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浪漫主义·公元1848年

之前走过很多站,提到了一些名字,有些出名,有些不那么出名。在很多站只有一两个对现代人来说熟悉的名字,比如莎士比亚,比如塞万提斯。在过去的很多世纪中,卓越人物零星出现,每隔几个世纪才有一位足够照耀历史的天才人物。可是在这一站,我们能见到的著名人物比前面加起来还要多。

今天我们说起古典艺术,作家能想起雨果、狄更斯、托尔斯泰,画家能想起莫奈和凡·高,音乐家能想起瓦格纳和肖邦。对我们来说,他们都是古典的,他们的创作方式与今日不同,他们生活在被两次世界大战所隔绝开的古典世界。我们去美术馆欣赏他们的画作,去音乐厅欣赏他们的乐曲。我们把他们统称为古典艺术,将他们高高挂在古典的殿堂。

然而,对真正的历史来说,他们绝不古典。他们都是大革命之后的现代艺术家,一出场就是反古典的、革新的。他们是各种现代革命的参与者,其激进的姿态远非平庸的我们所能及。他们生活在各种各样的环境,并非都生活在高雅殿堂,事实上,他们大部分都不生活在高雅殿堂。我们今天之所以把他们当作古典的代言人,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们是艺术爆发的那一代人。19世纪的艺术爆发绽放出来的光芒太过炙烈,遮掩了在那之前的20个世纪。当我们回头看时,只看到这片光芒,看不到光芒背后。于是革新者成为标杆,反古典者成为古典的代言人。

19世纪风暴的中心在巴黎。巴黎是历史的屏风。

大都会

19世纪对人类历史的重要性在于它是现代与古代的真正转折。“现代”作为一个特定名词,指的就是19世纪。这是人们的日常生活真正转折的世纪。大航海从15世纪开始,金钱经济16世纪兴盛,殖民地17世纪打得热闹,民主政治18世纪走到台前,但是人的生活并没有进入由工作与购物所组成的现代世界。只有当19世纪工业革命将以往这些变革汇集到一起之后,世界才有了彻底的转变。

商品和大都会完成了这最后的一步。

商品,哦,那琳琅满目的商品!19世纪是人开始相互依赖的世纪,没有人能独自生活,如果不购物,人们就活不下去,衣食用度不再靠自己,街道成为索求的摇篮。商店开始充满街头巷尾,都市建起玻璃拱廊街,拱廊街里充斥着购物的人们,用重复劳作一天所得的硬币换衣服和面包。人们开始在路上生存,路上有了咖啡馆、酒吧、舞厅和剧院,人们劳作之后并不在炉火边围坐,开始到街上到咖啡馆快活。一切都有了价格,谁的衣服优美不再取决于母亲,手里有支票的人受到一切人的礼遇。航船在港口吞吐,轮渡载满货物。人们到公司找工作,为千里之外不相识的人锻造自己永远用不到的零件。

所有这一切都是古代没有的东西,它们属于且只属于大都会。

19世纪见证了大都会的诞生,人们进入工业的世界,不再有世代相袭,不再有贡赋,人们用金钱支付所有服务。雇主与雇员算得清楚,陌生人与陌生人在商场的转角擦肩而过。这是形形色色的人出没的地方。证券交易所里挤满了戴礼帽的体面绅士,他们赌马谈政治,做债券投机,左右商业,认为没有工作的都是懒汉。工厂老板在轰鸣的车间跺着脚喊加快。经纪人开始出现,他们转着眼珠拉拢机会,像给抛媚眼的美女寻找客人。流浪艺术家开始在街上散步,相信自己才是时代的主人,是新的贵族,精神贵族。孩子为硬币工作。女人开始走出深闺,展示华丽衣服,在香榭丽舍大街一掷千金,顶着树荫走模特步子。

