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讲 文华经筵 三、经筵之争

明清两代,围绕经筵,宫廷斗争,非常激烈。

经筵是给皇帝上课,讲官不但有“帝师”的荣耀,而且能当面向皇帝展示自己,获得皇帝垂青和提拔的机会大增。皇帝对优秀的讲官往往很好。比如明朝成化年间的讲官刘珝(xǔ),进讲时反复开导,“词气侃侃,闻者为悚”,被赞为讲官第一。成化帝称他为“东刘先生”,赐给他一枚印章,上书“嘉猷赞翊”四字。刘先生原来只是吏部左侍郎,很快就兼任了翰林学士,入内阁,与机务,后官至谨身殿大学士、吏部尚书。(《明史·刘珝传》卷一百六十八)又如弘治年间的讲官张元祯,身材清瘦,个子也比常人矮。成化帝就特意下令给他准备了矮桌子。(《明史·张元祯传》卷一百八十四)嘉靖间讲官顾鼎臣,进讲《心箴》,“敷陈剀切”。嘉靖帝很高兴,亲自给讲义作注释。(《明史·顾鼎臣传》卷一百九十三)这样一来,为了谁能出任经筵讲官,翰林官之间不免有一番竞争。

经筵讲官,实属不易。明正德帝那么不争气,有位叫刘健的大臣仍苦谏不断。刘健是弘治朝首辅。弘治帝弥留之际,拉着刘健的手说:老师们多年来辅导朕,真是辛苦了!太子(后来的正德帝)天资聪明,但是年纪还小,喜欢安逸享乐。请老师们劝导他读书,辅佐他成为贤主!刘健受先帝临终托孤,对正德帝尽心辅弼。正德元年(1506年),他见小皇帝成天玩乐,荒疏学业朝政,就上书说:最近,皇上取消朝会的次数太多,上奏的事情回复越来越迟,游戏的范围倒是越来越广,经筵日讲干脆直接停止了。臣等愚昧,不知道陛下在宫里,究竟有什么事情比经筵日讲还要急!刘健严厉地教导正德帝:“滥赏妄费非所以崇俭德,弹射钓猎非所以养仁心,鹰犬狐兔田野之物不可育于朝廷,弓矢甲胄战斗之象不可施于宫禁”——可见正德皇帝都在宫里干了些什么!一番切责,年轻的正德皇帝嘴上接受了,行动上却依旧我行我素。弘治帝的陵墓刚一修好,刘健就请正德皇帝开经筵,皇帝勉强答应,却经常找理由停课,一会儿说要看望两宫太后,一会儿又说要骑马去。皇帝大婚,刘健又抓住机会请求开讲。正德皇帝拖了一个月,到了经筵的日子,又提出来每天只讲一次。原来,明代曾有制度,日讲每天早晨和中午各讲一次。日讲明明是为了他朱姓江山好,教他怎样做皇帝,正德皇帝却如此讨价还价,视学业为畏途,视祖制为儿戏,这种人怎么能当好皇帝呢?刘健坚持要按制度办事,无奈皇帝就是不听。托孤大臣的遭遇尚且如此,其他讲官的谏言被随随便便顶回来,也就毫不奇怪了。

明代围绕经筵的斗争,主要发生在朝臣与宦官、权奸与清流之间。清代则比明朝增加了满官与汉官、维新与守旧之间的政争。明代由于朝会失常,皇帝怠于理政,经筵几乎成为儒臣觐见皇帝、影响皇帝的唯一机会,因而围绕经筵的斗争,更复杂、更激烈。围绕经筵的斗争,争的正是影响皇权的机会。

这场经筵斗争暗流,讲官文震孟与阉党魏忠贤的较量是一个例证。

文震孟(1574—1636年),江苏吴县(今苏州市吴中区)人,先祖文征明与唐寅等齐名,被誉为“吴中四才子”。震孟弱冠中举,但科试不顺,十赴会试,到天启二年(1622年),殿试状元,授修撰,入翰林。时魏忠贤专权,斥逐忠臣,庙堂之上,乌烟瘴气。震孟气愤,上《勤政讲学疏》说:大小臣工,因循粉饰,官员上朝,长跪一诺,北面一揖,跪拜起立,如傀儡登场,这将使祖宗天下日销月削。非陛下大破常格,鼓舞豪杰心,天下事未知所终也!又说:经筵日讲,侍臣进读,铺叙文辞,如蒙师诵说已耳。尖锐指出:“唐、宋末季,可为前鉴。”疏入,魏忠贤不即上奏。他乘天启帝看戏,摘录疏中“傀儡登场”一句,说文震孟“比帝于偶人(傀儡),不杀无以示天下,帝颔之。一日,讲筵毕,忠贤传旨,廷杖震孟八十。”(《明史·文震孟传》卷二百五十一)首辅叶向高、次辅韩爌力争,言官上章疏救。文震孟被降级外调,又被斥为民。讲官文震孟,敢讲真话,敢犯天颜,时称“真讲官”。

