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二月二十日，东汉帝刘秀前往魏郡（河北省临漳县西南邺镇）。

6、基地渔阳（北京市密云县）的燕王彭宠，他的妻子做了几次噩梦，又常常看见奇怪的变异。卜卦师以及望气家都说：“叛乱将从中央发动。”彭宠对于在洛阳当过人质的堂弟子后兰卿（参考二六年），开始怀疑。命他率领军队，驻在外地，不使他留在中枢。再也想不到，突变却发自王宫内宅。

彭宠在便殿吃斋静修（吃斋，不食肉类），求天降福，奴仆子密等三人，乘着彭宠午睡，把他捆绑在床上，然后告诉外面官员，说：“大王正在斋戒，你们一律休假。”又假传彭宠的命令，把其他奴仆跟婢女，全部捆绑，分别囚禁。再假传彭宠命令，召唤他的妻子。彭宠夫人一进入便殿，便发觉巨变，惊恐而又愤怒，咆哮说：“家奴反了！”子密等这时已翻脸无情，抓住主母的头发摔出去，狠狠打她耳光。彭宠在旁叫说：“快给三位将军准备行装！”于是，两个奴仆押解彭宠夫人到后宫搜取金钱财宝，只留一个小奴仆看守彭宠，彭宠对这个小奴仆说：“你这个小孩，我一向爱护你，而今被子密胁迫，不得不做帮凶。快点把绳子解开，我将把女儿彭珠配你为妻，家中财产，全都给你。”小奴仆有意解开绳索，向外探视，发现子密正听他们讲话，遂不敢行动。

子密等搜取后宫中的财宝衣物，押解彭宠妻子，再回到捆绑彭宠的便殿，装入行囊，备马六匹，命彭宠夫人缝制两个绸袋。黄昏之后，解开彭宠的右手，教他写给城防司令亲笔命令：“今派子密等，到子后兰卿那里，不要留难。”书写完毕，子密遂斩彭宠以及彭宠夫人，砍下人头，放在彭宠夫人手制的两个绸袋之中。拿着手令，快马驰出渔阳，南下直奔东汉首都洛阳。

第二天凌晨，宫门不开，官员们翻墙而入，看到彭宠等尸体，惊恐成一团。宫廷秘书（尚书）韩立等，共同拥立彭宠的儿子彭午，继承燕王王位。国师韩利叛变，击斩彭午，砍下人头，献给东汉征虏将军祭遵，投降。祭遵遂把彭宠家族，全体屠杀。东汉帝刘秀封子密当不义侯。

权德舆曰：

彭宠叛变，子密杀君，都是乱臣贼子，罪恶不能相抵，应该分别处理，使圣明君王的法律制度，昭示天下。现在，不但不处分子密，反而封子密侯爵，却又冠上“不义”的称号。如果他的行为“不义”，根本就不应封赏侯爵。如果这种行为竟可以封赏侯爵，东汉政府的侯爵，便不值钱，失去鼓励奖赏的意义。《春秋》直书：“齐豹强盗杀人”，又写出三个叛徒的姓名，难道跟这件事不一样？（春秋时代卫国安全部长〔司寇〕齐豹，为了私怨，格杀卫国国君的老哥卫孟絷，《春秋》称之为强盗行为。三个叛徒姓名：<前五五二年>：“邾国〔山东省曲阜市东南〕庶其，献出漆邑〔山东省邹县东北〕、闾丘〔邹县东北〕，投降鲁国。”<前五三七年>：“莒国〔山东省莒县〕牟夷，献出牟娄〔山东省诸城市西〕、防邑〔山东省诸城市西北〕、兹邑〔山东省安丘县东南〕，投降鲁国。”<前四八一年>“小邾国〔山东省滕州市〕国务官射〔姓不详〕，献出句绎〔山东省邹县东南〕，投降鲁国。”权德舆是唐王朝时的宰相，参考八一〇年八月）。

柏杨曰：

彭宠之死，因为太过传奇之故，实难相信它竟是真的。但也正因为它竟是真的，所以更为震撼。有时候，真实的历史事件，比起小说电影，还要戏剧化，在此又多一例证。

权德舆的评论，显示出单线条思想、二分法所处的困境，寥寥一百余字，漏洞百出。首先，当天下大乱，全国混战之时，英雄豪杰共同追逐宝座，彭宠根本不是叛徒。如果叛徒都应该诛杀的话，刘秀可是最大的叛徒——背叛玄汉皇帝刘玄，应该首先伏诛。权德舆只指控彭宠，证明他不过是一个“成则帝王，败则贼寇”，传统的势利眼之徒。

对子密等三人的冷血凶残，东汉政府陷于两难。不能不封侯履行承诺，又不得不标出“不义”，使人引以为戒。权德舆认为应该分别办理，意思是对子密之弑主，加以论罪。果真如此，东汉政府的承诺便等于一屁。孔丘曾说：“民无信不立。”而权德舆显然鼓励背信。而且，不管你顺眼也好，不顺眼也好，高贵的封爵和数额庞大的赏格，是促使敌人内部残杀和互相出卖的最可怕的动力，胜过千军万马。

东汉政府用轻视的心理，封子密侯爵，是一种统战手段，权德舆搬出所谓的《春秋》大义，我们却不认为《春秋》那些记载，是什么大义。即令是大义，也不过传统史学家的一种所谓的“笔法”而已，在现实政治上，可千万不能认真实践。现实政治，错综复杂，变化之快，目不暇接，不能用一个简单标准，去轻率地衡量所有事物。这正是不切实际的象牙塔里的知识分子所面对的窘境。

7、东汉帝刘秀，任命扶风（陕西省兴平市）人郭伋，当渔阳郡（北京市密云县）郡长（太守）。郭伋接收的是一个大乱之后的残局。他休养人民、训练士兵、建立威信，不久之后，盗贼匪徒，逐渐消散，匈奴汗国（王庭设蒙古国哈尔和林市）也不再侵犯。在职五年，人口倍增。

8、刘秀命特级国务官（光禄大夫）樊宏，“持节”迎接上谷郡（河北省怀来县）郡长耿况，说：“沿边郡县，寒冷贫苦，不适宜长久居住。”耿况到了京师（首都洛阳）后，刘秀赏赐给他家宅房产，封牟平侯，参加御前会报（奉朝请）。

东汉全国武装部队最高指挥官（大司马）吴汉，率领建威大将军耿弇、忠汉将军王常，攻击富平、获索二变民集团，在平原郡（山东省平原县）会战，大破二变民集团，追击到勃海郡（河北省沧州市东南），收降四万余人。

