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老大帝国的回光返照 五、溪涧岂能留得住,终归大海作波涛
唐宣宗李忱曾经被视为一个智障人士。
在这个世界上,几乎所有认识他的人都说他很傻很天真。
从他出生的元和五年(公元810年)起,到他登基的会昌六年(公元846年),在整整三十七年间,他一直被当成傻子。
李忱是宪宗李纯的十三子、穆宗李恒的弟弟,也是敬、文、武三朝天子的皇叔。如此尊贵的一个宗室亲王,怎么会在整个前半生都被当成傻子呢?
一切都要从头说起。
李忱虽然是宪宗的亲生儿子,但却是庶出。他母亲郑氏仅仅是一名身份卑微的宫女,而且入宫前还是镇海节度使李琦的小妾。说白了,她就是宪宗皇帝平定镇海时获取的一件战利品。入宫之后,她成了郭贵妃(敬宗生母)的一个侍女,因年轻貌美,被宪宗临幸,遂生下光王李怡——也就是现在的宣宗李忱。
由于母亲地位的卑微,光王出生后自然享受不到其他亲王那样的荣宠,只能在一个无人注目的角落里孤独地成长。所以他从小就显得落落寡合、呆滞木讷,往往与其他亲王们群居终日而不发一言。长大成人之后,这种情况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愈发严重。人们纷纷猜测,这可能和他在穆宗年间遭遇的一次突然惊吓有关。当时光王入宫谒见穆宗生母懿安太后,不料刚好撞上宫人行刺,虽然这个突发事件没有造成任何人的伤亡,但从此以后光王就显得更加沉默寡言。十六宅的皇族宗亲们于是认定,这个本来就呆头呆脑的家伙这回彻底被吓傻了。
此后无论大小场合,光王就成了专门被取笑和作弄的对象。有一次,文宗皇帝在十六宅宴请诸王,席间众人欢声笑语,唯独光王闷声不响,文宗就拿他开涮,说:“谁能让光叔开口说话,朕重重有赏!”诸王一哄而上,对他百般戏谑。可这个“光叔”自始至终就像一根木头,愣是一句话也没有,甚至连嘴角都纹丝不动。文宗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众人也随之哄堂大笑。
然而,有一个年轻的亲王却忽然间止住了笑容。
他就是后来的武宗李炎。
虽然性格活跃的李炎刚才还是戏弄光王最起劲的一个,可现在他死死地盯着这个面无表情的光王,心里掠过一个念头——一个人能在任何时间任何场合都不为一切外物所动,他如果不是愚不可及,就是深不可测!
李炎忽然有点不寒而栗。
他下意识地觉得,光王很可能属于后者。
到了李炎登基之后,那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始终挥之不去。
这个光叔真的是一根木头吗?他真的很傻很天真吗?
武宗李炎越来越觉得,光王内心深处极有可能隐藏着一些不为人知的东西。
倘若真的如此,那他这个天子就不能对此无动于衷了。
后来,种种“意外事故”频频降临到光王身上。要么是和皇帝一起玩马球时突然从马上坠落,要么就是在宫中走着走着突然间摔得鼻青脸肿。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夜,光王和诸亲王随同天子出游,酒后回宫的时候,光王再次“意外”摔下马背,昏倒在冰天雪地中,漫天飘飞的鹅毛大雪很快就把他层层覆盖……
武宗李炎和许多人都料定:这个掉队的家伙这次肯定是回不来了。
然而第二天一早,人们却在十六宅里看见了光王。
一个活的光王。
尽管一瘸一拐、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可这个令人惊讶的事实还是摆在了武宗李炎的面前——光王没有死。
他仿佛死不了。无论如何也死不了。
武宗李炎终于横下一条心。
他不想再煞费苦心地制造什么“意外”了,他现在想动真格的。
随后的一天,光王突然被四名内侍宦官绑架,关进了永巷,几天后又被扔进了宫厕。内侍宦官仇公武劝武宗干脆把他杀了,武宗点头同意。仇公武随即将光王从宫厕中捞出,然后用粪土覆盖在他身上,偷偷把他运出了宫。
光王再一次大难不死,从此流落民间……
最后这个“仇公武宫厕救光王”的故事出自南唐史官尉迟偓奉旨修撰的笔记史《中朝故事》的记载。
到这里,宣宗李忱的厄运总算是终结了,但是他的传奇人生却远远没有结束。后来的许多野史和民间传说都称,光王隐姓埋名、跋山涉水,一直逃到了浙江盐官(今浙江海宁市西南)的安国寺落发为僧,法名琼俊。二百多年后,北宋的大文豪、也是佛教的著名居士苏轼途经此处,追忆唐宣宗李忱的这段传奇人生,特地留下了一首诗:“已将世界等微尘,空里浮花梦里身;岂为龙颜更分别,只应天眼识天人。”
关于宣宗登基前曾经遁入空门的经历不见于唐朝正史,可在尉迟偓的《中朝故事》、唐末韦昭度的《续皇王宝运录》和令狐澄的《贞陵遗事》等笔记史中却都有相关的记载。
据说沙弥琼俊后来成了一名四处参学的云水僧,曾与佛教禅宗史上的著名高僧黄檗禅师一起云游至江西的百丈山。黄檗禅师凝望着悬崖峭壁上奔腾激溅的一道飞瀑,朗声出对:“千岩万壑不辞劳,远看方知出处高。”
沙弥琼俊微笑地注视着黄檗。他知道,这个智慧过人的老和尚早已洞察了他与众不同的身世,也窥破了他深藏不露的内心。现在,老和尚想知道他的下一步打算:究竟是继续走在这条舍妄归真的求法路上,勘破四大五蕴、出离三界六道,最终证得不生不灭的慧命法身,还是回到那熙熙攘攘的俗世,做一个中兴李唐、弘传圣教的人间王者和护法天子?
