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 三 认死理的人
还是回到夏坚勇那《寂寞的小石湾》。
我相信,当夏坚勇先生写下这样一个标题时,他的心情一定是沉重甚至有些悲愤的。因为对那场惊天地泣鬼神的江阴抗战,洋洋大观的《明史》和《清史稿》竟“不着一字”,典史阎应元的坟茔自然也是无处可寻,正所谓“被西风吹尽,了无尘迹”。官修史书总难免势利,像阎应元这样的“正科级干部”命中注定只能身后寂寞,似乎“山河破碎,民族危亡,大人物能以气节相许,便相当难能可贵,而小人物则合当提着脑袋去冲杀”。
然而具有讽刺意义的是:国难当头时,挺身而出并以身殉国的,往往不是那些享受了这个国家种种好处的人,而是平时并不得志的民间人士,是那些“处江湖之远”的寻常百姓和文弱书生。夏坚勇不无愤慨地说:“太平盛世,天下是达官贵人的天下,可到了国将不国的时候,天下便成老百姓的了。”这话说得真好!我以为,这才是所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最好注脚—— 国家兴盛可以分红时,匹夫无份;国家危急需要救难时,匹夫有责。
说清这一现象的成因无疑是太费商量的事,但有一点似乎可以肯定,即达官贵人们多半是从利害关系去考虑问题的。林则徐说:“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但这只有林则徐这样高风亮节的官员可以做到。其他人呢?对不起,恐怕是利则趋之祸则避之。这前提,则是官员与国家之间原本有利害,有祸福。匹夫们却没有。匹夫们既然原本就“无利可图”,那么,到了紧要关头,所能考虑的(如果他们真能考虑的话)也就只有一个字——义。
义,按照庞朴先生的解释,就是“宜”,也就是“理该如此”或“理所当然”,因此也是“理”,合起来就叫“义理”。实际上,前面说的那些民间人士,那些庄稼汉和读书人,之所以比某些大人物(如洪承畴)更有气节,就因为他们“认死理”。庄稼汉认的是这样一个死理:“脑袋可以不要,但膝盖是不能弯的。”读书人认的死理,则是黄道周临刑时咬破食指血书的八个字:“纲常千古,节义千秋。”正因为认死理,他们不但和外族军队斗,也和本朝皇帝争。比如明万历年间,朝中大臣(主要是那些坚持儒家正统观念的“方正之士”)就为“立储”一事和神宗皇帝进行了旷日持久的战斗,坚决不许他“立爱不立长”。乌纱丢掉了,屁股打烂了,仍前仆后继不依不饶,直到最后册立皇长子朱常洛为储君才罢休。
现在看来,这种争论实在无谓甚至无聊。长子当又怎样?次子当又怎样?凭什么就非得“有嫡立嫡,无嫡立长”?长子就一定聪明仁厚,利国利民吗?次子就一定昏庸暴戾,祸国殃民吗?没道理嘛!所以是“死理”。但“认死理”之所以可贵,就因为认的是“死理”。如果是“活理”(比如“识时务者为俊杰”之类),就没什么了不起。再说,当时他们可以认的,也只有这一条“死理”。
所以我们对于上述书呆子们(也包括同样“呆气”的其他人)的认死理,要有一个辩证的看法。“纲常”、“节义”之类的东西是必须评判和抛弃的,但在它们被认为是“天理”的时代,对这种“非理之理”的坚持本身,却是一种应该肯定的精神。也就是说,他们所认之理是不是“真理”,是一回事;他们该不该坚持,则是另一回事。这和“服从真理,修正错误”并不矛盾。服从真理的前提是“服”,然后才是“从”,即“心悦诚服”,然后“从善如流”。明知是错,仍不承认,是“文过饰非”,不叫“认死理”。明知正确,却不坚持,也不是“服从真理”,叫“随风倒”。我们推崇的“认死理”,有一个本质特征,就是那“理”必须是坚持者本人认定的,包括别人灌输而他本人又真诚地接受(比如纲常伦理)。至于这些东西是否合理,则另当别论。重要的,是精神。
不要小看这种精神的力量。实际上我们这个民族之所以历尽苦难却又屹立不倒,我们民族的文化之所以屡遭毁坏却又延绵不绝,原因之一就是几千年来总有人认死理。“秉笔直书”的太史公是,“执法如山”的强项令是,“倔头倔脑”不肯投降的庄稼汉是,“呆里呆气”据理力争的读书人是,宁可得罪人也要“讨个说法”的农妇秋菊,也是。其共同特点,是认准了的事,撞到南墙也不回头。这是一种使任何正派人都会肃然起敬的精神,也是一种使侵略者和专制者最后都不能不却步的精神。因为“你这边刀上的血还没有揩去,他那边又把脖子迎上来了”,你总不能无休止地杀下去吧?结果,强权政治虽能逞凶逞快于一时,最终却只能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或垂下自己手中滴血的屠刀。
的确,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也是要有一点精神的。伊拉克之所以败得那么惨,原因之一,就因为国家和军队的精神垮了;而所向披靡的清军之所以在江南受阻,则因为那里民气尚在,精神未垮。当然,大江南北最后终于全部落入清军之手,这是因为“批判的武器”终究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但清廷对待南方士人态度的戏剧性转变,难道仅仅只是因为康熙皇帝对汉文化有一种“难以抑止的热情”?恐怕这“热情”当中也有对前述精神的敬重吧!惺惺惜惺惺,英雄惜英雄。康熙既然是一个有精神的人,他就不会不尊重这种精神。于是有对前明忠义的表彰,典史阎应元也进了江阴的“忠义祠”。这是大度的,也是聪明的—— 作为一种抽象的精神,阎应元、黄道周们坚持的东西既然可以用于大明,自然也可以用于大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