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也纳·古典主义·公元1791年

维也纳给人的印象往往是精致有余,沉厚不足,让人们深刻记忆的常是其宫廷的一面:华尔兹舞蹈、茜茜公主、金色大厅,好像维也纳的特征就是高雅的王子公主在宫殿里跳舞。这一面是真实的,也是美丽的,可是这一面不能代表维也纳的全部。

维也纳内心深处的精髓是悲伤与深刻的艺术。世界上再也没有任何一个城市孕育过如此多的伟大音乐家,这些音乐家并不都走在灯火辉煌的舞厅中,他们散落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在孤独的街巷默默探索。能在维也纳宫廷演出的音乐家只有寥寥几个人,他们也并不都境遇优越,在贫苦中度过岁月的往往是伟大的人。他们住在城市平凡的角落,在灯火辉煌外完成自己的作品,舞台上的一刻映照出舞台之外长久的黑暗。他们将音乐推向顶峰。

他们的探索有着独特的维也纳的气息:深刻、内省、复杂,对精神内心的探求极为重视。维也纳的艺术是音乐,这是所有门类中最具有个人性和内心性的艺术。它不同于外向的绘画,用色彩传达激情,也不同于静默的雕塑,让一切清晰可辨,更不同于神话和戏剧,用外在的角色表达外在的历史。音乐是精神性的,传达的是理念的完美和内心深处的思量。即使音乐表达明暗、图景和冲突,也是发生在精神世界的抽象表达。这是音乐的气质,也是维也纳的气质,是它的文学、心理学、哲学的气质。这种特征不引人注目,但却有深沉恒久的烙印,直抵心头。

维也纳是极美的城市。每一个石缝里都有音符存在。

永诀,贵族不再

1791年,世界响起告别的弥撒。

这一年是告别之年。在维也纳,海顿和莫扎特作最后的诀别。在巴黎,凡尔赛的路易合上中世纪的幕布。

1790年12月15日,海顿从维也纳启程,前往伦敦。他受伦敦一位剧团经理之邀,前去演出并作曲。临行的时候,他去看望莫扎特。海顿本希望莫扎特能与自己同行,但由于经济缘故,莫扎特不得不留在维也纳。莫扎特经济困窘,健康状况也相当不佳。海顿陪他一整天,两个人谈话,都有些不舍。他们都能感觉一种送别的气氛,只是没想到这是一场相互送别。海顿比莫扎特大24岁,如父亲如师长,他爱这个孩子,爱他的天才。

在这一年,维也纳延续着哈布斯堡王朝最后的辉煌。王宫里彻夜笙歌,王宫外讲求情调,宫廷雇用着世界上最好的乐师,召开最好的音乐会。市民阶层兴起,富裕、闲暇而有品位,他们性情欢愉,夜晚喜欢涌入音乐厅,表达自身富足的满意。歌舞升平,美酒佳肴,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没有人注意一个穷困天才的独自死亡,没有人能料到另一个国度的暴风雨会带来世界怎样的天翻地覆。

这一年,哈布斯堡王朝延续着神圣罗马帝国最后的辉煌。这个在公元962年即已建立的千年王国即将走到尽头。神圣罗马帝国号称继承罗马帝国衣钵,由德意志和奥地利地区多个诸侯王国组成。其中七个主要王侯为选帝侯,与教皇一同选出帝国的皇帝。神圣罗马帝国在动荡不安的整整一千年间始终是欧洲的重要力量,它虽然没有变为英法那样的统一民族国家,也没有生气蓬勃的意大利城邦富有,但它是欧洲贯穿始终的正统王朝,势力与所有人抗衡。它能影响英王婚事,能干预法王继承。没有人会想到它的结束。哈布斯堡王朝是帝国的最后一个王朝,它是帝国的顶点和终点。

结束哈布斯堡王朝的是法国革命和随之而来的拿破仑征服。1789年,法国大革命爆发。1791年,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利奥波德二世的妹妹、法国最美丽的王后玛丽·安东瓦内特从巴黎出逃,在边境被发现,随后被囚禁。1793年,玛丽和丈夫一起走上断头台。神圣罗马帝国因此成为法国革命最坚定的反对者,与英国和普鲁士共同组成第一反法同盟。1799年,拿破仑发动雾月政变成功,成为第一执政官。1804年,拿破仑加冕。1806年,拿破仑战胜第四反法同盟,夺下德意志大部分地区,威逼利诱迫使神圣罗马帝国中16个成员邦国脱离帝国,加入他所创立的联邦,随后,他写信逼弗朗茨二世退位,亲自终结了这段长达844年的帝国历史。

