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文皇帝（五任帝刘恒）在位时，官吏担任公职，甚至子孙们把官名当做姓氏。像仓姓、库姓，就是管理仓库官员们的后裔。其他部长级高官（二千石）、高级官员（长吏），也都安于现状，敬爱他的工作，上下互相勉励，没有苟且混世的想法。以后逐渐改变，从部长级高官起，层层督促，要求严苛，不断更改法令规章。京畿总卫戍司令部（辖区：一、首都长安特别市〔京兆〕，二、西长安市〔右扶风〕，三、北长安市〔左冯翊〕；以上称“三辅”，三市市政府都设在长安城内。四、河东郡〔山西省夏县〕，五、河内郡〔河南省武陟县〕，六、河南郡〔河南省洛阳市东白马寺东〕；以上称“三河”。另外，七、弘农郡〔河南省灵宝县东北〕）和中央派到各州、各郡、各封国的州长（刺史），他们吹毛求疵，连最细小的过失，都提出指责，甚至揭发别人隐私。官员们在座位上不过几个月，就要离开。大家不停地送旧迎新，路上不停地奔走回乡的和上任的官员。中等才干的人，都无法保护自己。下等才干的人，更怕开罪别人，恐惧畏缩，只求保住饭碗。于是，郡长和封国宰川（二千石）的威信，越发低落，属下官员人民，也越发瞧他不起。有的更抓住长官们一点细微的过失，作为把柄，再把它扩大，向京畿总卫戍司令部（司隶）或各州州长检举。人民发现郡长、跟封国宰相原来这么脆弱，禁不住一次控告。于是，遇到小不如意，立刻生出背叛之心。

“前些时，山阳郡（山东省金乡县西北昌邑镇）亡命之徒苏令等，纵横各郡及各封国（参考前一四年），政府官员面对危险，没有一个人肯伏节死义，因为他们的威信和权力，早被破坏。孝成皇帝（十二任帝刘骜）非常懊悔，下诏说：郡长跟封国宰相，不适用‘故意纵敌’之罪。派使节前往各郡，赏赐他们黄金，诚恳安慰。国家如果发生急难，关键握在郡长跟封国宰相之手；郡长跟封国宰相如果有威信有权力，才能使急难消灭。孝宣皇帝（十任帝刘病已）最重视政绩优良的地方政府首长，凡是弹劾他们的奏章，都故意搁置，不马上处理，等拖到颁发赦令，这件控案，也就无形化解。依照惯例，宫廷秘书（尚书）很少把弹劾的奏章，交付查办。为的是，一旦交付查办，一定使人民骚动不安，搜证、询问、逮捕、囚禁，有的甚至屈死牢房。所以，弹劾奏章上必须注明‘诬告反坐’，才认真处理。

“我建议陛下，留意选择贤能人才，永记他们的善行，忘掉他们的过失。容忍部下的短处缺点，不去要求完美。郡长、封国宰相、各州州长（部刺史）、三辅（大长安）所属各县县长（县令），有能力才干，可以升迁的，都应升迁。人之常情，谁能不犯错误？所以请把标准放宽，使那些尽心努力的官员，得到鼓励。这正是当今最迫切的需要，可以使国家蒙受其利。当苏令事件发生之时，中央打算派遣国务官（大夫），去跟苏令谈判，调查所以聚众起兵的原因，而竟找不到适当人选。后来，征召盩厔（陕西省周至县东）县长尹逢，擢升他当议论官（谏大夫）前往。而今，官员中有这样才能的人更少，应法早日培养，才能使知识分子（士）面对危难时，不辞一死。事到临头，再仓皇找寻，不是政府的光荣。”

王嘉乘势保荐儒家学派知识分子（儒生）公孙光、满昌跟干练的官吏萧咸、薛修，都是已经离职而素有声誉的郡长跟封国宰相级官员。

刘欣采纳。

6、六月，刘欣封鲁（顷）王（首府鲁县〔山东省曲阜市〕）刘封的儿子郚乡侯刘闵，继承王位。

7、刘欣一直患病。

冬季，十一月五日，由太皇太后王政君下令：恢复甘泉（陕西省淳化县西北）天神祭坛（泰畤）、汾阴（山西省万荣县西南荣河镇）地神祭庙（后土祠）。撤销首都南郊祭天、北郊祭地典礼（参考前七年）。但刘欣并不能亲自到甘泉、河东（汾阴属河东郡），只好派主管官员代表祭祀。

8、无盐县（东平国首府·山东省东平县东南）境内的危山（东平县东北），山上泥土忽然翻动，压盖草木，形成一条道路，好像人工开凿的御用大道（驰道）。县境内的另一座瓠山（东平县西北。瓠，音hù〔户〕），山腰有块大石头，忽然自行起立。东平王（首府无盐）刘云跟他的王后妻子刘谒（姓不详，且冠夫姓），前往祭拜。并在王宫中兴筑一个跟瓠山一模一样的假山，把那块大石头搬到上面，用茅草搭一个遮棚，向它祈祷。

河内郡（河南省武陟县）人息夫躬（息夫，复姓）、长安人孙宠，准备向中央检举，互相祝贺说：“这是封侯的妙计。”于是，跟皇家警卫官（中郎）右师谭（右师，复姓），通过寝殿侍奉官（中常侍）宋弘，上书紧急揭发。这时，刘欣体弱多病，心神不安，疑神疑鬼，禁忌特别的多。这项消息正击中痛脚，立刻交付主管单位查办。主管单位逮捕王后刘谒，下狱审问。刘谒承认：“祭祀大石，诅咒皇上，妄求刘云当天子。认为大石忽然起立，跟宣帝（十任帝刘病已）时发生的事（参考前七八年），应验相同。”主管单位要求诛杀刘云。

刘欣下诏，把刘云贬作平民，放逐房陵（湖北省房县），刘云自杀。刘谒跟刘云的舅父伍宏、刘骜的舅父安成（共）侯王崇（王家班·已逝世）的夫人王放，全体绑赴街市，斩首（伍宏医术精良，王放推荐他当御医，现在一并受祸）。事情牵连最高监察长王崇（非王家班），贬作农林部长（大司农）。任命孙宠当南阳郡（河南省南阳市）郡长（太守）、右师谭当颍川郡（河南省禹州市）民兵司令（都尉），宋弘、息夫躬，分别当特级国务官（光禄大夫）兼宫廷秘书署左厢主管（左曹），兼御前监督官（给事中）。

公元前三年（戊午）

西汉·建平四年

1、春季，正月，大旱。

2、西汉王朝（首都长安〔陕西省西安市〕）关东地区（函谷关以东）人民，不知道什么原因，忽然间发生惊恐，每个人手里都拿一支麦秆或一支麻秆，互相传递，并互相告诉说：“这是西天王母娘娘的信牌（筹）！”（王母娘娘，古代神话中一位法术高强的美貌仙女，住在神话世界最古老的西方仙山——新疆跟西藏交界，长达二千五百千米，高达五千米到七千米的昆仑山。据说，公元前二十二世纪时，她曾把一帖长生不死的仙药，赠送给夏王朝第六任君王后羿，被后羿的妻子嫦娥偷吃，上升到月球居住。又据说，公元前十世纪时，周王朝第五任国王姬满，曾驾着有神性马车，从当时的首都镐京〔陕西省西安市西镐京镇〕出发，一夜间奔驰三千千米，到昆仑山，跟她相会。神话学家为了使人深信不疑，还坚持那一年是公元前九八六年。）在道途中奔走相告，多到千余人。有的披散着头发，光着双脚，有的半夜都不休息，硬闯关卡。有的跳墙逃到官府，有的乘车骑马狂跑，有的坐上政府供给官员们专用的驿马车，经过二十六个郡和封国，向首都长安进发，政府无法禁止。地痞流氓们，就在街巷或野地，公开设立赌场，唱歌跳舞，声称祭祀西方王母娘娘。一片混乱，拖延到秋季，才总算停止。

3、西汉帝（十三任哀帝）刘欣（本年二十三岁）打算封傅太后的堂弟、宫廷随从（侍中）、特级国务官（光禄大夫）傅商侯爵。宫廷秘书署执行官（尚书仆射）、平陵（陕西省咸阳市西平陵乡）人郑崇规劝说：“孝成皇帝（十二任帝刘骜）封亲舅父五人侯爵，天色变成赤黄，浓雾四起，白昼黑暗，太阳中冒出黑气（参考前三二年）。孔乡侯傅晏、皇后的老爹高武侯傅喜，身为三公，对他们封爵，多少还有点缘由。而今凭空要封傅商，势将把西汉王朝制度，全部破坏，违背天心人心，不是傅姓家族之福，我愿以生命承当惩罚。”说罢，拿起诏书草稿就走。

傅太后诟骂刘欣，说：“要你这个皇上干什么？反而被一个臣子控制！”

二月二十八日，刘欣下诏封傅商当汝昌侯。

4、御马总监（驸马都尉）、宫廷随从、云阳（陕西省淳化县西北）人董贤，深受刘欣宠爱。出宫的时候，陪同乘车（参乘）；回到皇宫，则在身旁侍奉。刘欣对他赏赐累积到数百千万。尊贵烜赫，使中央政府官员们震动。董贤时常跟刘欣睡在一张床上，曾经有一次，二人同睡午觉，董贤的头压住刘欣的袖子，刘欣想起床，可是董贤还睡得正沉，刘欣不忍心把董贤唤醒，就用佩剑把袖子割断，再悄悄离开（这正是把同性恋形容为“断袖之癖”成语的来源）。刘欣命董贤的妻子，出入皇宫，跟董贤同住。刘欣又把董贤的妹妹召入皇宫当小老婆，封一级“昭仪”，地位仅低于皇后。夫妻兄妹三人，日夜侍奉刘欣。刘欣任命董贤的老爹董恭，当宫廷供应部长（少府），封关内侯（准侯爵）。

刘欣下令工程总监（将作大匠），在未央宫北门外，给董贤兴建一座豪华住宅。住宅里有前殿、后殿，殿门广阔，相当于天子所住的皇宫。工程浩大，精巧绝伦。赏赐给他军械库（武库）中最锐利的武器跟御用库房（上方）里稀世珍宝。皇家第一流的贵重物品，都集中董家；刘欣所用的，也不过第二流货色。不仅如此，还有皇家陪葬用具（东园秘器），包括明珠制成的外套，跟璧玉制成的长裤（珠襦玉匣。依原文的形容，应是“金缕玉衣”），都预先赏赐给董贤，应有尽有，无所不备。刘欣又命工程总监在义陵（刘欣预定墓地·陕西省咸阳市东北南贺村）旁边，给董贤预筑墓园，墓园里建有秘密房间。用坚实的柏木，根部朝内，作为外椁。墓园之外，修筑武装警卫巡察的道路，四周环绕，长达好几里。墓门和围墙，箭垛高耸，威严壮观。