所有这些都是巴黎的剪影。巴黎是大都会的典型,商业文化的中心。它不是最早工业化的地方,却是现代商业最蓬勃的地方。19世纪的巴黎是世界商品会聚的焦点。巴黎承办过6次世博会,1855年磅礴的水晶宫为世博会所建,号称能容纳万国产品;它喜欢现代美学,埃菲尔铁塔在1889年落成,以钢筋铁骨的怪模怪样俯瞰着巴黎街头数百年巨石雕筑的街巷;它享受大都会的乐趣,在玻璃打造的拱廊街下,人们的眼睛应接不暇,充满热切的评论与攀比;在夜幕降临后的私宅宴会厅中,出版商、记者、钢厂老板、法律学生、高贵和不高贵的女人开彻夜聚会,欢声笑语,打情骂俏。再没有哪里比巴黎更容易见到时代的交错,古代信仰与现代享乐的共存,钢筋玻璃与巨石堡垒的对立,高耸铁塔与沉厚教堂的交锋,各自骄傲,各自保留一片天地,在同一座城市,各自达到美的极致。

大工业的世界终于到来了。人们成为机器的宠物。人从土地上连根拔起,在城市的世界里漂浮,如同一根羽毛随风波动,染上尘埃再坠落深谷。

这是属于轻浮者的世纪。轻浮者在城市闲逛,在琳琅满目中兴致勃勃。波德莱尔是巴黎最伟大的诗人。他敏锐地发现这些城市的闲逛者:一个全新而充满好奇的城市阶层。他同样发现那些困顿的人,被城市挤出的边缘人们。他为这些人著诗立传,写下时代转折的声音。“两手托着下巴,从我的顶楼上,眺望着歌唱和闲谈的工场;烟囱和钟楼,这些城市的桅杆,还有那让人梦想永恒的苍天”。在这样的观察中,他看到其中的繁华:“楼梯拱廊的巴别塔,成了一座无尽的宫殿,静池飞湍纷纷跌下,粗糙或磨光的金盘。”他也看到其中的破败,“是啊,这些人饱尝生活的烦恼,被劳作碾成齑粉,为年纪所扰,巨大的巴黎胡乱吐出的渣滓,被压得啊弯腰驼背,精疲力竭。”他从不美化任何人,那些穷苦残缺的人们各有其丑陋的面孔,而那繁华万象的景色不过也是黄粱一梦。他冷眼旁观,用韵律的刀锋写作,在纸上刻下诡谲的《恶之花》,巴黎在刀痕中获得了永恒的面容。

“作为私人的公民走上了历史舞台。”20世纪的哲学家本雅明这样形容波德莱尔的巴黎,“在波德莱尔笔下,巴黎第一次成为抒情诗的题材。这种诗歌不是家园赞歌,当这位寓言家的目光落到这座城市时,这是一种疏离者的目光。”

这个时代的人们将自己托付给金钱。这种习惯如此强大,甚至超越时间,流传给我们。没有中世纪信仰的狂热,也没有骑士简单的忠诚,人们开始理智而计算,并相信这是真理。19世纪的艺术家不约而同地察觉到了这历史的变革。巴尔扎克写梅莫特与魔鬼交换灵魂,写葛朗台老头临死时用眼睛盯着黄金,福楼拜写债券经纪人骗光包法利夫人的所有钱财。这是艺术家对时代的回应。当一个时代到来,艺术家有能力冷笑它的繁华,撕下它的虚荣,写下它的矫饰与愚蠢、奢华与破败。

沙龙的涌动和沸腾

巴黎是一座充满诱惑的城市。波兰政论家弗兰科夫斯基在描述巴黎的时候认为,巴黎是一个以超乎寻常的创造性机能发展的城市:“巴黎在飞奔,巴黎在涌动,巴黎在沸腾。”

沸腾的城市中,独特风景是艺术家。躁动的灵魂充满表达的欲望。诗歌、小说、绘画、音乐,城市里充满流浪艺术家,每一个流浪者都梦想着将自己表达给世界。他们在大声喊,用喊声穿透历史。如果说18世纪属于革命,20世纪属于战争,那么19世纪就属于艺术。19世纪既有革命又有战争,然而革命和战争都不是主导。19世纪的战斗是局部的和细节的,19世纪的艺术却是宏大的和全景的。这一个世纪,艺术超越战争。

