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行者罗洛

“智者千里,行者无疆。”

——智者萨蒙德,《埃达》

最终有人成功在西欧大陆建立了一个强大的国家,但是人们对于此人的出身知之甚少。他可能有着挪威血统,后人称之为“罗洛”(Rollo)、“赫尔罗夫”(Hrolf)或者拉丁语叫法“赫罗雷夫”(Hrolleif)。关于他生平的最详细记载,出自后世一位名叫圣昆廷的杜多(Dudo of St. Quentin)的历史学家之手。该历史学家是诺曼人,受罗洛的孙子理查一世(RichardⅠ)之托,完成这项使命。根据杜多的记载,年轻的罗洛是挪威的首位国王“金发王”哈拉尔最信任的伙伴的儿子。然而,尽管他们之间有着深厚的友谊,罗洛的父亲却有着非常强烈的独立人格,“绝不会在任何国王面前低下自己的头颅”。

也许他不该如此固执。“金发王”哈拉尔在自己晚年的时候,把管理王国的任务交给了他最钟爱的儿子“血斧王”埃里克,但埃里克对于固执的王公贵族没有任何好感。老国王哈拉尔死后,“血斧王”就带人闯入并占领了罗洛的农场。罗洛目睹了自己的哥哥被人活活砍死,他自己也遭到了流放。

同许多触犯了强大领主的斯堪的纳维亚人一样,这个孩子成了职业的维京海盗,不停地在英格兰和弗里西亚的沿海地区即今天的荷兰进行掠夺。他有着伟岸的身躯——显然他的体形过于庞大,维京人的马匹无法承载他的体重,因此他必须一直步行。罗洛身边很快便聚集了一帮丹麦人,与他共同作战。不管罗洛的出身或者体形到底如何,我们很清楚的是他非常擅长于掠夺。他和他的同伴越过了英吉利海峡,加入了斯堪的纳维亚人入侵法兰克帝国的大潮。

阿尔弗雷德大帝战胜异教徒大军之后,侵略者开始重新涌入法兰克帝国境内。885年,欧洲大陆上爆发了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入侵事件,700艘战舰载着4万名侵略者来到了巴黎。一位法国宗教领袖写道:“北方人的怒火在这片土地上肆意地燃烧。”然而,与曾经围困英格兰的那群人不同,这支维京大军并没有公认的领袖。巴黎的居民派出了一位在此定居的维京人,打算与他们和谈,但是这个维京人找不到一位可以代表整支大军发言的权威人士。他问他们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根据杜多的记载,他们的回答是他们是维京人,来此的目的是征服法国。他又问他们的国王是谁,他们骄傲地挺起自己的胸膛,答道:“我们没有国王,因为我们彼此平等。”

这次交谈可能是一位诺曼作家杜撰出来的,他的目的是为了强调他所在的公国独立于法兰克王国,但这却更好地刻画出了9世纪时维京人的独立性。他们非常重视言论和行为自由,并不仅仅把它们当作理念,而是当作不争的事实。他们中的大部分之所以没有自己的国王,是因为他们都是法外之徒。他们的目的是获得名声和求取财富。激励他们的是掠夺能够获得物资,而非爱国主义或者传统的义务。帮派或者家族是将他们松散地维系在一起的唯一纽带。

如果非要找出一个声望最高的维京人,那只能是西格弗雷德,他可能加入过异教徒大军。在阿尔弗雷德和古特仑和解一年后,他率领一支大军渡过了北海,洗劫了弗里西亚沿岸的数座城市。接下来的几年里,他们一直在法兰克王国的东部活动,掠夺了马斯特里赫特(Maestrict)、科隆、艾克斯(Aix)及特里尔(Trier)。最后,法兰克帝国的皇帝“胖子”查理(Charles the Fat)决定摆脱这些侵略者的骚扰,通过贿赂让他们离去。

西格弗雷德愉快地接受了这场交易,并在接下来的三年里掠夺了皮卡第和佛兰德斯。885年,他重新回到了查理曼的领地,向他索要一笔丰厚的贡金。查理拒绝了这项要求,西格雷德于是率领他的舰队驶入了塞纳河口,击溃了一支法兰克军队,洗劫了鲁昂。就是从这座城市开始,其他的兵团加入了西格弗雷德的行列。到了11月时,整个大军已经抵达了巴黎。

