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三次长风波

袁世凯把熊希龄、梁士诒叫到家中,在小客厅里摆上香茶,"君、臣"对饮,他便先诉起苦来,说段祺瑞如何误解他,说徐树铮尽出坏主意。"这两个人,其实是一时鬼迷心窍,把我们的好心看错了。以我要当皇帝为理由,向我发难:一个静坐家中不理事,一个军权独揽,为所欲为。你们说,我该怎么办才好呢?"袁世凯如泣如诉,一副可怜相:"八国联军,我中华吃尽了苦头,最后割地赔款,国力衰竭;尔后世界大战又爆发,我们只有采取中立,才能生存。国内,匪盗虽灭,隐藏的后患依然不小。我们又该怎么办才好呢?"

熊希龄没有说话,他扣着茶杯,仿佛是在思索着大总统言语的含意,思索着该怎样回答他。

梁士诒也没有说话,他和熊内阁一样沉思着。

然而,这两个人心里都明白,袁世凯对于大总统不满足,想当皇帝。他是在为"登极"做清道工作。而他们两人,也并非不在清除之外。所以,他们在沉默着,因为袁世凯只说段祺瑞、徐树铮,尚未说自己,尚未和盘托出自己的打算。

袁世凯心急如焚,他不想磨蹭下去。他焦急地站起身来,叹息着,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他说:"其实,我何尝想当皇帝。二位可以看看,中国帝制年深久远,积累了一套举世无双、又无与伦比的治国经验。舍此精华,去推行共和,我怕的是你我都心中无数。何况,现在外夷、内寇都十分猖獗,设若国家在我辈手中丧失,我怎么能对得起先皇和祖宗,怎么对得起全国百姓!只是,芝泉他们看不到这一层,意气用事,误解了我。我想,二位是会明白我的心思的。"袁世凯终于赤裸裸地说明白了并非他想当皇帝,而是国情、人情都要求他去当皇帝。

掌管财政、交通的总长梁士诒,是个性情直爽的人。袁世凯的话刚落音,他就放下手中的茶杯,清了清嗓门,说了话:"总统想的,不能说没有道理。几千年走着帝制的道路,祖宗有训,前朝有例,驾轻就熟,或可安然无事。不过,世界潮流,谁也不可忽视。正所谓识时务。当今天下,人民所向,民主共和。中国有识之士,无不积极顺应。我感到民心是不可奸的呀!"梁士诒说话时,嗓门高,节奏快,仿佛没有丝毫商量余地。

袁世凯心里一惊,眉头立刻锁起来,脖子上的青筋也陡然暴起,睁着鹫一般的眼睛对着梁士诒:"怎么,你也敢教训我?"他想臭骂他一顿,把心里的积怨都倾到他头上。

袁世凯没有怒起来,他把脖子伸仲,到唇边的恶言狠词咽到肚里,然后把脸转向熊希龄。那目光饱含着乞求。似乎表明:"你是内阁总理。你该支持我吧。"他谦虚地说:"秉三。你的意见如何?"

熊希龄对袁世凯笑笑,又看看梁士诒,然后说:"如此大事,容我再思考一下。"

袁世凯不耐烦地叹了一口气。可是,由于内阁总理没有像财政、交通总长那样开门见山地撞他,他心里还是稍觉安逸些。小客厅里,一时寂静下来。

熊希龄,字秉三,湖南风凰人,光绪进士,曾选翰林院庶吉士,因为参加维新运动而被革职,后得洋人端方引荐充当出洋考察宪政的五大臣的参赞,又调奉天盐运使。武昌起义之后到上海,与立宪派张謇、梁启超等拥护袁世凯窃国,任财政总长和热河督统。

1913年袁世凯榔散国民党,熊希龄和梁启超、张謇等组阁。任国务总理兼财政总长。本来也算是袁世凯的一位贴心人,后来,袁的行为渐渐为朝野上下所责,熊希龄感到"形势不妙",很怕将来事败把自己卷进去,落了个遗臭万年的骂名。他想停步不前,趁机隐下来。此人本心对恢复帝制是持反对态度的,但又怕得罪袁世凯。所以,他迟疑不决。

