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亲王十字军

“纵使柏拉图复生……恐怕亦难以精确阐释(阿历克塞一世的)思想。”

——安娜·科穆宁娜

当隐士彼得的军队在西弗多托覆灭之时,西欧贵族们正在做着出征前最后的准备。在“正式”的东征开始前,惨败的消息还没有传到他们那里,不过就算传到了,农民军的失败恐怕也不会掀起多大波澜。非要说影响的话,也就是证明了如果没有合理的规划,远征中东注定要失败。欧洲的君王们应该足够聪明,早就知道这个教训,不过令人费解的是,除了拥有资源优势之外,在组织方面,他们同样散漫无序,和农民也差不了多少。

其中的主要原因在于十字军缺乏一位明确的领袖。教皇乌尔班二世本希望西方的国王如法国的腓力一世、德意志的亨利四世或英格兰的威廉二世(William Ⅱ)参加十字军,因此没有提名总指挥官的人选。然而,这些名人都不敢或是不愿意离开王座参与这场耗时未知的战争,因此婉拒了邀请。最后,法国和意大利有四位王公自告奋勇担任领袖,但他们的地位相当,谁也不愿意听从其他几人的命令。

乌尔班试图把大家联合起来,于是任命了著名的勒皮主教阿希马尔作为他的个人代表。这是一个绝妙的选择。阿希马尔来自法国的一个贵族家庭,这位中年传教士是天赋十足的外交家,擅长管理工作。他很有教养,易于相处,更喜欢劝说而不是命令,此外还有丰富的旅行经历,熟知前往耶路撒冷的各种困难。他本是总司令的绝佳人选。然而不幸的是,中世纪的权力现实让他的领袖地位更像是一个空头衔。他的确魅力超凡,但他完全没有封建权威。每位东征者都是向上帝,而不是向教会宣誓,此外他们还受到各自封建领主的控制。阿希马尔可以提出建议,但是大家没必要听。

因此,东征军不止一支,而是四支,每一支由一名大贵族领导,他们都认为担任总指挥官统领大军的应该是自己。1096年夏末,四支军队各自取道前往君士坦丁堡。如果他们有计划的话,那就是在所有人抵达目的地后分出地位的高下。

第一位出发的大贵族是韦尔芒德的于格。他是那位多情的法国国王腓力一世的弟弟。因为于格是上一任国王的儿子,这一任国王的弟弟,所以他认为自己毫无疑问应当是十字军的领袖,并不遗余力地宣传这一事实。他显然从不缺乏信心。在离开法国中部之前,他给拜占庭皇帝阿历克塞一世写了一封信,自称是“王中之王,普天之下最伟大的人”,要求拜占庭届时给予符合他身份的接待规格。随后,他南下意大利,在卢卡(Lucca)与乌尔班会面,还在那里获赠了圣彼得大教堂的旗帜作为教皇的祝福。

于格认为这面教皇赠予的旗帜就是他作为十字军领袖的象征。带着它,于格抵达了亚平宁半岛东南部的海港巴里(Bari),并让军队分批登船前进。截至此时,他的征途都一帆风顺,不过当他靠近达尔马提亚(Dalmatia)沿岸,也就是现今的阿尔巴尼亚附近时,天降横祸。一阵风暴突然袭来,打散了于格的船队。于格与大部分部下脱离了联系,自身的船只还在这样一片不熟悉的水域不慎触礁。

更糟的是,浑身湿透的“王中之王”不得不接受拜占庭皇帝侄子的营救。皇侄把这支精疲力竭的部队集合起来,送去了君士坦丁堡——一路上还予以密切监护,以免再次出现劫掠的情况。这显然不是于格想要的进城方式,不过他至少得到了令人满意的热情款待。拜占庭为于格的军队准备了盛宴,皇帝也决定立刻与于格会面。

即使对于格这样自我的人来说,与东罗马帝国皇帝的会面也是一次印象深刻的经历。阿历克塞一世可能个头稍矮,但他坐在君士坦丁大帝的皇座上,有着屋大维等诸多先辈,家底深厚。他还是一位出色的政治思想家,只要他想,就能表现得耀眼夺目。而在这个特别的时刻,他有很多理由展现出自己的魅力。

