吉、他和父亲之间,纠葛不休。在这场决战中,究竟谁最强大?
“听说您叫老臣来……”老臣木下半右卫门那副神情表明,他似已预感到了胜丰叫他来的原因,“听说您的烧退了不少,我正好有一事想告诉您。”
“关于北庄使者之事?”
“哦?是。”
“我也听说有使者来了。”
“在下想说的正是此事。我也认为佐久间盛政只是凭空猜测。听说使者平谷文左卫门来了,是来监视您……”
“监视我……”
“是。主公说,前些日子曾经到筑前守那里出使的人,前田、不破、金森等人,回来之后,一个个似都变成了山崎的人……听说当时佐久间盛政怒不可遏……”
胜丰听了,苦笑一声,眼泪都快要下来了。看来,父亲喜欢外甥盛政远远超过自己,但又有什么办法呢?既然父亲已经怀疑他了,只能设法解释。“半右卫,怎么办才好?这样下去可不行啊。”
半右卫门点点头,向前凑了凑。“关于此事,公子不必太着急。我和德永大人已经好好地跟使者说了,说这定是个误会。不过,这还要看佐久间大人在中间所起的作用……”他皱了皱眉,苦笑了一下,“公子也看到了,筑前守虽然加强了附近的武备,但是并不一定立刻发起攻击。最好能忍就忍,静观其变。为今之计,要谨慎小心,莫要刻意挑起事端。”
“你也认为筑前守没有挑起征战之意?”
“这要视我方的行动而定。如我方不主动出击,我想筑前守决不会主动。”
“我们怎么会主动出击呢?”
“对啊。因此,虽然筑前守各方面的准备都已妥当,仗却迟迟还没有开打。濑田、长滨、佐和山、大垣等地都没有打起来。还有,根据今天才得到的消息,清水城的稻叶一铁大人、今尾城的高木贞久父子、兼山城的森长可等人都站到筑前一方了。归顺筑前是避免受攻的最上策。我看,不久之后,信孝也会放下武器的。”
“你是否又听到了什么风声?”
“是。我听说信孝公子的老臣斋藤利尧已经进谏,说信孝根本没有力量和秀吉一战……因此,若岐阜的信孝和筑前讲和,那么,无论越前的佐久间如何向主公进言,战争也决不会打起来。因此,我们最好静观其变,先用不着向主公汇报,这方是上上之策。”
“哦,站到筑前一边,就能免遭打击?”胜丰浮现出一丝苦笑,那是自嘲。
“禀告公子。”另一位老臣德永寿昌进来了。
“哦,寿昌,我正想找你呢。你有何事?”
“羽柴筑前守派来了使者。”
“嗯?果然。”
“对方自称是筑前守的侍卫加藤虎之助,说是从京城的名医那里抓来了药,顺便送了过来。”
“来送药?”
“是。于是我就说,这么点小事,用不着特意面禀您,由我转交就行了。可是,他怎么也不肯交付于我。”
“为何?”
“他说,不是一般的东西,而是药,万一公子身边的侍从从中使坏可就麻烦了。一旦掉了包,换成了毒药……不但害了您,还违背了主公的命令。因此他说要亲自交给您,才能放心。他强烈要求我来禀报,看来是个非常倔强之人。”
“加藤虎之助……好,马上见。你告诉他,就说我在病中,府里比较乱,对了,你们也一起去吧。美乃,你也作陪。不要让他看出我们存有戒心。”说完,胜丰轻轻地闭上了眼睛,“哦,特意给我送药来了……”哪怕这是个谎言,也足以看出秀吉的诚心!想到这里,胜丰的眼睛又湿润了。
“鄙人就是此前在山崎城与公子见过面的加藤虎之助清正。”在德永寿吕的引领下,清正走进大厅,飞快地扫了在座的人一眼,向胜丰施了一礼。
“哦,记得记得。你是筑前大人引以自豪的武士嘛,听说你一人就顶得上千军万马,真是个大英豪,真是羡慕啊。可惜胜丰身体病弱……”
“是这样,我要赶往大垣的主公那里,正好路过此地。因为我家主公一直惦记着公子的病情,特吩咐我,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些名药给公子送过来,就贸然前来。”
“真令我诚惶诚恐,感激不尽。请务必向筑前大人转达谢意。”
“那么,我就把药交给您了。”果然如同寿昌所说,清正特意跪行到胜丰的面前,把药包亲手交给他,又退回原处坐下,“我家主公说,公子患的是肺痨,最忌寒气。等到开春之后,一定会再请曲直濑先生来看一看。请公子定要保重身体。”
“筑前大人的好意,不知怎么谢才好……”胜丰的眼前义浮现出父亲的面容,他叹了口气。父亲监视自己,而秀吉则是对父亲心怀敌意、磨刀霍霍,却又为他这敌人之子寻医送药……
“我得立刻赶赴战场了,就此告退。”
“要去战场?”