袁世凯怕熊希龄不明不白地软拖他,便再一次点名要他说话:"有什么好想的,直说么!"熊希龄觉得不能再沉默了,何况梁士诒已明白有言,他这才敢于明白表示自己的看法:"梁总长之见,秉三亦有同感。据秉三所知。军界、政界众多人士,也以共和为论。共和乃当今潮流。设若萧墙之内人心有背,岂不画虎不成、事与愿违了。还请总统三思。"

熊秉三的言语像他的性格一样,软绵绵、柔和和,但是,袁世凯听起来,却像一声声震耳沉雷,使他头晕目眩,心乱意慌。心里怒骂道:"好你个熊秉三!你们都串通一气和我作对了。你们是嫌权小,要从我手里夺过去。我......我......我不会饶你们的!"他闭起目来,急促地思索着,暗发着狠。但最后还是说:"二位高见。慰亭一定慎思,待几天,我再登门求教。"

袁世凯送客了。

熊希龄、梁士诒离开了总统府的小客厅。

袁世凯望着消失在萧墙侧的两个背影,怒气冲冲地坐下。一甩马蹄袖,桌上的杯盘纷纷朝地面飞去。"哗--"一声响,碎片和茶水一起四溅开米。袁世凯喷着毛毛雨般的唾沫泼口大骂:"屁!我就是要恢复帝制,我就是要做皇帝!"

袁世凯回到内室,余怒未消,满面寒气。他想关起门来,想一个来报:"阮先生阮忠枢求见!"

袁世凯一愣。沉思片刻,忙说:"请,请他到书房等着我。"

阮忠枢一个约莫六十岁的老头,身材瘦长,两腮凸起,脸膛黝黑。两只机灵的黑眼睛。穿着长衫。一副典型的温驯相。他跟着袁世凯的大儿子袁克定来到书房。只在桌边立着,并不敢坐。一见袁世凯进来。忙把长衫掀起。行了个"跪叩"大礼!

袁世凯笑了。"阮先生怎么行起如此大礼来了?快起来,快起来。"兑着,去扶他。

阮忠枢不敢起,只顾连连叩头。直到袁世凯躬身去拉他,他才心神不安地爬起来。由于心情紧张。又忙着鞠躬,又忙着作揖,一时手忙却乱。袁世凯给他一把椅子,他也不敢坐。

...一阮忠枢,字斗瞻。天津人。得算是袁世凯的心腹。他多年追随袁世凯,形影不离。从袁世凯做直隶总督起,他便是袁的"文案"。袁世凯的所有公文、奏折,无不出白此公之手。对于"之乎者也"类的行文,阮忠枢称得起运用自如,炉火纯青。袁世凯常在人面前夸赞他,并亲口对他说:"阮先生。只要我袁某人跌倒,你便永远是我的师爷。"谁知,到袁世凯就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他不得不"清君侧"时。被清的第一个人。便是这位"师爷"。阮忠枢被遣送到天津老家作寓公去了。现在,袁世凯突然召见他。他立即诚惶诚恐起来。心想:"往天,我帮他胡编烂造j,那么多文字,上欺皇上,下害黎民。甚至连他袁世凯的妻子儿女都坑骗过。如今。袁世凯当了大总统,也算人王地主了,听说还要登极坐殿,是不是怕我揭他的老底。拿我杀人灭口?!"阮忠枢想到这里。身不由已地打丁个寒颤,三魂七魄都变了位置。"袁项城啊袁项城。当年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可都是你授意我才干的。别管怎么说,我阮忠枢是尽心尽职、忠心不二的。今天,你发迹了,我姓阮的不想沾你的光,凭天地良心。你也不能杀我!"