9世纪时,只有两座桥梁连接着法兰西岛和塞纳河岸。北边的桥梁较为狭窄,但是座石桥,桥的两端各有一座守卫森严的塔楼。南边的桥梁虽然建有塔防,但是由于是座木桥,所以桥梁本身较为脆弱。

一切都取决于这两座桥梁。如果维京人能攻下它们,那么他们不但能孤立巴黎,而且还控制了进入前方富庶区域的要道;然而,如果巴黎人守住了这两座桥梁,维京人就会被孤立起来,暴露在敌方的援军之前。

起初,西格弗雷德试图通过谈判来获准通过这两座桥梁。巴黎城内只有200名全副武装的士兵,他承诺如果他们同意放下两座吊桥,他在通过巴黎时,不会破坏这座城市的一砖一瓦。巴黎人拒绝了他的提议,说他们的国王命令他们守卫这两座桥梁,哪怕只剩一人,他们也绝不会放弃。第二天,围攻正式开始。

西格弗雷德集中了所有的兵力,进攻位于塞纳河北岸的守卫石桥的塔楼,试图打巴黎军民一个措手不及。但是经过整整一天的战斗之后,西格弗雷德的军队伤亡惨重,因为巴黎军民站在塔楼上往下倾倒滚烫的沥青和油。一无所获的维京人只能选择撤退。第二天,他们再次尝试,却发现巴黎军民在夜间把塔楼又加高了一层,增加了他们的优势。维京人试图用攻城木和巨型弩进行反击,但是再次因伤亡惨重而撤退。

第二天的战斗结束时,维京人意识到他们要么需要拟定新的战术,要么需要更好的围城器械。接下来的几周内,他们建了一排栅栏,不停地收集物资,谋划着新的行动。

886年1月31日,他们对石桥发起了连续而猛烈的攻击。他们把所有能想到的东西都丢进护城河,包括树枝和动物的尸体,试图把护城河填满。当这些还不够的时候,他们还杀掉了战俘,把他们的尸体也扔进了河中。

他们可以借此抵达守卫桥梁的塔楼,但是当他们试图放火烧掉这座塔楼时,他们又被击退了,而且同样损失惨重。最后,他们在三艘长船中装满了稻草和石油,并把它们点燃,然后把船朝着塔楼和石桥的方向推去。但是大火没有对石桥造成任何伤害,三艘长船却被烧得干干净净,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由于伤亡惨重,这场失败严重地打击了维京人的士气,但是大自然给他们提供了帮助。几天后,冬季的一场洪水帮他们完成了想做却没做成的事情——冲垮了南边的木桥。守卫这座木桥的塔楼被孤立起来,轻而易举便可攻下。维京人如今可以放心地往上游地区掠夺,于是他们留下一小部分军队,继续围攻巴黎,其他人则沿河而上,不断掠夺,直至卢瓦尔河附近。

巴黎人民向“胖子”查理紧急求援,这位皇帝当时正在意大利,于是他派萨克森的亨利将军领军前去协助巴黎人。查理肯定强调过速度的重要性,因为亨利把军队逼得很紧。时值冬季,刚刚历尽艰辛地翻过阿尔卑斯山,筋疲力尽的士兵就被命令进攻维京人的营寨,结果自然惨败。亨利仅仅进行这一次进攻,便选择了撤军,留下巴黎自生自灭。

在那个黑暗的冬季,巴黎人民只能祈祷西格弗雷德会主动放弃。西格弗雷德试图模仿朗纳尔·洛德布罗克当年围困巴黎的壮举,却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西格弗雷德认为,与其坐在巨大的城墙下慢慢地等待敌人主动投降,还不如利用这段时间做更多更有成效的事情。他觉得围攻巴黎实在是个过于愚蠢的决定,于是接受了巴黎人的贡金,离开了此地。贡金只有少得可怜的60磅白银,远远少于洛德布罗克当时6000磅的要价。

然而,西格弗雷德的离开并不意味着围攻的结束。他只是众多指挥官中的一个,无法说服其他维京人和他一起离开。围攻一直持续到了10月,巴黎人民因“胖子”查理正率军赶来的消息而再次振奋起来。这则消息给他们带来了莫大的鼓舞,因此他们抵挡住了维京人最后一次大规模的进攻。维京人同样收到这则消息,因此打算在查理赶到之前,攻下这座城市。