刘秀下诏，命耿弇攻击齐王（首都剧县〔山东省寿光市南〕）张步。

10、东汉平狄将军庞萌，为人恭谨谦逊，刘秀对他非常信仟，十分亲爱，常对左右说：“可以托付六尺孤儿，可以托付百里土地，只有庞萌而已。”（《论语》孔丘语，意思指忠心耿耿，至死不会改变。）命他跟虎牙大将军盖延，共同攻击海西王（首都郯县〔山东省郯城县〕）董宪。可是，诏书只颁发给盖延，而没有颁发给庞萌。庞萌认为一定是盖延打小报告，说他的坏话，陡地生疑，心不自安，于是叛变，向盖延发动突袭，大破盖延兵团。遂跟董宪联合，自称东平王，驻屯桃乡（山东省济宁市东）之北。

刘秀得到消息，气得几乎爆炸，亲统大军讨伐庞萌，写信给各将领，说：“我曾经肯定庞萌是国家忠心不二的重臣，将军会不会耻笑我不认识人？这个老贼应该全族屠灭，你们要操练军队，在睢阳（河南省商丘县）会师。”

庞萌攻陷彭城（江苏省徐州市），要杀楚郡（郡政府设彭城）郡长孙萌。郡政府一位叫刘平的官员，伏到孙萌身上，哭号哀告，请求代替郡长一死，身上被砍七刀。庞萌被他的义行感动，下令赦免。孙萌死而复苏，口舌干燥，索取饮水。暴乱之中，何来饮水？刘平用自己伤口流出的血供孙萌下咽。

11、东汉征南大将军岑彭，攻陷周成王田戎的根据地夷陵（湖北省宜昌市），田戎逃亡，投奔成家帝国（首都成都〔四川省成都市〕）。岑彭俘虏了田戎的妻子儿女跟全部家族，以及部队几万人。成家帝（一任）公孙述封田戎当翼江王。

岑彭准备对成家政府发动总攻击，只因长江三峡两岸，粮食缺乏，而水势险恶，水运困难。于是，命威虏将军冯骏，驻扎江州（今地不详）；民兵司令（都尉）田鸿，驻扎夷陵；领军将军李玄，驻扎夷道（湖北省枝城市）。自己则率领主力，回到津乡（湖北省江陵县东），扼守荆州（湖北省及湖南省）要冲。一面派人通告已归附的蛮夷说：已请求中央政府封他们的酋长。

12、夏季，四月，旱灾、蝗灾。

13、西州（甘肃省东部）最高统帅（西州大将军）隗嚣（时驻平襄〔甘肃省通渭县〕），询问班彪对于大局的意见，说：“从前，周王朝灭亡，战国并立，互相争战，数代之后，天下才再统一。合纵连横的故事，不知道会不会历史重演？或者再产生大一统局面，由一个人崛起？”班彪说：“周的兴亡跟西汉的兴亡，完全不同。上古时代，周王朝把爵位分成五等（公、侯、伯、子、男），各自主持他的封国。虽然根本衰弱，可是枝叶强大。所以，到了末期，发生合纵连横，是形势造成。西汉王朝继承秦王朝的制度，建立郡县。君王有专制独裁的威严，臣属没有累积到一百年以上的权柄。到了刘骜（西汉王朝十二任成帝），把君王威严，分割给皇亲国戚。而刘欣（西汉王朝十三任哀帝）、刘箕子（西汉王朝十四任平帝），在位年数太短。帝王的合法继承人，又三次断绝。所以王姓家族控制政府，终于篡夺。危机起于高高在上的位置，伤害不到人民。是以王莽真正当了皇帝之后，天下人无不伸长脖子，盼望赞叹。十余年间，中外骚动，远近爆发，变民风起云涌，都是假借刘姓的名号，聚集群众，大家不谋而合。现在，雄踞一方，拥有州郡的英雄豪杰，都没有六国那种累积下来的政治资本。而人民歌咏思念，仍把希望寄托给西汉王朝。西汉王朝必然复兴，在意料之中。”隗嚣说：“先生分析周王朝、西汉王朝的形势，我没话可说。至于只因为看见愚昧的人习惯于刘姓统治的緣故，而竟肯定西汉王朝定会复兴，见解并不周延。从前，秦王屻失去它的鹿（政权），刘邦追逐而终于捕获得它，那时候难道也人心思汉呀？”

班彪遂撰写《王命论》，阐扬自己的理论，继续规劝隗嚣说：

“从前，伊祁放勋（尧）把政权禅让给姚重华（舜），说：‘天命的运转，在你身上。’姚重华也用同样的话，告诉姒文命（禹）。等到姬弃（后稷）、子契（商王朝始祖），他们都辅佐伊祁放勋（唐）、姚重华（虞），直到子天乙（商王朝一任帝）、姬发（周王朝一任王武王），终于成为天下的共主。

“刘姓继承的是唐尧的大业，伊祁放勋用‘火’作为标志，而西汉王朝也用‘火’作为标志。刘邦更有赤帝儿子的应验（参考前二〇九年），受到鬼神祝福保佑，天下一齐归附。从这个角度来看，毫无基础凭借，又没有累积的功勋恩德，而能崛起到高位之上，从来没有发生过。

“世俗的眼光，看到刘邦从一介平民，登上宝座。不晓得其中缘故，以至比作天下逐鹿，脚快的先捉住。殊不知道，神圣的权柄归谁，自有命运注定，不是靠智慧和力量可以得到。正因为有‘逐鹿’一念，世界上才多的是乱臣贼子。

“饥民流离失所，在道路上受尽饥饿寒冷，最大的愿望不过吃一顿饱饭。然而最后仍然辗转死于水沟山谷，为什么？只为贫穷也是命运注定。何况，天子是何等尊贵，拥有四海的富饶，受到神明的保护，岂可以狂妄的去想得到？所以，有些人虽然随波逐流，偷窃到权力。勇猛的像韩信、英布，强大的像项梁、项羽，已经成功的像王莽，最后还是被烹杀、斩首，被剁成肉酱、五马分尸。何况一些小人物，连上列这些人都比不上，却竟然想坐天子之位？

“从前，陈婴的娘亲，认为陈家世代贫贱，突然富贵，是不祥之兆，阻止儿子当王（参考前二〇八年）。王陵的娘亲，知道刘邦必然能当皇帝，竟举剑自杀，用以加强和勉励儿子效忠的决心（参考前二〇六年）。一个没有知识的妇人的见识，都能够推断事理的发展，掌握祸福的契机，使家族得到保全，声名得以写在史书之上，何况大丈夫事业！所以，贫富贱贵，是上天安排；而吉凶祸福，却由人自己决定。陈婴的娘亲知道谁会灭亡，王陵的娘亲知道谁会兴起。对兴废两项大事，能够了解，帝王何在，就可确定。加上刘邦宽大英明，仁爱忠恕，认识部属，恰当的交给他们工作。正在吃饭时，吐出口中的饭，迫不及待的接受张良的建议（参考前二〇四年）。正在洗脚，立即跳起来，作揖行礼，倾听郦食其的意见（参考前二〇七年）。在战斗行列之中，选拔韩信。在逃亡奔命之后，任用陈平。所有英雄尽力，所有策略也都集中，这是刘邦所以完成皇帝大业的缘故。