1791年,这悲剧的结局还未曾到来,维也纳还沉浸在自身的顶点,享受欢快的艺术氛围,哈布斯堡的荣光还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哈布斯堡家族,这个凭借联姻几乎统治全欧洲的家族,在兴盛的顶峰几乎送出了欧洲每个国家的国王与王后。15世纪,阿尔布雷希特二世在匈牙利抵抗奥斯曼帝国,之后的马西米利安与勃艮第公爵的女儿结婚,继承了尼德兰的大片领地,他的孙子是欧洲历史上头衔最多的查理五世,他由母亲继承了西班牙、意大利的大片土壤,由父亲继承了勃艮第、德意志、奥地利,正是他在西班牙资助了麦哲伦的远航,除此之外,还有我们熟悉的组建了无敌舰队的腓力二世,以及奥地利女王、在维也纳修成了富丽堂皇的美泉宫的玛丽·特蕾西亚。这是何等的殊荣,我们至今仍可想见。

美泉宫今日仍精美无匹,它坐落在维也纳外缘,花团锦簇,不仅包含一座富丽的皇宫,还包含最著名的广阔的花园。花园采用法式园林的几何设计,上升的坡度经过精心的设计,灌木组成对称而复杂的花样,向两个方向延伸的树木组成郁郁葱葱的林荫走廊。美泉宫内部是出名的精致豪华,洛可可风格的繁丽装饰,绘有多个国王与女王肖像。宫殿外墙的金黄色和市中心另一座王宫霍夫堡宫遥相呼应,霍夫堡宫的色调更冷,带有弧度的建筑更显巍峨,铭记着过往的奢华和岁月峥嵘。在哈布斯堡王朝的统治下,维也纳富足活跃,建造出全欧洲最引人注目的精致城市。权势的衰落与权势的强盛一样让人铭记,没有任何显赫能逃过必然性这注定的神明。

1791年之后,贵族的时代不存在了。

除了扩建美泉宫,玛丽·特蕾西亚女王一生还有两件事让我们记住,一是召见过六岁神童莫扎特,二是将自己美丽的女儿小玛丽嫁给法国的路易十六。莫扎特与小玛丽在美泉宫有过一面之缘,传说六岁的莫扎特曾向七岁的玛丽求婚。这两个孩子并没有缘分共度人生,他们在这短暂的一面之后再也没有机会见面。在这一年,他们走向共同的死亡。莫扎特死于维也纳的病榻,玛丽即将走向巴黎的断头台。

1790年寒冷的冬天,海顿与莫扎特说最后的告别。莫扎特不忍与他分开,流下了眼泪,凝视着海顿忧伤地说:“这是永诀了,我们再也不能见面了。”这不是莫扎特第一次预见死亡,却是最富含悲伤意味的一次。

古典音乐之序曲与高峰

18世纪末的维也纳见证古典音乐的巅峰。

平时我们说的古典音乐包含太多,似乎流行音乐之前的都可以叫做古典音乐,但实际上,狭义的古典音乐并不漫长,只包含短短半个世纪,属于海顿、莫扎特、贝多芬的半个世纪。

罗马帝国覆灭之后,音乐与其他许多艺术一样销声匿迹许多年。教堂的圣歌保留下来,器乐几乎消失。安布罗斯素歌之后是格里高利圣咏,得名于著名的教皇格里高利一世。教堂音乐最为感人,因为它不仅是一种装饰,也是出自内心的倾诉。从圣歌发展出康塔塔和赋格,圣洁的合唱,多声部,飘扬进天堂。这个时候的声乐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发展,由声乐发展出和声的艺术。最早是在教堂里尝试共鸣的效果,一个声音的吟唱,插入第二个声音、第三个声音,最后是几条旋律的和声,相互配合。这样的尝试被称为奥尔加农,发展到后期,就是复调音乐。复调音乐,将两条、三条甚至更多旋律线,通过处理,和谐地交织在一起。这种和声的艺术在后来成为东西方音乐的核心差异。