19世纪的巴黎是艺术家的中心。它有一样独特的事物,改变了艺术史,也改变了政治,那就是沙龙。沙龙是这个时代发展出来的特殊的产物,它源自宫廷贵族的宴会厅,到了这个世纪,演变为普通身份艺术家的聚会。在沙龙中,哲学、文学、音乐、美术学者聚在一起,秉性相投,火花碰撞。私人的沙龙属于圈子和知己好友,常常在富有、好客的主人家里,伴随宴会、辩论和作品朗读。学院沙龙在美术馆,发布艺术家的新作,邀评论家参观,这是新人想要出类拔萃的必经之路。沙龙是催生作品的地方。在沙龙中,有僵化有偏见有权力斗争,也有创见有思想有慧眼识珠。竞争多于僵化,碰撞迸发出焰火。

波德莱尔曾经记述过德拉克洛瓦的沙龙,此时的诗人还年轻,大画家已经是名满天下。诗人是画家工作室中的一位新客。他敬仰德拉克洛瓦,喜欢他的风格和他的色彩。波德莱尔充满感情地记录下沙龙里的一切:“‘我们’不只是意味着写这几行字的谦卑的作者,也意味着其他几个人,年轻或年纪大的,记者、诗人、音乐家,他在他们身旁可以自由自在地放松,随随便便。”德拉克洛瓦是19世纪法国绘画的另类,波德莱尔是19世纪法国诗歌的另类,沙龙让这样不同的艺术家结合在一起,获得生命力。从德拉克洛瓦的色彩中,波德莱尔领悟到激情的浓郁与深邃。他的诗歌也有着相似的浓郁与深邃。

德拉克洛瓦是法国绘画中的英雄,也是最杰出的开创者。他以反学院的姿态走进沙龙,最终获得学院的认可。19世纪的法国经历着美术的黄金时期,从大卫到格罗,从安格尔到库尔贝,从杰里科到德拉克洛瓦,一连串名字将古典主义、写实主义和浪漫主义贯穿起来,各自推到一个顶点,法国美术从来没有哪一个世纪像19世纪这样蓬勃旺盛。

从罗浮宫的法国现代馆,可以看到19世纪的变迁。大卫的《拿破仑加冕》和《荷拉斯兄弟之誓》诞生于大革命之后的动荡年间,是新古典主义的代表,静而有序的构图,肌肉的线条和人的优雅,充满希腊式美感。杰里科的《梅杜萨之筏》则是震撼人心的动感之作,它描画了当时著名的一场海难,与古典作品不同,它的画面要营造的不是静美,而是狂乱,人在狂乱的死亡中斗争。已经破损成碎片的船一端翘起,一端被浪花淹没,死人苍白的尸体和活人幸存的斗志交缠在一起,海水仿佛要冲破巨幅画面。德拉克洛瓦的《自由领导人民》更是名满天下,它将革命的场景描绘得阴沉、混乱,却激动人心。女人的乳房在风中袒露,比自由女神更为血肉鲜活,作为主角的革命者是歪戴着帽子的贫穷小孩,在呐喊中将革命的席卷展现得淋漓尽致。《但丁之舟》发生在但丁和维吉尔共渡冥河之时,黑暗不祥的天空,脚下死去的人们,画面中的紧张让人进入探索的世界。除此之外还有安格尔柔美的学院派、库尔贝尖锐的写实主义。也许这些画称不上是美术史上最伟大的作品,但它们绝对是最打动人心的作品的代表。德拉克洛瓦是法国浪漫主义的典范,他与安格尔的差别成为法国艺术变迁的重要一步。