“至于祥瑞的预兆，预言的应验，事迹更多。是以韩信、张良称之为：‘上天恩赐给他，不由人力！’英雄好汉如能够及时觉悟，高瞻远瞩，深刻探讨，接受王陵、陈婴的榜样，根绝韩信、英布的野心，排斥‘逐鹿’那种盲人的谎话，考查皇帝宝座都由上天做主，不贪图不可能到手的东西，不惹两位娘亲的嘲笑，则福分自会流传子子孙孙，寿命也会长久，终身平安。”

隗嚣无法接受。班彪遂离开天水郡（甘肃省通渭县），前往河西（甘肃省中西部），投奔窦融（时驻张掖移民区〔甘肃省金塔县东〕），窦融任命班彪当参谋官（从事），对他很礼遇尊重。班彪遂给窦融拟订计划，使窦融坚定对东汉政府的信心。

柏杨曰：

读了班彪的大作，蓦地发现，耿育（参考前六年）之后，又见文妖。君王是上帝派定的，谁争也没有用，这种学说，已使人喘气。但更使人喘气的是：班彪竟然认为连可怜的饥民活活饿死，也是上帝颁发的诏令。既是上帝颁发的诏令，你就应该乐天知命，含笑接受。胆敢抱怨，就是乱臣贼子。当千万妇女儿童饿死，或是被格杀烹煮，哀号连天之时，班彪坐在一旁，一面喝着老酒，一面安抚说：“不要吵好不好，这是命中注定的呀。”

耿育不过无耻，班彪除了无耻，还更残忍。我们为悲惨的中国人痛哭，除了主凶外，还有“摇尾系统”的文妖，为主凶发明杀人的神圣理论基础。在这基础上，暴政竟成了美不可言的替天行道。

14、最初，窦融听到东汉帝刘秀的威望，一心归附。可是河西（甘肃省中部西部）不但距东汉首都洛阳太远，而且当中还隔着以天水郡为基地的隗嚣的势力。于是，透过隗嚣，接受东汉王朝“建武”的年号（中国传统“年号”制度，是一种政治立场的标杆，用谁的“年号”，就表示向谁臣服），隗嚣也颁发给他将军的印信。

隗嚣外表上顺应人心，但暗中有他的打算。于是，派外交官（辩士）张玄，前往河西，对窦融说：“刘玄（玄汉一任帝）事实上已经成功，可是霎时灭亡，这正是‘一姓不再兴’的证明。如果早早的就认定主人，隶属于他，一旦受到拘限，不能自由，便失掉权柄。后来随着他失败，随着他灭亡，懊悔已来不及（隗嚣当初仓促前往长安，投效刘玄，几乎丧生〔参考二四年〕。一经蛇咬，常怕麻绳，才有此反应）。而今英雄豪杰，互相竞争驱逐，胜败还没有分晓。我们应该保持疆界，跟西州（隗嚣）、成家（公孙述），密切结盟。如果运气好，可以成为战国时代的六国之一。如果运气不好，也可以当一个赵佗（南越王国一任王，参考前一九六年）！”

窦融召集智囊们讨论，其中有见解的人都说：“东汉帝刘秀，神秘预言书上有他的名字。从前法术师前辈谷永（参考前一五年）、夏贺良（参考前五年）等，都指出过：西汉王朝灭亡后，必然再度兴起。所以刘歆才改名刘秀，希望应验（参考前七年）。等到新王朝末年，西门君惠阴谋劫持王莽，拥立刘秀（刘歆，参考二三年），事情败露，被绑到刑场处决，告诉观刑的人说：‘神秘预言书并没有错误，刘秀真是你们的领袖！’这都是人人皆知的近事，大家亲眼看到。何况，现在当皇帝的几个人中，洛阳（东汉）占领的土地最广，武器精良，号令严明。上观预言，下察人事，其他姓氏的人，恐怕不能承当。”有的赞成，有的反对，大家的意见不能一致。

然而，窦融决心归附东汉帝刘秀，遂派秘书长（长史）刘钧等，带着奏章，前往洛阳。在这事之前，刘秀也派使节前来河西（甘肃省中部西部），游说窦融。在中途遇到刘钧，就陪同刘钧，一齐返回京师（首都洛阳）。刘秀接见刘钧，大为高兴，赏赐饮宴，盛大招待。再命刘钧回去报命，给窦融诏书说：“现在，益州（指四川省）有公孙述，天水郡（指甘肃省东部）有隗嚣，如果对东汉政府发动攻击，命运握在将军（窦融）之手，随便动一下左脚右脚，都有轻重。你如果决心帮助哪一边，力量之大，岂可计算？如果要建立姜小白（齐国十六任国君桓公）、姬重耳（晋国二十四任国君文公）的霸业，辅助我这个弱小的中央政府，就应该努力完成。如果打算列国林立，合纵连横，也应早日及时决定（一为归附，一为对抗，指出两条路，供窦融选择）。天下还没有统一，我跟你远隔绝域，并不能互相并吞。一定有些人献出任嚣教导赵佗控制七郡的计谋（参考前一九六年），君王可以分割土地（封爵封国），但不能分割人民（不允许有独立政权存在），自己照顾自己的事情而已。”

因而任命窦融当凉州（甘肃省）全权州长（牧）。诏书到达河西，河西官员大吃一惊，认为天子在千里之外，竟明察秋毫（指张玄献赵佗之计这件事）。

15、东汉建义大将军朱祜，向被包围四年之久的黎丘（湖北省襄樊市东南），发动最猛烈攻击。

六月，楚黎王（首都黎丘）秦丰穷困难支，投降。朱祜用囚车把秦丰送到洛阳。全国武装部队最高指挥官（大司马）吴汉弹劾朱祜拒抗诏命，擅自接受秦丰投降。刘秀诛杀秦丰，赦免朱祜。

16、海西王（首都郯县）董宪，护送梁王刘纡以及苏茂、佼彊离开下邳（江苏省睢宁县北古邳镇），还都兰陵（山东省苍山县西南兰陵镇。《后汉书·刘永传》：东汉骠骑大将军杜茂攻西防〔山东省成武县东北〕，梁王刘纡与佼彊遂投奔下邳，如今再迁兰陵）。派苏茂、佼彊，协助东平王庞萌（时驻桃乡〔山东省济宁市东〕北），包围桃城（即桃乡）。