在圣歌发展的初期,器乐仍然匮乏。十字军东征是东西方文化的大碰撞,一些东方乐器的引入使得欧洲人大开眼界,这时的音乐走到一个岔口。阿拉伯人的雷贝琴发展成雷贝克琴,后来成为小提琴的始祖。北欧人的竖琴和牧笛开始加入音乐。记谱法在这个时期开始发展。最重要的是,文艺复兴时期,教堂内的管风琴发展到完美的程度。这不仅使得教堂音乐本身变得异常震撼,而且为后来的键盘音乐打下基础。加贝松在这种乐器上的探索使得赋格音乐成为可能。

17世纪,成熟的时代到来。意大利仍然是创造的源泉,蒙特威尔第发明了歌剧艺术,阿玛蒂和斯特拉迪瓦里制作的小提琴臻于完美。此时的合唱艺术已经发展得非常复杂,美妙却繁复,与美术上的巴洛克遥相呼应,亦被称为巴洛克,华丽的装饰,多重旋律,细节丰富,小提琴开始占有统治地位。作曲家终于以个人的方式走入历史,亨德尔的清唱剧非常动人,维瓦尔第是最杰出的小提琴家,他很受人欢迎,音乐具有独特的温馨魅力。

随后,音乐迎来了第一座高峰:塞巴斯蒂安·巴赫。巴赫出生在歌舞艺人的音乐家庭,他的父亲、祖父和多位叔伯都是音乐家,他的家族影响了一个时代的音乐品味。塞巴斯蒂安是全能的乐手,他从小在唱诗班演唱,18岁时就以作小提琴手和管风琴师为生。他的音乐在他的生前并未得到太多认可,他活得平静,甚至可以说庸碌无闻。然而他的作品却在死后一百余年获得了重新的发现。巴赫的音乐在于严谨,他将音乐的理性发挥到淋漓尽致,他的赋格完整而流畅,各个声部几乎可以用逻辑推导,最后的效果又自然而然。赋格是复调音乐的一种,它建立在一个主题旋律基础之上,用不同调性、不同的进入时机、不同节奏和顺序将主题变奏,又合成同一首乐曲,如同用多种修辞完成对同一主题的叙述。巴赫的音乐严谨却不循规蹈矩,复杂却显得流畅单纯。巴赫发明了十二平均律,让后来的键盘音乐大大发展。直到19世纪,门德尔松发现了巴赫,他将这个天才被埋没的手稿重新发行,让世人了解到这个因为太深刻而被人忘记的伟大的人物。世人为之倾倒,将其奉为大师之一。德意志音乐开始将巴赫当成自己的骄傲。越到现代,巴赫的作品越受人喜爱。

所有这些都是古典主义到来之前的序曲。18世纪,进入古典音乐的时代。

音乐从巴赫传到海顿,几乎已经找到它最完美的形式与内涵。海顿是维也纳的骄傲,他开创了一种新的曲式,这是18世纪整整一个世纪理性的回响。这种曲式是交响乐。在海顿生活的时代,器乐已经相当完善,提琴与管乐的组合也已经初具规模。乐队和咖啡馆音乐会作为新事物开始风靡,作曲家开始为乐队写作音乐。主调音乐又恢复了,和声的方法引入到乐器,乐器与乐器各自演奏完全不同的内容,最后用和声统合成整体,如同一场对话。

交响乐在海顿手中正式成型,它遵照着几何图形一般完美的结构。我们都知道交响乐,但可能并不知道它是如此规则。它由四个乐章组成,通常情况下是快板-慢板-小快板-急板,分别表现出庄严、抒情、舞蹈和欢乐,快慢相间,结构平衡。有人用身体来比喻这四部分:第一乐章属于大脑,富有思想和智慧;第二乐章属于心灵,在抒情中获得情感;第三乐章属于四肢,让舞动的旋律把身体解放;第四乐章则属于全身,要在风雨般的迅疾中达到高潮。海顿是交响乐的奠基者,他把这种音乐形式固定下来,从此成为基本准则,一直到20世纪。海顿的旋律简洁上口,主题甜美,变化丰富,在当时的维也纳很受欢迎。