对19世纪沙龙与艺术家生活的最好的描述,莫过于福楼拜的小说《情感教育》。福楼拜开创了小说写作的新风尚。他摒弃了之前作家侃侃而谈、不断议论的传统,用客观细节书写情节。他写了漂流在巴黎的形形色色的人们,漫无目的的大学生,抱着缥缈幻想的写作者,中产书商的保守的太太,轻浮有钱人的快乐的情妇。他将革命年代的动荡局势、巴黎风情、整个社会不安定的状态、蓬勃而躁动的心灵都纳入书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各种各样的人在巴黎街头游荡,波西米亚艺术家贫穷而欢乐,新兴富人在政府中野心勃勃。

这是将革命还原的写作,既不美化其中的混乱,也不丑化其中的激情。19世纪的巴黎正在经历这样的洗礼。轻浮,而令人兴奋。人们对未来并不确定,跃跃欲试的表现,活跃而躁动的心。人人都渴望变化,街头就是舞台。沙龙里辩论新主义,社会风气在享乐里摇摆,城市里漂流的人们动荡不安。人人希望平等,也希望出人头地。有人投机,有人穷困潦倒。国外的局势在巴黎的控制之外风云变幻。

这种状态的结果是累积的爆发,无处投放的激情化为一片混战革命——1848年革命。

革命与艺术家

1848年革命是重要而独特的革命。说它重要,是因为它的火焰一直烧遍了整个欧洲,从法国蔓延到德国、奥地利、波西米亚。说它独特,是因为这场革命或许是最难以分清敌我的一场革命,几乎所有人都参与了进去,在法国,几乎所有人都对“七月王朝”不满,然而中产阶级和自由主义者、工人和社会主义者、拿破仑派和民族主义者却各自有各自的追求,可以说是南辕北辙,貌合神离。在这混乱的过程中,没有确定的对手,也没有确定的盟友,恐怕唯一确定的是一种情绪,一种希望世界动荡重建的激动的情绪。

法国在整个19世纪经历起起伏伏。与英国坚定不移的君主立宪和殖民帝国主义不同,法国在一百年间没找到让自身安定下来的政治方式。拿破仑在1810年称霸欧洲,将重要的旧日王族全部推翻,又娶了哈布斯堡家族的女儿,确立自己在民众与贵族中的双重地位。但这顶峰没有持续下去。随着进攻俄罗斯的失败,拿破仑的事业也走向转折。1815年滑铁卢战役结束了拿破仑的霸业,留下空白的法国,在大革命和帝国的双重倒台之后,还给国王。国王路易十八复辟了波旁王朝,恢复了国王的主权地位,让议会成为咨询机构,让宪法成为国王对臣民的赠礼。他的继任者查理十世更为保守,很多政策试图回到大革命之前的状态。1830年,当出版管制和解散议会的决定彻底引起不满,七月革命爆发,波旁王朝被推翻,路易·菲利普上台,开始了较为自由的君主立宪的七月王朝。《自由领导人民》画的就是1830年七月革命期间的场景。

暂时的稳定到了1848年又被击垮。路易·菲利普的平民国王领导路线虽然相对前朝温和,却在很多人眼中既无勇毅,又不够自由。1848年是多重不满的交锋。首相基佐支持资本家和政府投资,借债过多,贪污丑闻不断。基佐和路易·菲利普对此听之任之,令中产阶级和自由派大为不满。与此同时,新的工厂和流水线造成大量的贫困工人,却不能提供足够保障,使得社会主义者兴起,对政府不满。天主教会不满意国王对资本家的绥靖,拿破仑主义者则不满国王对外卑躬屈膝的外交政策。国内积贫,国外软弱,任何政府走到这时,就已经无法让任何人满意。1848年2月22日,工人和学生上街游行,革命爆发。

这场革命是多重混战的革命。《情感教育》清楚地描写了人们当时的激情和目的不明。队伍集结了,但在行进的过程中轻易转变方向。革命出人意料的顺利,3天迫使政府下台,但整整一年都没能找到合适的替代政府形式。第二共和国成立了,然而各方势力的角逐僵持不下,很长时间没能选出领导者。在这个过程中,自由派、保皇派、激进主义和共产主义者各自争取。马克思在这期间在巴黎度过最重要的时光,《共产党宣言》1848年在伦敦和巴黎发表,从此改变世界。最终,拿破仑的侄子,保守的路易·波拿巴在12月被选为总统,4年后称帝,革命又一次回到帝国。1848年革命的火焰向东传播,在整个中欧引起变革。