讲官文震孟与奸臣温体仁的较量又是一个例证。崇祯元年(1628年),惩治阉党,启用正人,召文震孟入朝,官以侍读,充日讲官。宰辅温体仁,“为人外谨而中猛鸷,机深刺骨”。(《明史·温体仁传》卷三百八)是个内外不一、阴狠狡诈的小人。体仁主持礼部,礼部主管经筵,经筵影响皇帝,皇帝看重清流。所以,温体仁和清流之间,矛盾一触即发。

这时,阉党余孽谋反魏忠贤逆案,文震孟抗疏批驳:“群小合谋,欲借边才翻逆案。天下有无才误事之君子,必无怀忠报国之小人。举朝震恐,莫敢讼言。臣下雷同,岂国之福!”矛头直指阉党余孽和奸臣宦官。

明朝故事,经筵不讲《春秋》。崇祯帝以有益于治乱,命选人进讲《春秋》。文震孟本是《春秋》名家,温体仁惮忌他,不予推荐。次辅钱士升指出来,温体仁假装吃惊地说:“几失此人!”差点把这人给漏了!文震孟果然讲得好,受到皇帝肯定,进入内阁中枢。

一次进讲,崇祯帝“足加于膝”——跷起了二郎腿。文震孟正在讲《尚书·五子之歌》,当讲到文中“为人上者,奈何不敬”这句话时,眼睛直盯着皇帝跷起来的脚。皇帝不好意思,用袍袖遮住二郎腿,慢慢把腿放下。

震孟在讲筵,态度严正,不畏邪恶,耿直规讽,营救大臣。崇祯二年(1629年),皇太极兵攻京城,狱囚刘仲金等一百七十人破械越狱,被获。崇祯帝震怒,命将刑部尚书乔允升及左侍郎胡世赏等下狱处死,刑部郎中徐元嘏(ɡǔ,又读jiǎ)于当堂廷杖,事件牵连多人。有的官员乘机落井下石。副都御史掌都察院事易应昌等主张,允升虽有罪,但没有死罪,崇祯帝益怒,并将易应昌下狱。这时文震孟讲《鲁论》“君使臣以礼”一章,反复讽劝,崇祯帝才降旨把尚书乔允升、侍郎胡世赏放出监狱。乔允升端方廉直,官声很好,以诖误获罪,天下惜之。(《明史·乔允升传》卷二百五十四)朝臣对文震孟赞扬有加。

后特擢文震孟为礼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入阁预政。他两次疏辞,皇帝不许。司礼太监曹化淳雅慕文震孟,让人转话,表示敬意,但他就是不相往来。文震孟再次得罪温体仁:体仁窥其上疏,对所拟不满,让他改,拒不从。温体仁径然抹去不满意的文字。震孟大怒,将奏疏掷在温体仁面前,体仁也不理睬。温体仁还是“日伺震孟短”,把文震孟赶走。文震孟做大学士仅三个月,遭小人暗算,被免官回乡。不久死,63岁。《明史》本传评论文震孟说:“刚方贞介,有古大臣风。”

此外,讲官罗喻义奉命日讲,与温体仁也有斗争。他撰写讲义,提及时政,说“左右之者不得其人”,暗指左右国事的温体仁之流不称职。讲义上呈,温体仁看了很不高兴,让正字官通知罗喻义加以改正。罗讲官不听招呼,他到内阁去,隔着一道门就敢嘲讽温体仁。这下温某被激怒,给皇帝上书说:照老规矩,只有经筵的时候,规劝朝政的内容才能比讲解文义的内容多;日讲时,应该多讲文义,少发规劝。罗喻义是日讲官,却错用了经筵的办法;让他删改,却被他侮辱。请圣上明察!罗讲官虽然上书抗辩,但吏部慑于温体仁的权势,上奏革去了罗的职务。《明史·罗喻义传》记载:“喻义雅负时望,为体仁所倾,士论交惜。”这应该是符合实际的。

总之,明朝士子可贵可敬之处,恰恰在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前仆后继,劝导皇帝。以讲官文震孟为代表的清流,与以魏忠贤、温体仁为代表的权奸,大战两个回合,以权奸小人得胜而告终。说到底,朝廷大臣的升迁起伏,在于皇帝是不是明君。不用忠臣能臣,而用奸臣佞臣,这是明朝衰败的一大征兆。

苏洵《管仲论》说:“夫功之成,非成于成之日,盖必有所由起;祸之作,不作于作之日,亦必有所由兆。”明清庙堂经筵的盛衰,明清经筵讲官的进退,是皇朝盛衰的一个先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