郑崇认为对董贤的宠爱，已超过最高限度，上书规劝。刘欣对郑崇的恶感，也与日俱增，每每借口其他公事，向他责备。郑崇忧虑愤懑，脖子上遂生出疔疮。打算辞职，却又不敢提出。宫廷秘书长（尚书令）赵昌老奸巨猾，一向讨厌郑崇，知道刘欣对郑崇已经疏远，认为排除障碍的机会已经成熟，遂奏称：“郑崇跟他的家属交往频繁，我怀疑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邪恶勾当，请准予查办。”刘欣诘问郑崇，说：“你家热闹得跟街市一样，为什么要求君王不能交朋友？”郑崇说：“我家固然热闹，但我心平静如水，任凭调查。”这句顶撞的话，使刘欣暴怒，把郑崇交付审判，囚禁监狱。京畿总卫戍司令（司隶）孙宝，上书营救，说：“宫廷秘书长赵昌指控宫廷秘书署执行官郑崇一案，经过调查求证，把郑崇拷打得已经半死，并没有吐出一句口供。道路上的行人，都知道他冤枉。我怀疑赵昌跟郑崇私人之间，藏有怨恨，才使用这种阴险手段陷害。郑崇在宫禁之内，主管机要，是皇上最亲密的近臣，被诬陷冤枉，将使政府受到伤害，为国家招来诽谤。我要求对赵昌加以调查，解开人心的困惑。”奏章呈上之后，刘欣立即颁下诏书：“京畿总卫戍司令孙宝，附会臣下，欺罔上级，竟企图利用春季为宽大赦免之季，做出欺骗诋毁之事，满足他奸诈之心，这种人是国家的蟊贼。免职，贬作平民。”

郑崇最后死在监狱。

柏杨曰：

在性质上，冤狱分为两种：法律性的，当然由于司法黑暗或证据错误；政策性的，则司法再清明，也没有用。孙宝身为京畿总卫戍司令，他完全了解郑崇是被诬害的，却无法平反。当他企图平反时，自己却先陷了进去。凶手手握权柄，正坐高堂，法官有什么办法？

5、三月，擢升护从顾问（散骑）、宫廷禁卫官司令（光禄勋）贾延，当最高监察长（御史大夫）。

6、刘欣决心封董贤侯爵，一时找不到借口。宫廷随从傅嘉，建议在息夫躬、孙宠检举东平王（首府无盐〔山东省东平县东北〕）刘云诅咒叛逆（参考前四年）的奏章上动手脚：删掉宋弘，改成董贤（本来是通过寝殿侍奉官宋弘告发的，现在则成了通过董贤告发），就可以借口这项功绩加封。刘欣十分高兴，于是，把所有有功人士，一律先封关内侯。

稍后，封正式侯爵时，刘欣恐怕宰相王嘉阻挠，派孔乡侯傅晏，先把诏书送给宰相（丞相）、最高监察长过目，征求意见。宰相王嘉、最高监察长贾延呈递“亲启密奏”（封事）反对，说：“我们看到，董贤等三人封关内侯时，众人议论纷纷，一致认为：为了尊宠董贤，才这样做，息夫躬跟孙宠，不过搭配。到今天流言还没有平息，而陛下对董贤等的深恩厚德，却有增无已。那么，就应该把董贤等当初的奏章，公开出示，召集高阶层官员（公卿）、国务官（大夫）、研究官（博士）、参议官（议郎），共同查考古今前例，使大义显明，然后再赐爵位采邑。不然的话，恐大失民心，引起激烈抨击。公开讨论时，一定会有人认为应该加封，然后陛下再加裁决。即令有人抨击，但责任分担，过失不在陛下。从前，定陵侯淳于长初封爵位时，也曾交给高官会议研究（参考前一五年），农林部长（大司农）谷永认为淳于长应该封爵，大家只责备谷永，与先帝（刘骜）并无干系。臣王嘉、臣贾延，至为愚劣，不胜任职位，虽死仍有余责。明知道顺应陛下的旨意，可以全家保身。而所以不敢这样做的，只是为了回报陛下相待的厚恩。”

刘欣大不高兴，但不能反驳，只好暂停。

7、夏季，六月，改称帝太太后（傅太后）为“皇太太后”。

8、秋季，八月十九日，刘欣忍耐已到极限，决定采取蛮干手段。颁布诏书，严厉责备高级官员，措辞激烈，说：“从前，楚王国有成得臣，晋国国君（二十四任文公）姬重耳，坐都坐不住。近世，汲黯挫折淮南王刘安的阴谋（参考前一二二年。事实上刘安只是在谈话中表示汲黯不可轻视而已，汲黯根本没有“挫折”谁）。而今，东平王刘云等，企图谋杀天子，而身为国家栋梁的高级官员，却丝奄没有察觉，不能消除祸患于无形。幸赖祖先在天之灵，宫廷随从、御马总监（驸马都尉）董贤等，揭发阴谋，罪犯得以伏诛。《书经》岂不是说过：‘用奖赏公开褒扬善行！’现在，封董贤当高安侯，南阳郡（河南省南阳市）郡长孙宠当方阳侯，宫廷秘书署左厢主管（左曹）兼特级国务官息夫躬当宜陵侯，皇家警卫官（中郎）右师谭当关内侯。”接着，封傅太后亲弟傅郑恽的儿子傅业当阳信侯。

息夫躬既受到宠信，常向皇帝进言，议论抨击，毫无顾忌。上疏诋毁所有部长级以上的高级官员，政府中人人畏惧，遇到他不敢正眼相看。

9、刘欣派禁宫中级侍从官（中黄门），到军械库（武库）精选锋利的武器，送给董贤，又送到刘欣的乳娘王阿家，共十余次之多。首都长安警备区司令（执金吾）毋将隆（毋将，复姓）奏称：

“军械库武器，是帝国财产。武装部队的武器供应，各种攻击防御装备的冶炼制造，都是用农林部的钱。农林部只负担政府预算以内的开支，连皇上的生活费用，都不负担。皇上的一切开支，都由宫廷供应部（少府）负责。从不把维持国家命脉的钱，供给君王赏赐，从不把人民的财力，去作无谓消耗。公私十分分明，我们应选择正道。

“古时候封国国君（诸侯），或独当一面的军政高级官员（方伯），天子授权给他，使他有资格可以随时发动讨伐战争，事先一定颁发给他御斧（“斧钺”或“鈇钺”）。西汉王朝边疆官员有军事重任的，才准许动用军械库的武器。但是总在就任正式官职之后，再赏赐这种特权。《春秋》强调：臣民之家，不可私藏武器。目的在于压制臣属的威信，剥夺私人的力量。现在，董贤等不过是一个供陛下欢乐游戏的弄臣，应在私底下以臣妾的身份，承受厚恩。陛下却把国库的东西，送进他们的私门，拿保国卫民的武器，作为他们的家庭用具。人民的纳税钱落到弄臣之手，国家的武器放到卑贱臣妾之家，措施并不恰当。将促使他们骄傲蛮横，引起非分野心，不是显示给四方仿效的好榜样。孔丘说：‘为什么会到三家的庙堂？’（三家，指鲁国三位强大的国务官〔大夫〕家族：仲孙、叔孙、季孙。周王朝君王在祭庙祭祀祖先时，用“雍乐”在旁演奏。“雍乐”，是祭祀大典结束时的歌曲。周王朝末期，连封国国务官祭祀时都用这种音乐，引起孔丘感慨。）我请陛下把武器收回，交还军械库。”

刘欣大不高兴。

不久，傅太后命皇家礼宾官（谒者）向首都长安警备区司令部，用最便宜的价钱，购买官府婢女八人。毋将隆上奏章抗议说：“出的价值太低，应照市价补缴。”刘欣不耐烦，下诏给宰相、最高监察长：“毋将隆官居部长级高位（九卿），既不能纠正政府的过失，反而跟永信宫（傅太后居所）争论婢女贵贱，伤害教化，败坏风俗。姑念及毋将隆以前曾有推荐我当太子的功劳，贬到沛郡（安徽省淮北市）当民兵司令（都尉）。”最初，刘骜在位末期，毋将隆担任议论官（谏大夫），曾经呈递“亲启密奏”，说：“古时候，遴选封国国君到中央当部长级以上官员，用以奖励他们的功绩和品德。请征召定陶王（刘欣）前来京师，镇守天下。”刘欣为了回报这项推荐，才没有加重处分。

柏杨曰：

当毋将隆正在纠正政府的过失时，刘欣却愤怒地指责他不能纠正政府的过失。以太后之尊，金银财宝，堆积如山，却贪小便宜，贱买官婢。毋将隆动用正式奏章，向皇家讨债，不仅仅是纠正政府的过失，也是希望皇帝警觉到傅老太婆的脏手，无孔不入，下令阻止。刘欣责备毋将隆向傅太后索钱，而索回的钱却是交还国库，他并没有下私人口袋，这种看守政府财产，一丝不苟的行为，理应受到尊崇。可是，刘欣却倒打一粑，只问毋将隆谈论价款，不问傅老太婆半抢半买。保护政府利益的有罪了，半买半抢的反而神圣不可侵犯。这就是官场文化：有了权，就等于有了理；谁的权大，谁的理也就跟着大。

10、议论官勃海郡（河北省沧州市东南）人鲍宣，上书说：

“私下观察孝成皇帝（十二任帝刘骜）时，皇亲国戚的权势特重，每个人都引用他的亲信，使王姓家族的私人，充满政府。妨碍贤能人才上进的道路，以致天下混乱，奢侈豪华，失去控制。而人民穷困，与日俱增。所以发生十次日食，四次彗星。危险覆亡的征候，陛下亲眼看见。想不到，今日情形，比那时更为严重。

“今日，人民面对七种苦难：其一，阴阳不调和，水灾旱灾频仍。其二，政府加重赋税，严苛征收。其三，贪官污吏，勒索不止。其四，富有的大地主，永不停止的兼并。其五，苛刻繁杂的差役和不断调发民夫，无法种田。其六，乡村不靖，警报相接，人民一夕数惊。其七，强盗匪徒，抢劫财物。

“七种苦难，还可勉强忍受。然而，除了七种苦难外，人民还面对七种死亡：其一，陷入法网，被残忍的暴官酷吏刑死。其二，入狱之后，难逃虐死。其三，一旦被捕，无处申诉，含恨冤死。其四，落入盗贼之手，逼献财物拷死。其五，报仇雪恨，互相杀死。其六，荒年饥馑，活活饿死。其七，瘟疫传染，辗转床上病死。

“人民面对七种苦难，没有一种可以逃避。面对七种死亡，更没有一条生路。而竟然想全靠刑罚，促使天下太平，根本就不可能。这难道不是中央高级官员、地方郡长（守）、封国宰相（相）贪赃枉法的结果？