动荡的年代是艺术家的年代。19世纪40年代,政治天才匮乏,艺术天才却令人惊异地集中出现。天才不约而同聚集到一起,超过之前之后多年的总和。他们的光辉不但没有相互遮掩,反而相互点亮,连成一片耀眼的光芒。

在这10年中,雨果走入人们的视野。他在1827年发表《克伦威尔》的浪漫主义宣言,在1831年发表《巴黎圣母院》,1841年,他入选法兰西学术院,同时逐渐步入革命浪潮;巴尔扎克正在他写作的巅峰,在他人生这最后10年,他写出《人间喜剧》中最经典的篇章:《幻灭》、《农民》与《贝姨》。大仲马受到所有人的喜爱,1844年至1845年,他写出了传奇的《三个火枪手》和《基度山伯爵》,而他的儿子,年轻的小仲马在1848年写下《茶花女》,这故事如此美丽,让后人流下了无数眼泪。1842年,司汤达过世,留下杰出的《巴马修道院》。他的现实主义留给朋友梅里美,梅里美写出《卡门》,后人比才据此谱写歌剧,两个法国人让热情的西班牙姑娘名垂青史。女作家乔治·桑也在此时给出自己的代表作《康素爱萝》与《魔沼》。

乔治·桑,这位历史上最著名的沙龙女主人,在家中曾宴请当时几乎所有知名艺术家,她以个性出名,她抽烟,穿男人衣服,与缪塞和肖邦都有浪漫的故事。肖邦的祖国是波兰,可是生平最重要的创作时光属于巴黎,他在巴黎住了17年,直到1849年去世。他与乔治·桑同居十余年,与李斯特、德拉克洛瓦、巴尔扎克和海涅交往甚密。在他生命的最后10年,他写下大量钢琴曲、协奏曲和著名的波兰舞曲《英雄》,将他的爱情和思乡刻进忧伤的旋律。李斯特是肖邦的引介人,他比肖邦更早到巴黎,与柏辽兹成为朋友,以华丽技巧闻名于世。柏辽兹是法国音乐的骄傲,他戏剧性的风格、幻想的力量开创了法国浪漫主义音乐的天空。浪漫主义是时代的主题。斯塔尔夫人是将德国浪漫精神介绍到法国的人。海涅的《浪漫派》写下朴素的呼声。他说古典艺术只表现有限事物,而浪漫主义艺术利用譬喻暗示无限事物。这个最纯真的德国诗人在巴黎居住了18年,他的浪漫和自由精神,他对德国中世纪诗歌的发现,都给巴黎和后来的德国精神带来重要启迪。海涅在巴黎认识了马克思,马克思1943年到巴黎,开始研究政治经济学,成为共产主义者。

所有这些人同时出现在巴黎,无论如何都是个奇迹。虽然在1848年革命之后四散东西,放逐、死亡或移居,但在那之前短短的20年间,他们在这小小的城市创造了足以傲然千年的一切。

19世纪的巴黎是浪漫主义的巴黎。古典主义的理想成为太过静态的保守。理性的年代优雅安详,随着启蒙遍及欧洲,一切都能找到理智的秩序和普遍规律,然而启蒙时代过去了,从18世纪末尾开始,人们开始被一种强大的狂野的热情席卷,这种热情从德国出发,逐渐弥漫到整个欧洲。它崇尚不顾一切的牺牲、悲剧性,甚至是毁灭的激情。它不在乎规律,而在乎情感对束缚的挣脱。它与革命并行,却又超脱于革命的得失,成为追求神秘宇宙的超脱想象。它一方面纯真而甜美,另一方面又沉浸于混乱与残酷,它接受一切,唯独不接受服从的秩序。这种普遍精神从施莱格尔兄弟、歌德与席勒的诗歌开始,由贝多芬发扬光大,最后随着7月与2月的两场革命,在巴黎落地开花了。

