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繁华港湾 一、流亡政府

至元十三年(1276)五月初一,也就是已经投降的杭州小皇帝赵㬎(读如显)在元上都朝见忽必烈,并被册封为瀛国公的前一天,南宋流亡政府在福州成立,改元景炎。皇帝赵昰(读如夏)是赵㬎的哥哥,八岁,后来庙号端宗。政府成员则有文天祥和陆秀夫,还有张世杰和陈宜中。

这不是团结的政府,因此也不是胜利的政府。

问题首先出在陈宜中。

陈宜中其实是应该对南宋之亡负政治责任的。伯颜所部紧逼临安之际,左丞相叛逃投敌,中央工作由右丞相陈宜中主持。当时,文天祥提出与张世杰合兵抗战,被拒绝。后来形势进一步恶化,张世杰又提出请小皇帝和两宫皇太后避难海上,自己和文天祥背城一战,也被陈宜中拒绝。

南宋皇帝世系谱

拒绝,是由于他认为和谈有望。

可惜这其实是吞下了钓饵。事实上伯颜不紧不慢,就是要让南宋君臣抱有幻想放弃抵抗,这样他就可以兵不血刃地接管政权。于是,等到陈宜中希望落空如梦方醒时,已是战也不能战,和也不能和,能够想出的办法只有迁都。

太皇太后却死活不肯同意。陈宜中无奈,趴在地上痛哭流涕苦苦相劝,老太太这才勉为其难地收拾行李。然而等到天黑,也不见护驾的将士进宫。原来,陈宜中定的出发时间是第二天,却慌里慌张地忘了奏明。太皇太后认为自己上当受骗,气得把首饰扔了一地,关闭宫门再不见人。

陈宜中也不管不顾,逃之夭夭。就连后来到福州参加小朝廷,也是张世杰硬拉来的。当时陈宜中母亲去世,张世杰便把棺材抬到了船上,陈宜中这才跟着到了福建。

然而到了福州,此人又开始内讧,依然故我地内战内行外战外行。文天祥就是被他气走的,陆秀夫也被排挤。幸亏张世杰主持公道,陆秀夫才重返小朝廷。

希望,就寄托在张世杰身上了。

张世杰是和陆秀夫一起,被元人写进《宋史》之《忠义传》的,然而这位南宋忠臣却是蒙古叛将。他出生于安禄山发动叛乱的范阳,由于触犯军法而逃到南宋,又因屡建战功而步步高升。蒙古军南下时,杭州政府向各地求援,第一个赶来的就是张世杰。再加上陈宜中和陆秀夫手下无兵,能够支撑福州小朝廷的也就只有这位将军。

可惜,他却在泉州碰了钉子。

这是一个疑案,原因和过程各史书记载不一。可以确定的是,流亡政府只在福州六个月,就漂泊海上了。直接原因当然是蒙古军大举入闽,只能学习当年的高宗皇帝。宋高宗不是金兵一来就躲到海军基地吗?女真和蒙古人的骑兵虽然厉害,水战却不行。要到海上抓人,还真是鞭长莫及。

不过此举也有人质疑。因为当时小朝廷还有正规军十七万人,地方军一万,民兵三十万,足与元军决一死战,为什么要不战而走,还跑得那么快呢?

也许,他们是要到闽南去联合蒲寿庚。

蒲寿庚是客居泉州的阿拉伯商人。蒲是阿卜或者阿布的意思,比如阿布阿里(Abu Ali)写成汉字就叫蒲亚利,阿卜杜拉(Abdallah)则叫蒲罗歇。寿庚则是他的汉名。这个家族既然已认他乡作故乡,姓名汉化当然不足为奇,尽管在宗教信仰和生活习俗方面仍然是穆斯林。

事实上此刻的蒲寿庚早已反客为主。他是泉州港最大的海外贸易商,同时又是外贸局长和海关关长,可以说掌握了这座港口城市的经济命脉。所以,他最后被任命为福建广东招抚使,名义上拥有这两个地区的军政和民政大权。