东汉帝刘秀这时正在蒙县（河南省商丘市），得到情报，留下辎重，亲自率轻装备部队，日夜奔驰救援，抵达亢父（山东省济宁市南二十五千米）。有人建议，文武官员都已疲劳不堪，应先住宿休息。刘秀不答应，再向北挺进十里，在任城（山东省济宁市东南）停留一夜，距桃城仅六十里。

第二天凌晨，将领们要求继续挺进，庞萌等也派军挑战。刘秀命官兵充分休息，摧挫敌人的锐气，不立即出击。这时候，吴汉等驻扎东郡（河南省濮阳市西南。吴汉刚在平原郡〔山东省平原县〕、籼海郡〔河北省沧州市东南〕一带消灭变民集团），刘秀派人征调他们前来会师。

庞萌等开始惊疑，说：“日夜不停地急行军好几里，一到当然就战，却停顿在任城，招引敌人到城墙之外，不可理解。”于是，全力进攻桃城（山东省济宁市东，在任城东北二十千米）。桃城城内守军知道刘秀亲自来救，军心更为笃定，坚守不屈。庞萌一连进攻二十余天，筋疲力尽，不能攻陷。而吴汉、王常、盖延、王梁、马武、王霸等大军，已集结完成。刘秀遂发动总攻，亲自擂动战鼓，大破围城部队。庞萌、苏茂、佼彊，乘夜投奔海西王董宪。

秋季，七月四日，刘秀前往沛县（江苏省沛县），再到湖陵（山东省鱼台县东南）。董宪跟梁王刘纡动员全部武力，约有好几万人，驻扎昌虑（山东省滕州市东南），征召五校变民集团，进驻建阳（山东省枣庄市西南）。

刘秀率大军前进到蕃县（山东省滕州市），距董宪营垒只有一百余里，将领们要求再进，刘秀拒绝。知道五校变民集团粮秣缺乏，必然撤退，下令各兵团坚守营垒，等待敌人自己显露败象。不久，五校变民集团果然撤退。刘秀亲自临阵，向被困在昌虑的海西王董宪，四面围攻。只三天，攻陷城池，佼彊率领他的部队投降，苏茂投奔齐王（首都剧县）张步。董宪跟庞萌逃走，坚守郯县（山东省郯城县）。

八月六日，刘秀进逼郯县，留吴汉围攻，而自己率大军夺取彭城（楚郡郡政府所在县·江苏省徐州市。楚郡原于二六年八月被东汉将盖延攻取，在庞萌叛变时〔参考本年二月〕易手）、下邳（江苏省睢宁县北古邳镇），吴汉攻陷郯县。董宪、庞萌再逃走，坚守朐县（江苏省连港市；朐，音qú〔渠〕）。梁王刘纡在逃亡中跟大军失散，四顾茫然，不知道往何处投奔。他的部属军士高扈，拔剑斩刘纡，投降东汉政府。吴汉进围朐县。

17、冬季，十月，刘秀前往鲁县（鲁国首府，山东省曲阜市）。

18、据守剧县（山东省寿光市南）的齐王张步，听说东汉建威将军耿弇大军，将要到达，派他的最高统帅（大将军）费邑，驻扎历下（山东省济南市）。又派部队驻扎祝阿（山东省长清县东北）。另在泰山（泰山郡已于去年〔二八年〕被东汉占据，此处应指泰山山脉，今山东省泰安市北）、钟城（山东省济南市南），集结武装部队几十营垒，严阵以待。

耿弇渡过黄河之后，首先攻击祝阿，早晨开始，不到中午，便攻陷城池。故意留一个缺口，使城里的残余部队，投奔钟城。钟城守军听说祝阿陷落，魂飞天外，刹那间崩溃，四散逃亡，只剩下一座空城。

齐国最高统帅（大将军）费邑，派他的老弟费敢，据守巨里（山东省章丘市西）。耿弇大军先压迫巨里，下令军中：立即准备攻城工具，又下令各部队：三天后当全力进攻巨里城。然后暗中使若干俘虏逃走，把耿弇这项命令，转告费邑。三天后，费邑果然亲率三万余人精兵，来救巨里城。耿弇喜上眉梢，对将领们说：“我们所以准备攻城工具，就是要引诱费邑出来。不攻击他的野战军，难道去攻城？”遂分出三千人看守巨里，亲率大军在山冈一带布下陷阱，等费邑军到，乘高冲下，攻势猛烈，大破齐军，就在战场上斩费邑，砍下人头，拿到巨里城悬挂。城里震恐，费敢率领部队，弃城而逃，投奔张步。

耿弇收集齐军留下的粮秣，一连攻取不肯归附的营垒四十余座，遂平定济南郡（山东省章丘市）。

这时候，齐王张步在首都剧县，派老弟张蓝，率精锐二万人，防守西安（山东省桓台县东），所属各郡郡长率各地民兵，共一万余人，防守临淄（齐郡郡政府所在县·山东省淄博市东临淄镇），两地相距四十里。耿弇大军推进到画中，画中位于西安与临淄之间。耿弇视察战场，发现西安城垣很小，但却十分坚固，张蓝部队又是精锐。临淄虽有盛名（临淄是战国时代齐王国首都），而实际上却容易攻破。于是，下令各指挥官：五天后向西安发动总攻。张蓝得到情报，日夜戒备。

五天后，时期已到，夜半，耿弇下令军中就在原地进餐。天色微明，抵达临淄城下。大军保护总监（护军）荀梁等据理力争，认为：“进攻临淄，西安必然来救，我们腹背受敌。进攻西安，临淄不会出兵。所以不如进攻西安。”耿弇说：“不然。西安早就知道我们要攻击他们，日夜防守，正忧虑自己的安全，哪有胆量救人？临淄方面，想不到我们会突然进攻，必然慌成一团，只要一天，就会攻破。得到临淄，西安孤单，跟剧县的交通被我们切断，守军定会弃城。这正是所谓‘一箭双雕’。如果先攻西安，不能马上攻破，大军被困在坚城之下，死伤一定增加，即令最后攻破，张蓝同他的部队，逃回临淄，和守军合并，坐在那里监视我们的行动。我军深入敌人国土，没有运输补给，或十天，或半月，用不着作战，已困顿不堪。”遂进攻临淄，只半天，攻陷，耿弇入城。张蓝得到报告，大为恐惧。放弃西安，率军逃回剧县。

耿弇下令，禁止掳掠，宣称：“等张步来的时候，一起捉拿。”用以激怒张步。张步接到报告，大笑说：“尤来、大彤十余万人的变民集团，我都在他们的营垒之前，把他们摧毁。耿弇的兵力，比他们少得多，而又疲惫不堪，有什么可怕？”遂跟三位老弟：张蓝、张弘、张寿，以及前大彤首领重异等，声称二十万人，推进到临淄城东，准备对耿弇总攻。