“是的。参加会战。”清正毅然道,他满脸真诚,看来丝毫不像撒谎。
“找怎么没听说有打仗的事,到底是在哪里……”
“这……”清正迟疑了一下,不知他是否觉察到胜丰的不安,“泷川一益有背叛信雄公子的迹象,我正要赶往北伊势去讨伐泷川,然后再赶往岐阜。”
胜丰不知不觉向前探出了身子。“一益背叛了信雄……”
他知道,和一益结盟,共同谋划讨伐筑前的不仅有信雄,还有父亲,可是,他又不能随便说出来。尽管如此,讨伐了一益之后再征讨岐阜,这样重大的机密,一个侍卫竟然如此口无遮拦地说出来,世上有这样的事吗?
虎之助这次来,是特意来提醒胜丰,筑前要先打岐阜,再攻北庄,好让他作好准备的。这定是秀吉让他说的……胜丰的胸口突然一阵燥热。这分明是筑前在大战之前挑明重要战略,是在对自己示威?一旦岐阜陷落,胜家就会立刻陷入孤立,士气受到沉重的打击。在此之前,胜丰则只能以养病为借口,静观局势发展。如此一来,就和方才木下半又卫门所说的完全相符了。原来,不仅是前田利家、不破、金森,还有柴田老臣站到秀吉一边……
“其实我并不知对公子说些什么好,可是我家主公吩咐小的说,公子您很随和,我就直言不讳了……”清正语气郑重地说道。
胜丰一听,慌忙阻止了清正。“至于一些闲话,以后再谈……”
“哎,我家主公说了,我说什么都可以……”加藤又说起来。
胜丰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连忙摆了摆手。“我可是筑前大人的敌人柴田胜家的儿子啊。”
“这些事情,公子完全不必担心。”清正缓缓道,“我家主公根本没把令尊看作敌人。”
“不看作敌人?”
“是,主公时常在我面前称赞柴田修理大人乃是传统武士的典范,重义理,让人敬服。因此,我们务必提醒修理大人,莫要让他误入歧途。”
一番话,说得同席的木下和德永两位老臣目瞪口呆,更为吃惊的则是胜丰,他的脸都扭曲了。“你说什么,提醒家父不要误入歧途……筑前真是这样说的?”
“正是。”清正爽朗地笑笑,点点头,“修理大人重义理,又是右府生前重臣。主公说,应该让修理大人仔细想一想,不要一时迷了心智。而且,胜丰公子机敏、聪明,要为处于两难境地的前田大人着想。总之,事情涉及几方,应该好好地孝虑,最好不要伤了和气。主公说,如有机会,可以把有些话告诉您。”
德永寿昌从旁捅了一句:“是应该听听,您说对吧,木下大人?”
“不要乱言!”胜丰立刻阻止了二人。“不用你说,我也知道。你回去告诉筑前大人,就说我说的,胜丰怎么会是个聪明人呢,现已成了被父亲怀疑的傻子了,这些草药多谢了……”
“那怎么能行?”清正一下子反客为主,“我还没有说,公子就已知道了。一旦您的理解和我家主公的意思有别,虎之助还有什么脸面去见主公?既然开了头,就请允许我说下去。”
“既然说到一半了……”木下半右卫门怕两个年轻人闹僵,赶紧出来打圆场,“为了使者的面子,就暂且让他说完吧……”
“好吧,那就听听吧。”
旁边的阿美乃战战兢兢地望着大家。其实,胜丰心中想的是,如让清正把话讲完,他的处境就会更艰难了。而老臣们则完全不同,他们的眼睛里似乎都闪着好奇的光芒,想知道秀吉的真正意图。
清正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啊呀,公子这么说,实令鄙人诚惶诚恐。那就不客气了。我家主公的心,就像晴朗的天空,完全没有什么阴霾。鄙人想告诉公子的就是这些,请恕鄙人鲁莽。谋求柴田家安泰的道路在于……”
虽然嘴上说着“不说我也知道”,胜丰还是禁不住好奇,不知不觉地向前探出身子。
“其实,柴田修理大人最初的预测有误。我家主公在剿灭了光秀之后,立刻平定了近畿,那时,修理大人不但看不见我家主公的功劳,还被信孝的野心蛊惑,稀里糊涂地和信孝达成了支持他继承织田家业的约定。”
“是啊。”德永寿昌在一边附和道。
“由于修理大人乃是看重义理的人,这个约定就把他死死地束缚住了,让他动弹不得。信孝当然知道这一点,但他不但不为修理大人解开束缚,反而一个劲地鼓动他。总之,所有的原因就在于令尊的传统武士性情,看错了信孝。因此,我家主公果断地采取措施,匡正信孝的不义之举……这就是我家主公的英明见地。”
“这么说……筑前大人在攻打了北伊势之后,还要亲自讨伐信孝公子?”