“这些官员，有幸居于高位，享受高薪，谁肯稍稍怜惜小民，帮助陛下推广教化？他们唯一的志向，不过是经营私产，招徕帮闲分子（宾客），建立摇尾系统，为奸图利而已。认为苟且偷生，遇事听话，才是识时务的俊杰。认为少开口，不抱怨，装聋装哑，才是高度的明智。像我这样指摘弊端，直率陈词，不过被他们肯定我是书生之见，愚不可及。然而，陛下把我从山洞岩穴之中，擢升到政府当官，当然希望我能有羽毛般细微的贡献；难道只是教我吃得好、穿得好、一直上爬，上爬到未央宫高门殿的尊贵地位？

“天下，是皇天的天下。对上，陛下是皇天之子。对下，陛下是人民的父母（儒家学派的重要学说：皇帝不但是人民的君王，还是人民的爹娘。这种伤天害理的话，不久就成为专制政治的理论基础），代替皇天像牧养牛马一样的牧养人民。应没有分别，一视同仁，符合《尸鸠》的诗篇（《诗经·尸鸠》：布谷鸟在桑树上／爱它的七个儿子／善良的君子／行为一致）。而今，人民穷苦，无菜无米，身穿满是破洞的衣服。父子夫妇，不能保存，使人酸鼻。陛下，你如果不救你的子民，教他们向谁哀求？为什么只供养皇亲国戚跟宠爱董贤，给他们那么多赏赐，动辄就是十万百万，使他们的奴仆、随从、门客，把酒当成水，把肉当成豆叶，挥霍浪费？奴仆以及奴仆的奴仆，都成了富翁，这不是皇天之意！

“汝昌侯傅商，对国家没有军功，而竟封爵。要知道，官爵不是陛下的官爵，而为天下公器。此官不应加给此人，此人也不应接受此官。在这种情形下，却希望上天喜悦、人民心服，岂不困难？方阳侯孙宠、宜陵侯息夫躬，辩才可以改变群众的意见，坚强可以使他胜任孤军奋斗；却是奸邪中最凶恶、迷惑世人中最厉害的角色，应该逐出政府。其他，凡是皇亲国戚以及仅只不过尚是顽童的权贵，连儒家学派的经典都不了解，自不该继续当官，应教他们辞职上学。

“请迅速征召前大司马（三公之二）傅喜，使他作皇亲国戚的领袖。前大司空（三公之三）何武、师丹、前宰相孔光、前左将军彭宣，他们对儒家学派经典的研究，都出自名师传授，而官位高到国家的‘三公’。宰相府执行官（司直）龚胜，态度严正，以致各郡各封国向中央政府推荐人才时，不得不十分慎重。这种官员，应该赋给他们更大的任务。陛下前些时，因一时生气，罢黜何武等，全国人民都感失望。陛下对一些没有功勋、没有品德的人，都能容忍，难道不能容忍何武之辈？治理天下，应把人民的心意当做自己的心意，不能凭着自己的高兴或不高兴，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鲍宣措辞激烈，刘欣因为他是有名的儒家高级知识分子，对他特别包容。

柏杨曰：

鲍宣这篇沉痛的奏章，把人民的悲苦和官吏的暴虐，叙述得历历如绘。且听他的呼吁：“陛下，你如果不救你的子民，教他们向谁哀求？”两千年之后捧读，都忍不住热泪盈眶。可是唯一的反应，只因为建言的人有相当知名度，不贬谪他、不逮捕他、不诛杀他而已。这种皇恩浩荡，已使儒家学派沾沾自喜，感激涕零。而人民的七种灾难和七种死亡，依然如故。饿死的尸体，仍横荒野；拷死的囚徒，仍从监狱拖出。以董贤为首的癌细胞群，仍在庙堂之上，回转金莲步，歌舞玉堂春。

刘欣是癌细胞的制造者，西汉王朝政权内溃，已到癌症三期，死亡迫在眉睫。

11、匈奴汗国（王庭设蒙古国哈尔和林市）乌珠留若鞮单于（十八任）挛鞮囊知牙斯，上书西汉政府，请求明年（前二年）入朝。这时，刘欣身体一直有病，有人警告说：“匈奴从黄河上游，乘势南下，气势压人。自从前四九年、前三三年以来，单于每到我国朝见，我国就会发生巨大变故（前四九年十二月，十任宣帝刘病已逝世。前三三年五月，十一任元帝刘奭逝世）。”刘欣被这项警告吓住，征求高级官员们意见，大家一致认为：招待匈奴单于，徒浪费国库，应该婉转拒绝。

匈奴使节已经告辞，还没有出发。禁宫顾问官（黄门郎）扬雄上疏，说：

“我曾经听说，儒家用六部经典治理国家（六经：《诗经》《书经》《礼经》《乐经》《易经》《春秋《乐经》早已失传），最重要的是把变乱消灭于无形。最伟大的军事行动，在于不必经过战争，就把敌人克制。两者的运作，十分微妙。但这都是最基本的理论，不可以不加留意。而今，单于要求来我国朝见皇帝，政府不肯批准。我愚昧地认为：两国之间的猜忌，将从此开始。匈奴汗国是一个强大的国度，五帝不能使他臣服（五帝：黄帝王朝的姬轩辕、姬颛顼、姬夋、伊祁放勋、姚重华），三王对他无法控制（三王：夏王朝一任帝姒文命、商王朝一任帝子天乙、周王朝一任王姬发）。说明双方之间的关系，绝不可以发生间隙。我不敢追溯到上古时代，仅就秦王朝以来的近事，向陛下作一分析：

“以嬴政（秦王朝一任帝）的强大，蒙恬的雄威，都无法挺进到西河（河西走廊·甘肃省中西部），只好在临洮（甘肃省岷县）修筑长城，防备进犯。稍后，西汉王朝崛起，以高祖（一任帝刘邦）的英明，率领三十万人精锐兵团，却在平城（山西省大同市）被围（参考前二〇〇年）。当时，猛将如云，谋士如雨，虽然终于逃生，但世人迄今都不知道其中内幕。到了高后（吕雉）当权，匈奴傲慢横暴，幸靠大臣们通权达变，用卑微的书信回答，才把危险化解（参考前一九二年）。到了孝文（五任帝刘恒）在位，匈奴大举侵犯北方边防要塞，斥候部队，挺进到甘泉（陕西省淳化县西北）、雍县（陕西省凤翔县），以致京师（首都长安）震动，民心骇恐。中央派出三位将军，驻屯棘门、细柳（陕西省咸阳市西南）、霸上（陕西省西安市东灞河畔），僵持数月之久，敌军才告撤退（参考前一五八年）。到了孝武（七任帝刘彻）即位，设下马邑（山西省朔州市）陷阱，打算引诱匈奴主力深入，结果徒然劳师动众，连一个敌人都没有捕获（参考前一三三年），更不要说看见单于的影子。以后，为了国家存亡大计，拟订万年太平策略，动员大军数十万，派卫青、霍去病统率，前后长达十余年之久。穿过西河（内蒙古准格尔旗西南），越过沙漠，攻破寘颜山（今地不详）匈奴防线，袭击王庭，征服土地，乘胜追逐，然后在狼居胥山（蒙古国乌兰巴托市东肯特山）祭天，在姑衍山（乌兰巴托市东南三十千米）祭地，穿过瀚海沙漠，擒获名王贵族，达数百人之多（参考前二世纪七〇、八〇年代）。自此之后，匈奴受到最大创伤和震恐，越发盼望跟汉朝和亲，然而，仍不肯向汉朝臣服。

“我们的祖先，岂乐意于消耗无数财力，驱使纯洁国民，在那个狼烟遍地之处（边塞遇警，烽火台夜间燃火，白昼用狼粪燃烟），只不过为了称一时之心？快一时之意？而是因为，不能一劳，就不能永逸，不愿一时浪费，就要永远浪费。这才狠下心来，投下百万之师，摧毁饿虎之口；运输国家的财产，填满卢山（即寘颜山，今地不详）深谷，而永不后悔。到了公元前七二年左右，匈奴包藏祸心，准备侵犯乌孙，俘虏我国公主（刘细君），我国动员五位大将，率领十五万骑兵，向他们攻击。当时并没有辉煌的胜利，而只是展示国力，显明我国武装部队，疾如雷电。然而，虽然没有损失，只因为空手而返，中央政府仍诛杀两位司令（参考前七一年）。这可看出，如果不能使北方蛮夷顺服，我国就不能高枕安卧。

“本世纪（前一世纪）四〇年代，我们的优秀文化，上通神明，皇恩远被，国泰民安。而匈奴汗国发生内乱，五位单于争夺政权（参考前五七年）。日逐王跟呼韩邪单于（十四任），率领他们的国家，归服我国，匍匐称臣。但我们对他们仍然以客礼相待，并不能把他们完全置于控制之下。

“从那时候开始，只要单于提出入朝的要求，我国从不拒绝。如果单于不想前来，我国也绝不勉强。匈奴人天性凶猛，身体魁梧，仗恃力量，全凭一股盛气。难以教化他们改过行善，却容易激起他们为恶。他们性情倔强，难使他们屈服。所以目前两国的和平状态，应该特别珍惜。他们没有臣服时，我国出动大军，长征万里，耗尽全国财力，伏尸沙场，流血成河，攻破坚阵，击碎强敌，是那么困难。当他们臣服之后，安抚慰藉，赠送礼物，传布我国威仪，又是这样完备。

“从前，汉军曾攻破大宛王国的首都（贵山城〔中亚纳曼干市西北卡散赛城〕。参考前一〇二年），踏平乌桓部落（内蒙古西辽河上游）的堡垒（参考前七八年），削平姑缯部落（云南省楚雄市）的反抗（参考前八三年），扫荡杉姐（青海省东北部。原文误为荡姐）部落的战场（参考前四二年），砍倒朝鲜（卫氏朝鲜。首都王险城〔朝鲜半岛平壤市〕）的帐幕（参考前一〇八年），拔掉南越王国（首都番禺〔广东省广州市〕）的国旗（参考前一一一年）。历时最短的只十天或一月，历时最长的顶多也不过半年，就可以收功奏捷，在他们王宫那里，耕田种桑；把他们的国土，改成我朝郡县。像风吹天上残云，从此晴朗，再没有后遗症。只有北方的匈奴，跟此不同，那才是我们最强最坚的敌人，跟东南西三方的敌人相比，好像天跟地相比，差距太大。前世所以看重他，由此之故，绝不可以轻视此事。

“而今，单于归心，怀着爱慕诚恳之情，打算远离他的王庭，亲来长安朝见，这正是前世遗留下来的恩德，祖先神灵所盼望的景象。政府虽然大大破费，也是不得不如此。为什么因为‘他是从上游来的，气势压人’一句怪话，就加以拒绝？而且只说请单于以后再来，并不另行指定一个确期。把历年所有恩德，一笔勾销，埋伏下将来不愉快的种子。因猜忌而造成误会，将使单于含恨于心，收回对我们的承诺，一味记住今天的不悦，把错误和怨恨全部归到汉朝政府头上，势将跟汉朝决裂，终于失去臣服之念。到那时候，我们的威力吓不住他们，言辞说服不了他们，怎能不造成大的灾难？