查理来到之后,轻而易举便击败了依然徘徊在此地的维京人。帝国军队将巴黎守卫起来,查理率军朝着维京人的营地继续前进。查理本可给周围的维京人致命一击,但是令巴黎人和维京人吃惊的是,他居然提出了和谈。

查理很难算得上是一名成功的战士。勃艮第的封臣起兵造反,他一直无法将其镇压。如今有了一个一石二鸟的机会,为了换得塞纳河沿岸道路的畅通,查理允许维京人进入勃艮第,他们可以在那里肆意掠夺,也可以借此打击勃艮第的叛军。然后,为了劝说维京人离开法兰克的土地,查理又给了他们700磅白银。

巴黎人知道这些条款后,大为震怒,他们为了守卫法兰克的领土而做出了巨大的牺牲,他们的皇帝却满足了维京人的愿望。为了表示抗议,他们拒绝遵守协议,封锁了河道,不让他们的敌人过河。维京人不得不拖着他们的船只在陆地上走上一段,以便绕过封锁。

查理可能认为他的这步棋走得非常精明,实际上却产生了适得其反的严重后果。无论是西格弗雷德还是其他维京人,都没有遵守约定,很快便在帝国的领土内肆意地掠夺。三年后,查理被废黜,巴黎人选了一位名叫奥多(Odo)的伯爵作为新的国王。奥多曾在维京人围困巴黎期间,负责指挥城市的防御工作。

罗洛和他的兵团在勃艮第掠夺,他们在这里获得了丰厚的战利品。出人意料的是,他只在宗教人员的手中吃过败仗。910年,一位地方主教集结了一支民兵,把他赶出了他们的城市。第二年,他进攻法国北部的城市沙特尔(Chartres),但是再次被一位主教击败。这位主教早在几天之前就发现了罗洛的舰队,因此有足够的时间来组建自己的军队。

为了避免被围困,这些守军主动出城,在旷野上与维京人决战。接下来的激战中,最初是罗洛占据优势,但是当那位之前一直站在城墙上观战的主教率领一群市民从城门呼啸而出时,胜利便逐渐离他远去。守军的人数激增,扭转了战场的形势。到了傍晚时分,维京人被困在了城市北边的一座小山丘上。

中世纪的军队绝不会在夜间作战,因为在黑暗中很难分清敌我。法国人很明智地选择了撤军,留下部分守卫,确保维京人不会偷偷逃走。然而,罗洛一直等的就是法国人的这种举动。维京人经常在太阳下山后发动袭击,利用混乱制造优势。他们会按照事先安排好的阵形冲击敌军,然后趁着敌军被冲散的时候,迅速撤军。

他一直等到凌晨,那时除了哨兵之外,其他所有的敌军都已入睡,然后派几个士兵溜进法兰克人的营地。他们吹响了战争的号角,伪造敌袭的假象。整个营地立刻陷入了一片恐慌,人们衣衫不整地冲出营帐,到处乱窜。趁着混乱,罗洛和他的士兵夺路而出,冲向他们的船只。

维京人跑到了卢瓦尔河岸边,法兰克人在其后紧紧追击,留给他们的时间并不足以让整支军队都登上船只。罗洛立即调整策略,杀掉他们所能找到的所有动物,用这些动物的尸体堆起了一面墙壁。法兰克人的骑兵部队赶到后,他们的战马因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味而受到惊吓,不愿继续前行。罗洛和他的军队只是暂时得救,但是他们仍处在敌军的包围之中。“糊涂王”查理率领的法军已经抵达河流上游,封锁了他们的逃跑路线。用不了多久,维京人要么会被这支军队击杀,要么会活活饿死。无论是哪种方式,似乎都令人绝望,但是查理居然没有攻击这群孤立无援的斯堪的纳维亚人,反而主动提出和谈。

查理国王登上王位不过十数年的时间,他并不愚蠢,尽管他的绰号的英文翻译确有愚蠢的含义。法兰克人采取的贿赂维京人的政策,使这个国家在破产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法国铸造的货币,差不多有三分之一最后落入了维京人的口袋,还累计向他们缴纳了超过12万磅的白银。军队出战,开支巨大,国家已经经不起这种消耗,而且查理知道自己的能力终究有限。他可以击败与其正面作战的单个维京团伙,但是无法阻止他们以闪电战的方式在幅员辽阔的帝国境内肆掠。他只能守住核心区域,把沿岸的防守交给他人。