在东征的亲王与写信引发这次东征的皇帝之间的第一次会面中,阿历克塞一世的担忧要多得多。虽然于格的骑士数量较少,进城时也有些狼狈,但他们显然比彼得的杂牌军更加威武雄壮,而皇帝并不确定他们的动机。像所有东方的居民一样,他对十字军东征的行为感到困惑。尽管被穆斯林围困,并与之殊死搏斗了超过4个世纪,但东方的基督徒从未萌生过发动“圣战”的想法。正如公元4世纪的名人该撒利亚的圣巴西流(Saint Basil of Caesarea)所说,杀戮有时是必要的,但绝不应当得到赞扬,更不可能是罪恶得到宽恕的理由。

穆斯林几个世纪的入侵(并且多数入侵以胜利告终)并没有让基督教会改变立场。公元10世纪,伟大的战士皇帝尼斯弗鲁斯·福卡斯(Nicephorus Phocas)打退了穆斯林的入侵之后,请求君士坦丁堡的主教追认那些在抗击穆斯林的战斗中死去的战士为信仰的殉道者。尽管这是近3个世纪以来基督教国家在对抗伊斯兰教中取得的第一次胜利,但主教坚持己见,明确告诉皇帝尽管有时必要,但杀戮绝不光荣——更不用说神圣了。

对拜占庭人来说,这些在君士坦丁堡的骑士声称要为了赎罪而进行一场正义的战争,实在是值得怀疑。而他们的随军神父又加剧了这种疑虑。东方的神职人员不得携带武器,但举目望去,西方的神职人员都带着钉头锤,身穿盔甲,领导着部队,这太令人紧张了。许多拜占庭人认为,十字军只是表面说得虔诚,实际上东征的真正目标根本不是解放耶路撒冷,而是夺取君士坦丁堡。外国的访客来到这个帝国的首都,往往会为之惊叹,但这种情绪总会不可避免地演变成贪婪。从5世纪的匈人领袖阿提拉(Attila)到不久以前1085年的诺曼人入侵,这种情况拜占庭人已经见过太多。这次这些粗鲁的西方人也没什么区别。

因此,阿历克塞一世必须谨慎行事。这次东征的矛头很有可能会转向他——隐士彼得的部下已经足够清楚地证明了这一点。在应对伊斯兰教巨大威胁的同时,他还可能不知不觉多了一群基督徒的敌人。所以他首先考虑的就是保护帝国以及首都。毕竟,这本就是他起初求援的原因。

如果说韦尔芒德的于格是阿历克塞一世看不透的谜,那么拜占庭人同样让十字军战士难以理解。十字军轻蔑地把这些人称作“希腊人”,认为他们看起来软弱又无能。他们喷了太多香水,在各种事物上涂抹橄榄油,穿着打扮也更像是波斯商人而不是罗马战士。皇帝本身甚至更加让人困惑。十字军应邀前来支援,那皇帝在东征中应该扮演什么角色?如果他不御驾亲征,至少也应该派出自己的东征军。

最后那条显然是不可能的。拜占庭帝国小心翼翼地在强敌环伺之下维持着如今的局面,就是因为除非必要,不然决不拿军队去冒险。为了生存,运用外交手段和仔细选择目标进行打击是必要的。但与阿拔斯王朝正面对抗,攻打战略上的孤立城市耶路撒冷简直愚蠢至极。拜占庭帝国和十字军目标上的鸿沟,最终将导致双方关系破裂,也是未来悲剧的起源。

不过,当时一切都还足够顺利。根据各种说法,阿历克塞一世展现出了东道主的风范。接连不断的礼物和宴请让于格简直眼花缭乱。然而,所有的礼物都有代价。皇帝对西方社会足够了解,知道骑士都要恪守誓言,他真正的目的是让这些骑士效忠于自己。阿历克塞一世可能从不信任十字军,但他下定决心要好好利用他们。

起初于格对此表示反对。他认为自己才是十字军的领袖,不愿意屈居任何人之下。此外,如果他立下誓言,而届时其他几大贵族都表示拒绝,那他就会显得很蠢。但阿历克塞一世步步紧逼。他暗示,如果于格宣誓效忠,并把之前夺走的任何城市或领地还给拜占庭,他就会考虑派帝国军加入十字军,甚至在时机合适的时候亲自出征。送给于格的礼物更加奢华了,但威胁的意味也开始明显起来。护卫他回到宫殿的仪仗队忽然加强了武装,也没那么好说话了。于格试图返回营地,但护卫却礼貌地提醒说他是皇帝的贵客。被软禁几天之后,于格屈服了。