其实,袁世凯不想杀阮忠枢。想杀他,随便差一个什么人,到天津去一趟,举手之力,什么事都办完了,何必把他弄N-41京。果真在总统府里杀一个老部下,无论什么缘由,都是一件有失大雅的事。别说大总统袁世凯,略有头脑的小人物都不干。

当初袁世凯对阮"师爷"既然如此厚爱,为什么又首先"清"了他呢?知情人透露,原因有二,其一,这位阮老夫子只会"之乎者也,启承转折",八股文做得还可以。袁世凯当了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一切行文不能再"八股"了,都得用时令新词,这位夫子显然不堪此任。其二,袁世凯从革命党人手里得了权之后,不承认是夺权,表明自己也是决心"共和"的。清除"文案"以显示他决心进步,让天下知道,他决不再"奉天承运"。现在,他所以又想起了他阮忠枢,是因为袁世凯做皇帝梦梦得心急,觉得一旦登上金銮殿,马上就得"奉天承运,皇帝诏日"。办此事,除阮忠枢,谁也莫属了。故而重又请这位"冬烘"出山。

"斗公,天要变了。变晴了。你要出来,依然作我的师爷。你不会推辞吧?"

阮忠枢一听此话,犹如沉雷击顶,怕不是真话,又听着是真话。"不治罪,又要我当师爷了,这可是天大的喜事!"阮忠枢正受着烟瘾折磨,被"清"后,烟瘾也丢到墙角边去了。今日是悬着心来的,忽然却又得了福,真有点梦幻一般。他急忙双膝跪倒,头触着地,再也不起来。

袁世凯拉他,对他说:"何必如此,今后拜托先生之处还多着呢。起来起来。"

阮忠枢这才站起。

袁世凯对他说:"我已为你准备了一处小客房,你先住下。那里我还为你准备了小餐。有些时间不动烟枪了吧?先去好好过过瘾,休息几天,然后我再找你。"

"谢大人,谢总统,谢......"阮忠枢又作揖,又鞠躬,然后才跟着内侍走出去。走出好远,又回来,问:"请问大人,要不要先撰写几件文稿,免得措手不及。"

"现在还不要。"袁世凯说:"到时候,我会着人去请你。"

阮忠枢走后,袁世凯喝了一杯浓茶,坐下来静静神,才又想起关于段祺瑞等人的事。"我不能咽下这口气,我非惩处他们不可!...怒上心头,却一时拿不出主意,只好又呆坐下来。

人报:江苏都督冯国璋到。"袁世凯精神又振,立即走出书房,迎他到内院。二人对面坐下。冯国璋先开了口:"华甫想近日南返,特来向总统告辞。"

"为什么这样着急?"袁世凯说:"我还有事想同你商量呢。""我也有事。"冯国璋说:"想跟你叙说明白,然后再走。"

袁世凯原想只自己有事要同冯国璋谈,没想到冯国璋也有事找他。他"过敏"了,"难道冯华甫也为反帝制而来?果然如此,他也疏远了我,我岂不更孤立了!"这样想着,袁世凯便有意借话叉开,想旁敲侧击,缓缓气氛。忙说:"你和道如来京好几天了,我们还未曾好好谈谈。道如这一走。就是年余,我还真思念她呢。你们就晚走几天吧。"

冯国璋的新妇人周砥周道如,原来是袁世凯的家庭教师,袁一直以家人对待。后来,近乎"赏赐"性质地介绍给了冯国璋,其用意,自然不单是介绍而已。今天,他就以至亲口气挽留这位江苏督军。冯国璋说:"事情商谈不完,那是要多住几日的;若无事可做,还是早回去好。"冯国璋不待袁世凯搭话,便又说:"有件事,我想得如实禀报总统:江南诸位,对时势颇为关注,传言渐起,纷纷扬扬。华甫心神不定。来京后见总统H理万机,又怕影响大事,所以拖至今日。"说着,把一双迟疑的目光投给袁世凯。