这不仅意味着允许维京人航行在塞纳河上,更是鼓励他们这样做。如果查理能够说服这群斯堪的纳维亚人,使他们相信驻守沿海地区带来的收益远远高于掠夺这些地区,那么查理就能在王国的海岸线筑起第一道防线。只有一种方法能够实现这个计划,那就是使维京人成为土地的所有者。

他的堂兄“胖子”查理早在20年前就尝试过这项大胆的举措。那时,维京人已经在弗里西亚活动了半个多世纪,成了该地区实际上的统治者。为了稳定该地区,“胖子”查理与名叫戈德弗雷德的维京人首领达成协议。查理把弗里西亚的大部分领土划给他,条件是他要皈依基督教。戈德弗雷德接受了协议,依照约定接受了洗礼,但是好战的维京人并非如此容易摆平。戈德弗雷德并没有把这块土地建成统一的王国,而是离开了此地,继续掠夺了萨克森。“胖子”查理提醒他履行约定,他却要求查理把莱茵河沿岸一些盛产美酒的区域划给他,以此来作为换取和平的条件。很显然,利用维京人保护法兰克的试验最终告以失败,因此“胖子”查理找人暗杀了戈德弗雷德。

值得称赞的是,“糊涂王”查理意识到,建立维京人缓冲区的计划之所以会失败,并不是因为斯堪的纳维亚人不愿定居下来,成为忠实的市民,而是因为戈德弗雷德并不是开展此项工作的合适人选。然而,在他看来,罗洛似乎是最佳的选择。

这个维京人少年出海,在掠夺中度过了半生,现在已经年过五十,步入了人生晚年。从追随他的人数来看,他已然取得了成功。如今年迈,他想的是停下来享受自己的劳动成果。这个机会不仅可以使他安顿下来,还能够给他的追随者带来最珍贵的奖赏——土地。

双方在鲁昂通往巴黎的大道上举行了会晤,签署了《埃普特河畔圣克莱尔条约》(Treaty of St. Clair-sur-Epte)。条约的内容与“胖子”查理和戈德弗雷德曾经达成的协议非常相像。罗洛皈依基督教,作为回报,获得鲁昂至埃夫勒(Évreux)之间的封地。他发誓与基督教国王永保和平,守卫自己的封地,并在需要的时候,为基督教国王提供军事援助。

罗洛和他的整个军队都接受了洗礼,中途发生了一些令所有参与者都略感尴尬的事情。他的手下发现他们可以在洗礼结束后获得一件崭新的白袍,有些人居然为此多次跑去受洗。尽管这引起了法国人的反感,但是并没有引发大的事故。然而,后来的参拜仪式同样令人尴尬。据后来诺曼人的不甚可靠的记载,按照传统,罗洛需要亲吻法王的脚,但是他拒绝了。从来没有哪位维京领主曾在众人面前卑躬屈膝,因此罗洛派了一个手下,代替他完成这项仪式。这位体格魁梧的手下,猛地把查理的脚抬到自己嘴前,掀翻了这位法兰克君主。

罗洛似乎坚持忠于“糊涂王”查理。923年,国内爆发了一场叛乱,暴民废黜了查理。罗洛非常尽职地率领着自己的手下与叛军作战。无论是罗洛还是他的继任者,从来没有停止过庇护维京人的行为——直至11世纪以前,诺曼人一直坚持为维京人提供庇护,但是“糊涂王”查理的实验取得了成功。在罗洛之后,塞纳河再也没有遭受过大规模袭击;生活在诺曼底的维京人也逐渐接受了法国人的风俗。

这种转变主要归功于罗洛的亲身示范,他接受了自己的洗礼名“罗贝尔”(Robert),迎娶了一名曾被他抓获的当地女子,还鼓励自己的手下娶当地人为妻。不过一代人的时间,斯堪的纳维亚人的语言和传统慢慢消失,逐渐被法国人的文化所取代。

罗洛本人可能只是名义上的基督徒,但是他的后代却成了真正的基督教卫士。在维京人的基础上,一个融合了法兰克的文化、宗教及斯堪的纳维亚人激情的国度就此建立,这也许是维京人最成功的创造。

然而,罗洛的胜利也预示着时代的变化。西法兰克、英格兰、爱尔兰等地的传统猎场正在逐渐关闭,维京人持续百年的掠夺掏空了这些地方的财富,引发了强烈的抵抗。维京人如果想要继续延续传统的生活方式,就需要寻找更加富饶的地区。维京人地理大发现的时代已然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