“眼睛明亮的人，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事物。耳朵敏锐的人，能听到别人听不到的声音。假如我们事先防范，则军事行动不会有，祸害灾难不会生。不然，猜忌一旦开始，即令智慧的人在内辛苦策划，善辩的人在外奔走劝解，都不如在事情没有发生之前，有正确的决策。从前，开拓西域，制服车师国（新疆吐鲁番市），兴筑城池，设立西域总督（参考前六〇年），统御三十六国，岂是为了防备康居王国（首都卑阗城〔中亚巴尔喀什湖西南锡尔河北岸突厥斯坦〕）和乌孙王国（首都赤谷城〔中亚伊赛克湖东南中国边境〕），恐怕他们越过白龙堆沙漠（新疆罗布泊东），攻击汉朝西疆边塞？最后目标仍在于伤害匈奴而已。一百余年辛劳获得的辉煌成果，却于今天一日之间丧失。当初开支十分费用去克制匈奴，却只为了爱惜一分费用，激起背叛。我深为国家的前途感到忧虑。请陛下稍加留意，在还没有发生战争，还没有发生变乱时，阻止它发生。”

奏章呈上去，刘欣惊悟，立即召回刚踏上归途的匈奴汗国使节，改换国书，表示欢迎单于明年（前二年）访问。赏赐扬雄绸缎五十匹、黄金十斤。

乌珠留若鞮单于（十八任）挛鞮囊知牙斯还没有动身，生病，再派使节前来西汉王朝，请求延后一年，刘欣允许。

12、董贤的权势和地位，急剧膨胀，丁姓家族和傅姓家族，对这个突然间冒出的宠儿，不能容忍。孔乡侯傅晏跟息夫躬，打算谋取辅政大臣（三公）的高位。正好匈奴汗国单于因病不能来朝，息夫躬终于找到借口，上书说：

“匈奴单于挛鞮囊知牙斯，应当在十一月进入边塞，后来却忽然声称有病，我疑心可能有什么变化。乌孙王国有两个国王，都十分衰弱，而逃亡在外的将领卑爰疐（参考前一一年），兵力强盛，跟单于勾结，还派儿子到匈奴去当人质（参考前五年）。我恐怕他们联合起来，吞并乌孙。乌孙王国灭亡，则匈奴强盛，西域陷于险境。我建议：命归降朝廷的乌孙人，假扮卑爰疐的使节，前来首都长安，上书陛下，请求汉朝对匈奴施加压力，归还他们的人质。然后把奏章交给主管单位，故意泄露给匈奴人知道。这正是：‘上等的取胜之道，不用流血，只用谋略。其次，则是断绝敌人的外援。’”（孙武子原文：“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公元前五年，西汉政府已下令匈奴归还卑爰疐的人质，匈奴也已经归还，不知此时为什么再提此事？或许尚未归还，也许再派人质？）

刘欣召见息夫躬，然后召集高阶层文武官员（公卿、将军），举行御前会议。左将军公孙禄认为：“我们全靠威望和信誉，使蛮夷听命。息夫躬却先肯定对方有诈，采取激烈反应。贡献不光荣的阴谋，不可以允许。而且，匈奴汗国承受先帝（十任宣帝刘病已以下）的恩德，作为汉朝藩属，替汉朝保卫边塞。只因为单于临时患病，不能朝见，但他已经派人前来报告，完全尽到做藩臣的职责。我愿保证，直到我死，匈奴绝不会进犯。”息夫躬阻止他说下去，说：“我只是为了国家，先他一步行动，消灭外患于无形，为万年太平着想，而公孙禄却只看到他有生之年不会有变化。我们的眼光不同、层面不同，无法交换意见。”

刘欣遂停止讨论，跟息夫躬单独磋商。

息夫躬因之建议：“灾异屡次发生，恐怕会有可怕的巨变。应该派高级将领巡查边塞，重整军备，诛杀一个郡长，建立威严，震动四方邻邦，用来因应天意。”刘欣认为正确，询问宰相王嘉，王嘉反对，说：

“我曾经听说，引导人民，靠行为不靠言辞。因应天象变异，要有实质，不能只做表面文章。人民卑微脆弱，还不可以用诈术对待，何况上天神明，岂允许欺骗？变异发生，正是为了警告君王，使君王觉醒，改正过失，诚心诚意，推行善政。人民欢悦，天心自然欢悦。能言善辩之士，只看见一点迹象，便用自己的意，附会星象，推测匈奴、西羌将要发动灾难，竟想大动干戈，发出奇想，不是因应上天之道。

“郡长或封国宰相，如果犯了死罪，应该押解到首都长安宫之前，捆绑斩首。岂可事先阴谋杀戮？现在，雄辩之士，要摇动安全之基，走向危亡之道，徒逞口舌之快，事实上不可以采信。凡是谈论国家大事，最困扰的是，一些谄媚、拍马、阴险、用心恶毒之辈，在那里口若悬河。从前，秦国国君（九任穆公）嬴任好，拒绝百里奚、蹇叔二人的劝阻，结果辱国丧师，对自己责备至深，痛恨误国的大臣；想起白发老人的忠言，而使他们名垂后世。（前六二七年，嬴任好派大将孟明，率军袭击郑国。百里奚、蹇叔竭力劝阻，嬴任好不听，结果在崤山遇到晋国伏兵，全军覆没。嬴任好追悔哀伤，作《秦誓》。）请陛下查考古代鉴戒，反复思考，不要受先入为主意见的影响！”

刘欣听不进去。

公元前二年（己未）

西汉·元寿元年

1、春季，正月一日，西汉王朝（首都长安〔陕西省西安市〕）皇帝（十三任哀帝）刘欣（本年二十四岁）下诏：“将军（武官最高级）、部长级以上（中二千石）官员，分别推举深懂军事跟熟读兵法的人选各一人。”根据推选的结果，任命孔乡侯傅晏当大司马（三公之二）兼首都卫戍司令（卫将军）；阳安侯丁明也当大司马兼骠骑将军。（依息夫躬建议，准备巡查边塞，诛杀郡长。）

2、就在当天（正月一日），日食。刘欣命国务官（大夫）以上官员，诚心的指出政府过失。下令保荐“贤良”“方正”“直言”各一人。大赦天下。

宰相（丞相）王嘉呈递“亲启密奏”（封事），说：

“孝元皇帝（十一任帝刘奭）继承皇帝宝座，温柔谦恭，自我克制。农林部总库（都内）存钱四十亿；有一次到御花园（上林苑），冯贵人陪同左右，参观兽园，猛兽突然出笼，冯贵人用身遮住皇上（参考前三八年。冯贵人因此跟当时的傅婕妤结下怨恨，被诬谋反，身死灭。参考前六年）。孝元皇帝嘉勉她的义勇，赏赐也不过五万钱。深宫后院，对宠爱的人，如果有特别奖赏，总是特别嘱咐，不要在众人面前谢恩，不愿使人觉得不公，目的在于珍视人心，鼓励节约。所以皇亲国戚的财产，达到千万钱的，十分稀少。而宫廷供应部（少府）跟水利署（水衡）的存款，非常丰富（水利署辖钱币铸造厂〔钟官〕）。虽然遭受五〇年代（前五〇年至前四一年）凶年的大饥馑灾难，再加西方羌部落的叛变（参考前四二年），对外供应野战部队，对内赈济贫苦灾民，开支庞大，但没有倾覆崩溃的威胁，因为国库充实。后来，孝成皇帝（十二任帝刘骜）时，很多官员抨击皇上（刘骜）私自出宫的不当以及过度宠爱美女，过度酗酒，不但有损品德，还要缩短年寿。言论都非常激烈，但皇上总是包容，从不发怒。最宠信淳于长、张放、史育。而史育屡被贬谪，家产不满千万（史育的史迹不详），张放则被逐回他的封国（张放并没有被逐回封国，而是贬降到郡政府当民兵司令〔都尉〕，参考前七年），而淳于长则被苦刑拷死监狱（淳于长死时悲惨遭遇，在此透露。参考前八年），并不以私情妨害公义。所以虽然招来很大讥刺，而政府没有受到影响，这才能够把皇帝宝座，传给陛下。

“陛下在封国（定陶国）之日，喜爱《诗经》《书经》，崇尚节俭。征召前来首都长安（陕西省西安市）之时，经过的郡县，同声赞美。使上天之心，再度垂爱。陛下登基之初，更换帷帐，撤去锦绣，御驾所坐席次，不过用绸缎包边而已。共皇（刘欣的爹刘康）的祭庙，本应该兴建，只因为怜悯人民穷苦，思虑国家用度不足，为了公义，舍弃亲情，暂时停止，直到现在，才开始动工。可是御马总监（驸马都尉）董贤，却在御花园中设立官衙，而陛下又给他兴建广大的住宅，大门向北，引用御河的水，灌溉花园。在皇上使节监督下，日夜赶工；士卒赏赐很重，比盖皇家祖庙，还要盛大。董贤娘亲害病，首都长安离宫膳食管理官（长安厨）为她施舍食物祈祷，行路的人，都分到菜饭。给董贤制造的家具，完工之后，必须报告陛下审查，才送过去；如果工艺精巧，还特别赏赐工匠。即令奉献皇家祖庙，或奉献三宫太后（太皇太后王政君住长信宫、皇太太后傅太后住永信宫、皇太后赵飞燕住中宫），也没有如此认真隆重。董贤家的宾客和姻亲之间的生活费用，都由政府供应。对仆人、奴隶、婢女的赏赐多达十万钱。在皇上使节保护下，强行用贱价购买货物，商人震恐，看到那种半抢半购声势，连走路的人都喧哗奔跑，文武百官也都惊惶。陛下撤销若干御用苑林之时，一下子就赏赐给董贤田地二千余顷。官员限田制度，遂完全破坏（官员限田制度，参考前七年左将军师丹建言，但并没有实施。看此指控，可能稍后实施），奢侈横暴，阴阳颠倒，天象变异，不断发生。人民听信谣言，手拿禾稼麻秆，惊恐奔走（参考前三年）。上天迷惑他们，使他们身不由己。陛下一向仁慈智慧，行事谨慎，却造成这种讽刺形势。

“孔丘说：‘有危险而不去解除，见跌倒而不去扶持，要这样的辅佐干什么？’（《论语》语）我有幸在宰相位置上，常内心悲苦，无法使陛下相信我一片愚忠。身死如果对国家有益，绝不敢爱惜自己。请求陛下检讨自己的专断，考察众人共同的疑惧。从前，邓通、韩嫣，骄傲尊贵，荒淫糜烂，超过国家的法度。小人物没有能力克制自己的情欲，终于犯下滔天大罪。把国家搞乱，而自己丧生，不能保全富贵。（五任帝刘恒，宠爱邓通，赏赐给他一座铜山，让他铸钱，参考前一七五年。刘恒逝世，子六任帝刘启即位，没收邓通的家产，邓通饿死。七任帝刘彻宠爱韩嫣，共起共卧，随意出入皇宫。后来有人控告韩嫣奸情，皇太后王娡下令诛杀。）这正是：‘看起来爱他，实际上害他。’请陛下留意前世教训，对董贤的宠爱要有节制，用以保全他的性命。”