浪漫主义强调的一切:个人的个性、内心的世界、狂风暴雨般的激情、对信念的献身,成就了一个极具个性的巴黎。巴黎热爱浪漫主义,它容纳如此多的浪漫主义艺术。它因此成为世界中心,不因财富,不因战功,只因绝无仅有的艺术。是艺术家成就了巴黎。他们见证了时代的狂热与动荡,他们来自革命,却远远超越革命。

革命留下的果实很少。只有巴士底广场中央的纪念碑献给革命的年代。革命将罗浮宫外的杜伊勒里宫一把火夷为平地,只留一片空寂的花园——杜伊勒里花园。革命让巴黎成为巷战的舞台。现在安宁精致、布满高档商店的小街,在革命中都是街垒的所在地。在雕花大理石墙壁下,沸腾的人群相互投掷。在雨果的《悲惨世界》中可以读到对1830年革命期间巷战的描述,与我们今天所熟悉的巴黎的精致大不相同。革命的破坏常大于创造。但艺术的精神拯救了这破坏的力量,从荒芜的泥土中拔地而起。

巴黎的政治地位大起大落,但是对文学和艺术的重视一直留存至今。革命并未留下政权,却留下永恒的诗和艺术。今天,我们仍能在先贤祠里凭吊雨果、巴尔扎克和大仲马的墓冢,这是巴黎的骄傲:一个国家的陵墓不给帝王,而是给作家,这在世界上独树一帜。先贤祠是巴黎最美的建筑之一,它是革命之后新古典主义风格建筑,肃穆高洁,银灰色宏伟的殿堂,高昂的穹顶透入天国的光,大厅宽阔明亮,醒目地树立一尊雕塑,纪念着小王子的作者——世界上最浪漫的飞行家。

巴黎保存着多位名人故居。德拉克洛瓦的故居在拉丁区一个小巷子的角落,那里陈列了画家许多珍贵的作品,画面饱满,充满着异域风情和狂放的摇曳生姿。印象派大师莫奈故居就像印象派画作里的一座花园。雨果的故居在孚日广场一角,保存极好,留着18世纪优雅的室内风情,陈列着雨果的塑像和手稿,供游人致以尊敬的遐思。

革命的结果最终不是政权稳定,而是文化的遗留。法国由经历了第二共和国、第二帝国和巴黎公社之后的第三共和国,在两次大战的更迭之后,走到今天已是第五共和国。所有的政权交替都成为暂时的,只有文化传统成为恒久。咖啡馆成为法国知识分子诞生的地方,从伏尔泰时代延续至今。后来的托尔斯泰、海明威等作家都在巴黎获得灵感。从某种程度上说,1848时代一直延续着,19世纪末德加与莫奈的印象派,20世纪初加缪与萨特的左岸与存在主义,1968年轰轰烈烈的玫瑰革命,都是对1848年那灿烂无匹的艺术时代的遥远凭吊。

旅游指南

推荐景点:

1.先贤祠:纯美庄严的新古典主义建筑,前身是圣热纳维耶夫教堂。名字的原意是“万神殿”,地下安放着伏尔泰、卢梭、雨果、左拉、柏辽兹、居里夫妇等众位名人。大厅有格罗的穹顶壁画,革命者的群像和圣德克苏佩里的纪念雕塑。

2.罗浮宫:毋庸置疑是全球最经典的美术馆。规模最大,收集各种经典名画。周五晚和每个月第一个周日免费开放,值得多次参观。以古典和文艺复兴时期画作为主,19世纪的法国馆独具特色。奥赛美术馆:以从印象派开始的现代美术杰作为主,是世界上最大的印象派和后现代艺术馆。