交响乐的出现标志着古典主义时期的开始。它是整个理性时代的完美体现:比例、协调、庄严、和谐,像建筑般恢弘、均衡。这是一种几何式的美感,音符与音符的和声符合几何比例,乐章与乐章的结构也充满几何协调。古典主义在古希腊罗马遗迹被发现后一度风靡欧洲,18世纪末,几乎可以在各种艺术中见到古典主义风格,包括建筑、绘画、小说戏剧。直到今天,走在维也纳的街头,仍能充分领略到这种古典主义的精髓。维也纳的建筑规则静穆,有对称的立柱和三角山墙,街心花园有精致的几何设计,线条中协调而安宁的均衡,至今仍飘在维也纳的空中。

海顿的大部分时光都在维也纳度过。他的少年过得很艰难。他早年参与了斯蒂芬大教堂合唱团,后来因变声而离开,17岁起就流落在维也纳街头,住在好心的旧相识家的阁楼,每天拉小提琴挣钱。他生活窘迫,一直接近于入不敷出,直到遇到改变他一生的商人赞助人布赫霍尔茨。无论是流浪的海顿,还是他的商人赞助人,也许都不曾想到他这一生的成就:协奏曲之父,交响乐之父,整个古典器乐音乐之父,所有人的“海顿爸爸”。

海顿比莫扎特年长24岁,在莫扎特1781年来到维也纳之时已盛名在外,两人的一面之缘就惺惺相惜,17岁的莫扎特来维也纳短暂停留,听到了海顿的交响曲,将海顿看作他真正的导师。而海顿则充满激动地告诉他的父亲:“您的儿子是我见过的最伟大的作曲家。”莫扎特寻找工作机会的时候,海顿不遗余力向所有大人物推荐:“各个国家应抢着把这块珍宝留在自己的地盘上。”1785年,莫扎特将6首四重奏提献给“最亲爱的朋友——海顿”,以表达他深厚的感激之情。两个人的友谊长达10年,直到海顿临行的分别。

海顿和莫扎特的故居都在离斯蒂芬大教堂不远的小巷子,海顿住过的阁楼紧贴着斯蒂芬教堂广场,莫扎特故居在教堂背后,这是他去世前的最后一个住所,如今已是莫扎特博物馆。斯蒂芬大教堂是维也纳的心脏。这座哥特建筑雄壮而美,像每一座哥特式大教堂一样沉静而高耸,它是城市的精神中心,它见证了海顿的少年,莫扎特的成年。莫扎特在这里与康斯坦丝结婚,临终的故里也就在它的脚下。今天进入斯蒂芬大教堂,仍然时常有音乐萦绕。这些音乐属于曾经在这里的人们。

1791年,海顿前往伦敦,莫扎特在病中努力写作。夏天,他为他多年的朋友施卡内德谱写了德国歌剧《魔笛》。他在剧院的排练中找到安慰。他给在巴登度假的妻子的信中谈到他的孤寂和无助,“孩子似的欢乐,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他知道自己的处境,想方设法想要挣脱。莫扎特10岁已名满欧洲行遍天下,但他的成年并不顺利。先与束缚的宫廷决裂,然后为寻求委托四处碰壁。他为工作挣扎,比常人更加艰辛。他的性格天真而单纯,童心,富于柔情,渴望快乐而不快乐。他需要简单的爱,可他的妻子没能给他。

莫扎特的音乐至今仍让人着迷。他的纯真与艰辛是最让我们着迷的地方。他的音乐如他的性格,有世上最甜美、和谐、欢快的色调,也有欢乐背后内心深处的忧郁。最明亮的曲调,在片刻间流露出深静的忧伤。这是最打动人心的地方。他最后的几首交响乐无不兼具明亮与黑暗,甜美与悲伤。《朱庇特》灿烂而辽远,黑暗持续之后突然明亮,在宇宙深处的圣殿中,驰骋着金色马车。这是令人沉醉的时刻,灵魂的深与广、亮与暗都在其中。

莫扎特的最后一首曲子是《安魂曲》,传说中是一个神秘委托人委托莫扎特写给客户,却最终成为了莫扎特给自己的挽歌、给所有灵魂的挽歌。《安魂曲》是复杂而伟大的作品,合唱与器乐的合作臻于化境。其中有不祥的预感,死亡带着阴影步步逼近,有悲剧感的挣扎,合唱和弦乐在紧张中交替上升,还有最纯净的白色天国,圣洁的旋律盘旋在头顶天空。庄严,缥缈,大开大合的旋律线条。