刘欣看了奏章，把王嘉恨入骨髓。

前凉州（甘肃省）州长（刺史）杜邺，以“方正”身份，在试卷上回答：

“我曾经听说：‘阳’尊贵而‘阴’卑贱，是上天之道。所以，男子虽卑贱，仍是一家之‘阳’。女子虽尊贵，仍是一国之‘阴’。礼教明显的定下‘三从’大义（三从：女子在家时听从父亲，结婚后听从丈夫，丈夫死后听从儿子），即令有文母（周王朝一任国王姬发的娘亲太姒）的盛德，也得依靠儿子。从前，郑国国君（三任庄公）姬寤生，听从娘亲武姜的摆布，而终有姬段叛变的灾难（武姜生二子，长子姬寤生，幼子姬段。她厌恶姬寤生而喜爱姬段，要求把姬段封到京邑〔河南省荥阳县东南〕，大臣祭仲警告说：“这可是国家的大灾难。”姬寤生说：“娘亲要这样，有什么办法？”姬段果然集结武装部队，预备突击姬寤生。前七二二年，姬寤生反击，姬段逃走）。周王朝国王（二十任襄王）姬郑，因娘亲惠后的影响，受到逃亡郑国的困辱（周王朝十九任王〔惠王〕姬阆有二子，长子姬郑，幼子姬带。姬阆正妻惠后，厌恶姬郑，喜爱姬带。等到姬郑继承王位〔二十任襄王〕，前六三六年，姬带跟北方的狄部落结盟，攻陷京师〔河南省洛阳市〕，姬郑投奔郑囯）。西汉王朝兴起时，吕太后（吕雉）把大权交给她的家属，几乎断送国家（参考前二世纪第二个十年）。

“我私下观察，陛下节俭克己，本希望改革弊端，开始一种新的气象；然而，祥瑞没有降临，降临的却是日食、地震。《春秋》上记载的灾变，是上天显示的一种警告。太阳象征君王，日食，是君王被阴气侵犯。而阴气，指的是皇后姬妾以及文武百官。我们称‘阴’为‘坤’，‘坤’的根基是‘地’，所以称‘坤’为‘土’为‘母’，主要的特质是安静。也就是说，安静是‘坤’的美德。而竟然发生地震，是阴气已经失去控制，逸出正常轨道。上天的警告，至为明显，我不敢不直率的据实报告。古代，曽参曾向孔丘请教：‘听从老爹的命令，是不是孝顺？’孔丘生气说：‘这是什么话！’孔丘特别夸奖闵子骞：待人做事，不受他父母兄弟的影响。因他的行为合理，无法挑剔。

“现在，皇亲国戚父子兄弟，不管贤能或坏胚，都进入宫廷，位居要津。有的掌握中央军权，有的率兵在外驻防。把宠爱荣耀，集中在一个家族。膨胀的迅速，历史上很少看到，也很少听到。甚至更恢复大司马、将军的官职，比起古代：皇甫虽然强大（胡三省注：皇甫是周王朝初叶有权势的贵族），三桓虽然势大，建立三军（鲁国十五任国君〔桓公〕姬允，庶子三人：姬庆父〔孟孙〕、姬牙〔叔孙〕、姬友〔季孙〕，世称“三桓”〔桓公之子〕。他们的子孙把鲁国国防军分割，各建一军，掌握鲁国政权），都没有今天这么严重。

“这批皇亲国戚接受任命的那天，突然日食。不前不后，恰恰在关键时期发生，是在显明陛下太过谦逊，不能独行专断。上面说什么听什么，上面希望得到什么，就让她得到什么（古文往往没有主词，但可看出指的是刘欣处在傅太后压力之下）。犯罪的人不处罚，没有功勋的人却受封升官。上天种种变异，原因在此。盼望英明的政府，早早觉悟。诗人的讽刺，《春秋》的讥笑，都是针对这种现象，而不在其他。后人看前人，悲愤前人的错误。可是，自己去做时，却瞧不见自己的行为，自以为所做正确，却正好是一种过失。但愿陛下自我勉励，回顾当初即位之时，每件事都遵守古代规定，用以满足安抚民心。则人民欢悦，上天神灵将收回怒气。然后，祥瑞吉兆，怎么会不回报陛下？”

3、刘欣征召孔光到未央宫公车门，询问关于日食的事。任命孔光当特级国务官（光禄大夫），支部长级最高阶俸禄（中二千石），兼御前监督官（给事中），地位仅低于宰相。

4、最初，王莽被遣回他的封国（新都国·河南省新野县东南。参考前五年），闭门不见宾客。次子王获杀死家奴，王莽严厉追究，命王获自杀赎罪。在封国三年，官吏人民数百人向中央政府上为王莽呼冤。而“贤良”周护、宋崇等，在应试的考卷上，更歌颂王莽的功德。刘欣遂征召王莽跟平阿侯王仁（时在平阿国〔安徽省淮南市西北〕），回到首都长安，侍奉太皇太后王政君。

5、董贤对傅晏、息夫躬反击。指控：所以日食，完全是二人阴谋挑起战争之故。

正月十一日，刘欣收回傅晏大司马及首都卫戍司令印信、绶带，以侯爵身份遣返家宅。

6、正月十七日，皇太太后傅女士逝世，跟丈夫十一任帝（元帝）刘奭合葬渭陵（陕西省咸阳市东北七千米。刘奭正妻王政君仍在，而小老婆合葬，将来王政君葬在哪里？此仇已不可解），称孝元傅皇后。

7、宰相（丞相）王嘉、最高监察长（御史大夫）王崇，弹劾息夫躬、孙宠等犯法有罪。刘欣下令息夫躬、孙宠免职，遣返封国（息夫躬封国〔宜陵国〕在杜衍县〔河南省南阳市西南〕境；孙宠封国〔方阳国〕在龙亢县〔安徽省怀远县西北龙亢镇〕境）。又罢黜宫廷随从（侍中）、宫廷秘书署各单位主管（诸曹）、禁宫顾问官（黄门郎），凡数十人之多（都是傅姓家族、丁姓家族官员。祖母、娘亲既死，刘欣已无顾忌。董姓妻族，代之而兴）。

议论官（谏大夫）鲍宣上疏说：

“陛下把上天当做父亲一样侍奉，把大地当做母亲一样敬重，把人民当做儿女一样抚养。自从即位以来，上天日食，大地震动，儿女一样的人民，则奔走惊恐。元旦当天，发生日食，而元旦属于‘三始’（三始：一年之始、一月之始、一日之始），使我们恐惧。小民在元旦都小心翼翼，唯恐碰坏一件器具，何况日食？陛下深刻的责备自己，不坐正殿，征求坦白的建议，垂听臣属直率的指摘过失，罢黜皇亲国戚跟身旁帮闲分子。征召孔光当特级国务官，发觉孙宠、息夫躬的丑陋，立刻免职，遣返封国。人民欢悦，普天同庆。人心就是天心，人心欢悦，则天心的愤怒，自然化解。

“可是二月十六日，白虹干犯太阳（胡三省注：“‘虹’是太阳旁边的一种气。‘白虹’象征战争。”古天文学家认为，这表示臣属将冒犯君王），天气又连阴不雨，显示重大的忧虑仍然存在，人民的怨恨还没有平息。宫廷随从、御马总监（驸马都尉）董贤，跟陛下连一点最疏远的关系都没有，只靠他的巧言花语，跟他的谄颜媚态，博取陛下欢心，以致陛下赏赐没有限度，国库浪费一空。把赏赐给他的三座家宅，合并成一座，还认为太小。为了扩充，索性连宫廷事务署纺织厂（暴室）都被拆掉。董贤跟他的老爹，高高上坐，对皇上的使节，随意呼来喝去。工程总监（将作大匠）为他大兴土木，连夜间巡逻的士兵，都得到奖赏。每次到坟前祭典，全由御厨房（太官）供应。

“全国人民完粮纳税，为的是要奉养君王一人，如今反而到了董贤家宅，岂是天意？又岂是民意？不可久负上天之恩。陛下待董贤太厚，这不是爱他，而是害他。假如陛下怜惜董贤，就应该向天地请罪，解除全国官民对他的仇视。免除官职，以侯爵身份，回到封国。所用的各种御器，归还宫廷，保全他们父子性命。不然的话，在全国仇视之下，不可能有长久的平安。孙宠、息夫躬，没有资格拥有封国，应该免除侯爵，向天下表示大公无私。再请召回何武、师丹、彭宣、傅喜，使人民一目了然，呼应天心。则治理之政建立，太平之世开始。”

刘欣感到惊奇，接受鲍宣的建议。征召何武、彭宣（不到一月，都再擢升到三公官位）。任命鲍宣当京畿总卫戍司令（司隶）。

8、刘欣假托傅太后的遗诏，请太皇太后王政君下令给宰相、最高监察长，增加董贤采邑二千户人家（董贤原封一千户人家）。再常赐给孔乡侯傅晏、汝昌侯傅商、阳新侯郑业三人采邑。

宰相王嘉把诏书封起来退回，呈递“亲启密奏”说：“我听说：爵位、俸禄、土地，是上天所有。《书经》：‘上天教有品德的人当君王，有五种显示尊卑的衣服（皇帝〔天子〕、封爵〔诸侯〕、高级官员〔卿〕、中级官员〔大夫〕、知识分子〔士〕，衣服色彩不一样），色彩、质料、图案，都不相同。’（天命有德，五服五章哉！）君王代表上帝，对人民封爵任官，应该特别慎重。割裂土地，划作采邑，如果不能恰当，人心就会不服。刺激阴阳，伤害就会太重。而今，陛下的身体很久不能复原，使我恐惧。

“高安侯董贤，不过一个靠着媚功得到宠爱的奸臣，陛下恨不得把所有的爵位都封给他，恨不得把所有的财富都赏给他，甚至贬降自己的身份去荣耀他。君王的权威，已被降低，国库的储备，已经枯竭，而仍认为不能满足。财富都来自人民的赋税，孝文皇帝（五任帝刘恒）打算兴建一个露台，但不愿浪费黄金二千四百两，克制自己，终于作罢（参考前一五七年）。而今，董贤却把人民的纳税钱，作为私人恩惠，仅只一家，就得到二万四千两黄金的赏赐。自从开天辟地，再尊贵的大臣，从来没有过这种情形。流言传布四方，人人痛恨。俗谚说：‘千人所指，无病而死。’我为他寒心。

