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繁华港湾 三、满船都是钱
南宋高宗绍兴十三年(1143)十二月,有一艘泉州商船在海上沉没,时间应该是在二十七日之前。然而朝廷得到的消息,却是有关部门没有过问,也不敢过问。
原因很简单:船上装载的是违禁品——铜钱。
而且数量之巨,竟多达十万缗。
缗读如民,一缗就是一贯,即一千文。所以,十万缗就是一亿枚铜钱。这么多的铜钱装在船上当然很重,又因为是走私,只能晚上出海。再加上风高浪急,便沉了。
这就有了三个问题:
铜钱为什么是违禁品?
都是什么人在走私?
合法贸易的商品又有哪些?
那就先说铜钱。
铜钱原本是中国人日常买卖的通用货币,从秦汉到唐宋都如此。所以,海外贸易使用铜钱也很正常。再加上当时的中国实力雄厚,方方面面在世界上都处于领先地位,政府和商人也信誉不错,让许多对华贸易国十分放心。于是,他们便纷纷要求使用大宋铜钱,甚至只肯用大宋铜钱结算。
结果是什么呢?
宋代铜钱的地位相当于现在的美元。
这当然很能让人自豪。但可惜铜钱不是纸币,不能印了又印。没有铜,钱就铸不出来。流向国外的铜钱越多,留在国内的就越少。结果,大宋自己没钱用了。
政府只好进行货币管制,禁止铜钱出口。
然而屡禁不止,就连输入国的禁令也不管用。比如建久四年(1193),日本天皇曾经下令不准使用宋铜钱,然而日本的主要通货还是它。高丽也一样。至于南亚各国,更将大宋铜钱分库储藏,以为镇国之宝。于是宋钱之流失,最远竟然到了非洲东海岸的桑给巴尔和索马里。
这可是有考古发现做证明的。
铜钱流失的另一个原因在银价。比方说,南宋理宗时期国内白银曾贵到每两值三千五百文,海外却只卖一千。也就是说,只要出资一千,就能净赚两千五。即便国内银价最低的绍兴三年,也都有一千二百文的利润。这样的诱惑请问谁能顶得住?东南沿海的居民简直只用倒卖白银就够了。
交子
中国最早由政府正式发行的纸币,也是世界上最早使用的纸币。
淳熙元宝铁母钱(背面为“春玖”二字)
钱币是宋代的主要流通货币。
五十两银铤
现藏于中国国家博物馆。宋朝的对外纳币、征收的地方赋税、军费的供给等,曾用银两结算。银两作为货币,在民间并不普遍。
“魏六郎”金铤
现藏于中国国家博物馆。金的流通,又不及银普遍。南宋金铤的铭文,通常有成色、铺名、工匠名等。“魏六郎”便是工匠名。
有需求就有市场,禁止出口那就走私。
走私的人分三种。第一等是宗室、官员和将领。他们凭借特权强行闯关,边境重车而出,海舶满载而归,公然置王法于不顾,竟是谁也奈何不得。第二等是土豪富商。他们财大气粗出手阔绰,可以上下打点买通卖通,市舶司的例行检查也就成了例行公事。第三等是市井小民,只能凑些小本钱交给前面两种人经营,所得仍然可观。如此看来,则大老板们获得的暴利有多少,用脚指头也能算出来。
当然,如果船沉了,便只能自认倒霉。
其实,正规的海外贸易也由这三种人进行,同一条船上则有不同的等级。最高一级叫纲首、副纲首和杂事,相当于船长、大副和二副。他们往往由巨商或船主担任,市舶司也赋予其政治特权,能够处理突发事件,包括处分客死他乡者的财产。毫无疑问,他们是获利最多的经营者。
搭乘商船的则是林林总总的商人。他们在船内可以分到大小不一的货舱,用来储藏来回倒卖的货物。货舱同时也是客舱,晚上就睡在货物上面。赚多赚少,全凭运气。不过他们的关税税率比纲首等高级船员低,因此这些货主或者乘客便构成商船上人数最多的一个群体。
第三种人是船员,包括技师和水手。他们没有工资却有舱位。也就是说,这些负责航行的船员也是商人,随身携带的货物也可以交易,所得利润即为劳动报酬,而且在通关时依法免税,但船员的货物不得超过总量的20%。这种“以舱代薪”的制度将船员的利益跟商船捆绑在一起,既保证了全船成员的同心同德,又节约成本,堪称高明。
两宋海上贸易繁荣,不是没有道理的。
合法运载的货物,则中外不一。大体上说,国外进口的主要是奢侈品和原材料,比如象牙和香料;出口则多为技术含量和附加值较高之制成品,比如丝绸和瓷器,所以“海上丝绸之路”也被称为“陶瓷之路”或“香料之路”等等。
怎么叫,得看是进口还是出口。
进口商品中最重要的是香料。两宋上流社会对进口香料的喜爱,毫不亚于古罗马贵妇人对中国丝绸的狂热。据亲历者说,某次一众官员前去拜见权相蔡京。坐定之后,蔡京便传令焚香。但是等了半天,也不见丫环来。正当客人们东张西望交头接耳时,蔡府管家报告:香烧好了。
蔡京吩咐:卷帘!
