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千年一梦 四 剑的秘密

在阅读了大量的武侠小说以后,陈平原先生有一个重要发现,就是中国传统的兵器虽然号称“十八般”,但所有的大侠都用剑,以至于“剑侠”几乎成为“武侠”的代名词。这当然自有其中道理。正如平原兄所指出,剑在中国人的心目中,是一种很有文化意味的兵器。它代表着正义,可以避邪,是道德的象征。因此,只有那些“有德之人”,才能够得到和守住剑,也才有资格用剑来独掌正义,主持公道。同时,剑也意味着高贵和优雅,是一个人气质、格调和品位的体现,是审美的象征。的确,佩一柄宝剑浪迹天涯,是很潇洒很优雅的,扛一把大刀或两把板斧四处游荡,便未免杀气腾腾,不像大侠而是莽汉了。何况剑不但可以用,还可以舞。舞剑,恰是一种具有阳刚之气的审美意象。这也正是我们所向往的英雄形象。所以,用剑的未必是大侠,大侠却一定用剑。

其实,剑这种兵器,不但大侠喜欢,文人也酷爱。读中国古典文学作品,我们会不断地看到这样一些字眼:学剑、佩剑、仗剑、负剑、抚剑、看剑、拔剑、舞剑。不但李白这样的会“拔剑四顾”,辛弃疾那样的会“挑灯看剑”,就连一些婉约派词人也常常以剑入诗。这里面的奥秘,确如平原兄所说,未尝没有借剑气洗酸腐的想法,但除此之外,是不是还有别的更深一层的原因呢?

还是要从剑本身说起。

剑这种兵器,确实与众不同。它不仅是战斗的武器,更是身份的象征。在上古时代,并非所有的人都能佩剑。有资格佩剑的是贵族,即“君子”。“小人”是不能用剑的,也没有剑给他们用。那时冶金技术不高,铸剑并不容易,因此常有以人殉剑或剑化为蛟龙的神话,当然也就不可能人手一柄。即便是贵族,也要在举行了隆重的仪式以后才能佩剑。这个仪式就是“冠礼”。“冠礼”就是“成年礼”,在贵族男子二十岁时举行。具体的做法,是将这个男子的散发“约束”起来,再加上“冠”,一共加三次—— 首加“缁冠”,次加“皮弁”,三加“爵弁”。缁冠是参加政治活动的服饰,爵弁是参加祭祀活动的服饰,皮弁则是猎装和军帽。正因为是猎装和军帽,所以同时还要佩剑。一加缁冠,有治权;二加皮弁,有兵权;三加爵弁,有祀权。这都是贵族才有的权力,因此平民既不能加冠(只能戴头巾,叫“帻”),也不能佩剑。于是冠与剑,便都成为权力和身份的象征。

上古时期的贵族有四等。最高一级是“王”(天子),次为诸侯,再次为大夫,最低一级叫“士”。士和前三级贵族有一个区别,就是天子、诸侯、大夫不但有“冠”,而且有“冕”,是“冠冕堂皇”。士则只有“冠”,没有“冕”。当然,天子、诸侯、大夫、士,都有剑。因此,对于没有“冕”的士而言,冠和剑就特别重要,甚至应被视为生命的一部分。比如子路,在一次战斗中被人用戈击断了冠缨,便不顾生命危险,放下武器,用双手将冠重新系好,结果被人砍成了肉泥。又比如韩信,曾经是一文不名,连饭都没有吃的,乃至遭到市井无赖的耻笑和羞辱。然而一柄剑却从不离身,最后“仗剑从军”,成为一代名将。冠与剑,确实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

戴冠佩剑既然是君子(天子、诸侯、大夫、士)的专利,它们就不但象征着身份、地位和权力,也代表着品级。品级也叫“流品”,即流别和品级,比如上流下流、上品下品。这是道德概念,也是审美概念。比方说,上流上品高贵典雅,下流下品卑贱低俗;上流上品代表着社会理想和道德标准,下流下品则只能望风披靡。用孔子的话说,就是“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风往哪边吹,草就往哪边倒(草上之风,必偃)。

品级和流品是中国文化独有的概念。所以有学者(如钱穆先生)认为,西方社会是有阶级无品级,中国则相反,是有品级无阶级。其实这是后来的事。在先前,中国社会是既有品级,又有阶级,还有等级的。贵族与平民,就是阶级。贵族当中,天子、诸侯、大夫、士,就是等级。公、侯、伯、子、男,也是等级。贵族都是“君子”,庶民则是“小人”。所谓“君子”,也就是“君之子”。这里说的“君”,可以是“国君”(诸侯),也可以是“家君”(大夫),总之有爵位的人,他们的儿子(君子),或者可以袭爵,或者可以受封。袭爵,就是继承原来的爵位。受封,则是成为低一级的贵族。一般来说,袭爵的是嫡子、长子,庶子和次子只能受封。国君的儿子袭爵,就是诸侯;受封,则是大夫。大夫的儿子袭爵,就是大夫;受封,则是士。士的嫡子也可以袭爵(继承贵族身份),还是“士”,庶子却不但不能袭爵,也不能受封(没有更低一级的贵族头衔可封),只能去做平民。所谓“平民”,其实就是既不能袭爵又不能受封的“庶子”,因此也叫“庶民”或“庶人”。

可见,贵族与平民的身份来历,在于能否袭爵受封;而一个人能否袭爵受封,又要看他是嫡子还是庶子。嫡子是家族血统的正宗继承人,因此也叫“大宗”。庶子的宗族不是“正宗”,因此叫“小宗”。君子继承大宗,当然是“大人”(大宗之人)。庶人别立小宗,当然是“小人”(小宗之人)。至于奴隶,原先不是人,后来是了,就叫“贱人”。

显然,君子与小人,原本说的是阶级(贵族与庶民)。他们之间的高低贵贱之别,也首先是阶级差别。问题在于,那时的道德标准是由贵族来制定的,审美标准也是由贵族来掌握的。因此,从理论上讲,身为贵族(君子)者,道德品质就应该高尚,审美品位也应该高雅。这样一来,君子与小人,就不但是阶级,同时也意味着品级。等到后来,天下归于一统,官职不再世袭,从宰相到州县官都由平民担任,贵族也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个皇亲国戚、凤子龙孙时,中国社会也就没有阶级,只有等级和品级了(比如“三教九流”,就既是等级,又是品级)。这时,君子和小人才纯粹成为品级概念。

品级概念是贯穿了中国传统社会之始终的。于是连带兵器也有了品级。剑,作为当年君子佩戴的武器,是高贵典雅的。所以佩一把古剑,就会有“高士之风”;佩一把宝剑,则会有“王者气象”。难怪后世文人作品中,会一再出现“高冠长剑”的意象了。因为所谓“千古文人侠客梦”,便正是对远古贵族时代“士之遗风”的追忆和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