“现在，太皇太后（王政君）根据永信宫傅太后的遗诏，下令宰相、最高监察长增加董贤采邑，赏赐三位侯爵封国，我感到很大困惑。就在元旦之日，山崩、地震、日食，同时发生，全是阴气太盛，侵犯阳气之故。董贤已是第二次封爵（先封关内侯，继封高安侯），傅晏、傅商，都换过封国（傅商最初封汝昌候，参考前三年二月。后继承崇祖侯〔傅太后老爹的爵位，参考前七年五月〕，增加采邑至五千户。孔乡侯傅晏一开始就封三千户，后来又增加二千户）。至于郑业，利用私情（参考前三年），横求不已，对他的恩德，已经过厚，而他仍任意贪图，不知道满足，对‘尊尊之义’，是一种侮辱（封三人侯爵，本来是为了尊敬傅太后，如果太滥，便不尊贵），不可以向天下公开。因为，它为害至大。

“臣属们骄傲蛮横，冒犯欺骗，以致天地阴阳，都失去正常调节。激动感应，伤害身体。陛下久病不愈，继承人还没有诞生，正应该使万事纳入正规，顺应天心人心，祈求保祐。而竟忽略自己健康，为什么不念及高祖（一任帝刘邦）当初创业的勤劳刻苦，建立制度，岂不是希望帝位传到永远？我谨慎的把诏书封还，秘密陈述，并不是爱惜生命，不敢承认我违抗诏旨，只恐怕天下人知道，所以不敢自我弹劾（弹劾奏章一上，事便公开）。”

刘欣怒不可遏。

最初，司法部长（廷尉）梁相，审理东平王（首府无盐）刘云案时，冬季只剩下二十天。梁相疑心刘云事件是一个冤狱，并不真实。请求刘欣把全案有关人犯，押解首都长安，作深入调查。刘欣交付高官会议决定。宫廷秘书长（尚书令）鞫谭（鞫，音jū〔居〕）、宫廷秘书署执行官（尚书仆射）宗伯凤，认为合理。然而刘欣却认为梁相等别有居心，因自己病情一直不见起色，梁相显然脚踏两只船，等拖过冬季，东平王刘云就有减刑免死的可能；梁相等显然没有痛恨奸邪，为领袖讨贼的忠心，于是，把梁相等免职，贬作平民。几个月后，大赦。王嘉上书说：“梁相等都有才干品德，圣明的君王对臣僚总是纪念功劳，忘掉过失。不用这三个人，我为政府惋惜。”刘欣看了这份奏章，大不高兴。

而二十余天后，王嘉封还诏书，阻挠对董贤等的封赏，刘欣决心教王嘉知道谁是主人。抓住梁相这个题目，下令王嘉到宫廷秘书署（尚书），命宫廷秘书（尚书）责问：“梁相等因为心怀奸诈，不忠君王，罪恶至为明确。当时，你也曾自我弹劾。而今又赞扬他们，说：‘为政府惋惜’，是什么意思？”王嘉脱下官帽，请求宽恕。

刘欣把全案交付文武百官讨论，特级国务官孔光等指控：“王嘉背叛国家，欺骗领袖，大逆不道，请派皇家礼宾官（谒者）通知王嘉，去司法部（廷尉）诏狱报到。”参议官（议郎）龚（姓不详）等，认为：“王嘉对一件事情的看法，前后不一致，应剥夺封爵，贬作平民。”永信宫供应官（永信少府）猛（姓不详）等，认为：“虽然王嘉所犯的法条，应逮捕下狱。但是，国家的最高官员，一旦束住头发，带上刑具，脱光衣服，被苦刑拷打，并不是尊重国家，赞美祭庙的办法。”刘欣不理会猛（姓不详）等的意见，而采纳孔光的建议，下诏：“命皇家礼宾官‘持节’，送宰相到司法部诏狱。”

皇家礼宾官“持节”到宰相府时，宰相府全体官员，流泪泣涕，共同送上毒药；王嘉拒绝。主任秘书（主簿）说：“宰相、大将，一旦受到皇上指控，从不到法庭为自己诉冤，已成了惯例（自周亚夫事件〔参考前一四三年〕之后，将相一旦下狱，铁定诛杀，所以都在逮捕之前自尽。不过也不见得每人都有此幸运，像刘彻对付公孙贺、刘屈氂，就是要他们在屈辱痛苦中死亡，逮捕行动快速，想自尽也不能自尽），宰相应早日决定。”皇帝使节严肃的坐在宰相府大门那里，主任秘书再把毒药送上，王嘉把装毒药的杯子扔到地下，对他的部属说：“我有幸成为‘三公’之一，担负重责大任，而竟辜负国家，应当在街市上接受国法制裁，向万民宣告。我岂是小儿小女，为什么服毒？”穿上正式官服，出来接见皇帝使节，恭恭敬敬跪下叩头，接受诏书。然后，坐上小吏们坐的小车，去掉车篷，脱掉官帽，随着使节前往司法部。司法部收缴王嘉的宰相印信跟新甫侯印信，用绳索把王嘉捆绑，直接送到河道治安署监狱（都船诏狱。首都长安警备区司令部〔执金吾〕，辖有四个单位：一、中垒营房管理官〔中垒令〕。二、宫门守卫指挥官〔寺互令〕。三、皇家军械库管理官〔武库令〕。四、河道治安官〔都船令〕）。

刘欣本来要逼王嘉自杀，一听说他竟然投案，可能使真相完全暴露，霎时间暴跳如雷，下令除了指定的五位部长级高级官员（二千石）外，加派武官将军以下官员，参与审讯。（西汉王朝审理大臣，一向由五位部长组织合议法庭。今加派武职官员，看出刘欣愤怒已极。而且用这种加派武官的方式，展示他的杀机，摧毁别人营救的意图。）

审问官盘问王嘉，王嘉说：“处理诉讼案件，主要的任务是求得事实真相。梁相审理东平王刘云时，并不认为刘云不该处死，只是盼望公开在高级官员之前，表示慎重。根本没有两面张望、攀付刘云的证据，后来更侥幸蒙受大赦。梁相等都是优秀的干部，我只是为国家惜才，并不是对这三个人有私心。”审问官说：“假定你说的是实话，那么，当初免除他们官职的时候，为什么自我弹劾？这正是辜负国恩。逮捕下狱，一点也不冤枉。”对王嘉开始凌辱，王嘉仰天叹息，说：“我有幸能够充当宰相，不能推荐贤能，不能罢黜奸佞，诚然辜负国恩，死有余责。”审问官问：“谁是贤能？谁是奸佞？”王嘉说：“贤能，像前宰相孔光、大司空（三公之三）何武，我无法推荐。奸佞，像高安侯董贤父子，扰乱政府，却不能排斥。我应该死，死无所恨！”于是不进饮食，二十余日后，大口吐血，气绝而亡。

柏杨曰：

当王嘉肯定孔光是一代贤才的时候，孔光正在主子面前，猛摇其尾，不但没有一句公道的话，更没有一句像龚、猛二位那样要求保持王嘉自尊或性命的话，反而用“大逆不道”最可怖的必死罪名，套牢王嘉。这位备受赞扬的国家栋梁，事实只不过一只官场中的风信鸽。

宰相是审问官的最高阶层的顶头上司，现在，面对宰相，嘴脸大变。我们对这类小人物，不作苛责。在诏狱中，审问官只是一个工具，对周亚夫都能发明地下谋反，对颜异都能发明心中诽谤，王嘉岂能逃生？纵令审问官待王嘉如同上宾，完全确定他的清白，也救不了王嘉。

后来，刘欣看到王嘉的口供，考虑到他的意见正好，最高监察长贾延免职。

夏季，五月十七日，刘欣就任命孔光当最高监察长。

秋季，七月九日，再擢升孔光当宰相，恢复博山侯封爵。任命氾乡侯何武当最高监察长。刘欣承认当初免除孔光的罪名，全是诬陷（参考前五年）。责备那些打小报告的左右亲信，下诏说：“傅嘉前些时担任宫廷随从，诋毁贤能，诬陷大臣，使栋梁之才，失去官位。傅嘉的官爵全部撤除，贬作平民，遣返故乡（傅嘉，温县〔河南省温县西〕人）。”

9、八月，任命何武当前将军。

八月二十四日，任命高级国务官彭宣当最高监察长。

10、京畿总卫戍司令（司隶）鲍宣，被控侮辱宰相，又闭门拒绝使节，失去作臣属的礼节。免除死刑，判处髡刑（剩光头发），身戴脚镣手铐。（宰相孔光巡查历任皇帝坟墓，官属走到御用大道〔驰道〕上，正好被鲍宣碰上，下令拘捕，把车马没收。刘欣认为鲍宣侮辱宰相，交给总监察官〔御史中丞〕查办。总监察官派执法监察官〔侍御史〕前往逮捕鲍宣，鲍宣闭门拒绝。）

11、大司马丁明（刘欣舅父），一向尊敬王嘉。对王嘉之死，十分痛惜。刘欣立即反应。

九月十九日，把丁明免职，以侯爵身份，遣返家宅。

12、冬季，十一月壬午日（十一月丙申朔，没有壬午），刘欣任命前定陶国（首府定陶）亲王师傅（定陶太傅）、特级国务官韦赏，当大司马、车骑将军。

十一月己丑日（十一月也没有己丑），韦赏逝世。

13、十二月六日，刘欣下诏，任命宫廷随从、御马总监董贤，当大司马兼首都卫戍司令，诏书说：“上天赐下你，作为西汉王朝的辅臣。我一向知道你的忠心，盼望你领导国家，择善固执（允执厥中）。”本年（前二年），董贤二十二岁，却跻身到‘三公’高位。但虽然是三公之一，却只在宫中服务，主管宫廷机要（领尚书事），文武百官必须通过董贤，才能见到皇帝，才能把奏章呈送到皇帝面前。董贤的老爹董恭，本来担任皇城保安司令，以儿子尊贵，不适合再当部长级官员，调任特级国务官，支部长级最高阶俸禄。董贤的老弟董宽信，接替老哥御马总监位置，董姓家族都当宫廷随从、宫廷秘书署各单位主管，定期参加御前朝见（奉朝请），宠幸荣耀，超过丁、傅二姓家族。

最初，宰相孔光当最高监察长，董贤的老爹董恭当监察官（御史），见到孔光，毕恭毕敬，等到董贤当大司马，跟孔光地位相等，同是三公。刘欣唯恐孔光抵制，故意命董贤去孔光家拜访。孔光谨慎小心，了解皇帝的目的在使他承认董贤的尊贵。于是，听说董贤驾到，孔光立刻穿上正式官服，到大门口等候。直等到看见董贤车队，才退回中门。董贤车到中门，孔光再退回客厅。董贤下车后，孔光才出面，下跪叩头晋见。无论迎接或送别，都十分恭敬，不敢把董贤当做跟自己平等地位的同僚看待。刘欣得到消息后，喜上眉梢，立刻回报，任命孔光的两个侄儿当议论官（谏大夫）兼寝殿侍奉官（中常侍）。