袁世凯本来想征得冯国璋的支持,来对付段祺瑞、熊希龄和梁士诒,一听冯国璋这套活心咀凉了。"什么传言渐起。什么纷纷扬扬"还不叽叽喳喳地乱谈政务。"袁世凯也有点迷惑不解:"恢复帝制,也只是极少人知道。怎么就传到南方去的呢?莫不是有人做冯华甫的工作,特地把他从南京召来对付我的呢?"他沉着脸,先是轻轻地咳叹一声。然后自哀自怨地说:"随他去吧,大风刮倒梧桐树--长短自有人去量。我心中是坦然的。不怕。"说罢,端起茶杯,像似要喝水。但马上又放下,顺手拿起黄铜水烟袋,自装自燃。呼呼噜噜地吸起来。脸色一阵比一阵难看。

冯国璋有点摸不清头脑了:"他袁项城既然襟怀坦然。又何必这样一副面容呢?我要探到底。看看他究竟下步棋怎么走?"

冯国璋是袁世凯的三大支柱之一。和段祺瑞、王士珍齐名。并称"北洋三杰",跟袁世凯有生死之交。当初,袁世凯发迹时,冯国璋是为他立了汗马功劳的

冯国璋,直隶河间人,三十七岁才出山投军,最早是奔淮军聂士成的。"甲午战争"之后。聂士成推荐他担任了中国驻日本使臣裕庚的军事随员。在日本,冯围璋与日军将领福岛安正和青木宣纯结识,相处甚洽。他便留心考察日本的军事状况,积累了较丰富的资料,编成兵书数册。1896年回国后,他把自己编写的兵书作为酬谢礼物送给聂士成。谁知这位行伍出身的带兵人并不欣赏书本,看都不看,便"完璧归赵"了。一怒之下,冯国璋把兵书呈给了袁世凯。那时候,袁世凯正在天津小站编练新军,求才求知,如饥似渴。看了冯国璋的兵书,视为"鸿宝"。拍着冯国璋的肩说:"军界之学子,无逾公者!"遂留冯国璋担任督操营务处帮办兼步兵学堂监督。不久,又升为他督操营务处总办。从此以后,袁世凯练兵治军的兵法操典,多出自冯国璋之手。冯的地位也天天高升。不久,袁世凯就把塾师周褫:黄嚣给冯往珊夹大,表示亲近。

袁世凯得到冯国璋帮助最大苦。大概要算武昌起义之后了。武昌革命大潮冲击清廷时,袁世凯早被朝廷歼缺"回籍养疴"去了。清廷派去镇压革命军的,是陆军大臣荫昌率领的第一军,同时派冯国璋组织第二军以备增援。冯是袁世凯的心腹,想借此机会拉袁一下,所以。一面行动迟缓,一面到处造舆论,说"只有袁项城才能指挥了大军。否则,谁也对革命军无办法。"清廷无可奈何,不得不启用袁世凯为湖广总督。袁世凯接受湖广军政大权,冯国璋继而接替荫昌指挥第一军。很快攻陷汉阳。而后隔江炮击武昌,迫使新成立的革命政府接受了"南北议和"。使袁硅上凯夺了大总统宝座。

冯国璋看到袁世凯态度真诚,也以坦诚之心问他:"外间传说,大总统欲改帝制。请预为秘示,以便在地方上着手布置。"

袁世凯冷嗖嗖地抽了一口气。心想:"冯华甫在南京怎么也知道我想当皇帝?难道此事已经满城风雨了?"想到这里,段棋瑞、熊希龄、梁士诒等人的神态,马上又展现在他面前,他怕再失去一个冯国璋,有些儿发怒地说:"这话从那里说起?我何尝有这些想法?"冯国璋还是缓缓地说:"南方对于改革国体,并非不赞成,只是时间问题。"

"不,不!"袁世凯坚决地说:"无论什么时间,我是不会去做皇帝的!"