1791年11月20日,莫扎特在排练中,开始卧床不起。12月5日与世长辞。当莫扎特的死讯传到伦敦,海顿不能相信,他失声痛哭,以后每一次和人提起都会痛哭。

英雄的浪漫

1791年是时代的转换。遥远的巴黎正在命运中摇摆,大革命的杀戮尚未进入高潮,革命的未来还在岔口前犹疑。《九三年》里的西穆尔丹和戈万还没来得及说出自己的宣言,丹东和罗伯斯庇尔还没有成为生死相向的仇敌。国王尚未处死,断头台还没有沾上四千片血污。启蒙运动仍然保持着它的理想,不曾想到革命最后会以皇帝告终。波拿巴正从大革命的沙场中走来,此时还不曾有人注意。启蒙、理性、秩序仍然是革命的宣言,打造一个理性新世界的梦想仍然鼓舞人心。

然而最终,一切脱离想象。

当革命失控,成为一场流血的屠杀,当纯洁的理性理想不得不以铲除异己作为实现手段,世界陷入非理性的混乱。自由,平等,博爱。战争。革命的宪法还在滚烫的演讲台上发光,作为独裁者的战争英雄已经开始自己给自己加冕。

世界进入战争状态,政治战争,人的内心也经历起伏战争。在大革命之前,整个欧洲在科学革命的鼓舞下,崇拜普遍性、秩序与公正,然而当大革命试图将这些理念贯穿于世时,人们却发现,理性和秩序并非简单可得。用鲜血祭祀,动荡席卷了欧洲。战争给人赤裸裸的争夺的印象,催生了国家与民族主义。理性缺少了用武之地,它所声称的普遍进步,也受到越来越多的怀疑,在很多人看来,它骄傲自负,自以为掌握真理,但实际上只不过是人类斗争的一部分。

对世界失望,个人主义英雄开始诞生。个人主义英雄在文艺复兴时代曾经有一次诞生,但那是从宗教的控制中诞生,从中世纪的荒芜中诞生,而此时此刻英雄的诞生却是要从主宰世界的普遍性中诞生,从内心的理性中诞生,生成一种独特而英勇的气质,为了某种理想付出生命的气质,超越理性的命令,追求内心充分的表达。当理性变成冰冷的命令,个人主义的激情就成为唯一点燃艺术家心灵的温度。这不是革命之后短暂的倒退,而是一直持续到20世纪的百年挣扎。

这是古典时代的落幕,浪漫主义时代的开启。

贝多芬在1792年来到维也纳。

贝多芬是从古典主义到浪漫主义过渡的英雄。他是古典主义的最后一位大师,也是浪漫主义的第一位大师。贝多芬曾在1787年来到维也纳,求学于莫扎特,但因母亲突然去世,返回波恩,照顾家人。1792年,当海顿从伦敦回来,曾绕道波恩,在大公的宫廷里见到了贝多芬,同意收他为徒。此时贝多芬的庇护者说出惊世的预言:“到维也纳去。你将从海顿手中接过莫扎特的灵魂。”

1791年,是海顿、莫扎特、贝多芬三个人最近的时刻,也是他们唯一都不在维也纳的时刻。仿佛乐章中的一个气口,乐句与乐句之间留下叹息的空白。

贝多芬是音乐的英雄。刚到维也纳的时候,他并不受人欢迎。很多人传言说这个年轻人很有才华,但真正的对决又让他们受不了。他们说他弹奏太大声、太不文雅。贝多芬从不是宫廷里文质彬彬的宠儿,他是倔强又自我的人,在他人看来,举止未免粗俗。他一直在创作,从几首钢琴协奏曲,到两首广受好评而中规中矩的交响乐。他在这期间发现自己的耳朵失聪,在痛苦的遮掩中更为痛苦地坚持创作。那段时期,没有人能想到他的困窘,但从他的书信中,我们能看到一个与自己斗争的绝望的灵魂,独自承担一切命运。1803年,他曾想将自己的第三交响曲提献给共和国的英雄拿破仑,因为拿破仑承担着对和平和某种共和理想的承诺,但拿破仑称帝,让他非常失望,于是愤怒地撕去献词,只留下题目。其实他自己才是英雄,那交响曲原本就应该是他的。属于他,并赋予他。