耿弇上书刘秀，说：“我现在据守临淄，深挖战壕，高筑城堡。张步从剧县前来，即将反击，可是他的部队既疲劳又饥渴，他们前进，我就引诱他发动，然后迎头痛击。他们撤退，我就让他们离去，然后尾追痛击。我军就在自己营垒前作战，精神百倍，以逸待劳，以实攻虚，十天半月之内，可以斩下张步人头。”耿弇先在淄水（流经临淄城东）之滨布阵。

耿弇部队先跟大彤首领重异接触，突击骑兵就要攻击。耿弇恐怕重异受到挫折之后，张步可能心生畏惧，不敢前进。于是假装懦弱，率领部队，退回临淄小城，在小城内戒备，而另派民兵司令（都尉）刘歆（非新王朝国师刘歆）、泰山郡郡长陈俊，在城外戒备。

张步锐气蓬勃，挥军直接进攻耿弇阵地，跟刘歆短兵相接。耿弇登上故齐国王宫残留的高台远望，察看刘歆部队作战情形，然后亲率精锐部队，在东城下，拦腰楔入张步部队之中，大破齐军。流箭射中耿弇大腿，耿弇抽出佩刀，砍断箭杆，连左右卫士都不知道主帅受伤。血战到天黑，双方收兵。第二天一早，耿弇再整队出营。

这时候，刘秀正在鲁县（鲁国首府·山东省曲牟市），得到耿弇受到张步攻击的消息，亲自率军救援。还没有到达，陈俊告诉耿弇说：“剧县军力正盛，我们应该闭门休息，等皇上（刘秀）驾到。”耿弇说：“皇上驾到时，我们做臣属的，应当杀牛宰猪，用羔羊美酒，招待文武百官。岂能把强盗匪徒（张步），留给君王操心？”遂发动攻击，从早上血战到黄昏，再度大破齐军，杀伤敌人无数，水沟壕坑，填满尸体。

耿弇预料张步在受到严重创伤后，会脱离战场，所以预先在左右两翼，设下埋伏。入夜之后，张步果然撤退，伏兵突起攻击，直追到钜昧水（弥河，流经山东省寿光市南），约八九十里，死尸互相连接。耿弇俘虏张步的辎重二千余辆。张步逃回剧县，三位老弟，各带一部分部队散去。

几天后，刘秀抵达临淄，亲自劳军，大会文武官员，对耿弇说：“从前，韩信攻破历下，奠定他的前途（参考前二〇二年）。而今，将军攻破祝阿，也因此建立大功。那里都是故齐王国的西方山界，你们二人的贡献，又十分相似。但是，韩信袭击已经投降的敌人，将军却单独重创强敌，比韩信更为艰难。又，田横曾经烹杀郦食其，后来，田横归附，高祖（西汉王朝一任帝刘邦）下令皇城保安司令（卫尉）郦商，不准报仇（参考前二〇二年）。张步也曾格杀伏隆（参考二七年闰二月），如果张步归附，我也应当下令宰相（大司徒）伏湛（伏隆老爹），解除怨恨，事情又相仿佛。将军从前在南阳（河南省南阳市）时，曾提出扫平故齐王国地区的策略（参考二七年，耿龛随刘秀到舂陵，作此建议），总以为规模太大，难以实施，想不到只要立定志向，终究可以成功。”刘秀遂进逼张步基地剧县。

耿弇追击张步，张步舍弃剧县，投奔平寿（山东省昌乐县东南）。苏茂率一万余人，前来增援，责备张步说：“以南阳部队的凶悍，以延岑的勇敢善战，耿弇都把他击败（参考二七年）。大王为什么轻率地直接进攻他的中央营垒？既然征召我，难道不能多等一会？”张步说：“惭愧万状，我还能说什么！”

刘秀派人通知张步、苏茂，能斩杀对方的，封为侯爵。张步霎时翻脸，斩杀苏茂，亲到耿弇营门，露出臂膀，请求投降。耿弇用政府驿马车，把张步送给刘秀，领军入平寿城，竖立十二个郡的旗帜，在旗下擂鼓，命张步部下官兵，分别集合在所隶属的郡旗之下。这时，张步剩下的残兵，还有十余万，辎重还有七千余辆，全部遣送他们回到乡里。张步的三个老弟，也都自己投入所在地的监狱，刘秀都下诏赦免，封张步当安丘侯。同他的妻子，迁住首都洛阳。

这时，琅邪郡（山东省诸城市）还没有平定，刘秀调陈俊当琅邪郡长。陈俊到任后，盗贼匪徒，都自动解散。

耿弇率领大军抵达城阳郡（山东省莒县），收服五校变民集团所有部队。故齐王国（山东省）全境，完全被东汉政府平定。耿弇班师，返回首都洛阳。耿弇自从当带兵将领，在他手中攻陷四十六个郡县封国，屠杀三百余个城市，从没有被敌人击败。

柏杨曰：

耿弇是一世纪时东汉王朝名将，史书上对他的赞扬，简直尽善尽美。然而，在数不尽的烜赫战功中，却有屠三百余城的记录，使人发抖。战场杀人，势不得已。屠城动作，必然发生在入城之后。即令真正敌人，战败也好，投降也好，既然已经屈膝，就应受到尊重。何况，屠杀对象，绝大多数都是老人和妇女儿童！人民渴望着“王师”解放，怎知解放的却是钢刀长矛。满洲人“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结下民族仇恨，历时三百年都要报复。而且，也不过屠两城而已，耿弇屠的却多达三百有余，这血海深仇，向谁索取？

吴汉的野兽行为，激起邓奉叛变。耿弇的野兽行为，却受到史学家赞扬。“人心思汉”，当人们被砍被杀，倒在血泊中辗转哀号之时，想到他们“思”的“汉”，就是如此，此情何堪？

鸦片战争前，中国人的苦难，很少来自外患，几乎全来自本国的暴君暴官！中国人如果不自己觉醒，暴君暴官就永远抓住中国人不放。

19、刘秀在首都洛阳，开始兴建国立大学（太学），并亲自到国立大学视察，一切依照儒家学派的规定，学习古礼古乐，文化方面的贡献，焕然一新。

20、十一月，东汉政府宰相伏湛免职，任命侯霸当宰相。

侯霸听说太原郡（山西省太原市）人闵仲叔是著名的学者，特别聘请到中央政府。闵仲叔既到洛阳，侯霸接见他，谈话中从不涉及国家大事跟行政措施，只是寒暄一阵，慰劳他的辛苦跋涉。闵仲叔不高兴，说：“当初，接到你征召的命令时，既兴奋、又恐惧。今日得以见到阁下，兴奋和恐惧，全部消失。如果认为我没有资格接受你的询问，就不应该征召我。既然征召我，却把我摆在一旁，是没有看对了人。”遂告辞，上奏章弹劾自己，返回故乡。