袁世凯"无意"当皇帝,冯国璋也感到免去许多思索和麻烦。他就顺水推舟送了个假人情:"将来天与人归。大总统虽谦让为怀,恐怕推也推不掉。"

袁世凯故意把脸沉下来。对冯国璋说:"华甫。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假若有人用这等事逼我,我只有远走国外了。"

冯国璋信以为真。笑了。"其实。南方主此见者,也并非所有人士。既然大总统如此审时度势,各方不会过于勉强的。"

袁世凯轻轻地点头,微笑起来。

冯国璋走了。冯国璋带着他的小夫人周砥返回南京去了。

袁世凯总算去掉了一块心病。"只要冯华甫不生疑心,下一步棋我还是好走的。"他想静心养养神,来想他的"下步棋"--这步棋自然是处理徐树铮,来压抑段祺瑞。"这些人真该处理,越重越好。否则,我怎么去做我的事情呢!"袁世凯告诉内侍和守门人:"这两天,谁也不见。就说大总统身体不适。"

人是可以不见,"禀报"还是不断的。袁世凯静了不到半日,忽有人报:"赵秉钧病重了!"袁世凯心里一惊:"啊,智庵病了?"袁世凯不知是喜是惊?顿时有些发呆。

赵秉钧以道员身份办警察,清政府创设巡警部时,任命他为侍郎;辛亥革命时,他是袁世凯镇压革命的得力助手,曾任袁世凯政府的内务总长,继唐绍仪之后任国务总理。是"袁氏官谱"中的重要人物。近年来,此人却又成了袁大总统心上的一块病。久欲除掉他革命党被袁世凯软硬兼施镇压之后,许多革命党人还在,他们心小死,袁世凯心不安。赵秉钧奉袁命暗暗地到上海杀了宋教仁。本来这个公案也算完了,谁知近期又舆论哗然。杀宋的凶手是应夔丞,应夔丞是奉了赵秉钧之命,赵秉钧是奉了袁世凯"旨意",袁世凯是向他们许诺了"毁宋酬勋"的。不想宋案暴发之后,江苏总督程德全组织了特别法庭,强审凶手,把应夔丞抓捕起来。袁世凯得知这一消息,便下密令:"即杀"。又谁知应在上海有一帮流氓兄弟,不久便把他抢了出来。应夔丞出狱便找袁世凯为他"昭雪",履行"毁宋酬勋"的诺言。

袁世凯最怕宋教仁案公诸于世。他断然拒绝接见应夔丞,更不承认有"酬勋"这个帐。并且派人在北京、天津之间的杨村车站杀了应夔丞。袁世凯想:"应夔丞一死,宋案便烟消云散了。"哪知事过不久,赵秉钧走上门来追问此事。

此时,赵秉钧已入任直隶总督,杨村在直隶辖区,他便下命:各地"严缉凶手",一面问袁世凯:"究竟是何人杀了应夔丞?"袁世凯支支吾吾,不肯回答。赵秉钧心中大明,便愤愤地说:"这样,今后谁还肯为总统出力j"

袁世凯对赵秉钧的话耿耿于怀,心想:"有朝一日宋案再发,必出自赵秉钧。"于是,他产生了杀赵之念。

袁世凯思之再二,决定亲去北京城中的赵府"探病"。

那一天,袁世凯便装简从,突然出现在赵秉钧病室。伏在病榻上,心情沉痛地喊了声"智庵",便紧紧拉过他的手,再也说不出话。赵秉钧偶染小疾,只是应夔丞死后他心中郁闷。今见袁世凯亲临探视,神情如此悲怆,心里便略觉快慰。欠了欠身,说:"大总统万机萦怀,何必亲来探视。智庵甚感不安。"

"别说这样的话了。"袁世凯说:"你我无论公私,都如手足一般,怎好不来呢。只盼你早日康复,为我分担重任。"

