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 二 为谁死节
夏坚勇先生的解释是:之所以权贵者纷纷倒戈,而刘宗周、黄宗羲、顾炎武这些文弱书生却奋起反抗,就因为后者是文化人。他们捍卫和祭奠的“不仅仅是一个张三或李四的王朝,而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文化,而江南又一向是文化人成堆的地方,当此旧王朝覆灭之际,江南的文化人自然成了送葬队伍中最为痛心疾首的一群”。
这其实也是相当流行的一种看法。比如王国维的死,便也被解释为殉文化而非殉清廷。在这些文化人看来,中华文化(或者说汉文化)是极其伟大并富于魅力的。不但本民族的人钟情珍爱,他民族的人也仰慕崇拜,正所谓“引无数英雄竞折腰”。为了证明这一点,他们往往不约而同地举出康熙为例,说明“巍巍荡荡的汉文化”是如何使一个征服者被征服。夏坚勇《寂寞的小石湾》和余秋雨《一个王朝的背影》都异口同声地这么说。夏坚勇说:当康熙皇帝津津有味地批阅江宁奏折时,“那种对汉文化难以抑止的热情也流泄得相当充分”。余秋雨则说,康熙亲政时,大清朝廷“奇怪地流泻出一种压抑不住的对汉文化的热忱”。这真是何其相似乃尔!一个说“流泄”,一个说“流泻”;一个说“热情”,一个说“热忱”;一个说“难以抑止”,一个说“压抑不住”,简直如出一辙。中华文化既然如此灿烂辉煌,举世无双,那么,为之倾倒,为之献身,为之殉节,甚至因之而改变对一个政权的态度,也就不足为奇了。
不能说这种说法没有道理,更不能说它没有根据。事实根据是:当康熙皇帝对汉文化那种“难以抑止”或“压抑不住”的“热情”或“热忱”被文化人真切地感受到时,他们当中的一部分开始放弃了对抗。曾经与清廷不共戴天的黄宗羲,甚至还让自己的儿子黄百家进了皇家修史局,参加康熙布置的编修《明史》工作。这就反过来证明,黄宗羲他们当初反清,正是为了捍卫汉文化。现在汉文化已安然无恙,而且康熙们对汉文化的热爱甚至还超过了汉人自己,那又反他做甚?
理论根据则在孔子那里。孔子是认为文化高于种族,也高于政权的。比如孔子的两个学生子路和子贡都认为管仲“不仁”。因为管仲辅佐的公子纠被杀后,管仲非但不像另一位师傅召忽那样殉节而死,反倒投靠了有着“杀君之仇”的公子小白(后来的桓公),怎么能算是“仁”呢?孔子却说,要是没有管仲,我们这些人只怕都早就披着头发,衣襟向左边开了!可见在孔子这里,衣襟向哪边开(文化),至少比谁当国君(政权)重要一些。总之,文化是第一位的,王朝是第二位的。王朝的灭亡没什么要紧,只要文化不亡就好。
但我对这种似是而非的说法,向来就很怀疑。如果当真如此,那么,当汉民族政权交替的时候,是不是就没有死节之士了呢?我看未必。想想方孝孺就知道。他可是因为反对朱棣“篡位”而被“诛灭十族”的。还有陈迪、齐泰、黄子澄、茅大方、景清、连楹(这两个甚至身藏利刃和朱棣以死相拼),多了!说起来,这还只是皇族内部自相残杀,不管谁胜谁负,做皇帝的都姓朱(用朱棣的话说就是“此朕家事”),并非江山易主,也不关文化什么事,然而照样有人以身相殉。宫廷政变尚且如此,改朝换代那还得了?
其次,刘宗周、黄宗羲、顾炎武他们热爱自己的文化,难道洪承畴就不热爱,是忍心看着这文化灭亡的?恐怕也说不通。洪承畴被俘后,一开始也是拒不投降的,还曾经以绝食相抗争,但后来终于降了,我想这里面应该没文化什么事。实际上那时抗清的文化人不少,降清的同样多,比如钱谦益就是。说洪承畴不钟爱汉文化已是不通,说钱谦益这样“吃文化饭”的人也无所谓,只怕是更不通了。
再次,你说刘宗周、黄宗羲、顾炎武他们是为捍卫和祭奠中华文化而抗争和死节的,那么,阎应元、孙兆奎他们呢?难道也是?不像吧?阎应元其实没有多少文化,就连夏坚勇先生自己也认为他的寺壁题诗“很可能是后人的假托或杜撰”,就像我们的记者总喜欢为英雄人物编几句“豪言壮语”一样。他也不是应文化人之请而是应义民之邀回江阴主持大局的。在我看来,阎应元、孙兆奎他们起兵抗清,其直接原因,恐怕更多的是不愿意看见大好河山落入异族之手,看见故乡被践踏,家园被蹂躏,亲人被荼毒,没文化什么事。再说了,倘若他们果真为文化而死,而后来事实又证明清人其实是尊重并弘扬中华文化的,那他们岂不是死得冤枉,是死于自己的偏见或历史的误会?
文化当然是重要的,但不是根本;为文化而死的人也有(刘宗周可以算一个),但不是全部。文化并不决定一个人是战是降。就说法兰西,不也有着灿烂辉煌的文化吗?然而怎么样呢?法国作家皮埃尔·米盖尔在《法国史》中对此有相当坦率的记载:二战初期,两名骑摩托车的德国国防军士兵就足以使一座城市投降,而法国士兵向德国人开枪,群众却报以责骂。不久前电视台播出的一段资料片也有一个场面:诺曼底登陆被俘的盟军士兵被荷枪实弹的德国人押着游街示众,当地民众则对来解放他们的被俘者报以谩骂、唾沫、拳脚相向,扑上去厮打的还有几个妇女。这个时候,伟大的法兰西文化到哪里去了呢?
实际上,文化远非如文化人说的那么重要。一个民族并不因为有了灿烂辉煌的文化,就能保证大家都为捍卫这种文化而捍卫这个国家。伊拉克如此,法兰西如此,我们也一样。
这就需要挖掘更为深层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