阿历克塞一世很幸运,他搞定了第一位抵达君士坦丁堡的东征亲王,而且没怎么惊动他的部队。让于格这样有野心也有权力的人宣誓效忠总是一项艰巨的任务,不过一旦成功,后来的贵族想要抵抗就很难了。无论如何,他及时获得了效忠,因为第二支部队马上就要抵达君士坦丁堡了。

第二支部队的领袖是下洛林公爵(Duke of lower Lorraine)布永的戈弗雷。这片领地包含了现今的德意志西北部以及尼德兰和比利时。戈弗雷的自信心比起于格只强不弱,身为查理曼的直系后裔,他是十字军领袖中声名最盛、血统最高贵的一位。他公开声明投身于东征事业,变现了自己的大部分资产,抵押了各种各样的物品用于筹钱,并把剩下的财物全部捐给了圣吉尔(Saint-Gilles)修道院。

与于格不同,戈弗雷选择了隐士彼得走过的莱茵河—多瑙河路线前往君士坦丁堡。然而,贫民十字军已经败坏了当地人对东征者的印象。当戈弗雷抵达匈牙利时,对方直截了当地拒绝他们进入国境。他等了3个星期,最后只能把弟弟鲍德温送作人质,以保证军队绝不会行为不端。

等戈弗雷抵达君士坦丁堡时,他的情绪已经糟糕到了极点。他宣誓拯救东方的基督徒兄弟,自己在财产上还做出了巨大的牺牲,但一路上迎接他们的只有怀疑和敌意。如今在帝国的首都,卑劣的行为还在继续。尽管于格的军队已经渡过了博斯普鲁斯海峡(Bosporus),到达小亚细亚,但他被要求向皇帝宣誓效忠的可笑消息还是传到了戈弗雷这里。所以当皇帝的使者邀请戈弗雷进宫时,他愤怒地拒绝了。

阿历克塞一世的回应是通知戈弗雷,除非他把所有占领的罗马领土还给拜占庭,否则他将无法通过这里。但戈弗雷依然不为所动,于是阿历克塞进一步施压,对他们关闭了帝国市场。戈弗雷终于忍无可忍了,他早听说于格之前就被投入监狱,直到他宣誓效忠才被释放,现在他已经看到了皇帝的背信弃义。愤怒之下,他率领部队扫荡了君士坦丁堡的郊区。

阿历克塞一世意识到自己把戈弗雷逼得太狠了,他立刻恢复了对十字军的物资供应,并匆忙把于格派去戈弗雷的营地,向他保证于格绝对没有被关入监狱或受到虐待。戈弗雷召回了掠夺部队,不过对于于格让他宣誓效忠的请求则充耳不闻。在他看来,自己已经表现得十分克制,而且丝毫不惧皇帝的低劣手段。于格想要巴结阿历克塞一世,没问题,但他戈弗雷可不是卑躬屈膝之徒。

整整3周,戈弗雷都拒绝宣誓,但皇帝也没有降低要求的迹象。骑士们按捺不住了,他们做出了巨大牺牲来解放耶路撒冷,不明白为什么无法通过这里,局势变得紧张起来。显然,戈弗雷必须冲破阿历克塞一世的阻拦了。

这一次,阿历克塞一世的武力威胁失败了。后面的东征军不久就将抵达君士坦丁堡,他们加入戈弗雷阵营的后果是阿历克塞一世无法承受的。因此皇帝派出了帝国军,把十字军压制在军营里。公爵看清了形势。当皇帝的代表再一次礼貌邀请戈弗雷进宫时,已得到足够教训的他同意了。几天后,他极不情愿地宣誓效忠,随后带着部队渡过了博斯普鲁斯海峡与于格的队伍会合。

阿历克塞一世对待戈弗雷时,并没有展现出对待于格一样的外交手腕,这是有原因的。帝国密探一直在关注剩下两支东征军的进程,他已经得到消息:诺曼冒险家博希蒙德的军队很快就要到了。