3.雨果故居:巴黎孚日广场6号,宽敞的公寓,陈列了雨果手稿。德拉克洛瓦故居:圣日耳曼德佩教堂附近的小巷内,收藏了珍贵画作。

4.巴士底狱:攻占巴士底狱是大革命的标志,今天已经成为博物馆。阴森厚重有历史感,能见到路易十六和玛丽王后囚禁的地方。令人想起狄更斯的《双城记》。

5.卡纳瓦博物馆:巴黎历史博物馆,免费参观。展馆很大,极具特色,不仅像普通博物馆展出器物和照片,更多的是实景展示,包括古代桥和建筑上的装饰、壁炉、房间家具,展出了大量19世纪优秀油画,可以充分回顾沙龙时代的蓬勃。

6.巴黎大宫、小宫:为1900年世博会筹建,极美的玻璃钢铁拱顶和极美的19世纪油画。

推荐阅读:

《情感教育》

[法]福楼拜(1821~1880) 李健吾译

19世纪的法国作家是幸福的,他们能写下属于他们那个时代的一切风云动荡,一切血与火的升腾,因为切身,所以真实深入。我们的历史总要到下一个朝代再回顾书写,因而总是隔岸观火,凭空猜度。

《情感教育》是一本极好的书,尽管在推出的时候不成功,但乔治·桑却断言“它是一本既美又好的书”。二战之后,人们才逐渐确立其地位。《情感教育》的杰出在于找到最合适而尖锐的切入,成功地描写了那段并不容易描写的历史。福楼拜选择了犹豫而被动的主人公,外省学生,在巴黎漂流,不关心政治,革命中无关痛痒的小角色。这不是他塑造人物的失败,而是在那段洪流般的历史中,这正是人的典型:被推动而不自觉前行。福楼拜既不是理想热血,也不是讥讽嘲笑,他只是用精确描写的细节,将人本身暴露在空中,暴露至褪色。

“他们通常是没有怜悯心的。没有打仗的人们直想表白一番。这是一种畏惧的泛滥。大家同时报复了报纸、俱乐部、结队、学说,三个月以来一切气闷的仇恨;虽说胜利了,平等在胜利中露面了,一种牲畜的平等,和流血的卑污同一水准;因为对利益的偏执和对需要的热狂,两者是等同的贵族荒淫无耻,睡帽不比红帽少了丑陋。仿佛来在自然的大倾覆之后,公众的理智混乱了。若干才智之士为之一生痴矣。”

《悲惨世界》

[法]雨果(1802~1885) 李丹、方于译

雨果狂风暴雨般的浪漫主义在《悲惨世界》中得到最充分的体现。他曾经评论莎士比亚的杰出在于能写出既伟大又很真实的人物,而这是文艺的最高境界。雨果自己就是在向这个方向努力,而且成功。

雨果对革命抱着浪漫而复杂的情感。他的高明就在于既写下革命是伟大的事业,又用最凄美的细致描述了一个跳跃的孩子中枪倒下的场面。

“一切都使这至高无上的最后时刻有着悲剧性的庄严:空中那千万种神秘的爆破声,在看不见的街道上行动着的队伍的声音,骑兵队断断续续的奔驰声,前进的炮兵部队发出的沉重的震动声,齐射的枪声和大炮声在迷宫般的巴黎上空回旋,战争的金黄色烟云在屋顶上升起来,到处是可怕的火光,圣美里的警钟此刻已变成呜咽,在这温和的季节,阳光和浮云点缀着灿烂的青天,绚丽的时光之中有令人恐怖的死气沉沉的房屋。”

《人间喜剧》

[法]巴尔扎克(1799~1850) 傅雷译

巴尔扎克的特点并不是讽刺,尽管我们常常把高老头当作讽刺代表,但巴尔扎克并不是那种冷嘲热讽的作家。他的特点是善良的笑意,是充满笑意的夸张。他笔下的人并不可憎,而是陷入时代洪流、滑稽可叹的小人物。

《人间喜剧》是时代风情。女人说啊我希望爱情和富贵,男人说啊我希望荣誉和富贵,他们自以为聪明地作着各种打算,可是又不够聪明到能看清最终的命运。因而幻灭总是主题,奔忙的最后总是一场空。也许这就是喜剧。