从此，董贤的权势，跟皇帝相等。

14、这个时候，前任帝（十二任成帝）刘骜的皇亲王姓家族，衰退微弱，只有故平阿侯王谭的儿子王去疾，还担任宫廷随从。王去疾的老弟王闳，担任寝殿侍奉官。王闳的岳父皇家警卫指挥官（中郎将）萧咸，是前任前将军萧望之的儿子。董贤的老爹董恭，对他一向恭敬，打算替儿子董宽信，向萧咸求婚，请王闳先行禀告。萧咸诚惶诚恐，表示小女无福，不敢匹配，然后秘密告诉王闳：“董贤当大司马的任命诏书中，有‘择善固执’，这可是伊祁放勋（尧）把宝座禅让给姚重华（舜）时用的话，而不是任命‘三公’的话。前辈们看到，无不感到恐惧，这岂是平民承当得起的？”王闳有智慧又有谋略，被岳父萧咸提醒，马上醒悟。回报董恭，代萧咸深表歉意。董恭叹息说：“我家有什么地方得罪天下，竟被人怕成这个样子？”大不高兴。

后来，刘欣在未央宫麒麟殿，摆设酒宴，招待董贤父子跟亲属；宫廷随从、寝殿侍奉官，都在旁侍候。刘欣有点醉意，安详的看着董贤，笑说：“我打算效法伊祁放勋禅让给姚重华的故事，你觉得如何？”王闳插嘴说：“天下是高皇帝（一任帝刘邦）打下的天下，并不是陛下一个人私有。陛下继承祖庙的香火，应该传子传孙，直到永远，大业至为尊贵，皇上不可以随便开玩笑。”刘欣不再讲话，左右的人全都震恐。刘欣命王闳出去，回到宫廷禁卫官总部（郎署），免除他宫廷随从官衔（以后便不能入宫）。

很久之后，太皇太后王政君代王闳道歉，才把王闳召回。王闳乘机上书规劝：“我听说：君王设立‘三公’官位，是效法‘日’‘月’‘星’三光，得到这种官位的人，必须是贤能人才。《易经》说：‘鼎的脚如果折断，里面的食物就倾泻出来（鼎足折，覆公餗）。’这是说明三公人选不恰当的后果。从前，孝文帝宠幸邓通，不过任命他当中级国务官（太中大夫）。孝武帝宠幸韩嫣，不过多加赏赐而已。二人都没有身居国家最高官位。可是，今天的大司马兼首都卫戍司令董贤，对西汉政府毫无贡献，跟皇家血统又没有一丝关联，在这世界上更没有高贵的知名度，却几年之间，成为鼎脚之一。掌握武装部队，升官封爵，父子兄弟，全居高位。赏赐之多，使国库空虚，人民喧哗，在道路上传播，真是不得民心。从前，褒国神灵变化成美女褒姒，使周王朝大乱（夏王朝末年，最后一任帝姒履癸在位，有两条龙降落皇宫，口吐人言，说：我们，是褒国的两位神灵。”姒履癸把它们的唾涎保存起来。到了一千年后的周王朝十任王厉王姬胡，在宝库中发现，打开一看，唾涎流满一地，一位妙龄宫女不小心踩了一下，竞然怀孕。生下一女，抛弃到水沟里，被一位贩卖弓箭的老汉救起，投奔褒国〔陕西省汉中市西北褒河镇〕。长大后成为美女，取名褒姒。褒国国君褒珦得罪了十二任王姬宫涅，献上褒姒赎罪。姬宫涅爱她爱得发昏，生子姬伯服，遂把正妻申后罢黜，改立褒姒当皇后，把太子姬宜臼罢黜，改立姬伯服当太子。申后的娘家申国〔河南省南阳市〕国君，跟犬戎部落结盟，攻陷首都镐京〔陕西省西安市西镐京镇〕，诛杀姬宫涅、姬伯服，掳走褒姒，周王朝遂不得不迁都洛阳〔河南省洛阳市〕）。恐怕陛下的过失受到讥刺，也恐怕董贤受到小人不知道进退的凶祸，这可不是永垂后世的榜样。”

刘欣虽不采纳王闳的建言，但欣赏他年轻气壮，百折不屈，所以也不再降罪。

公元前一年（庚申）

西汉·元寿二年

1、春季，正月，匈奴汗国（王庭设蒙古国哈尔和林市）乌珠留若鞮单于（十八任）挛鞮囊知牙斯，跟乌孙王国（首都赤谷城〔中亚伊赛克湖东南中国边境〕）国王伊秩靡，同时到西汉王朝朝见。西汉政府（首都长安〔陕西省西安市〕）认为是一项最大的荣耀。

这时，西域（新疆及中亚东部）共五十国（原为三十六国，参考前六〇年），从翻译官（译长）到将军、宰相、侯爵、国王，接受西汉王朝封爵，佩戴西汉王朝颁发印信、绶带的，有三百七十六人。而康居王国（首都卑阗城〔中亚巴尔喀什湖西南锡尔河北岸突厥斯坦〕）、大月氏王国（即月氏王国，首都蓝市城〔阿富汗北部瓦齐拉巴德市〕）、安息王国（伊朗）、罽宾王国（首都循鲜城〔巴基斯坦伊斯兰堡市西北塔克西拉〕）、乌戈王国（即乌弋山离王国，国境东至阿富汗西南至兴都库什山山脉西南，西至伊朗东部。首都在今阿富汗西南法拉市）等，因距离很远，还不包括在五十国之内。只有在他们进贡时，才作回报，不归西域总督（都护）管辖。

自从公元前四九年以来，匈奴单于每次前来西汉王朝朝见，赏赐给他的绸缎锦绣，都比前次更多，用作安抚。本年（前一年），乌珠留若鞮单于挛鞮囊知牙斯，在金銮宝殿上拜谒时，刘欣设筵招待，文武百官云集。挛鞮囊知牙斯对大司马（三公之二）董贤的年轻，大为惊奇。向翻译官询问，刘欣教翻译官回答说：“大司马年纪虽轻，可是因为他是西汉王朝最伟大的圣贤，才居高位。”挛鞮囊知牙斯起身，祝贺西汉政府得到贤臣辅佐。这时，刘欣因为“太岁”正在“申”地（“太岁”是什么？神秘的占卜书上，说不清楚，总括起来推测，似是一种“地下凶神”，故俗语有：“太岁头上动土。”“申”指南方），所以特别请挛鞮囊知牙斯住在御花园（上林苑）的葡萄宫（葡萄，于攻击大宛王国〔首都贵山城·中亚纳曼干市西北卡散赛城〕时传入中原，种植御花园内，宫由此得名），告诉他这是一种更隆重的荣耀。可是，挛鞮囊知牙斯仍然得到内幕消息，原来是用他压镇凶神的，大不高兴。

2、夏季，三月二十九日（原文误置于四月，据《汉书·五行志》改），日食。

3、五月二日，西汉政府正式确定三公官名跟职掌（大司徒主管行政，大司马主管军事，大司空负责监察）。于是重新任命董贤当大司马、孔光当大司徒（三公之一）、彭宣当大司空（三公之三），封彭宣当长平侯（三公分职，只是官名改变，实质没有改变）。

4、六月二十六日，刘欣在未央宫逝世（二十五岁）。

刘欣亲眼看到十二任帝刘骜在位时，中央权力衰退，落在王姓家族（太后王政君家族）之手。所以，登基之后，不断诛杀高级官员（指宰相朱博、王嘉），打算恢复皇帝尊严，效法刘彻（七任武帝）、刘病已（十任宣帝）。然而，他宠信奸邪，听信谗言，憎恨忠良，西汉王朝在他在位时顿衰。

柏杨曰：

刘欣跟董贤之间，是一种疯狂的同性恋。刘欣不是唯一搞同性恋的君王，但他却是同性恋君王中，为了同性恋，而把政府体制全部摧毁的第一人。刘奭、刘骜，挥动利斧，已把西汉王朝砍杀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但官民效忠的惯性，仍在继续，刘欣如果稍微有一点点正常，小心翼翼，西汉政府仍有维持下去的可能。然而，刘欣却是一个败子。任何一个富贵太久的家族，最后必然要出一个败子，把家产一扫而光。皇家的家产就是政权，这是专制政治的悲剧——领袖是一个拥有无限权威的司机，他如果决心把车开进万丈深谷，谁都挡不住，谁都救不了。

5、太皇太后王政君得到刘欣逝世消息，当天立即赶到未央宫，收取皇帝印信，召唤大司马董贤，在东厢接见，询问丧葬后事。董贤惊恐过度，不能回答，只有脱去官帽，请求恕罪。王政君说：“新都侯王莽，曾经以大司马身份，办理过先帝（刘骜）的丧事，对法令规章，十分熟悉，我想教王莽帮助你！”董贤叩头说：“无限感激！”王政君派使节征召王莽（当时正在京师）。下令宫廷秘书署（尚书）：所有用来征调武装部队的印信符节、文武百官所有的报告，禁宫中级侍从官（中黄门）、期门禁卫武士（期门兵。参考前七四年），统归王莽掌管。

王莽遵照王政君指示，命宫廷秘书弹劾董贤：“在皇上（刘欣）卧病时，没有亲自侍奉医药！”禁止董贤进入皇宫司马门；董贤六神无主，不知道做什么才好，只有脱下官帽，赤着双脚，到未央宫门外叩谢。

六月二十七日，王莽派皇家礼宾官（谒者）拿着太皇太后王政君的诏书，就在宫门外向董贤宣布：“董贤年轻，不懂事理，当大司马，不孚众望。着即收回印信、绶带，免职，遣返家宅。”

当天，董贤跟妻子，一齐自杀。全家悲哀恐慌，不敢声张，连夜埋葬。王莽还疑心他诈死，命主管单位奏请查验。于是挖掘坟墓，剖开棺木，把尸体抬到监狱验尸，证实确是董贤之后，就埋在监狱之中。

柏杨曰：

董贤不过一个无知娈童，没有政治欲望，甚至没有官位欲望。然而，刘欣害了他。董贤的悲惨结局人人都看得见，只当事人看不见。刘欣早死，董贤固然如此；即令刘欣晚死，董贤也会如此。女性的美色还不足恃，何况男性？三五年后，已成了胡子脸，而其他的娈童多如牛毛，董贤岂有别的妙法套牢刘欣？赵飞燕失宠，妹妹赵合德卷袖而上。董贤失宠，弟弟董宽信恐怕接不上班。刘欣不把他放上高位，还有逃生可能，一旦把他放上高位，成为愤怒的目标，就注定要为他以及他的全家，带来大祸。董贤被迫自杀之时，回想当初那么多人阻止他升官握权，他恨透了他们，如今才明白，那些人都是救命神仙。