任何谨慎的领导人都会对这个消息感到万分警惕。在东征的所有亲王中,塔兰托亲王博希蒙德是最有野心也最可怕的一位。尽管有点驼背,但这位40多岁的金发巨汉颇有几分征服诺曼底的维京先祖的风采。博希蒙德的父亲罗伯特·吉斯卡尔是史上最成功的冒险家之一,而他本人完美继承了父亲冒险的癖好。甚至连他的敌人都能发现他身上某种特殊的吸引力。拜占庭皇帝的女儿安娜见到博希蒙德时年仅14岁,她认为他十分可怕,但也承认他“是个奇人,令人一看就移不开眼”。

这样的人领导的军队已经足够麻烦了,而阿历克塞一世害怕博希蒙德还有个人的原因。拜占庭帝国与博希蒙德的家族已是老相识。1071年,博希蒙德的父亲把拜占庭人赶出了巴里,那是帝国在意大利的最后一个据点。10年之后,罗伯特和27岁的博希蒙德又入侵拜占庭,在巴尔干半岛烧杀抢掠。阿历克塞本人在那次战役中受了伤,并眼睁睁地看着至少3支帝国军队在诺曼重骑兵的面前被撕得支离破碎。诺曼人认为自己已经击败了皇帝,开始计划把博希蒙德推上皇位。多亏阿历克塞反应迅速,进行了多次恰到好处的行贿,才把局势稳定下来。

3年后,博希蒙德卷土重来,这一次他的兵力更强。不过好运站在了阿历克塞一边,诺曼军队暴发了瘟疫。父子俩尚未造成太大损害,罗伯特就去世了。在继母的政治运作之下,博希蒙德被完全剥夺了继承权。接下来一些年里,他一直在试图重新积累财富。

即使在当时,人们都很清楚博希蒙德加入十字军并非出于宗教目的。博希蒙德起初计划在意大利南部壮大势力,但是计划失败了,因为他强大的叔叔不愿坐视他发展起来成为自己的敌人。当从寻找海路前往君士坦丁堡的朝圣者口中得知东征情况时,博希蒙德正在不情愿地以叔叔的名义围攻阿马尔菲海岸(Amalfi Coast)的一座城市。他迅速意识到这是一个在东方建立自己的王国并骚扰他叔叔的绝佳机会。他立刻宣布要远征耶路撒冷,并带走了大量士兵,以至于他叔叔不得不放弃围城。

博希蒙德加入东征的决定可能有些投机取巧,不过他的规划十分缜密。他带着外甥坦克雷德和一支人数中等但装备精良的军队从巴里出发,横渡亚得里亚海(Adriatic)最狭窄的地方。他的部队在达尔马提亚海岸的多个地区登陆,以免当地的食物供不应求。之后,他安心等待着通过帝国领土的许可。

博希蒙德的军队是礼仪和纪律的楷模。他们不得烧杀抢掠——尽管博希蒙德心里很想这么做——因此避免了当地人往往会对东征军产生的敌意。这点尤其令人印象深刻,因为博希蒙德选择了一条困难的路线,要穿越希腊东北部的品都斯山脉(Pindus Mountains),这里的海拔将近4 000英尺(约合1 219米)。在现今的马其顿西部,他踏上了厄纳齐雅大道(Via Egnatia)。这是一条罗马古道,蜿蜒700英里(约合1 127千米),穿过巴尔干半岛地区,终点是君士坦丁堡。在这里,博希蒙德遇到了紧张的帝国军,他们的任务不仅是保障博希蒙德军队的供给,更重要的是关注博希蒙德的动向。双方谨慎地保持着友好的关系。然而,这条古道正是10年前博希蒙德征服帝国未果时采用的进军路线,这让他显得来意不善。

然而,对阿历克塞而言幸运的是,博希蒙德另有计划。他的父亲在伟大的一生中只遭遇过一场败仗,那就是输给了老谋深算的阿历克塞。博希蒙德没有蠢到浪费自己的部队去进攻这座拥有全世界最强防御工事的城市。他的打算是在富裕的东方建立一个王国,因此他需要与皇帝保持良好的关系。目前来看,拜占庭是当时近东地区最强大的基督教势力,如果没有皇帝的支持——或至少是合作——就不可能在东方取得长久的成功。

对拜占庭的友好态度还可能带来其他好处。如果博希蒙德能从拜占庭这里获取东征的补给,实现目标就要容易许多,而作为罗马帝国皇帝,阿历克塞有权指定一名十字军的实际领袖。如果皇帝愿意推动,博希蒙德就有望成为东西方基督徒大联盟的关键人物。