“但尔维:‘我看到的简直说不尽,因为我看到很多为法律治不了的万恶的事。总而言之,凡是小说家自以为凭空造出来的丑史,和事实相比真是差得太远了。你啊,你慢慢要领教到这些有趣的玩意儿,我可是要带着太太住到乡下去了,巴黎使我恶心。’”

——《夏培上校》

《19世纪绘画艺术》

[爱]乔治·摩尔(1852~1933) 孙宜学译

乔治·摩尔在这本书中从惠勒斯开始写,写到安格尔、德拉克洛瓦、席里科、米勒、库尔贝,一直到印象派。还写了艺术与组织、与王权、与赞助人和商人关系的讨论。用外人的目光,回顾了19世纪法国艺术的整体。有时候,外人的目光,能比沉浸其中的人拥有更多洞见。

“渴望做到完全如实与渴望做到更受人瞩目都不可取,力求最美才是今天我们已所知甚少的唯一信条。

“自从主题在法国、英国和德国的艺术中占据了首要位置,就像主题本身被人感受到的程度一样,艺术就这样衰败了。在过去100年里,画家似乎生活于图书馆,而不是生活于工作室里……画家们似乎除了忽视学习如何画画外,什么都没忽视。”

《论美术与美术家》

[法]德拉克洛瓦(1798~1863) 平野译

德拉克洛瓦是极为杰出的美术评论家。他在这本书中为米开朗琪罗写的传记和评论是众多评论中最打动人心的。他介绍了法国的重要画家,还讨论了写实主义与理想主义。他是一个懂艺术的艺术家,始终关注于人的心灵、精神力量和艺术,也许这也是他的艺术拥有力量的源泉。

“很难设想,他们之中的大多数,都是普通人,他们几乎都不了解自己。他们热爱艺术,终生从事艺术事业……他们的尊贵,只是归功于他们自己的创作,与许多贵族不一样。荣誉的光辉在太晚的时候,才照到他们的身上,为的是减轻充满困难的生活的痛苦,几乎总是只在艰苦的道路的最后一步的时候,才见到亮光。

“谁有灵魂,谁就能很好地理解美术家的灵魂。”

《我看德拉克洛瓦》

[法]波德莱尔(1821~1867) 毛燕燕、谢强译

波德莱尔的《恶之花》是极美的诗集,即使不能说是最伟大的诗集,也可以说是之一。波德莱尔的才华是寻不着踪迹的才华。

波德莱尔崇拜德拉克洛瓦。他为德拉克洛瓦写过评传和辩护文章,他从德拉克洛瓦的激情和色彩中获得许多灵感。他认为雨果是一个技巧很强的艺术家,但只是循规蹈矩的工人,而德拉克洛瓦“偶尔是笨拙的,但本质上是一个创造者”。能得到一个知己或许是艺术家最幸运的事。

“谁在说浪漫主义,谁就是在说现代艺术,即用艺术囊括的所有方法表现的内心性、精神性、色彩和对无限的向往。

“色彩在现代艺术中扮演非常重要的角色,这有什么令人惊讶的呢?浪漫主义是北方之子,而北方是个色彩家。南方既粗暴又注重实际,北方则痛苦而忧虑。”

《巴黎,19世纪的首都》

[德]本雅明(1892~1940) 刘北成译

实际上,这是一本对波德莱尔的研究文章集。本雅明作为20世纪最重要的思想家之一,正是从波德莱尔、拱廊街、现代和闲逛者开始了自己的哲学。在这篇叫做《波德莱尔笔下的巴黎》的文章中,他用看似闲散的笔调写了巴黎的种种,也写了那个时代最划一的心灵。

“时尚规定了商品拜物教所要求的膜拜仪式。时尚是与有机的生命相对立的。它让生命体屈从于无生命世界。面对生命,它捍卫尸体的权利。这种屈服于无生命世界的色诱的恋物癖是时尚的生命神经。商品崇拜调动起这种恋物癖。

“知识分子以闲逛者的身份走进市场,表面上是随便看看,其实是在寻找买主。在这个过渡阶段,知识分子依然有赞助人,但他们已经开始熟悉市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