去泉州找他,并非没有道理。

后面的事情众说纷纭。一说小朝廷到了泉州港,被拒之门外。另一种说法是蒲寿庚上船拜见皇帝和太后,请两宫驻跸泉州,被张世杰拒绝。当时,有人劝张世杰把蒲寿庚扣留在船上,这样蒲寿庚的船就会跟着走,也被拒绝。

两种说法情况不同,意思却一样,那就是要指证蒲寿庚已有二心。这也不是没有可能。事实上,蒲寿庚后来是投降了元军的。元军东南战区司令长官董文炳为了对他表示欢迎和信任,甚至当场解下世祖所赐之金虎符,亲手系在蒲寿庚身上。忽必烈在事后对董文炳的自作主张也大为嘉许,可见元人对蒲寿庚何等看重,之前的劝降工作想必做了不少。

何况在张世杰他们看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蒲寿庚这外国人怎么靠得住?何况这家伙还很可能已经跟蒙军眉来眼去。所以,他绝不会让皇帝和太后跟着上岸。万一被扣为人质,或者被献给元军做见面礼呢?

但这是讲不通的。既然信不过蒲寿庚,那又为什么要到泉州来?如果说之前情况不明,那么,在见到蒲寿庚本人并疑心大起时,为什么还要放虎归山?更不可理解的是,放走蒲寿庚以后,张世杰又抢了他的船和钱。船数之巨,据说有四百余艘。当然,全是谁都想要的海船。

蒲寿庚勃然大怒。

愤怒的蒲寿庚立即跟南宋小朝廷翻脸,大肆屠杀在泉州的赵氏宗室、士大夫和地方军。十二月初八,蒲寿庚与知府田真子一起向元军投降,将泉州献给了蒙古人。尽管张世杰在次年七月又杀了个回马枪,但根本无济于事。

南宋小朝廷也只好继续南下。

后面的故事悲壮而惨烈。他们的船队先是到了广州珠江口的秀山,又转移到珠江口外大小横琴岛,再逃亡到广东省雷州湾外。这时,吓出病来的端宗赵昰命丧黄泉,一贯见风使舵的陈宜中则早就逃往越南占城,从此失去联系。

小皇帝一死,官员们便准备如鸟兽散。这时,陆秀夫成为了主心骨和顶梁柱。他说:度宗不是还有个儿子吗?只要天不灭宋,我们尚有可为啊!大家这才拥立恭帝和端宗七岁的弟弟赵昺(读如丙)为帝,改元祥兴。

然而这时的南宋已经只剩下一个概念,既不吉祥也没有复兴的可能。张世杰试图打通前往越南占城的海道,或者以雷州半岛为落脚点,均遭失败。走投无路的流亡政府只好在位于广东省新会县的崖山坚持抗战,结果则众所周知:崖山被攻破,陆秀夫背起小皇帝赵昺跳入海中以身殉国,张世杰也在寻访复国机会的途中葬身鱼腹,大宋彻底灭亡。

随之消失的是中华文明的优越性,民间甚至有“崖山之后无中华”的说法。这个说法当然可以商榷,但唐宋两代的鼎盛辉煌不复存在,恐怕是不争的事实。蒙元百年,汉文化惨遭破坏;明清两代,帝国又紧闭大门。曾经让世界各民族仰慕的中华文明,从此不再具有世界性。

这一切,小朝廷在跟蒲寿庚翻脸时可曾想到?

如此看来,泉州恐怕是张世杰们的麦城,也是压死骆驼的那根稻草。事实上,以蒙古人之不善水战,蒲寿庚之富可敌国,张世杰若能与之精诚团结共同抗元,说不定历史就会改写。尽管我们很难想象,一个由南宋文官、蒙古叛将和阿拉伯商人组成的海洋帝国之混血政府会是什么样子。

但这并不等于我们不必反思。事实上,张世杰与蒲寿庚在泉州的反目为仇,包括他们的试图联合,以及这一过程中的种种费解,都既有表面的原因,也有深刻的背景。弄清楚这些原因和背景,才能理解南宋,理解中华文明此后的发展和走向。而打开历史迷宫大门的钥匙,就在泉州。

那就走进泉州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