“正是。”清正若无其事道,“尽管我家主公此前一再向信孝申明大义,可是信孝觉得有修理大人在背后为他撑腰,非但没有克制野心,反而更加膨胀。因此,先教训他一下,好让他清醒清醒。”
“教训他一下……”
“对。我家主公看到此前和您一同到山崎出使的前田、不破、金森三位大人都有倦怠之意,便果断地下了决心。现在,黑田孝高、蜂须贺正胜大人正率军全速向美浓挺进。丹羽长秀和堀秀政二位就不用说了,氏家直通、稻叶一铁、高木贞久等人也都加入了我们,估计筒井顺庆、细川忠兴、池田胜人等人也已率领五万精兵包围了岐阜城。一旦战争开打,胜负眨眼之间就能决出。因此,争取赶在下个月大雪之前开战……”
事态的发展太令人惊骇了,胜丰咬着嘴唇,浑身直发抖。没想到他带领三个人到山崎出使,不但没有拖住秀吉,反而加速了其行动,多么讽刺啊!
如此看来,父亲怀疑他和其余三人投降了秀吉之事,也就顺理成章了。冬季已经来临。在大雪即将降临的北国,父亲无论多么勇武,估计也没救了。
“我想公子已明白了吧。”清正自以为他的一番好意定让对方万分高兴,得意地问了德永寿昌一句,“在大雪来临之前,信孝为了自身安危,定会投降。只要信孝放弃野心,我家主公就会尽弃前嫌,与之言归于好,最多让他留个人质。这样一来,柴田修理大人也能从痛苦的义理中解脱出来。我家主公绝非对令尊及公子抱有成见的人。在大雪来临之前,请公子切切好生养病,不要轻举妄动……”
清正静静地向胜丰施了一礼,从座位上站起来,就要离去。
德永寿昌和木下半右卫门慌忙起身相送,胜丰则呆呆地发愣。这时,他似乎又发起烧来,浑身发抖,只觉得后背袭来阵阵寒气。
“公子……”阿美乃急忙拿来一件棉袄给胜丰披上,“您气色不佳,是否觉得身上发冷?”
可是,胜丰似乎没有听见阿美乃的问话。清正那趾高气扬的身影还在他的眼前晃来晃去,那铿锵有力的声音还在耳畔回荡。
“公子,刚才那位武士送来的药,现在就煎上吗……”
“我一旦吃了他的药,就非死不可了了。”
“送来的是毒药?”
“美乃。”胜丰突然把脸伏到了桌案上,他的咳嗽又犯了。美乃慌忙转到背后为他捶起背来。“这些药啊……”咳嗽好不容易止住了,胜丰那布满血丝的眼里却淌下两行亮晶晶的泪水,“这不是毒药……我是真的想服用啊。”
“我马上去给您煎上。”
“不,你且等一等……想是想,可是万万不能服用。筑前守是父亲的敌人,我若服了他的药,不就等于真的背叛了父亲,私通了筑前守?”
“哦……”
“筑前守就这么诡诈、可怕。”说着,胜丰义抖了起来。或许,这是筑前精心设计的圈套。蓦地,对秀吉的怀疑像闪电一般划过胜丰心头。
“筑前……他到底怎么了?”
“够了,休要再问他。”
“那么……请您歇息一下吧。”
“多么羡慕清正那健壮的体魄啊。”
这时,半右卫门和寿昌一起回来了。“公子,您说今天怪不怪?”说话的是寿昌。半右卫门则痛苦地皱了皱眉毛,背过脸坐了下来。“我怕再惹您犯病,就擅自做主,把使者打发回去了……”
“使者?是刚才的清正吗?”
“这……”半右卫门迟疑了一下,“不,从岐阜城来的使者。”
“岐阜也来了使者?”
“是。秀吉的军队已动起来了,估计大战在即,岐阜那边便专门派来了老臣冈本良胜传话。冈本说,一旦打起来,希望长滨也立刻举旗呼应。”
“你是如何回他的?”胜丰脸颊泛红。
胜丰问得太急,寿昌飞快地瞟了半右卫门一眼。“我答复他,公子尚在病中,不能立刻就答应他们的要求。等病情好转,我立刻向公子禀报,商议之后,再给他们回复。”
“你们……如此重大的事情,怎能不向我禀报就擅作主张?”