21、当初，五原郡（内蒙古包头市）人李兴、随昱，朔方郡（内蒙古杭锦旗北黄河南岸）人田飒，代郡（河北省蔚县）人石鲔、闵堪，都聚众起兵，自称将军。匈奴汗国（王庭设蒙古国哈尔和林市）呼都而尸道皋若鞮单于（二十任）挛鞮舆，特别派出使节，跟李兴等交换嫁娶；同时也准备把卢芳（刘文伯）送回汉朝当皇帝（参考二五年）。李兴等同意，遂各自率领武装部队，到匈奴汗国王庭，迎接卢芳。

十二月，卢芳随同李兴，进入边塞，建都九原县（五原郡郡政府所在县·内蒙古包头市），控制五原郡（内蒙古包头市）、朔方郡、云中郡（内蒙古托克托县）、定襄郡（内蒙古和林格尔县）、雁门郡（山西省右玉县）等五郡，任命州长、县长，跟匈奴部队，不断在北方侵扰。

22、东汉征西大将军冯异，镇抚关中（陕西省中部），前后三年，人口增加很多。有人向刘秀打小报告说：“冯异威望太高，权力太重，人民归附，称他是咸阳王。”刘秀把小报告交给冯异，冯异大为惶恐，上书请求恕罪。刘秀用诏书回答：“将军跟我，在大义上，是君臣关系。在私情上，犹如父子。你有什么不对，疑心谁！害怕谁！”

23、接受东汉任命为西州（甘肃省东部）最高统帅（西州大将军）的隗嚣（根据地平襄〔甘肃省通渭县〕），自以为聪明才智高人一等，每每自比姬昌——西中国霸主（西伯）。跟将领们商议，打算宣布独立，正式当王。智囊郑兴反对，说：“从前，姬昌时代，三分天下，他已占有二分，还照常服从商王朝政府（《论语》孔丘语）。姬发时代，事前没有约定，然而集结孟津的，竟有八百个封国，还不敢发动，静候有利时机。高帝（刘邦）征战连年，仍用‘沛公’名义，发号施令。而今，你的恩德虽然已很明显，却缺少姬姓家族几世累积的基础。你的威望虽然已经远播，却缺少高帝赫赫的战功。竟打算去做不可以做的事，只会加速灾祸的来临，恐怕要三思。”

隗嚣于是作罢，但仍打算大量任命官员，以抬高自己的身价和尊贵。郑兴再提出异议，说：“像皇家警卫指挥官（中郎将）、中级国务官（太中大夫），‘持节’等等，都是皇帝特有的官属和工具，不是一个人臣所应有。对实质毫无益处，但对名誉却有损失，不是尊重中央的本意。”

隗嚣讨厌这种逆耳之言，但也只好终止。

这时，关中将领们，一再向刘秀陈述说，成家（首都成都）政府已露败征，要求进攻。刘秀把这些信件，送给隗嚣过目，顺便命隗嚣向成家采取军事行动，借以表明他的立场。隗嚣上书强调三辅（关中地区·陕西省中部）部队单薄微弱，而汉帝（首都九原）卢芳又在北方虎视眈眈，不适合轻率的挑起对成家的战端。

刘秀了解隗嚣态度暧昧，不愿看到中国统一，于是对隗嚣的礼遇稍稍减少，使他发现君臣间的分际。又因为隗嚣跟马援、来歙友情至厚，就不断派马援、来歙访问天水郡（甘肃省通渭县），建议隗嚣前往首都洛阳，承诺封他尊贵的爵位。隗嚣不断派使节到京师（首都洛阳），态度谦卑，陈述自己既没有功劳，又缺少品德，只盼望四方平定之后，辞卸官职，退回乡里。刘秀再派来歙游说隗嚣派儿子当人质。隗嚣听到汉帝刘永、燕王彭宠都已败亡，心情震撼，遂命长子隗恂，随同来歙到洛阳。刘秀任命隗恂当匈奴骑兵指挥官（胡骑校尉），封镌羌侯（镌，音juān〔娟〕）。

郑兴乘着隗询之行，请求返回故乡（郑兴，河内〔河南省武陟县〕人），安葬父母。隗嚣不准，反而把郑兴迁入更豪华的房舍，提高俸禄，表示更大尊敬。郑兴求见，对隗嚣说：“我只是为了父母还没有安葬，才请求回乡，如果因为俸禄增加，房舍舒适，便改变主意，是我把双亲当做手段，可以说是无礼之极，将军（隗嚣）用这种人干什么？如果将军不放心，我愿留下妻子儿女，只身返乡，以免将军猜疑我会逃走！”隗嚣遂允许郑兴携带妻子儿女，一同东行。

马援也携带家属，随同隗恂，东返洛阳。因为随从的宾客太多，马援向东汉政府请求在故都长安御花园（上林苑）中开垦耕种，刘秀允许。

隗嚣的大将王元，认为天下混乱，谁成功谁失败，不能预料，应力求向外发展，不愿隗嚣以狭小的地盘为满足，建议说：“从前，刘玄定都长安（陕西省西安市），四方全起响应，天下人众口一词，认为从此太平。想不到刹那间崩溃，将军几乎没有立足之地（参考二五年）。现在，南方有公孙述，北方有卢芳，凡有江湖山川地方，称王称公的，还有十几人。如果听从儒家学派那些学者的意见，舍弃帝王的丰厚根基，却像游客似的，把身子投到危险的国度里，祈求平安，这是再一次走到覆车的轨道上。而今，天水郡富饶，兵强马壮。我愿用一丸泥，为大王（隗嚣）在东方封闭函谷关（河南省新安县），这正是万世事业的最佳良机。即令不考虑到出动大军也应该加强武装部队的训练，据险自守，等待四方发生变化。虽然当不上君王，也可做一方霸主。主要的是，鱼不能离水。飞跃于天际云端的神龙，一旦失去凭借，跟一条蚯蚓相同。”

隗嚣认为他的分析正确，所以，虽然把儿子（隗恂）送到洛阳当人质，仍盼望靠着地势的险阻，独霸一方。申屠刚规劝说：“我听说，人心归附他时，上天就会赏赐他。人民背叛他时，上天就会抛弃他。东汉王朝受到上天的眷顾和赐福，和人力无关。皇上（刘秀）的诏书，不断颁下，委托国土，明示大信，只在跟将军（隗嚣）有福同享，有祸同担。一介平民结交，尚且终身不忘承诺，何况身为君王！你害怕什么？又贪图什么？却一直迟疑不决。一旦突变，对上不忠不孝，对下惭愧一生。当事情没有发生时，预言它会发生，人们常认为虚幻。等到那一天终于到来，却是后悔莫及。所以，说尽忠言，恳切建议，希望能被采信，请三思我这个老人愚昧意见。”隗嚣听不进去，于是，投奔隗嚣的一些流亡知识分子跟年纪大的人，逐渐有人离开。