尽管诺曼人和拜占庭人近来处于敌对状态,但博希蒙德的乐观有几大理由。他对拜占庭的了解要胜过任何西方人。他掌握了足以交流的希腊语,熟知帝国礼仪,本人也能说会道。就算阿历克塞不愿意与他合作,他至少可以知道其他东征的亲王都答应了什么条件。接下来就只是时间问题了,他可以静候合适的机会。

博希蒙德在君士坦丁堡获得的待遇让他燃起了希望。按照惯例,求见皇帝的客人需要等待几天,在此期间,典礼官会一丝不苟地教授他们礼仪举止。而博希蒙德仅仅只在圣科斯马斯及圣达米安修道院(Monastery of Sts. Cosmas and Damian)待了一个晚上,也没有典礼官的教导,就得到了进入大皇宫的特别许可。

博希蒙德这种摆脱拜占庭官僚体系的速度,体现了阿历克塞对博希蒙德的重视,这在西方人受到的礼遇中是独一无二的。从皇帝的角度来看,考虑到之前一些东征者可怕的举动,这也有一点赌博的成分。在拜占庭人心中,无论谁坐在皇位上,皇帝的尊严都是至高无上的。帝国可能不如以往几个世纪那般强盛,但仍然是众望所归的基督教大国,它的君主地位要高于其他任何世俗领袖。就算他无法赢得所有基督徒的政治忠诚,至少也应该得到他们的尊重。然而,东征的十字军大多没能展现出恰当的敬意。

从阿历克塞的角度看来,西方人的行为近乎粗鲁。大部分贵族对他的礼物不仅不心怀感激,还认为他小气或是别有用心。许多人表示那些不是真正的礼物,因为拜占庭的物价太高了,这些礼物很快换成钱财,又流回了帝国的口袋里——这倒确实有几分道理。甚至那些留下了礼物的人也很不满意,因为比起皇帝那惊人的财富,他这一点慷慨根本不算什么。十字军认为阿历克塞只是给他们一点小玩意想要打发他们,甚至还有人无礼地抱怨礼物给得太慢,太不频繁了。

对于阿历克塞慷慨赠品的嘲笑,只是让拜占庭人加深了对西方人的糟糕印象。如果说贵族的表现相当傲慢,那骑士往往更加恶劣。按照惯例,皇帝出现时,众人须站立以示尊敬,但戈弗雷的一个部下却无礼地躺在阿历克塞的皇座上。通常状况下,这样不合礼法的行为甚至可以作为开战的借口。阿历克塞巧妙地无视了这次冒犯,不过当戈弗雷的另一位部下轻声提醒时,这个固执的部下不仅拒绝起身,还侮辱了皇帝的名誉。

近些年来,诺曼人与拜占庭是公开的敌对关系,诺曼人很可能同样不受欢迎。不过幸运的是,博希蒙德的野心让他表现得十分规矩。为了缓解紧张情绪,这位诺曼领袖把自己的军队扎营在几千米之外,只带了一小队护卫进城。他与皇帝的会面简短而客气。被要求立下誓言时,博希蒙德毫不犹豫,立刻向阿历克塞宣誓效忠,并归还所有侵占的土地。而起身之后,博希蒙德顺带请求皇帝任命他为东方大统领(Grand Domestic of the East)。

这个请求让阿历克塞感到不安。与他授予的大部分名号响亮的空衔不同,博希蒙德要求的这个职位是帝国最有实权的位置之一。东方大统领是拜占庭在亚洲的所有军队的总指挥官,此举会让博希蒙德成为东征的实际领袖,以及皇帝本人潜在的大敌。

显然,让博希蒙德掌管这么多帝国军是不可想象的,所以阿历克塞有些尴尬,他得拒绝新臣属的第一个请求了。他婉转地表示时机还不太合适,不过也模糊地暗示如果勇气与忠诚兼具,博希蒙德未来可以得到这个职位。在开了几个临别的玩笑,并获得了阿历克塞派送军队和食物的承诺之后,博希蒙德离开了皇宫,回到了自己的军营。

从各方面来看,博希蒙德都算是大获成功。他不太可能认为自己真的可以被任命为东方大统领,但他现在知道其他贵族也没有获得这样的待遇。此外,带着拜占庭的供给和军队,他很容易让其他东征者相信自己与皇帝有特殊的协议。

