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箭在弦上 三、韩琦罢相
神宗继位后八个月,宰相韩琦被免职。
这可不是小事,反倒应该说是天大的事。因为这位河南安阳人不但是仁宗、英宗和神宗三朝的元老,而且是曾经与范仲淹并肩作战抵抗西夏的前线指挥官,更是英宗时期朝廷的半边天。没有他,英宗和神宗没准都做不成皇帝。
故事,也许还真得从头说起。
那是嘉祐八年(1063)四月初一凌晨,宰相韩琦和其他大臣得到消息,原本已经圣体康复的仁宗皇帝,在昨夜三更突然驾崩。幸运的是,曹皇后非常镇定。她吩咐,宫门断然不可夜开,立即密传辅臣黎明觐见。因此,当韩琦等人赶到的时候,曹皇后已是一身孝服梨花带雨地站在帘前。
皇后哭道:相公,官家没有儿子,奈何?
韩琦说:不是有皇子吗?
这里说的皇子,就是英宗赵曙。他原本是宋仁宗堂兄的儿子,只是由于仁宗的三个儿子都早早夭折,才被皇帝养在宫中,又在韩琦、欧阳修等人极力主张下被立为皇子。
皇后说:他不是先帝之子。立了他,不会有人来争?
韩琦说:怎么会!
皇后说:那好吧,就听你的!于是命令掀开帘子,然后对躲在帘子后面的人说:曙儿,现在你是皇帝!
赵曙却吓了一跳:我不敢当!我不敢当!
说完,掉头就跑。
宰辅们也不由分说,一齐拥上前去围住赵曙,有的帮他解头发,有的帮他换御衣,乱作一团。韩琦当机立断,回过头来对翰林学士王珪下达命令,要他立即起草遗诏。
王珪也吓坏了,不知所措。
韩琦一声断喝:大行皇帝在位多少年?
王珪这才知道如何下笔,赵曙也这才当上皇帝。
然而大宋似乎命运多舛。英宗继位仅仅三天,就在四月初四晚突然发病,近乎精神失常。初八日上朝时,居然呼天抢地到处乱走。韩琦只好上前一把抱住,也只好请出曹太后垂帘听政。后面的故事《大宋革新》中已经讲过,为了保住英宗的皇位,韩琦甚至押上了自己的身家性命。
接下来,就该为太后撤帘、英宗亲政努力了。
一年后,英宗病愈。韩琦便挑了十几件政事,到西阁请英宗批复,然后拿着文件到东殿,一条条向太后汇报。
太后听了说:处分很是得体!
韩琦说:这是皇上的批示,而且批写如流。皇上能听政如此,实乃天下万幸,臣等之福。先帝陵寝复土之后,臣就应该退出中枢。现在,可以请太后恩赐一处郡县了。
据沈从文《中国古代服饰研究》。此为宋仁宗曹皇后像,神宗时,曹皇后被尊为太皇太后。该图为绢本设色,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太后大吃一惊:相公怎么可以退?要退也是老身。老身原本就该住在深宫,每天坐在这里实在是万不得已。相公请不要走,一定要留在政府,容老身先退就是。
韩琦跪下说:太后圣明!却不知哪天撤帘?
太后不回答,站起来就走。
韩琦立即厉声吩咐礼仪官:撤帘!
帘子迅速落下。仓促间,居然还能看见太后的身影。
韩琦,岂非英宗的半边天?
其实就连神宗继位,他都有拥戴之功。治平三年(1066)十二月,英宗病重,请立皇太子的奏折却被扣留。已被封为颍王的嫡长子赵顼忧形于色,问韩琦自己该怎么办。
韩琦说:愿大王日夜不离皇上左右。
赵顼说:这原本就是人子天职。
韩琦说:不是为了这个。
赵顼明白了,从此日夜守护在父皇身边。
韩琦则对英宗说:太子不立,天下不安,请陛下圣裁。
英宗这时已经病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点头。
韩琦便将纸笔递给英宗,英宗哆哆嗦嗦写下“立大王为皇太子”几个字。韩琦又说:必须是颍王,烦请陛下再亲笔书写。英宗只好又批了三个字:颍王顼。
写完,皇帝潸然泪下。
枢密使文彦博悄悄对韩琦说:看见皇上表情了吗?人到了这个时候,就算父子之间,也不可能没有想法。
韩琦说:国事就该如此,又能怎样?