赵秉钧淡淡一笑,想起了上海宋案。但是,袁世凯今天来了,赵秉钧在心情上便释怨许多。所以,他还是真诚地对袁世凯说:"过去,我们总还是风雨共济的。创业维艰,需要精诚一致。我想,只要能把往事处理得当,在今后的任何艰辛中,并肩的还是咱们。"袁世凯明白"往事"的含意,心里既惊又恨,但还是说:"我知道对不住应夔丞。我会厚待之。其实,也是不得已而为。我的本意是想让他警觉一下,收敛一番。哪知别人领会错了,竞造成不可挽回之痛事。"

赵秉钧见袁世凯坦诚地承认杀应之过,颇受感动:"既然总统已如此真诚,自己何必对往事耿耿于怀呢。"赵秉钧说:"新政初立,这几年也够你为难的。智庵愿为你分忧。"

袁世凯说:"暂不必淡这螳厂。啊头我派个医生来给你看看。"袁世凯走了。

医生来了。医生是带着大总统的特殊"关怀"和珍贵药材来的。赵秉钧服了袁大总统专医带来的药。竟然七孔流血死了......赵秉钧死了。袁世凯南十顿失"股肱"而"悲痛"万分,立即派长子袁克定作代表去作私人吊唁,随后又派陆军上将荫昌和国民政府秘书长梁士诒为政府代表去公祭,并送丧费一万元,亲书挽幅致悼。其文为:

怆怀良佐

又自撰自书挽联。文为:

弼时盛烈追皋益匡夏殊勋懋管萧袁大总统又办完__一件事!赵秉钧出殡那一天。袁世凯面对蓝

天,深深舒了一口气。这口气变成一股黑烟,直冲云霄。他累了,他该好好休息了--有几天没有好好休息了,都是段祺瑞、赵秉钧这些人闹的,大总统连公务都没有好好办。现在。他的心情稍好些。赵秉钧一死,"暗杀革命党人宋教仁"的大帽子就没有人能往他头上戴了。他很心安。所以。当他把胸中郁积有时的闷气吐出之后,竞一下子躺倒睡了两天两宿。第三天。袁世凯醒来时。忽然想起了王治馨。"此人是赵秉钧的心腹,精明干练。又任着京师警察总监兼着顺天府尹。赵的事瞒不住他。若是他......"大总统心里又冷丁一颤。袁世凯慌忙坐起,急急把袁克定叫到面前,心里话朝儿子一说,最后下了命令:"可以分作两步,先以贪赃纳贿罪抓起来,然后斩首告白天下。"

袁克定答应着,走了。"慢。"袭世凯又喊回他。袁克定转过屁股,望着老爹。

"还有一个叫潘毓桂的。很替王治磷出过些坏主意。此人不司留!" 袁克定答应一声"是!"这才退出去

不日。京城告示:为严明纪律。杀了警察总监t治馨及其同案犯潘毓桂......

一九一五年的初秋。北京城气候反常。夏季少雨,入秋干旱。长城外吹过的风。干燥而裹着造迷蒙蒙的尘沙,大街小巷浑浑浊浊;人也失去了精神。

袁世凯冷静了几天,不能再冷静了。因为他早已迫不及待,他要实现"登极"大计!

赵秉钧的驰办完了。上海的那场暗杀总算可以丢开了一一至少是没有人能把他袁大总统拉出来了。现在。他最感棘手的,便是段祺瑞。"一个段芝泉就够心烦的了。熊希龄、梁士诒也跟着向我发难"难道说我当了皇帝就会没有你们的纱帽?"袁世凯恨段祺瑞。恨熊希龄,恨梁士诒:"假若没有这三个人,一切不是很顺私吗?"他想排除这个障碍,搬掉他"登极"的绊脚石。

"绊脚石怎么搬呢?"袁世凯感到为难了。"无缘无故把几个总长撤掉,像当年皇上以足疾为由开缺自己一样,那可不行。皇上是金口玉言_一言九鼎,那是上天赐给他的权力,谁赐给我这个权力呢?何况这些人又都是和我并肩闯荡的!"