贝多芬开启音乐的个人表达时代。莫扎特将形式的完美做到极致,贝多芬将古典音乐和交响乐又带往另一个全新的天国。他用音乐表达情感。他的孤独,他的愤怒,他的绝望,他的不妥协的斗争,全都在他的音乐中。力量、压抑与飞升,转化为主题之间的对抗与解决,在大调与小调之间,在大黑暗与大光明之间给音乐无穷张力。

贝多芬的音乐是辉煌与力量的音乐,是内心挣扎的音乐。1802年,他在海里根施塔特写下遗嘱,承认自己受耳聋困扰已经长达六年,他想过死亡,只有艺术成为他唯一的阻力。他的交响曲都在这死的决心之后,每一部都是命运。在金色与黑色交缠斗争的旋律画面中,深渊被欢乐战胜。

今天我们能够去海里根施塔特贝多芬的故居凭吊,这是他写下海里根施塔特遗嘱的地方。故居在郊外,很美,不大的小院子,二层小楼,漂亮的树。在宁静的乡间阳光中,你能看到叶子闪烁,感觉不到任何战斗的悲痛。遗嘱就放在柜子里,摆得平静,让人看得惊心动魄。贝多芬最终没有和任何人提起他的痛苦,直到他耳朵彻底全聋的那一天。他一个人承受痛苦。将所有战斗锁在心里。最终的悲痛都被音乐家带进另一个世界,留给我们的只有无尽灿烂。当我们听到他时隔12年、完全耳聋之后写下的波澜壮阔的第九交响曲,只有理解痛苦,才懂得它为何叫《欢乐颂》。

在维也纳,贝多芬葬在音乐家之墓。这是维也纳西郊的一片宽广的墓园,维也纳最骄傲的音乐家都葬在这里。海顿、贝多芬、舒伯特之墓和莫扎特的衣冠冢,古典主义大师在这里永远地安眠在一起。墓园绿草如茵,墓碑简洁漂亮,花朵常新,如同音乐中和谐典雅的古典和弦。

维也纳的音乐家太多了,浪漫主义时期的马勒和布鲁克纳,圆舞曲之父施特劳斯家族。音乐博物馆是很值得参观的地方,那里面有对音乐家的分别介绍,也有维也纳爱乐的特别展厅。维也纳音乐始终保持着内心性和探索性,马勒的交响曲充满革新,但在精神探索上追寻前人留下的步伐。这也是维也纳文学和哲学的气质。穆齐尔的《没有个性的人》和卡内蒂的自传三部曲中,都能看到这种内敛的探索。更不用说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和维特根斯坦的语言哲学,他们将人类的思维向内深入到前人完全没有发现的领域。维也纳的向内探索成就了它最辉煌的艺术表达。

这是音乐的世纪,情感的世纪。音乐的美在于情感的共通,因此永远不过时。只要这世上还有无人知道的艰难,有内心悲壮的命运,就永远有灵魂站在大雨中,听耳畔的贝多芬,泪如雨下。

旅游指南

交通方式:

火车应该是非常好的交通方式,德国、奥地利和东欧几国之间都有物美价廉的车次选择。市内地铁四通八达,日票5.7欧元。

推荐景点:

1.圣斯蒂芬大教堂:维也纳最著名的哥特式教堂,曾是海顿参加的唱诗班所在,也是莫扎特结婚的地方。

2.莫扎特故居:临近斯蒂芬广场,是莫扎特创作歌剧《费加罗的婚礼》的地方,已经成为莫扎特博物馆。

3.贝多芬帕斯克瓦拉提故居:维也纳大学斜对面,贝多芬创作《命运》、《田园》等作品的地方,可见到贝多芬的钢琴;海里根施塔特故居:维也纳北郊,可乘郊区电车,是贝多芬写下著名的《海里根施塔特遗嘱》的地方,仍能看到当时的手稿。

4.中央公墓:维也纳西郊,安葬着维也纳各种名人,音乐家之墓葬着海顿、贝多芬、舒伯特、施特劳斯父子、勃拉姆斯等众多著名音乐家。

5.霍夫堡宫、美泉宫、美景宫:哈布斯堡王朝奢华的宫殿。

6.音乐博物馆:三层楼的精致博物馆,藏在不起眼的小巷子,分维也纳爱乐展厅、音乐家展厅和声音科技展厅,能学到很多有关声音和音乐的知识,非常值得造访。

推荐阅读:

