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宋词韵味 四、秦观的价值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
银汉迢迢暗渡。
金风玉露一相逢,
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
忍顾鹊桥归路。
两情若是久长时,
又岂在朝朝暮暮。
这首《鹊桥仙》也是宋词中的名篇,最后两句更是常被引用。实际上,正如苏轼那首《水调歌头》一出,其他那些中秋词就被废了,此词同样让许许多多以牛郎织女故事为题材的作品黯然失色。是啊,柔情似水,佳期如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还有比这更精彩的吗?
何况作者的杰作还层出不穷,比如: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
桃源望断无寻处。
可堪孤馆闭春寒,
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
砌成此恨无重数。
郴江幸自绕郴山,
为谁流下潇湘去?
两首词讲了两个故事,也有两种情调。前一首讲七夕的鹊桥相会,确实柔情似水;后一首写于贬到郴州之时,堪称此恨无重。但艺术成就之高,却是一样的。
它们的作者叫秦观。
秦观是苏轼的得意门生,也是享誉词坛的名家。后人对他的评价很高,有人甚至说:苏轼是遣词胜过抒情,柳永是抒情胜过遣词,遣词造句和抒情达意都好的是秦观,而且能够做到“辞情相称”的,也只有秦观一人。
这么说,秦观的词比柳永和苏轼都好?
算是一家之言吧,但并非没有道理。比方说,秦观确实讲究炼字和炼句。尤其是四言的对仗,可谓佳句迭出,比如前面所引的“雾失楼台,月迷津渡”和“驿寄梅花,鱼传尺素”两句,以及“华灯碍月,飞盖妨花”等等。
在这方面,他很下功夫。
说起来这也是风气所致。我们知道,某些词谱规定开篇两句是四言的对仗。这就给词人出了难题,但同时也提供了机会。因为这两句如果出彩,那就像戏曲舞台上的名角挑帘而出闪亮登场,一个亮相便掌声雷动,将全场罩住。
比如柳永《倾杯》的开篇:
鹜落霜洲,雁横烟渚,
分明画出秋色。
这确实精彩。水鸭降落在沙洲,沙洲寒霜满地;大雁横陈于江渚,江渚烟笼雾罩。这样一个场面,当然是“分明画出秋色”了。因此,当后面说出“暮雨乍歇,小楫夜泊,宿苇村山驿”时,一种凄凉之意便扑面而来。
再看秦观《满庭芳》的上片: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
画角声断谯门。
暂停征棹,
聊共引离尊。
多少蓬莱旧事,
空回首、烟霭纷纷。
斜阳外,寒鸦万点,
流水绕孤村。
这首词是秦观三十一岁时写给一位歌妓的,跟柳永一样也写了秋天的晚景,只不过柳永写的是客居驿站,秦观写的是送别城郊。当时天色已晚,若隐若现的远山被抹上了缕缕轻淡的浮云,无际无涯的枯草迷迷蒙蒙地连接天边,城楼上报时的号角已经吹响。依依惜别的有情人举起酒杯,共同感伤那浓情蜜意即将成为如烟往事。泪眼相对之际,举目回首望去,但只见夕照之下,寒鸦万点,流水孤村。
无边的惆怅,便尽在不言中。
下片的尾声也与此相呼应: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这就让我们想起了柳永词上片的结尾:闻岸草、切切蛩吟如织。蛩读如穷,也就是蟋蟀。这并不奇怪。独居客栈思旧雨,当然听见蛩吟如织;泊船岸边别新欢,当然看见灯火黄昏。一个是听觉的,一个是视觉的,却异曲同工。
现在还说开篇。
开篇使用对仗句,诗词中常有所见,比如:
大漠沙如雪,
燕山月似钩。
又如:
燕子来时新社,
梨花落后清明。
再如:
岐王宅里寻常见,
崔九堂前几度闻。
不过,开篇用五言或七言对仗句,词中极为罕见。常见的是六言和四言。也许,这正是诗词之别。问题是,六言对仗稳重完整,四言却常常给人话没说完的感觉。所以用这种句式开篇,后面往往要跟上一句,比如:
风老莺雏,雨肥梅子,
午阴嘉树清圆。
实话实说,这首词的作者虽然也是名家,而且马上就要讲到,但“午阴嘉树清圆”实在平庸,后面也不精彩。让人眼前一亮的,就是前面那八个字。风老莺雏,意思是暖风帮小莺成长;雨肥梅子,意思是春雨使梅子肥大。这是形容词作动词用,而且是使动用法,所以精彩绝伦。
秦观的“山抹微云,天连衰草”则不同,高明之处在于动词用得好。尤其是那看似有意无意的轻轻一抹,堪称神来之笔。至于“天连衰草”的连,则不应该像某些版本那样写成粘。粘太刻意,连才自然,也才配得上“抹”字。
微云抹在山前,衰草连向天边,是这意思。
还有斜阳外的寒鸦,有写成“万点”的,也有写成“数点”的。究竟谁是谁非?恐怕与场景和事实无关,要看当事人的心境。心乱如麻,数点也是万点。从容淡定,万点也是数点。通读全词,当以“万点”为是。
这也就是炼字。
炼字不限于联句,也不限于开篇,比如:
销魂!