24、新王朝末年，天下大乱，交趾州（广东省、广西壮族自治区及越南北部）所属各郡，全闭关自守（前一〇六年，西汉王朝七任帝刘彻设交趾州，共辖七郡：南海郡〔广东省广州市〕、苍梧郡〔广西梧州市〕、郁林郡〔广西桂平县〕、合浦郡〔广西合浦县东北〕、交趾郡〔越南河内市〕、九真郡〔越南清化市〕、日南郡〔越南东河县〕）。东汉政府征南大将军岑彭，跟交趾全权州长（牧）邓让，友谊深厚，遂写信给邓让，展示东汉政府的威力跟恩德。又派偏将军屈充，在长江以南地区，传播东汉政府的文告，跟东汉帝刘秀的诏书。于是，邓让跟江夏郡（湖北省新洲县）郡长侯登、武陵（湖南省常德市）郡长王堂、长沙国（首府临湘〔湖南省长沙市〕）宰相韩福、桂阳郡（湖南省郴州市）郡长张隆、零陵郡（湖南省永州市）郡长田翕、苍梧郡郡长杜穆，交趾郡郡长锡光等，先后归附，派人到首都洛阳进贡。

刘秀下诏，把他们全封侯爵。

锡光，是汉中郡（陕西省汉中市）人，在交趾州教育汉人跟蛮人，推广中国的礼义。刘秀任命宛县（南阳郡郡政府所在县·河南省南阳市）人任延，当九真郡郡长。任延教导当地人民耕种跟嫁娶婚况的礼仪，五岭（南岭）以南广大地区，接受中国文化，从锡光、任延两位郡长开始。

25、本年，刘秀下诏，征召隐居学者（处士）太原郡人周党、会稽郡（江苏省苏州市）人严光等到首都洛阳。周党晋见刘秀，仅俯下身子，拒绝叩头，也拒绝自报姓名；向刘秀请求准许他回乡继续隐居。研究官（博士）范升提出弹劾，说：“太原郡人周党、东海郡（山东省郯城县）人王良、山阳郡（山东省金乡县西北昌邑镇）人王成等，蒙陛下厚恩，使节去了三次，才肯上车就道。等到阶前晋见，周党竟然不顾礼仪，仅弯弯身子，不愿叩头及自报姓名，骄傲凶悍，同时迸发。周党等文不能发扬大义，武不能为君王而死，沽名钓誉，竟然妄想得到三公高位。我愿意跟他们，同坐在云台皇家图书馆之下，辩论考证治理国家的方法。我如果不如他们，愿接受大言不惭的处罚。他们如果说不出道理，那么，胆敢盗取虚名，向上夸耀，谋求高位，那是一种‘大不敬’罪行，应当诛杀。”奏章呈上去后，刘秀下诏说：“自古以来，圣贤的君王、英明的领袖时代，都有不愿意屈就的知识分子。伯夷、叔齐，不吃周王朝的粮食（前十二世纪，商王朝末年，周部落酋长姬发叛变，攻击商政府，商政府所封的孤竹国〔河北省卢龙县〕国君的两个儿子伯夷、叔齐〔姓不详〕，拦住姬发马头劝阻。等到姬发把商政府推翻，建立周王朝。伯夷、叔齐，隐居首阳山，拒绝吃周王朝土地上生长的粮食，遂饿死），太原郡人周党，不接受我的俸禄，他们都各有志向，不可以勉强。特别赏赐周党布帛四十匹，送回故乡。”

刘秀小时候，跟严光同窗念书。刘秀当了皇帝之后，派人查访，在齐地（山东省）发现他的行踪。几次派出使节征召，才到首都洛阳。任命严光当议论官（谏议大夫），严光不肯接受。告辞后，在富春山（浙江省桐庐县南富春江镇）耕田垂钓，最后病逝。

王良后来当沛郡（安徽省淮北市）郡长、宰相府执行官（大司徒司直）。在位时谦恭节俭，用的是布被和瓦制的器具，妻子儿女，从不走进办公室一步。后来，因病辞职。一年后，东汉政府再征召他，他走到荥阳（河南省荥阳县），病忽然转重，不能再进，拜访他的朋友，那位朋友不肯相见，说：“既没有忠言，也没有奇谋，而竟取得高位，来来去去，岂不嫌烦？”王良感到惭愧，从此之后，一连几次征召，他都拒绝，寿终家宅。

王夫之曰：

严光之不肯当刘秀的臣子，比起长沮、桀溺、“丈人”，更为窄狭（长沮、桀溺，正在田里耕地，孔丘教学生仲由问路。长沮说：“车上坐的那位是谁？”仲由说：“孔丘。”长沮说：“可是鲁国孔丘？”仲由说：“对了。”长沮说：“他当然知道路，还用问我？”仲由问桀溺，桀溺说：“你是谁？”仲由说：“我叫仲由。”桀溺说：“可是孔丘的门徒仲由？”仲由说：“对了。”桀溺说：“天下混乱，到处一样，谁能把它改变？你与其跟着一个流亡客奔走，何如当一个隐士？”仲由不得要领，回来报告孔丘。孔丘若有所失地说：“飞鸟跟走兽不可能结合在一起，我岂不是跟他们的想法一样？可是，要想把天下纳入正轨，我的负担更重。”在旅途中，仲由遇到一位肩头荷着木杖的老汉〔丈人〕，问他说：“你看见夫子〔教师〕了没有？”老汉说：“四肢从不劳动，五种粮食都分不清楚，怎么能称教师？”〔参考《论语·微子》〕）长沮、桀溺、“丈人”，看出正道不能实行，在不得已情形下，才凌除君臣之义。所以孔丘说他们是隐士。隐的意义是：把治理国家的方法（道），藏在自己心中，并不是什么内涵都没有。刘秀平定王莽造成的混乱，继承西汉王朝正统，建立礼仪圣乐，遵照古代模式，或许并不是纯粹的儒家学派规范，但也只能等待贤能的学者，用正道协助它发展。严光凭什么认为天下混乱，到处一样？如果认为曾经跟皇帝同过学，而不屑于当部属，那么，姒文命、皋陶，却为什么肯侍奉伊祁放勋？后来更心安理得地向姚重华低头称臣？