《贝多芬传》

[法]罗曼·罗兰(1866~1944) 傅雷译

文学家们认定罗曼·罗兰为一个二流作家,或许是因为缺少技巧,也缺少冷酷。然而罗曼·罗兰本身就并非作为技巧一流的文学家出场,他始终是一个战士,一个在生命里与自我、与痛苦、与渺小斗争的战士。从他选择立传的三个人也可以看出:贝多芬、米开朗琪罗、托尔斯泰,无一不是承受痛苦并与生活战斗的天才。

罗曼·罗兰在1927年做作的序中写:“《贝多芬传》绝非为了学术而写,它是受伤而窒息的心灵的一支歌。”傅雷在1942年的译序中形容这本书:“唯有抱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精神,才能挽救一个萎靡而自私的民族:这是我十五年前初次读到本书时所得的教训。”这些话也许直到今天都值得引述。

“对于一般受苦而奋斗的人,他是最大而最好的朋友。当我们对着世界的劫难感到忧伤时,他会到我们身旁来……在琴上唱着他隐忍的悲歌,安慰那哭泣的人。

“黄昏将临,雷雨也随着酝酿。随后是沉重的云,饱蓄着闪电,给黑夜染成乌黑,夹带着大风雨,那是《第九交响曲》的开始。——突然,当风狂雨骤之际,黑暗裂了缝,夜在给天空赶走,由于意志之力,白日的清明重又还给了我们。”

《人类的音乐》

[美]梅纽因(1916~1999) 冷杉译

看音乐家写的音乐史是比一般人写得好看的,尤其是音乐大师。因为好的音乐家会从听觉感受、技巧和知识的方方面面讲历史,而不是像我们一般外行,只能讲一些作品外沿的历史地位、思想感情。从内部下笔才会让人理解为何伟大人物是伟大的。只可惜,音乐大师很少去写。

我们很幸运能看到梅纽因先生这本《人类的音乐》,一本介绍音乐史的好书。梅纽因讲了音乐的诞生、沿革,不同音乐家的个性与音乐特征,乐器的历史、和声的知识、乐队的特色与风格、历史思潮。所有的一切都融入了个人体验,因而所有的一切都让人读得兴味盎然。

“巴赫既是音乐的仆人,也是它的君主。

“莫扎特以最温文尔雅的音乐语言唱出最柔肠寸断的痛苦心声。

“贝多芬最有震撼力的特点之一便是他对沉默的运用。

“舒伯特代表着一种对自己负责——而不是对某个更高权威负责——的良知。

“柏辽兹继承自贝多芬并转而又将其传授给别人的是:应将管弦乐队中的每样乐器都各有自己的位置,没有一件乐器处在屈从地位。

“帕格尼尼的部分魅力寓于他那苍白如尸的面孔里。

“大量的现代西方音乐已经变得过于合成,实验性、任意、理性和标新立异,却让别人不知所云。现代音乐虽然忠实地反映着我们的时代风貌,但它同时也吵闹、咄咄逼人、脱节并且常常丑陋。

“音乐确能传达或诱发最大范围内的各种情感,它如何做到这点同我们感知音乐并在大脑中对其加以遴选的过程有关……音乐的部分乐趣就在于左、右脑的协调和情感与分析的综合。”

《没有个性的人》

[英]穆齐尔(1880~1942) 张荣昌译

维也纳的文学家和哲学家像音乐家一样丰富。精神分析创始人弗洛伊德、逻辑经验主义的维也纳学派、自由主义宗师哈耶克、量子力学创始人之一薛定谔,以及包括卡内蒂在内的众多文学家,当然还有穆齐尔。

穆齐尔应当算是20世纪早期仍然存在的那种通才型知识分子之一。他17岁进军事技术学院,后来在柏林大学攻读哲学、心理学、数学和物理。《没有个性的人》中的主人公乌尔里希就是一个尝试过成为军官、工程师和数学家但都未成功的人物。这样的经历让人物复杂而冷眼旁观。乌尔里希讲述的不是古典时代,而是一战之前维也纳古典时代的终结。这是书写那个时代的最好的书。

“每一个不把一个经历看作一种仅仅是个人的事件而看作一种对自己智力的挑战的人所揭示的恰恰就是这个现象,一个经历因其在一系列合乎逻辑的行动中的地位才获得自身的意义,甚至自身的内容。然后他也会对他所做的事产生较淡漠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