6、太皇太后王政君下诏：“三公跟部长级高级官员，推举可以担任大司马的人选。”王莽曾经担任过大司马，为了避开丁姓跟傅姓皇亲国戚，才辞去职务。朝野官民，都认为王莽贤明（参考前七年），而他又是王政君的近亲（王政君的亲侄），于是，大司徒孔光以下，全体官员，一致推荐王莽。只有前将军何武、左将军公孙禄，二人磋商，认为：“往年，孝惠（二任帝刘盈）、孝昭（八任帝刘弗陵）时代，皇亲吕姓家族、霍姓家族、上官家族，分别把持政权，几乎危害王朝生存。而今，孝成（十二任帝刘骜）、孝哀（十三任帝刘欣），一连两任，没有后嗣，面临选立新皇帝的重大决策，不应该再使皇亲国戚，掌握权柄，应教亲近（皇亲）的跟疏远的（皇亲之外其他异姓官员），互相羼杂，对国家有益。”于是，何武推荐公孙禄担任大司马，而公孙禄也推荐何武。

六月二十八日（推荐王莽的次日），太皇太后王政君任命王莽当大司马，主管宫廷机要（领尚书事）。

王政君跟王莽决定皇帝宝座继承人。安阳侯王舜，是王莽的堂弟，为人谨慎小心，王政君欣赏他，王莽推荐他当车骑将军。

秋季，七月，派王舜跟藩属事务部长（大鸿胪）左咸，“持节”迎接中山王（首府卢奴〔河北省定州市〕）刘箕子继位。

同时，王莽用雷霆万钧手段，打击政敌，报告太皇太后王政君之后，用太皇太后名义下诏：“皇太后（赵飞燕）跟妹妹昭仪（赵合德），专宠恃爱，杜绝其他美女上床之路，残忍地灭绝皇帝继承人（参考前六年），贬她为孝成皇后，迁到北宫居住（北宫，刘邦时代兴筑的古老建筑，在古长安城西北七千米，二任帝刘盈的正妻张嫣，就迁住北宫，直到逝世）。定陶（共）王（刘康）太后（傅太后）跟孔乡侯傅晏，勾结密谋，忘恩负义，图谋不轨；现任皇后（刘欣正妻傅女士），应迁到桂宫居住。傅姓家族、丁姓家族大小官员，一律免职，遣送回乡。傅晏连同妻子儿女，放逐合浦郡（广西壮族自治区合浦县东北）。”

王政君唯独下诏褒扬傅喜：“高武侯傅喜，性情谨严，议论正直，虽然跟故定陶太后（傅太后）是亲属，但始终不肯顺应旨意，附从邪恶，严正的保持节操，因此被逐回封国。古书岂不是说过：‘严冬来临，才知道松树柏树，永不凋谢。’征召傅喜前来首都长安，位置‘特进’（朝会时，位在三公之下，侯爵之上），定时参加御前朝见（奉朝请）。”傅喜虽然在表面上很受优待，但他知道他的孤立，内心忧惧。后来，再被遣回封国（高武国，在杜衍县〔河南省南阳市西南〕境），终其天年。

王莽扩大复仇范围。于是，撤销傅太后“皇太太后”的称号，改称“定陶共王母”。撤销丁姬“帝太后”称号，改称“丁姬”。王莽又请王政君下令：“董贤父子骄奢淫乱，过去所赏赐给他家的金银财宝，全部收回。凡是因董贤关系当官的，一律免职。董贤老爹董恭、老弟董宽信跟董姓家族，全体放逐合浦郡。特准董贤娘亲回她的故乡钜鹿郡（河北省平乡县）。”董姓家族霎时崩溃，民间人心大快；长安一些无赖流氓，前往董家假装哭泣致哀，其实只为了乘虚偷点东西。政府变卖董家财产，值四十三亿钱之多。董贤所宠信的干部沛郡（安徽省淮北市）人朱诩，辞去大司马府的职务，购买衣服鞋帽，收殓董贤尸体安葬。王莽立刻找一个罪名罩到朱诩头上，处死。

王莽知道宰相孔光，是著名的儒家学派高级知识分子（名儒），一连在三任皇帝手下担任宰相（十二任帝刘骜、十三任帝刘欣、十四任帝刘箕子）。太皇太后王政君尊敬他，全国人民信任他。于是，对孔光毕恭毕敬。任命孔光的女婿甄邯，当宫廷随从（侍中）兼御车总监（奉车都尉）。王莽对平常所不喜欢的人，统统给他们加一个罪名，然后写好弹劾奏章，教甄邯拿给岳父孔光，告诉他那是太皇太后的意思。孔光一向胆小怕事，不敢不用自己的名字呈递。然后，王莽再在王政君面前，支持孔光的建议，王政君没有理由不批准。于是，开始一连串打击行动：弹劾何武、公孙禄，竟然交互保荐，二人免职。何武因为是侯爵的缘故，遣回封国。又弹劾高昌侯董武的老爹董宏，附会奸佞（董宏请称丁姬“帝太后”，参考前七年），撤销董武的封爵。又弹劾南郡（湖北省江陵县）郡长（太守）毋将隆，从前担任冀州（河北省中部南部）全权州长（牧）时，审理中山国太后冯媛案件，制造冤狱，残杀无罪；关内侯张由，诬告皇家骨肉（冯媛）；皇后宫交通官（中太仆）史立、泰山郡（山东省泰安市东）郡长丁玄，共同把人陷入死刑（从毋将隆到丁玄，都是诬杀中山太后冯媛案主要角色，参考前六年）；河内郡（河南省武陟县）郡长赵昌，诬害郑崇，使死于监狱（参考前三年）；他们的事情，幸运的都发生在大赦之前，可以免除一死，但不应该再留在中原土地；一律撤职，免除封爵，贬作平民，放逐合浦郡。中山太后冯媛事件，本是史立、丁玄自编自导，负责处理，毋将隆不过在奏章上签名而已。王莽年轻时崇拜毋将隆，渴望结交，但毋将隆不太听王莽的摆布，王莽遂找出这项借口，把他排出政坛。

红阳侯王立，是太皇太后王政君的亲弟，虽然没有官位，但王莽因王立是叔父的缘故，对他十分尊敬，但也唯恐王立在言语中顺便影响王政君，使自己不能随心所欲。于是，教孔光指控王立的罪恶：“从前，王立明明知道定陵侯淳于长，犯下大逆不道的滔天大罪（参考前八年），却接受贿赂，用虚假言语，欺骗政府。后来，更私自建议，把婢女杨寄的私生子当做皇子；大家都反对说：‘吕后（吕雉）跟少帝（三任帝刘恭、四任帝刘弘）的局面再度出现（指刘恭、刘弘不是二任帝刘盈的儿子）。’因为天下已起疑窦，不能公开，遂破坏了他辅佐幼主的盼望。罪大恶极，请把王立遣返封国。”王政君拒绝。王莽说：“而今，西汉王朝衰弱，一连两任皇帝（十二任成帝刘骜、十三任哀帝刘欣），没有子嗣。太后独当一面，代替幼主，主持国家大计，危机四伏，使人惊惧。即令完全大公无私，还怕人心不服；如果因私人亲情，摧折国家大臣的建议，恐怕邪恶的人将在下面互相倾轧，大乱从此而起。最好命王立先返封国，等情势稍微缓和，再请他回来。”王政君不得已，命王立返回他的封国（红阳国，今河南省叶县南）。王莽之所以胁持上下，都用这种手段。

于是，凡是向王莽靠拢的，全都升迁；冒犯王莽的，一律诛杀。王莽用王舜、王邑，作为心腹；甄丰、甄邯，主持司法机关；平晏主管宫廷机要；刘秀（刘歆）负责文字宣传；孙建总管武装部队。甄丰的儿子甄寻、刘秀的儿子刘棻、涿郡（河北省涿州市）人崔发、南阳郡（河南省南阳市）人陈崇，各有才干，同时受到王莽的器重。王莽外貌仪态，故意装得十分严肃，言论决断，也故意表示正直公平。将有行动，只要略为示意，摇尾系统立刻依照他的盼望上奏。遇到擢升他的时候，王莽一定叩头流泪，坚决推辞。对上迷惑当太皇太后的姑妈王政君，对下炫耀他谦恭的美德。

7、八月，王莽再请太皇太后王政君批准：把孝成皇后赵飞燕（十二任帝刘骜正妻）、孝哀皇后傅女士（十三任帝刘欣正妻），贬作平民，遣送二人到各人丈夫的墓园守墓。当天，二人自杀。

柏杨曰：

四大美女之一的赵飞燕，似乎徒拥虚名，美丽不如赵合德，而宫廷暴行，又全与自己没有关系。她比妹妹多活了六年，死时大概三十六七岁，正是魅力如火的年龄。一对姐妹花的惨剧，为中国文学提供丰富的素材。然而，傅皇后也跟着一并被贬，使人感到政治斗争的无情。留得这个年轻寡妇在，对任何人都没有伤害。王莽却要赶尽杀绝，一代皇后，像一粒微尘，无声无息消失。狭窄的胸襟有时候像只眼睛，连一粒微尘都容纳不下。

8、大司空彭宣，对王莽专横行事，深为痛恨，而又无可奈何，上书说：“三公（大司徒、大司马、大司空）像鼎的三只脚，承奉君王，只要有一只脚不能胜任，就会倾覆，把鼎里的食物倒出。我天资浅薄，年纪又老，连年患病，头昏眼花，记忆力衰退。现在，缴上大司空跟长平侯的印信、缓带，请求准许我辞职，返回家乡，等待死亡。”王莽报告王政君，命他仍保留侯爵，返回封国（长平国，在济南郡〔山东省章丘市〕境内）。王莽对彭宣没有经过他的同意而竟然辞职，大不满意，所以没有依照惯例赏赐黄金、安车、四马。彭宣回到封国若干年后，逝世。

班固曰：

薛广德保持他悬车的荣耀（参考前四三年）；平当拒绝封爵，明礼知耻（参考前四年）；彭宣则发现危险时，立即止步。跟患得患失之辈，大不一样。

9、八月二十七日，王政君任命右将军王崇当大司空；宫廷禁卫官司令（光禄勋）东海郡（山东省郯城县）人马宫当右将军；擢升宫廷秘书署左厢主管（左曹）、皇家警卫指挥官（中郎将）甄丰，当宫廷禁卫官司令。

10、九月一日，中山王刘箕子即皇帝位（十四任平帝）。大赦天下。

刘箕子本年（前一年）九岁，太皇太后王政君临朝听政，大司马王莽主持政府，文武百官，全由王莽管辖。王莽权势，急剧上升。大司徒孔光忧愁恐惧，不知道如何才好，只有上书请求退休。王莽报告王政君，认为皇帝年幼，应该遴选师傅。于是，调迁孔光当皇家师傅（太傅），位居“四辅”（《礼经》：古代天子，都有四位年高德劭的辅政大臣：一、前疑，二、后丞，三、左辅，四、右弼，称为“四辅”。奇异的古官名，此后继续不断的出现，显示王莽崇古狂的政治取向）兼御前监督官（给事中），主管宫廷警卫及皇帝供养，巡查宫内各单位门户，监督皇帝所用的衣服食物。

任命马宫当大司徒，甄丰当右将军。

11、冬季，十月十二日，把刘欣埋葬义陵（陕西省咸阳市东北南贺村。自死到葬，共一百零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