沙弥琼俊最后收起了笑容。
黄檗禅师看见一道锐利的光芒从沙弥琼俊的眸中激射而出。然后老和尚黄檗就听到了答案——
溪涧岂能留得住,终归大海作波涛。
会昌六年春天,武宗李炎病危,朝野人心惶惶。
就在这个微妙的时刻,光王回到了长安。
这个命运多蹇九死一生的光王,这个早已被世人遗忘得一干二净的光王,终于在宦官仇公武等人的簇拥下,出人意料地回到了长安。
这一年暮春,光王李怡忽然就成了皇太叔李忱。
所有人都知道,武宗一旦晏驾,这个皇太叔李忱就会理所当然地成为新的大唐天子。
当年的智力残障人士、很傻很天真的光王,居然马上就要摇身一变,成为金銮殿上的真龙天子?
历史的如椽巨笔在帝国的命运转折点上居然勾画出如此充满戏剧性的情节,这即便是大唐臣民中最富有想象力的人也觉得难以置信和不可思议。
可他们很快就回过神来了。
因为他们终于想起——这个未来的天子是宦官拥立的。
而宦官们需要的正是一个傀儡,一个可以任由他们摆布的窝囊废和应声虫。
这就是答案。
既然如此,光王当然就是不二人选。
道理很简单:在李唐宗室的诸多亲王中,还有谁能比这个很傻很天真的光王更适合充当傀儡呢?
在皇太叔李忱接见文武百官的仪式上,内侍宦官仇公武的脸上一直荡漾着一个笑容。
一个心花怒放的笑容。
是啊,他有理由这么笑。
好几年前他就知道自己从臭气熏天的宫厕中捞出的是一块举足轻重的政治筹码,所以甘冒杀头的危险也要精心保护这个具有高度利用价值的天子胚胎!这种提着脑袋赌明天的胆识和魄力的确是没有几个人能有的。
所以仇公武有理由笑得那么露骨、那么灿烂、那么自得和张狂。
然而,接下来的日子,当李忱开始正式接手军国大事、一件一件地裁决政务时,宦官仇公武的笑容就逐渐凝结在他的脸上了。
因为这个由他一手扶立的储君李忱突然间就变得无比陌生。他的神色威严而自信,他的目光睿智而深邃,他的言谈沉着而有力,举止投足之间仪态雍容、气势非凡,决断政务之时反应敏捷、有条不紊,看上去不但和从前的光王判若两人,而且根本不像是一个尚未即位的储君,更像是一位御极已久的成熟帝王!
仇公武始而诧异,继而困惑,终而震惊。
难道这才是光王的本来面目?
难道这三十七年来他一直隐藏自己、一直倚傻卖傻、一直忍辱负重,就为了今天的这一刻?
直到此时,宦官仇公武才终于明白,武宗李炎为何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把当年的这个傻子光叔置于死地了。
可现在明白已经太晚了。
因为木已成舟。
因为生米已经做成熟饭。
一切只能听天由命了,仇公武悲哀而无奈地想。
与此同时,满朝文武的讶异程度也丝毫不亚于仇公武。
不过他们并没有感到悲哀和无奈,而是感到庆幸。
因为他们相信——一个历经磨难而又百折不挠的人、一个尝遍人间疾苦而又不坠青云之志的人,必然也会是一个励精图治、有所作为的帝王!