英宗皇帝也果然一病不起,一个月后驾崩,赵顼则顺理成章继承了皇位。不过,大臣们请赵顼继位时却发生了一件怪事:已经去世的英宗突然手指头动了起来。次相曾公亮吓了一跳,赶紧对首相韩琦说:要不再等等?
韩琦却说:慌什么!就算先帝复活,那也是太上皇。
凡此种种,对于赵顼而言当然要算力挺。所以后来有人要陷害韩琦,神宗就不能答应。他说:告诉你吧,要不是他韩琦,朕也只是一个皇亲国戚罢了。
然而韩琦还是被罢免,而且因为一件小事。
这件小事叫宰相押班。依照礼制,皇帝上朝时,要有人带领其他官员恭行大礼山呼万岁,叫押班。不过,唐代押班的是监察御史,宋代规定为宰相和副宰相。但,宰相副宰相公务繁忙,礼仪性的朝会便无暇出席,当然也不押班。
这就让人抓住了把柄。
出面投诉的人叫王陶,职务是御史中丞。按照中华帝国的监察制度,中央政府的监察官员都叫御史,监察机关在西汉叫御史府,东汉以后叫御史台,明清两代叫都察院。御史台的长官叫御史大夫,副长官叫御史中丞。不过,御史大夫一职,唐代官不常置,宋代只做荣衔,元代例由皇太子或贵戚兼任,御史中丞便成为实际长官,号称台长。
其他监察官员,则叫台官。
台官是有监察权的,王陶却决定先礼后兵。他以御史台的名义行文中书省,要求对方就不押班一事做出解释,结果中书省不予理睬。王陶又以御史中丞名义行文宰相,对方又不予理睬。于是这位台长便上奏皇帝,正式弹劾首相韩琦和次相曾公亮专横跋扈,操弄国柄,藐视君主。他指出,君弱臣强绝非国家之福,罢黜二人才是对他们的爱护。
韩琦和曾公亮也立即上表待罪。韩琦说:陛下只要派个小宦官就能将臣带走,臣何尝跋扈?曾公亮则说:宰相不押班由来已久,破坏规矩的不是我们两人。皇帝身边一个官员也说:宰相固然有罪,指为跋扈却未免欺人太甚。
神宗听了,为之动容。
王陶见连上数章都泥牛入海,便宣布罢工。他说:看来臣之所言一无是处,哪里还敢再管闲事?恳请陛下将臣驱逐出京。自今日起,臣只在私宅待罪,不敢再进御史台。
同样,韩琦也以被劾之臣应该等待处分为名,宣布不再上班。神宗只好和稀泥,将王陶调任翰林学士。副宰相吴奎得到消息义愤填膺。他对神宗说:王陶血口喷人,反倒获得美差,世人会把陛下看作什么君主?
于是,吴奎也称病不朝。
宰相、副宰相和御史中丞一齐罢工当然很严重,最后的结果则是王陶、吴奎和韩琦先后离开原职,远走他乡去做地方官。当然,这里面有过反复。比方说为了安抚韩琦,曾经将罢黜的吴奎复位,韩琦却坚决不肯再任相职,神宗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告别时,据说君臣二人都眼泪汪汪。
但这只是悲剧的序幕罢了。韩琦和神宗都明白,他们的合作已经到头,共治天下更无可能,不如就此别过,还能留下念想和情谊。实际上,王陶并非没事找事,韩琦的唯一过错则只在他是老臣和旧人。神宗是一定要启用新锐的,非如此不能励精图治。更何况,他也已经有了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