帘子拉了起来,香气从其他房间滚滚而出,很快就充满了巨大的客厅。厅内顿时云遮雾绕,谁也看不见谁,当然也绝无烟火之虞。满座官员,等于是被香熏了一遍。因此回去以后,每个人身上都是香喷喷的。一连好几天,那香味仍然残留在衣服帽子上,经久不散。
直到现在,我们似乎都闻得到。
这个故事常常被用来证明蔡京的奢侈,因为那时的香料价格不菲。最为夸张的说法,是某商人的真龙涎香,仅仅二钱(8克)就要价三十万贯。如此高价当然未免离谱,但要说普通民众不敢问津,恐怕是的。所以,进口香料常常被东南沿海的地方官用来行贿。至于这种政府垄断经营的商品怎么会到他们手里,大家也许能猜出,后面也会讲到。
大宋的铜钱,应该有不少是这些香料换走的。
将两宋时期的海洋贸易通道称为“陶瓷之路”同样很有道理。这不仅因为考古发现证明,宋代那些精美的瓷器走得跟铜钱一样远,更因为瓷器与丝绸正是海陆两条商路的区别所在。说得明白一点,就是陆路不可能运瓷器——瓷器太重还容易被打碎。贩运丝绸,才是性价比最好的。
顺便说一句,在罗马帝国,中国丝绸与黄金等值。
海运就不一样了,完全可以运瓷器。再加上两宋瓷器的工艺水平举世无双,当然在世界各国大受欢迎。在伊斯坦布尔(Istanbul)或者沙捞越(Sarawak)的博物馆里,我们都能看到它们的身影。韩国出土的宋代瓷器,更是几乎囊括了那时所有的名窑制成品,让人叹为观止。
这可堪称“满船都是钱”。
据苏振申《中国历史图说》。
南宋时,西北与东北为西夏、蒙古、金所阻塞,仅剩东南海上一面对外交通。泉州拥有设立市舶司的资格后,更是由于天时地利人和,与广州、明州一道,成为了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没了陆上丝绸之路,南宋的商船照旧从南海到阿拉伯海,甚至远达非洲东海岸。
南宋当局显然明白这一点。高宗皇帝曾经下诏说:市舶之利最为丰厚,动辄以百万计。如果管理得好,岂不是可以富国强兵?还能够减轻人民负担嘛!
为民减负当然是唱高调,海外贸易就是为了赚钱。这也是两宋与汉唐的不同之处。汉唐主要是朝贡贸易,意在扬我国威,招抚远夷,往往友谊第一,赚钱其次。两宋则是商业贸易,政府的动机明明白白,就是要增加财政收入。王安石变法时期是如此,只有半壁江山之后更是如此。
事实上,正如我们在《大宋革新》中所说,两宋的开销极大。养官员,养军队,花钱如流水,契丹人、女真人和蒙古人那里也都要给钱,却居然没弄得山穷水尽,中国和外国那些形形色色大大小小的蒲寿庚其实功不可没。
难怪蒙古人在灭宋之前要攻打日本了。原因之一,恐怕就是要彻底摧毁杭州政府的海外供血系统。这个系统在过去的一百多年间,像管道输送石油一样,源源不断地为南宋带来财富和荣耀。不切断这根血管,宋就不会亡。
那么,南宋的海外供血系统又是怎样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