至于周党，就更奇怪。三番两次的征召他，他才上道。然而，仍傲慢地不肯叩头和自报姓名，这种暴戾之气，竟出现君王和臣属的纲纪之下，范升弹劾他“不敬”，要求诛杀，罪状岂能推卸？周党听说《春秋》上有复仇的学说，（《春秋公羊传》〈前六九〇年〉：“远祖是指几世？九世。难道九世的仇也可以报复？岂止九世，一百世以前的仇都可报复！”）如果不是为了君王和老爹的惨死，而竟公然跟人对抗，周党这个人，不过北宫黝之辈罢了（北宫，复姓。北宫黝是孟轲最钦佩的勇士之一：“不退避，不畏缩。如果人格受到侮辱，不管这侮辱来自卑贱的小民，或高贵的君王。他眼中的高贵君王，跟卑贱的小民一样。凡是对他恶言恶语的，一定报复。”参考《孟子·公孙丑》）。北宫黝没有遇到过严厉的国君，周党也没有遇到过严厉的领袖，赏赐给他布帛而送他回乡，对周党而言，是一个多么大的羞耻，刘秀像天地一样，恢弘的包容他，周党便显得渺小。

王良受到征召，接受俸禄，虽然没有特殊贡献，但在高位上谦恭节检，距离“君子”的道路，并不算太远。“君子”的意义是，以当官为唯一的目的。除非是蛮夷或强盗匪徒，从来没有人敢以一介平民，对抗君王的。范仲淹说：“《蛊》里的上九，正是严光的气质。”（《易·蛊·上九卦》：“不侍奉帝王公侯，志向高贵。”）不是恰当的时机，而仅只认为高贵便去做，不过是《比》里的‘无首’而已（《易·比·上六卦》：“跟没有头相同，凶险。”意义是：“没有头，没有好的结局。”）怎么能用他作为榜样？

柏杨曰：

梁启超曾指出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心态：“自己被奴隶根性所束缚，而复以煽动后人的奴隶根性而已。”阅读范升的弹劾书，跟王夫之对严光等的评论之后，心情跟梁启超同样沉痛。俗话说：“哀，莫大于心死。”在专制封建政治制度下，中国人的人格，一直被凌辱、被蹂躏，不能保持尊严，胆敢有一点点自尊，有一点点羞耻之心，暴君暴官，以及文妖之类，立刻怒火冲天。

最早的迫害发生在公元前十二世纪，齐国第一任国君姜子牙到了他的封国，狂裔、华士兄弟二人，互相商议说：“我们不侍奉天子，也不侍奉国君，耕田而食，掘井而饮。不要求别人什么，不追求美好声誉，不接受君王俸禄，不去做官，而只靠劳力维生。”姜子牙就把兄弟二人诛杀，理由是：“不侍奉天子，不侍奉国君，表示他们不会做我的臣子。耕田而食，掘井而饮，对人毫无所求，是使我无法用赏罚推行政令。君王控制人民，不是用官职爵位，就是用刑法处罚，这四项都不能教他们屈服，我怎么能够安心？”

姜子牙这种理论，到了公元十四世纪时的明王朝第一任皇帝朱元璋，发扬光大。这个中国历史上最最巨大的无赖恶棍，制定了“不为君用律”，人民胆敢拒绝君王赏赐的，就跟姜子牙对付狂裔、华士一样，一律处决。从姜子牙、朱元瑋的这些杰作，可看出无限权力下的暴君暴官，多么欣赏自己手中的无限权力。

刘秀所以用温和的手段对待这些隐士——甚至以皇帝之尊，跑到严光那里，跟他同床共卧，畅叙离情。我们可以说他天性敦厚，不忘贫贱之交；也可以说那是一种远程谋略。鉴于西汉王朝末年及新王朝初期，几乎所有的知识分子，包括刘姓皇族在内，为了贪图官职爵位，都向王莽歌功颂德。刘秀的目的，就在培养砥砺一种不向权势屈膝的高贵气质。

帮凶往往比正凶更狂热，奴才往往比主子更邪恶。当皇帝的刘秀，还敬重周党和严光的高风亮节，范升却妒火中烧，要动手杀人。在他的境界上，俺范升千方百计，才不过弄到一个年俸仅六百石的研究官（博士），而你们这些反调分子，不费吹灰之力，竟受到皇帝重视，岂不使我们这些忠贞的马屁精，心灰意冷！像一个护食的牲畜一样，口中咬着一块骨头，毛竖爪张，而对方竟把捧到面前的肥肉踢开，相形之下，不由自主的老羞成怒。

王夫之的奇异言论，层出不穷。新王朝之亡，亡于刘玄，亡于以刘玄为首的玄汉政府，并不是亡于刘秀。王夫之不可能不知道，可是他却故意扭曲事实，使读者产生错觉。严光不肯向老朋友屈膝，当然是不屑于屈膝，如果换了王夫之，早已扑通一声，下跪不起，谢主龙恩，因为他没有严光那种高贵情操，所以对严光的高贵情操，完全不能理解。而周党，不过不肯磕头，不肯自报姓名，不肯当官而已，犯了什么滔天大罪，却使范升生起杀机，又使王夫之诟骂他有“暴戾之气”。大概周党必须感激涕零，磕头有声，范升和王夫之，才肯认同。

王夫之最精彩的观点是，中国知识分子原是以做官为唯一目的的动物，有官不做，不是疯子傻瓜，就是桀骜不驯，对于不向权势屈服的骨鲠之士，不但没有赞扬，反而提出警告：“从来没有一介平民胆敢抗拒君王！”胆敢不驯如猪羊，不是“蛮夷”，就是“强盗”“匪徒”，必须扑杀。自毁人格尊严，集帮凶与恶奴于一身，使我们震撼。

中国人的噩运，固在于暴君暴官太多，也更在于帮凶的恶奴太多、文妖太多。

26、前一世纪五〇、六〇年代，西汉王朝十一任帝（元帝）刘奭在位时，莎车国（新疆莎车县）国王延（姓不详），曾经在汉朝充当过人质，羡慕汉朝。后来新王朝建立，战乱爆发，匈奴汗国（王庭设蒙古国哈尔和林市）再度控制西域（新疆及中亚东部），只延拒绝归附，而且常告诫他的儿子们，说：“当世世侍奉汉朝，不可背叛。”延逝世后，儿子康继位。

康联合一些邻国，共同拒抗匈奴，保护新王朝政府西域总督府仍羁留在那里的一些官员跟他们的妻子儿女，总共有一千余人。不断写信到河西（甘肃省中西部），向东汉地方政府询问东汉内战情形。

东汉政府凉州（甘肃省）全权州长（牧）窦融，代表东汉帝刘秀，封康当汉·莎车·建功怀德王，担任西域民兵总司令（大都尉），五十五国都归属莎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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