这次会面中唯一不够和谐的,是博希蒙德那鲁莽的外甥坦克雷德。听说要向皇帝宣誓效忠,坦克雷德勃然大怒。当最后被迫出现在皇帝面前时,他表现得相当不情愿。其他小贵族宣誓之后,皇帝给了他们每人一份礼物,并称如果不满意,可以点名要自己希望的东西。可能是受到舅舅大胆要求的启发,坦克雷德拒绝了礼物,表示想要皇帝的大帐,里面还要装满黄金。

这简直比想当大统领还要恶劣。帝国大帐是皇帝权威的象征,和一切与皇权有关的东西一样,它硕大无朋,类似于用来扎营的宫殿。当时的人把它描绘成“带有尖顶的城市”,在战斗中,损失了它就相当于损失了一座真正的宫殿。这顶大帐的原型是亚历山大大帝著名的宴会帐篷,其中配备了可折叠的家具,里面的空间足够容纳500人。

阿历克塞可能以为坦克雷德会要华而不实的小玩意或是头衔。听到这个回答,他惊呆了。不过,他迅速定下神来,冷淡地问坦克雷德准备怎么来取礼物——帐篷需要20头骆驼满载才能运得走。随后,皇帝还巧妙地讽刺了十字军。他说:“毫无疑问,通过某种神的意志,帐篷会自动跟在你身后。”他警告称,给驴子带来灭顶之灾的是一张狮子皮——在伊索寓言里,一头驴子披着狮子皮,装成百兽之王,到处吓唬别的动物,最终狮子皮被风刮走,驴子原形毕露,自取灭亡。

阿历克塞继续说道:“让你的行为来评判自己,去赢得属于你自己的帐篷吧。你不说话的时候,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可是你一张嘴,就暴露了自己是个蠢货。”最后,他尖锐地讽刺道:“你不配当我的朋友,也不配当我的敌人。”

拜占庭皇帝及时让诺曼人离开了首都。就在博希蒙德渡过博斯普鲁斯海峡加入十字军大部队的那个晚上,最后一位东征的亲王图卢兹的雷蒙德四世带着军队抵达了君士坦丁堡。

如果说博希蒙德是野心最大的东征者,戈弗雷是出身最好的东征者,那图卢兹伯爵雷蒙德就是实力最强的东征者。雷蒙德四世虽然年过五十,却仍然活力十足。他在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里,都在稳固增强自己在法国南部的势力。到1097年,他的财富、土地和军队已经超过了包括法国国王在内的大部分国王。他的妻子是阿拉贡的埃尔维拉(Elvira of Aragon),通过与这位美人的婚姻,他与西班牙的王室成了亲戚,并在那边参与了几次“小型十字军”,击退了伊斯兰入侵者。此外,他与教皇乌尔班二世私交甚笃,实际上还是第一位公开加入十字军的大贵族。教皇在克勒芒演讲之前很可能与雷蒙德讨论过东征,而雷蒙德为之深深感动。他发誓将余生献给耶稣基督,把所有的土地和财产留给了自己的儿子,并带着妻子和长子开始向东进军。

与前三位大贵族一样,雷蒙德认为自己才是当之无愧的十字军领袖。不过他的想法多少有几分道理。尽管乌尔班二世很谨慎地没有任命总指挥官,但他派了自己的私人代表勒皮的阿希马尔随着雷蒙德的军队一起出发。这样一来,雷蒙德与阿希马尔就相当于摩西与亚伦,把世俗的权威与宗教的精神力量融合在了一起。

实际上,雷蒙德的军队是最早离开法国的那一批,但是他们没有走海路去横渡亚得里亚海,而是很不明智地选择了沿着东北海岸行进。当军队抵达现今的克罗地亚时,他们发现道路几乎无法通行,而当地人充满了敌意。进入巴尔干半岛地区后,他们的进军速度进一步减慢。本来几周就能走完的路程,他们用了几个月。而在军队艰难前进的过程中,骚扰也变得越来越频繁。有一次雷蒙德和后卫部队遭遇了敌人,不得不用残废的囚犯组成人墙来阻挡对方的突击。

终于,他们抵达了拜占庭的领土。皇帝派出了护卫队,让他们去帝国的市场购买食物。但是当地人没有什么可卖的了,居民们已经彻底厌倦了十字军。雷蒙德的军队原本纪律严明,没有因为饥饿或战斗损失任何士兵,但如今他们的火气开始上升。他们讨厌这些监视着自己一举一动的帝国护卫。几个小团体开始脱离大部队去掠夺乡间。帝国军试图阻拦,双方爆发了冲突,两名法国小贵族在战斗中身亡。