“公子!”这次说话的是半右卫门,“早就料到公子会责备我们了,可还是想替您做一回主。”
“你们早就料到了,竟还……”
“是的。就连前来出使的使者冈本良胜都说大局已定,我们就……”
“什么大局?”
“横山城已修起来了,长滨城也被包围了。因此,岐阜城派来什么样的使者,我方如何应对,筑前守都了如指掌。”
“你是说,正因为他了如指掌,我们就不能一战?”
“如我们起来一战,三日之内城池必陷。”
“不要说了!”虽然胜丰制止了半右卫门,可自己也没了话。他也和老臣想着同样的问题。
“公子……”半右卫门义道,“这座城池原本是筑前守所筑。哪里是防御工事,哪里有河,筑前守比我们都清楚。其本是防御北陆方向的敌人,防御北面敌人的能力固然极强,可是,一旦敌人从佐和山和大垣方向包围,我们就如同瓮中之鳖了。”
“你的意思是说,秀吉这个老东西把我放回这座城,就是为了让我背叛父亲?”
“公子,恕我直言。”寿昌态度强硬,比半右卫门还不留情,“对于一座不出三天就能拿下的城池,筑前守却嗣而不攻,反而给您送药过来,对于筑前的心思,公子究竟如何看待?”
“这是筑前的策略!”
“公子也太年轻了!”寿昌的态度依然异常强硬,“您不要忘了,不出三天就可以拿下这座城池。筑前守围而不攻,是因为不想杀掉对他没有敌意的人,公子不认为这乃武士之道吗?”
“德永大人……”见寿昌越说越激动,木下半右卫门连忙举起手制止了他,“公子尚在病中,今天就先说到这里吧……”
“不行!半右卫门,你到底是何居心?你的意思是,我们最好不去接应父亲的盟友信孝公子?”
“算了,我看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不行,今天你必须给我说清楚!”
“那么,请恕我无礼。”
“哦,我倒要听听。”
“筑前守认为公子比北庄的主公更深明大义,才想让您尽孝道……”
“笑话!我已经被父亲怀疑了,还谈什么孝道……”
“越是这样,才越要尽孝道呢。主公一旦轻举妄动,就会立即招致家灭族亡,因此,万不得已之际,公子完全可以挺身而出,说服主公,维护柴田家族的荣誉……这一点,就连岐阜的老臣冈本良胜都和我意见相同。”半右卫门说完,傲然地板起那张老脸,盯着胜丰。
“好了,你下去吧。”空气紧张得令人窒息。双方僵持了一会儿,胜丰进出来一句。他已经没有勇气问下去了。就连前来请求救援的信孝的老臣,都认为信孝和胜家不智,对秀吉怀有敬意,还有什么可说的?
若秀吉的怀柔之手伸了过来,无论岐阜还是长滨,眨眼之间就会从内部分崩离析。是啊,胜负早在决战之前就已决出……秀吉是个具有何等智慧的人物啊!不,这不仅仅在于他个人的能力,还在于他深邃的洞察力,及对时局的精确判断。
“美乃,我要歇息。”
“是。”
胜丰让美乃扶着,站了起来,向屏风里的铺席迈了一两步。“我看我还是服了吧。”说着,他停了下来。
“哎,您说什么?”
“我说,我还是收下吧。”
“公子说的是药吗?”
“对,是药。你去给我煎了。我服了就去歇息。”
“是。”阿美乃终于松了一口气,她把胜丰搀去坐下,立刻走到北面角落里的炉子前煎起药来。川芎的香气弥漫开来。
风声大了起来,冬季已完全包围了湖水北面的天地。
“美乃,我为何又想服用筑前守的药了,你明白其中的缘由吗?”
“这……”美乃低头沉思起来,“终究还是身体要紧。”
“不。如弄不明白筑前守的心思,我死不瞑目。”
“啊呀,不要老说死……”
“世上哪有不死之人。我看死并非不吉之言。”
“我希望您……希望您永远活着。”
“那好啊。把药给我端过来。”
“是。”
阿美乃把放在桌上的汤药端过来,胜丰小心翼翼地接过,轻轻地呷了一小口,小声地念叨着:“父亲,胜丰决非输给了筑前守。如果人对我好一点儿,我便趋之若骛,岂不被神佛笑话……因此,我先喝了他的汤药,一旦事有不测,我必然回报他一刀。”
阿美乃似懂非懂地听着他自言自语,并没有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