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千年一梦 一 我们曾经拥有

武侠的事要由文人来说,这多少有点滑稽。文人和武侠,至少看起来是一对矛盾。习武的少有文化,学文的难免孱弱。文人当中有没有习武的?有,但不多。多数是手无缚鸡之力。就算有那么两下子,大约也不能飞檐走壁,使刀弄枪,百尺之外取人首级。1990年初,北京大学教授陈平原的一只皮箱在广州火车站被人当面抢走。平原兄目瞪口呆之余,竟是徒唤奈何。更有戏剧性的是,这只皮箱里装的,恰恰是他研究武侠小说的资料和草稿。可见平原兄虽然熟读武侠,眉宇间也因此有了些英武之气,却是连一个小毛贼也镇不住的,以至于有好事者替他撰得半联:“车站遭劫平原君恨不早养士。”这才是让人啼笑皆非!

看来,陈平原先生将自己研究武侠小说类型的著作名之曰《千古文人侠客梦》,确实精当而又有深意。近年来,北大同人好言武侠者甚众。衮衮诸公,或执判官笔,或发绿林柬,或登坛说法,或华山论剑,很是弄出了些动静。这或许也可以看作一种“与时俱进”。但若论头脑之清醒,治学之严谨,持论之公允,愚意以为或当首推陈平原。中国人做学问是很用心很投入的,结果不是爱屋及乌,便是日久生情。于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研究什么,便认为什么最好。比如研究金圣叹的,便认为金圣叹天下第一;研究王夫之的,便认为王夫之举世无双;研究武侠小说的,则往往把自己也封了“大侠”。其实,平原兄要封侠,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因为他的老老前辈—— 平原君,便与“侠”颇有些瓜葛。然而平原兄却并不因这瓜葛而以平原君自居,反倒告诉我们,所谓“武侠”,其实是一个梦。而且,这个梦还是文人编造的,虽然武侠小说常常被看作“通俗文学”和“大众文化”。所谓“千古文人侠客梦”,我以为便当作如是解。

这就带来了三个问题:第一,武侠是梦吗?第二,它是一个什么样的梦?第三,这个原本要靠武力来圆的梦,为什么竟是文人编造的?

先说第一个问题。

武侠是梦吗?是。这话的意思,不是说历史上不曾有过侠或侠客。侠或侠客这种人,大约是有的,司马迁和班固都给他们立过传。不过司马迁和班固并不管他们叫“武侠”,而叫“游侠”。因为这些人并无盖世武功,行侠亦不仗剑。仗剑的是刺客。刺客是要杀人的,因此要有武艺。如果武功不过硬(比如荆轲),还会让人遗憾。不过刺客虽有武艺,却不一定行侠。比如春秋时吴国的刺客专诸,为公子光篡位而刺杀王僚,就很难说有什么侠义可言。侠客则相反。侠客一定要行侠,却不一定杀人。汉初大侠朱家就不杀。另一个大侠郭解,虽然年轻时“所杀甚众”,后来却“折节为俭(克制约束自己),以德报怨(以恩惠回报怨恨),厚施而薄望(奉献多,要求少)”。直到这时,他才被人们视为大侠,也才有了威望。胡乱杀人那会儿,是只能被看作“愣头青”的。

由此可见,侠客和刺客有着本质的区别。侠客行侠,但不必仗剑;刺客仗剑,却未必行侠。侠客可以“侠而武”(如郭解),也可以“侠而不武”(如朱家);刺客可以“武而侠”(如荆轲),也可以“武而不侠”(如专诸)。对于侠客来说,侠(侠义、侠胆、侠骨)远比武(武功、武艺、武力)重要。同样,侠客和流氓也有本质区别。简单来说,侠客行善,流氓作恶;侠客行侠仗义,流氓为非作歹。因此,尽管他们都是“江湖中人”,却不可同日而语。侠客因为以侠义为己任,故而都有些霸气。流氓则未必。低级流氓是一点霸气也没有的。比如地痞、无赖、泼皮、光棍之类,就只有“赖”和“痞”,没有“霸”。高级流氓虽然“霸”,却只能算是“霸道”,不能算是“霸气”。可见即便同为“霸”,流氓和侠客也不相同。流氓是“恶霸”,侠客则是“善霸”。总之,真正的侠,崇尚、依靠的是道德力量和人格力量,不是武力和暴力。他们追求的,也是道德理想和人格完善,不是功名利禄、富贵荣华。

事实上,侠是一种身份(侠客),更是一种精神(侠义)。所以,不但游侠讲侠义,不少贵族和官员也讲。比如张良,“为任侠”;季布,“为气任侠”;窦婴,“任侠自喜”。什么叫“任侠”呢?就是以侠义为己任。它包括三个方面:一是舍己为人,“救人于厄,振人不赡”;二是信守然诺,“其言必信,其行必果”;三是功成身退,“不矜其能,羞伐其德”。西汉时的大侠郭解就是这样。司马迁说郭解受人之托,但凡可以办的,立即就给人办了(事可出,出之)。不能办的,也要让各方满意(不可者,各厌其意)。而且,一定要把事办了或者让各方都满意以后,才肯接受别人的酒食(然后乃敢尝酒食)。另一位大侠朱家,就更是道德高尚。他存活的名士上百,庇护的平民数千,自己却“家无余财,衣不完采,食不重味”,见到被自己救助过的人,立即就躲起来。如果对方富贵了,则“终身不见”。再如剧孟,是但凡有人来求,一定挺身而出,决不装着不在家,或者以“父母在,不远游”为托词的。正因为如此,当时朝中的一些大臣(如周亚夫)或社会上的一些名士(如袁盎),便都和剧孟结为“生死之交”。袁盎也是做过大官的。他和窦婴一样,都是朝中之侠。他们的故事,我在《明月何曾照沟渠》一文中讲过。

这就是本来意义上的侠了。这样一种侠,我们是曾经拥有的。他们或在朝为侠士(如袁盎、窦婴),或在野为侠客(如剧孟、郭解),但都讲侠义。实际上当时朝野的界限并不那么分明,侠士和侠客也“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比如鲁国的侠客朱家,就帮过楚国的侠士季布。季布这个人,也是“为气任侠”的。他原本是项羽手下的将军,曾多次痛击刘邦,打得刘邦狼狈不堪。所以项羽兵败后,刘邦就悬赏千金购买季布的人头。而且下令,有胆敢隐匿季布者,灭三族。季布没有办法,只好听从朋友的建议,剃去头发,戴上铁箍,扮作囚徒,作为奴隶卖给朱家。朱家知道此人就是季布,却不说穿。妥善安顿以后,驱车前往洛阳,游说刘邦的近臣夏侯婴,终于救得季布性命。获救的季布被刘邦任命为郎中,后来还当了河东郡守,朱家却从此不再和他见面,因为一个真正的侠,是必须功成身退羞言报答的。

这样一种侠义和侠情真让人神往,可惜并不讨皇帝喜欢。事实上,正是由于王朝和官方的一再严厉打击,侠才终于由现实变成了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