当此际,
香囊暗解,
罗带轻分。
这是秦观那首《满庭芳》下片的开头。香囊暗解,罗带轻分,有学者解释为互赠信物。这当然也未尝不可,只可惜讲不通为什么要暗解轻分。事实上如果真是两情相悦,那么宽衣解带应该也在情理之中。相见时难别亦难。既然终成眷属无望,最后一次肌肤相亲岂非刻骨铭心的纪念?
高潮是需要前奏的,事情很可能是这样:酒过三巡紧紧拥抱之际,为了留下念想,她悄悄解下了情郎的香囊,后者则顺势轻轻分开了她的罗带。这样一种怦然心动,这样一种情不自禁,以及动作的温柔和体贴,恐怕才最是销魂。
因此前面这段话,也许要理解为倒装句。就是说,解下香囊拉开罗带那一刻,两个人都灵魂出窍了。
暗解和轻分,实为传神之笔!
但,不是动词用得好,用得好的是副词,秦观也不愧为炼字的高手。只不过,这里面没有苏轼的痕迹,倒有柳永的影子。苏轼当然也很清楚,便半开玩笑地对秦观说:没想到你我分别之后,足下倒学起柳七来了。
秦观说:哪有?
苏轼说:销魂当此际,不是柳七是谁?
当然是,但不全是,比如:
自在飞花轻似梦,
无边丝雨细如愁。
宝帘闲挂小银钩。
花轻似梦,雨细如愁,这分明是晏殊和张先。
看来,新青年苏轼虽然“卷起杨花似雪花”,却其实应者寥寥,就连他自己的学生都不追随。不过,秦观词中表现出的凄婉柔美,多半出自他敏感的天性,与许多婉约派词人的矫揉造作自作多情不可同日而语,必须另眼相看。
事实上,如果说苏轼引领了宋词的革命,那么秦观便标志着宋词的成熟。更多的人将沿着秦观的路前行,不但继续柔情似水伤感如梦,而且越来越形式化和格律化。
比如周邦彦。
周邦彦就是“风老莺雏,雨肥梅子”的作者,身前身后词誉极高,因为他是最懂音律的人,就连原本可以通用的上声字、去声字和入声字都要严格区分。这固然不错,但不能视为文学评论的第一标准。韵脚能够讲究一下是好的,句中的仄声字也要区分上、去、入,便未免过犹不及。
何况炼字原本为了传情。孟子说过,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读诗尚且如此,创作就更该这样。周邦彦却不仅是文害言辞辞害意,而且根本就是内容空洞。作为宋徽宗豢养的御用文人,他的任务是粉饰太平,哪有真情实感可言?就连清新淡雅之句也凤毛麟角,比如:
叶上初阳干宿雨,
水面清圆,
一一风荷举。
其他作品,则乏善可陈。
这就不是成就而是危机了。长此以往,艺术的道路只会越走越窄,宋词也只会像徽宗朝那样看起来花团锦簇,其实是泥菩萨,只不过那些感觉良好的士大夫浑然不觉。
历史当然不会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