一想起当年"足疾"被开缺的事。袁世凯就有一股闷气。气塞胸,胸激着脑。胸牵动着四肢。他的脚疾仿佛真的又严重了,疼、痒,弄得他周身不适--袁世凯真有足疾,四十多年前就有:十个脚趾之间,常常溃烂不堪,像坏桃子的斑疤,紫一点、红一点,流着清淡淡的有时含有血色的液体,疼痛揪心。脚趾间溃烂脚掌也起了连锁反应,很快会出现铜钱似的紫斑和淡红的水泡。奇疼奇痒。每到这时,他便闭门谢客。昨天起,十个脚趾间又开始流水,按照他老家河南项城一个治足疾的民间验方,他派人在京郊找来几枝士条树枝。他记得少年在家时他的老娘就是用这个办法为他治脚病的。哪晓得项城的土条树只是本地一种野生植物。而北京地方偏不生长;他虽然把形状讲得很真切,人们为他采来的枝条也很像,但毕竟是不同品种,还含有强烈的毒性。用这种枝条烧水洗了脚之后,凡水浸处,无不红肿、热、烫。新疾旧病,袁世凯被折腾得kt夜皱眉,呻吟不止。好容易经"御医"解毒消肿,等到一切平息时,竟过去了十天。袁世凯睁开眼睛,挺挺胸脯,深深地舒了一IZ1气,这才摇晃着身子,走进他的书房兼理事密室。

袁克定在他身边--十多天来,他一直在他身边。在袁世凯足疾初发,懒得走动时,他认真地向他汇报军政大事,听从他吩咐、指示。然后去发号施令。他很乐意干这样的事,他把它看成是一种预演。"将来,我要承担一切!"后来,老爹足疾中毒感染昏昏迷迷时,袁克定心情极端矛盾:"老爷子此刻不能死呀!还没有即大位,你死了我怎么办?皇帝可以世袭,大总统是选的,国人不一定选我。"他尽心尽力,生怕老爹死了。"再活半年也可以,等你宣布即位再驾崩吧!"但他又想让他早死。"果能很快死了,天下乱上加乱,我或可趁机而得权!"

袁克定不是没有野心的,跟着老爹这些年,他用心观察着每一个重要人物的作为,品评每一个重要人物的长短。他认为"当今天下,没有一个能独成大业的",包括他老子袁世凯。"果然有一天我执掌了天下,我会比所有的文臣武将都干得好!"袁世凯觉察到儿子这个心情,很不放心,狠狠地骂他"狂"!并且谆谆告诫他:"当务之急,不是你抓权,是你帮助老子闯出一片好天地来!老子稳坐金銮殿,将来还不是你的!"

父子均在做皇帝梦!

袁世凯在书房坐定,端起茶杯,瓮声瓮气地问:"这几天,你大姐夫来了吗?"

袁克定知道问的是段棋瑞,一边摇头,一边说:"谁也见不着他,连他的家人都说:不知去向?"

"能离开京城?"袁世凯有些不安地想,他怕他到处去拉拢人马。

"说不定。"袁克定说:"有人传说,他可能在西山闭门......"

"他不会恩过。"袁世凯坚决地说:"他是向我发难,要挟我。我不会满他的意的。我要狠狠地才识他们!"

袁克定没有再说话。

袁世凯也没有再说话。

小书房静悄悄的,静得有点令人窒息。

许久,袁世凯才拍着桌子挺起胸。"......就这样做:先把鸡杀了,不行再杀猴!"他把"意见"全盘告诉儿子,儿子点头赞许。

不几天,京城便出现了人事大变动:

陆军部次长徐树铮被免职;

财政部次张张孤被免职;

交通部次长叶恭绰被免职。

这就是被史学家称之为"三次长事件"的历史事件。

袁世凯是想着"杀鸡给猴看"但不知陆军产噬段棋瑞、财政部总长熊希龄、交通部总长梁士诒这些"猴"会不会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