这样一来,帝国军开始高度警惕雷蒙德军的行为。在紧张的气氛下,稍有不慎就容易犯错。几天后,勒皮主教阿希马尔的行动路线偏离了大道,护卫队没有认出他,将他打伤了。对愤怒的雷蒙德军而言,此举坐实了拜占庭的背信弃义。不久以后,雷蒙德也遭遇了同样的情况,这更是火上浇油。

阿希马尔对发生的事情似乎并不介怀,他让雷蒙德军保持克制,但却不得不滞留养伤。雷蒙德本人的想法也是一样,几天后,他收到了一封来自君士坦丁堡的信件,以热情的口吻邀请他去与皇帝会面。于是他把军队驻扎在几千米外,带着一小队侍卫进了城。

两位领袖不在,军队再没有人可以约束,情况很快脱离了控制。他们迅速开始抢劫,强行拿走他们认为拜占庭人不愿意卖给他们的东西。而帝国的正规军则集合起来,向雷蒙德军发起了进攻。没有领导的十字军很快败退,四散逃窜,大部分武器和辎重都被帝国军缴获。

消息传到雷蒙德那里时,他正准备面见阿历克塞。皇帝的招待一如以往,给他安排了豪华的宫殿,每天送上各种礼物。然而雷蒙德毫无心情。除了军队被打散让他蒙羞以外,他也对前几位亲王宣誓效忠以及博希蒙德试图成为总指挥官的情况感到警惕。已经有传闻称诺曼人与阿历克塞达成了某种协议,他可不愿意宣誓效忠之后屈居于博希蒙德之下。当皇帝提出宣誓要求时,雷蒙德骄傲地表示他参加东征是为了侍奉上帝,不事二主。

即使其他亲王一起到场劝说雷蒙德宣誓效忠,从而可以一起出兵东征,也没能改变他的心意。希望讨帝国欢心的博希蒙德称,如果皇帝和雷蒙德不得不兵戎相见,他将站在拜占庭一边,而雷蒙德则回应道,如果阿历克塞同意率军亲征,他愿意立刻效忠并出发。

皇帝试图打圆场,他说自己当然愿意率领十字军,但不幸的是,帝国的政治局势导致现在不可能这么做。看到雷蒙德和其他人的沮丧模样,他机智地打住了话题,让他们自己去说服同伴。最终,在5天的讨价还价之后,雷蒙德同意了一个折中方案。他的誓词有些改变——尊重皇帝的生命与荣誉,他或他的部下不会做出任何有损帝国发展的事情。

阿历克塞对此表示满意,让雷蒙德的军队渡过博斯普鲁斯海峡与其他东征军会合。讽刺的是,雷蒙德离开君士坦丁堡的时候,与阿历克塞的关系是四位亲王中最好的。其他亲王先行一步返回了军队,而雷蒙德要留下来等待阿希马尔康复。他最大的担忧是被博希蒙德抢了风头,但阿历克塞私人向他保证自己与博希蒙德绝无特殊关系,实际上也绝对不会任命这个充满野心的诺曼人担任大统领。

雷蒙德离开后,阿历克塞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后续还有一些贵族到来,其中包括诺曼底的罗贝尔(Robert of Normandy)和布洛瓦的斯蒂芬,他们分别是“征服者”威廉的儿子和女婿。不过此时,大部分任务已经完成了。过去一年半里,超过10万人通过了君士坦丁堡,带来了巨大的后勤和外交问题。为所有这些人提供物资和运输,几乎是任何中世纪国家都难以做到的,但阿历克塞以惊人的调度能力实现了这一点。他周旋于各亲王之间,让他们感到满意,最重要的是,还设法获得了各大亲王的效忠。如果这算不上是彻底的成功(因为东西方基督徒的关系变得比之前更加紧张了),他取得的成果也比最初的合理预期要大得多。

至少暂时来看,十字军正服务于他的目标,但他很清楚,这种态势恐怕难以持久。他们就像一股涌向小亚细亚的洪流,无人可以真正控制。如果他能引导他们直指敌人,向东走得足够遥远,从而收复罗马帝国东部的一些大城市,那么一切屈辱和奉承,以及时间和金钱的巨大投入,都将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